“學霸”與明清地方社會

蔣玉晨

（中央民族大學 歷史文化學院，北京 海淀 100081）

引 言

“學霸”一詞是中國古代既有的稱呼，至遲在元代即已出現。元惠宗至正時人孔齊所著《至正直記》載有“衢州學霸”條[1](元)孔齊.靜齋至正直記:卷四:衢州學霸[M]//續修四庫全書.子部第1166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P428)。明清時期，“學霸”一詞指科舉生員中刁蠻霸道、橫行無賴之人。在明清文獻中，“學霸”與劣生、兇生、惡生、劣儒、劣衿等詞義相近，史料中常將“劣衿學霸”“學霸刁民”“學霸光棍”“豪民學霸”相提并論，在一些語境下指同一類人員。明人郭之奇稱“曳裾攘袖之輩，保官保民，包糧包訟，名曰學霸”[2](明)郭之奇.宛在堂文集:卷三十一:奏疏·為儲才莫先于學校等事[M]//四庫未收書輯刊(第6輯第27冊),北京出版社,1998.(P366)。迨至明季，生員追逐名利、魚肉鄉里，已成為危害社會的力量之一。顧炎武稱“天下之病民者有三：曰鄉宦，曰生員，曰吏胥”[3](明)顧炎武.顧亭林詩文集·亭林文集:卷一:生員論中[M].中華書局,1983.(P22-23)；費密指出明末社會有“五蠹”:“一曰衙蠹，謂州縣吏胥快皂也；二曰府蠹，謂投獻王府、武斷鄉曲者也；三曰豪蠹，謂民間強悍者也；四曰宦蠹，謂縉紳家義男作威者也；五曰學蠹，謂生員之喜事害人者也。”[4](明)費密.荒書.崇禎辛巳正月[M].浙江人民出版社,1983.(P153-154)“學霸”即是生員中“喜事害人”的“學蠹”。《明會典》所謂“生員內有刁潑無恥之徒，號稱學霸”[5](萬歷)明會典:卷七十八:禮部三十六·學校·儒學:“學規”條[M].中華書局影印本,1989.(P453)；明代周朝俊所作戲曲《紅梅記》中亦稱“學霸”“最要管閑事”[1](明)周朝俊.玉茗堂批評紅梅記:卷上第二出:泛湖[M]//續修四庫全書.集部第1774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P660)。有別于今日對“學霸”的褒揚，明清時期各類史料中的“學霸”一詞則完全為貶義。“學霸”與貪官、污吏、勢紳、市棍、土豪、衙蠧、宦仆等群體相類，此輩“貓鼠固結，魚肉善良，傾人家、破人產、鬻人子、騙人財，壞人功名，害人性命，淫占人妻女，拆散人婚姻”[2](清)劉景伯.蜀龜鑒:卷六[M]//四庫未收書輯刊(第3輯第15冊).北京出版社,1998.(P97)，成為危害地方社會的重要因素之一。與貪官污吏、土豪劣紳、衙蠧宦仆之類不同的是，“學霸”賄賂學官、濫舉孝廉、串通罷考、凌辱師生，對地方的人才選拔亦造成惡劣影響。

明清時期生員為四民之首，享有政治、經濟、司法等方面的優待。明太祖朱元璋武定禍亂，文致太平，因此十分重視教育，對生員的培養與優待亦采取相應措施。明人姚鏌稱，州縣官對生員“有禮貌之施，有愛養之義，有勉勵之道”[3](明)姚鏌.東泉文集:卷八:廣西學政[M]//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46冊.齊魯書社,1996.(P721)；生員“得于禮見官長，而無笞箠之辱”[4](明)顧炎武.顧亭林詩文集·亭林文集:卷一.生員論(上)[M].中華書局,1983.(P21)。成為生員之后，即可享有經濟特權，獲得一些實際的利益。如享受州縣公費供應的廩糧和膏火錢，自洪武初年“令師生廩食月米六斗，有司給以魚、肉”[5](萬歷)明會典:卷七八:學校·廩饌[M].中華書局影印本,1989.(P453)的規定后，歷朝皆有優待生員的規條。此外，生員還可以免除糧差徭役，“生員之家，并以洪武年間例，除本身外，戶內優免二丁差役”[6](明)王谷祥.蘇州府學志:卷四:敕諭提督學校巡按直隸監察御史[M];陳寶良.明代生員層的經濟特權及其貧困化[J].中國社會經濟史研究,2002,(2).(P60)。甚至憑借生員身份，到衙門中說人情、攬詞訟。正因上述特權，“學霸”得以包抗錢糧，起滅詞訟，嚴重阻礙地方賦役征收和司法審判的正常進程。

關于明清時期的生員，學界已有豐碩的研究成果[7]參見(日)夫馬進.明末反地方官士變[J].東方學報(第52冊),1980,(3)；(日)夫馬進.“明末反地方官士變”補論[M].富山大學人文學部紀要(第4號),1981,(3);巫仁恕.明清城市群眾集體行動模式的影響與延續[M]//激變良民：傳統中國城市群眾集體行動之分析.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展龍.明代生員的輿論自覺與社會意義[J].社會科學,2021,(11)；毛亦可.論明末鄉紳地方公議的程序——以〈祁彪佳日記〉為中心的考察[J].史學月刊,2021,(8);王學深.“凌辱斯文”與清代生員群體的反抗——以罷考為中心[J].清史研究,2016,(1);吳佩林,白莎莎.從《南部檔案》看清代州縣的生員訴訟[J].史學集刊,2020,(2),等。，陳寶良的研究更是其集大成者[8]陳寶良.明代生員新論[J].史學集刊,2001,(3);陳寶良.明代生員層的經濟特權及其貧困化[J].中國社會經濟史研究,2002,(2);陳寶良.明代生員及其相關概念辨析[J].浙江學刊,2003,(1)；陳寶良.明代生員與地方社會：以政治參與為例[J].明史研究(第八輯),2003;陳寶良.明代儒學生員與地方社會[M].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5;陳寶良.中國流氓史[M].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然而對于生員群體中的“學霸”卻鮮有專題考察。本文擬以明清時期的“學霸”群體為中心，考察其在人才選拔、地方經濟、司法、治安等方面的影響與社會應對，借對該群體的研究，從另一側面觀察明清時期地方社會的運行狀況與治理效果。

一、“學霸”與人才選拔

“學霸”因其為“學”中之“霸”而得名。明清時期“學霸”與其他社會之“蠹”最顯著的區別，即存在于人才選拔領域。“學霸”憑借其生員身份把持學校、賄賂學官、毀謗師長、糾眾罷考，提攜優異憑“學霸”決定，察舉孝廉被“學霸”把持，一時之間選才之途烏煙瘴氣，毫無公平可言。萬歷時，蔡獻臣稱浙江“提掇率憑學霸，科派一任門斗，斯又廣文通弊，所宜猛省”，他提醒教職官員“時加課督，猶須杜其奔競；視同子弟，猶宜裁其虛憍。強暴凌辱必懲，而無令糾黨扛幫，自家冤抑必伸，而勿容挺身插證”[1](明)蔡獻臣.清白堂稿:卷三:浙學職掌·浙學道欽條演義行十一府[M]//四庫未收書輯刊(第6輯第22冊).北京出版社,1998.(P71)。學官考察生員、咨取優劣，本應以憐才之心行激勵勸懲之事，然而“今優者取信于學霸之偏呈，而劣者率出于老博之開報”[2](明)李應升.落落齋遺集:卷八:與府屬各縣令[M]//四庫禁毀書叢刊·集部第50冊.北京出版社,1998.(P280)，學官毫無主見，是以選才之途壅滯如斯。

明代地方推舉鄉賢本是“風世勵俗、敦崇德行”的善政，推舉時常參考生員意見，因此被“學霸”所把持。明人王在晉稱：“今廉舉德行，有不勝其可詆者；豪右以夤緣結納，貴族以門第希聲，或矯偽不情而沽虛譽，或文藝素拙而希幸免 ；甚則老生學霸把持久占，而英年有志者，反以舉揚德行為堪嗤誚，開徇情市賄之門，蔑彰善旌賢之典。”[3](明)王在晉.越鐫:卷十七:學政類·慎廉訪[M]//四庫禁毀書叢刊·集部第104冊.北京出版社,1998.(P447)清代的孝廉方正科始于康熙六十一年（1722）。世宗皇帝《登極詔》曰：“直省府州縣衛，各舉孝廉方正，賜六品章服，備召用。”雍正元年（1723），浙江、直隸、福建、廣西各薦舉孝廉方正二員，任命為知縣；年五十五以上者，任用為知州。其后“歷朝御極，皆恩詔薦舉以為常”[4]趙爾巽.清史稿:卷一百九:志八十四·選舉四·制科薦擢[M].中華書局,1976.(P3180)。乾隆元年（1736），刑部侍郎勵宗萬奏稱，“從前選舉各官鮮克公當，未免眾議叢生；所號為孝廉方正者，非鄉井有力之富豪，即宮墻有名之學霸；迨服官之后，庸者或以劣參，黠者或以贓敗”[5]羅振玉輯.皇清奏議:卷三十三:勵宗萬.慎舉孝廉方正疏[M]//續修四庫全書·史部第473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P277-278)。可見，清代薦舉孝廉方正亦被富民“學霸”所把持包攬。為此，吏部議準：“府州縣衛保舉孝廉方正，應由地方紳士里黨合辭公舉，州縣官采訪公評，詳稽事實；所舉或系生員，會學官考核申送，大吏核實具題，給六品章服榮身；果有德行、才識兼優者，督撫逾格保薦赴部，九卿、翰詹、科道公同驗看，候旨擢用；濫舉者罪之。”[4](P3180)

科舉考試中，生員“學霸”賄賂教職學官等事甚多，學臣受賄后“將祀生贊禮濫行批設，考試生童徇私賄錄”[6]官修.大清會典則例.卷六十八:禮部·儀制清吏司·學校一.“學政關防”條[M]//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史部第622冊.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P245)。因此順治九年（1652）題準：

儒學教官，士子觀法所系。提學按臨之日，考其學行兼優、教有成效者，除禮待獎勵外，仍據實列薦；其行履無過但學問疏淺者，姑行戒飭，責令勉進；有老病不堪者，準令以禮致仕。若鉆營委署、橫索束修、卑污無恥、素行不謹者，即行參奏，分別究革。其有學霸生員、書役門夫行私惑誘者，一并究擬重治。[7]官修.大清會典則例.卷六十八:禮部·儀制清吏司·學校一.“教職考核”條[M]//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史部第622冊.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P248)

由此可見，“學霸”生員賄賂儒學教官之事十分常見，因此需以法令嚴禁之。

生員常以罷考的形式來表達自身的訴求。清代嘉慶四年（1799）四月十七日，吳縣生員吳三新因欠生員楊敦厚銀錢，被知縣甄輔廷杖責二十。十日后適逢院課，吳三新將此事遍告同學，于是李福、顧莼等二三十名生員聯名訴于知府任兆炯，但卻并未得到回應。五月十一日，學政平恕至松江府主考，返回蘇州府時，諸生照例在碼頭迎接，于是各自持手版謁見學政，當面狀告此事，誰知地方官早已向學政行賄，請求嚴辦諸生，事態愈發緊急，“不可解之勢矣”。十二日，學政前往書院觀風，“諸生以三新未革先杖，不愿應考，到者寥寥，監院呂星垣遽以罷考揭報”[1](同治)蘇州府志:卷一百四十九:雜記六[M].中國地方志集成·江蘇府縣志輯(第7冊).江蘇古籍出版社影印本,1991.(P776)。這就是著名的嘉慶“己未諸生案”的導因。在此事件中，學官與督撫沆瀣一氣，將涉案生員視為劣生“學霸”，痛加斥責，“以糾眾扛幫，滋事劣生照例嚴辦”。而嘉慶帝則了解到案件相關奏折內“所敘半屬虛詞”，或為懲戒貪官，或為安撫士林，最終將涉案知縣甄輔廷革職查辦。可見，生員常以罷考的形式促使官員滿足自身的訴求，“學霸”劣生更以糾眾罷考脅迫官長，以達到其非法謀利的目的。清代規定，“向來納糧之家，分別衿戶、民戶，衿戶只納錢糧，民戶兼出差徭”，這就為“學霸”劣衿把持包攬民戶賦役創造了條件。嘉慶二十年（1815），直隸大名府南樂縣因錢糧積欠過多，縣令徐潤令民戶自行交納，不許衿戶包攬。“學霸”劣衿難以取利，隨即心生怨恨，“有武生張廷樞等倡議罷考，希圖挾制”。清豐縣“學霸”亦聞風而起，“有生員王敬思，亦因該縣知縣狄覲光催比錢糧過嚴，唆令革生昝璧散帖，與生員呂榮等首倡罷考”，以此威脅官員[2](清)那彥成.那文毅公奏議:卷四十八.初任直隸總督奏議·分讞諸獄[M]//續修四庫全書·史部第496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P558)。關于生員罷考，早在乾隆五十年（1785）即有律例：

如有聚眾罷考、脅制官長等事，除將同行罷考之生童照例懲治，地方官及該上司均照刁民聚眾例查辦外，將董率無方，不能約束之該教官，照溺職例革職。倘學臣市恩邀譽，暗中寢息，或將罷考案內之人濫行收考者，照徇庇劣生例革職，該督撫通同徇隱，一并嚴處。倘于生童罷考之時，教官畏懼處分，為之調處，寢息其事者，將該教官革職，交部治罪。[3](清)沈書城.則例便覽:卷二十八.學政·生童罷考凌脅官長[M]//四庫未收書輯刊(第2輯第27冊).北京出版社,1998.(P275)

可見，清代對生員罷考之事懲戒甚嚴，除了生員外，涉事地方官和教官都會受到懲罰。由律例對此事的嚴厲禁約，亦可推想清代“學霸”以罷考脅迫官長之事比較常見。

“學霸”之為害甚者，左右人才選拔，令仕進之途“蘭蕙無馨，莠苗相亂”[4]王在晉.越鐫:卷十七.學政類·慎廉訪[M]//四庫禁毀書叢刊·集部第104冊.北京出版社,1998.(P447)。明清兩代，學臣教官和地方官員均有開送呈報“學霸”劣生之責。順治十五年（1658），巡按山西監察御史高爾位奉旨“條奏興利除害事宜”，其中有“學臣考試，進黜之數不可太懸，每考必確訪學霸數名，按律究擬，并下部議行”之條[5]官修.八旗通志:卷一百九十四:人物志七十四[M]//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史部第667冊.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P552)。乾隆五十年（1785）又規定“教官沽名邀譽，縱容劣生不行舉報，照溺職例革職；學臣徇庇不參，降三級調用”[6](清)沈書城.則例便覽:卷二十八:學政·教官縱容劣生學臣徇庇[M]//四庫未收書輯刊(第2輯第27冊).北京出版社,1998.(P273)。然而官員常因收受私賄而濫行呈報或開送未當，為此常有冤抑發生。明萬歷年間，顧天埈稱，“聞各縣開送行劣生員，往往有未當者。臺下更加鞫審，情真定罪，雖死何辭；若直據縣中開具惡跡，驟加鞭箠，設有冤誤，將如之何，幸留神焉”[7](明)顧天埈.顧太史文集:卷七:尺牘·與熊芝岡學臺[M]//四庫禁毀書叢刊·集部第9冊.北京出版社,1998.(P137)。明末徐芳稱“今世學政，優劣懲獎皆虛套，真劣生當事，非畏之即愛之矣”[1](明)徐芳.懸榻編:卷六:雷震劣生[M]//四庫禁毀書叢刊·集部第86冊.北京出版社,1998.(P240)。清順治十五年（1658）議定：“教官開報，務須實系劣衿學霸，不得以小疵腐儒開報塞責。舉優行者，以孝悌為先，不得以操履平常充數。如有扶同受賄情弊，察出將教官重處。”[2](清)素爾訥.欽定學政全書:卷二十七:舉報優劣[M]//續修四庫全書·史部第828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P667)乾隆元年（1736）諭各地方督撫曰：“劣生棍蠧，訪聞不實，片紙發行，實時扭解，縱能虛心體察，昭雪釋除，而其人已身殘家破矣。又況箠楚之下，何求不得，誣證屈服者，沉冤豈能更白乎？”[3](清)王先謙.東華續錄(乾隆朝):乾隆三,乾隆元年六月壬辰[M]//續修四庫全書·史部第371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P614)明清時期，朝廷雖嚴令報送“學霸”必須訪查實在，但因官員執行不力或受賄濫報，常有將貧弱無力生員充當“學霸”開送之事。此外，由于“學霸”把持武斷，橫行鄉里，并與地方官員勾結，受害者無奈，只好越級訴訟于學政官員，學政亦為此不堪重負。康熙年間，張泰交督學江南時布告：“如果受害含冤，地方官不與申雪，劣衿學霸，有司處不能壓制者，方許直書情節，赴轅告理，如發審情虛，加等治罪。”[4](清)張泰交.受祜堂集:卷五:督學上·禁健訟示[M]//四庫禁毀書叢刊·集部第53冊.北京出版社,1998.(P395)

二、“學霸”與地方官員

明清時期，“學霸”作為“生員層”[5]陳寶良.明代生員新論[J].史學集刊,2001,(3).(P41-42)中的一類群體，常憑借身份特權出入衙門、武斷地方、結交胥役、脅制官長。“學霸”與地方官員、胥吏關系密切，他們之間既有勾結包庇，又有勒索欺凌。明清兩代，中央的監察御史和地方官府在巡按地方、考核官員時，要參考生監、民眾等的輿論評價，以決定地方官的去留，這就為“學霸”脅迫官員提供了條件。生員中之不法者“假公濟私，圖報恩復仇”[6]明宣宗實錄.卷九四:宣德七年八月壬子[M].中華書局,2016年影印本.(P2139)；“間有一二負氣任術、動持吏短長者，當事凜凜憂炙手”[7](崇禎)烏程縣志.卷四:風俗[M]//中國科學院圖書館編.稀見中國地方志匯刊(第16冊),中國書店,1992.(P904-905)；甚至把持官府、武斷地方，“士風日頹，法紀陵夷，以猖狂為氣節，以結黨為豪舉。事關一人乃倡通學，而聚蛟雷之聲；事關本學乃聯各學，而成鴟張之勢，把持官府，武斷鄉曲”[8]明神宗實錄.卷五二四:萬歷四十二年九月戊寅[M].中華書局,2016年影印本.(P9878)。地方官員為了確保考課過關、獲得升遷，只好忍受“學霸”脅迫，甚至不惜討好不法生員[9]展龍.明代生員的輿論自覺與社會意義[J].社會科學,2021,(11).(P155)。因此，“學霸”亦常借保留官員之名要挾牟利或科斂民財。明崇禎十年（1637），鎮江府知府印司奇被撫按官糾參。此官本應停職謝事、等候處分，卻有“學霸”劣生潘文瑞、周一贄等，與無賴楊麻子、錢邦益等人，“妄相倡和，捏呈保留。科斂民財以行打點，強搶市廛以樹兇鋒。順之者傾囊倒篋，逆之者糜碎焦爛。童子亦以威劫，嫠婦并派百金。潑棍雄行，路人側目”。崇禎帝圣旨稱：“有司賢否，自聽撫按訪核，生員何得保留攻訐？明系營賄挾私。”[10](明)張國維.撫吳疏草·再糾鎮守疏[M]//四庫禁毀書叢刊·史部第39冊.北京出版社,1998.(P456)地方官員被察參，“學霸”劣生竟行保留，并以此為名搜刮民財，時有鎮江府民“趙益、嚴五、高二、楊啟元、錢玄正、楊啟太等告稱，被奸棍借名保留，各被搶擄”[1](明)張國維.撫吳疏草·再糾鎮守疏[M]//四庫禁毀書叢刊·史部第39冊.北京出版社,1998.(P457)。

明清時期，“學霸”常借稱頌官員德政以謀求私利。湯顯祖《南柯記》中，淳于棼到任南柯郡后，商人赴生祠進香，道：“你是不知這南柯郡，自這太爺到任以來，雨順風調，民安國泰，終年則是游嬉過日，口里都是德政歌謠。各鄉村多寫著太爺牌位兒供養則。這是大生祠，祠宇前后九進，堂高三丈，立有一丈五尺高的幾座德政碑，碑上記他行過德政，二十年中，便一日行一件，也有七千二百多條，言之不盡。”紫衣郎疑道：“想是學霸刁民胡弄的？”[2](明)湯顯祖.南柯記:下第二十四出:風謠.毛晉.六十種曲[M]//續修四庫全書·集部第1770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P103)可見，“學霸”刁民稱頌官員德政，甚至為其豎牌位、立生祠，在明代地方是相當常見的，因此才會被寫入戲曲之中。他們不遺余力地大行奉承之事，無非是為了謀取私利罷了。天啟年間，沈長卿稱“縣官戀紙贖則偏護原告，羨生祠則黨護學霸與土豪”[3](南宋)沈長卿.沈氏日旦:卷七:祭永定前任令何辰麓文[M]//續修四庫全書·子部第1131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P490)。可見，地方官員中有沽名釣譽之輩，亦與“學霸”勾結，以得其輿論支持。明末廣州瓊州府，常有“學霸”劣生以“罷市留賢”為名，要挾官員，勒索賞錢：

廣州瓊州府風習之惡，備諸慘鄙，惟罷市留賢一節，尤為可憎。府前積棍同劣生幾人，凡道府州縣大小文武有謝職回家者，共楔桿與黃布旗，皆素所藏貯，即張旗立楔于府前，曰“罷市留賢”。又倩做紙札匠，以蘆竹為干，紙裱于外，裝一極高極大之去思碑，文亦套構，隨官易姓氏。幾日前劣生刀棍舁碑，哭泣正拱于庭，曰“呈樣”，必哀聲震內。官為詢故，曰：“合城子民不忍舍我老爺也。”跪而求賞。猶未饜欲也，瑣而至凳桌甕碗之類，如所愿而出，樣碑舁之去矣。[4](明)花村看行侍者.花村談往:卷二:罷市留賢[M]//叢書集成續編(第278冊)."史地類·明稗史".新文豐出版公司,1989.(P746)

明清時期，“學霸”生員屢有不法行為，他們“恃有護符，扛幫詞訟，挾制官長，結交胥役”[5](清)丁曰健輯.治臺必告錄:卷五:徐宗幹.斯未信齋文集·試院諭諸生[M]//續修四庫全書·史部第882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P385)。萬歷時，沈長卿任福建汀州府永定縣知縣，在該縣文廟中題寫一副楹聯：“而學霸以為譏己，群椎碎之”[6](南宋)沈長卿.沈氏日旦:卷三:馮吳觀六旬贊像[M]//續修四庫全書·子部第1131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P389)。萬歷四年（1576）二月，“荊州府學生員許仕彥等辱江陵令李應辰，應褫，并劾教授曾貴臣及訓導劉璠”[7]明神宗實錄:卷四十七[M].萬歷四年二月壬午.中華書局,2016年影印本.(P1070)；“黃梅縣舉人瞿九思與生員周谷等，毆傷本縣知縣張維翰”[8]明神宗實錄:卷四十七[M].萬歷四年二月甲申.中華書局,2016年影印本.(P1073)；六年（1578）七月，婺源縣民程任卿因絲絹加派事，“鼓煽生員汪時等十五名，聚黨脅迫官吏，逼求申豁，幾于作亂”[9]明神宗實錄:卷七十七[M].萬歷六年七月丁巳.中華書局,2016年影印本.(P1654-1655)；三十四年（1606）四月，湖廣提學副使董其昌因不徇請托，為勢家所怨，有“學霸”“陰嗾生童數百人，群擁毀署”[10]明神宗實錄:卷四百二十[M].萬歷三十四年四月丙寅.中華書局,2016年影印本.(P7960)。以上可見“學霸”之囂凌。

官員身邊的親近侍從，也是“學霸”勾結的對象。明代福建地方，“學霸”常交結馬夫，刺探官員陰私之事，從而中傷挾制官員。“福建官評操于馬夫。上下司各用馬夫一人，彼此密報陰事，歲給工食銀七兩二錢。因是地方土豪、學霸、訟師、衙蠧、宦干、窩家，各以酒食錢銀交結馬夫，中傷有司之清執者，而白簡據此，遂云風聞矣”[1](南宋)沈長卿.沈氏日旦:卷十二:樊氏新秇序[M]//續修四庫全書·子部第1131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P613)。沈長卿任福清縣知縣時，提出“令而賢耶，由他蜚語流言，如過耳之風，即詞狀中有賄寢勢滅等語中傷，循良處兀然不動，則土豪、宦干、訟師、學霸、窩家等氣短矣”[2](南宋)沈長卿.沈氏日旦:卷七:攝融四十八答[M]//續修四庫全書·子部第1131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P476-477)。可見，“學霸”常以流言蜚語中傷官員。“學霸”劣生勢大，則欺凌訐告地方官員。如湖廣布政司岳州府澧州劣生楊芳等凌辱知州王敦德，茶陵州劣生通同衙蠧黃學圣等要挾攻訐知州吳襄，“致二州官俱不安其位，而毅然求去”；又有常寧縣劣生雷春贊等“結黨生事，奸盜詐偽，無所不至，訐告知縣孔一貫”。而這些被控告的官員“居官卓有賢聲，操守絕無點染”，“學霸”劣衿因其清追錢糧、查辦惡行而懷恨在心，逕行污蔑訐告之事，大有“黜陟之柄諸生操之”之勢[3](明)黃宗昌.疏草:卷中:不時糾效疏[M]//四庫未收書輯刊(第1輯第22冊).北京出版社,1998.(P118)。“學霸”甚至公開毆打凌辱縣官。天啟四年（1624），?州府云陽縣“學霸”惡生王政善等，因知縣李一星立法禁止包攬灶課，“學霸”等無法取利，于是心懷怨恨，“裝點捏開，赴府告訐”，又趁其赴府辯明回縣之時大肆凌辱毆打。據知縣李一星陳情稱：“惡生鼓灶戶百人，及夫頭王俊、馬頭屈勝、監犯冉正法等千余，持刀執斧，先破庫門，后破穿堂，口稱殺死縣官向表等，手扯本縣，不許進堂，更番罵辱，冤窘難當，奔走下河投水，隨有二教官同船護送到府，妻子任辱，行李奪搶，伏乞垂憫轉達。”[4](明)朱燮元.少師朱襄毅公督蜀疏草:卷十:參懲青衿凌蔑縣官疏[M]//續修四庫全書·史部第491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P337-339)此案發展到后來，“劣生持斧于公門，豪民拋石于官舍，知縣逼而投江，典史畏而閉戶”，被撫按官稱之為“地方異變”。可見“學霸”劣生勢力之大，對社會造成的惡劣影響。明清州縣教職亦有勾結“學霸”、聚眾生事、包糧包訟、挾制官府者。據《居官寡過錄》載，教職勾結“學霸”作惡甚多，“諸如需求四節之饋餉，責備新進之束修。服闋病痊假滿者，非財不為準理；幫糧增補序貢者，無錢故意難留。扁門題主，染指市兒，密坐傳觴，傾心學霸。又有攬管生員戶婚田土爭斗詞訟者，又有所求不遂，故縱生員聚眾張皇聲勢、挾制官府者”[5]盤嶠野人輯.居官寡過錄:卷三:飭教規示[M]//官箴書集成(第5冊).黃山書社,1997.(P85)。此等教職偏心鄙行，直與“學霸”無異。

明清兩代地方官員常將懲處“學霸”作為其任上的重要任務與政績。如明崇禎年間，陜西巡撫胡廷宴“鈐制豪強，禁戢學霸”[6](明)畢自嚴.度支奏議:陜西司卷一:題覆秦撫胡廷宴直發征糧夙弊疏[M]//續修四庫全書·史部第490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P591)，巡撫四川都御史尹同皋令下屬各州縣官“不寄耳目于衙役，不受簧鼓于學霸”[7](雍正)四川通志:卷十五上:茶法·巡撫都御史尹同皋茶法條議[M]//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史部第559冊.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P632)；清康熙年間，談九幹任浙江湖州府沙河縣知縣，任內“洞悉民艱，凡陋規加派詳革殆盡，褫學霸、殛淫僧、安巨室，植柳以憩人行，浚井以便人汲”[8](雍正)浙江通志:卷一百六十八:人物三·循吏二·湖州府[M]//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史部第523冊.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P447)。官員懲戒“學霸”，亦有反被“學霸”誣告而罷官者。如清嘉慶年間，山東武定府知府王果為懲戒某“學霸”劣生，將其眉毛和胡須剔去半邊，又以綠紙糊成衣帽令其穿著，押解其在城市中游行示眾，“既畢，劣生詭請衣帽藏之，愿為終身戒，遂挾以叩閽。因是罷官，上憲奏留不得”[9](清)王培荀.聽雨樓隨筆:卷四[M]//續修四庫全書·子部第1180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P298)。總之，“學霸”與地方官員是相互利用又相互制約的關系。官員欲借助“學霸”博得名聲，“學霸”又借此刺探陰私、要挾官員；官員為維護地方安定而懲戒“學霸”，“學霸”又以此大行凌辱告訐之事。“學霸”把持地方、武斷鄉曲，其危害最大者，是參與或主導地方經濟糾紛。

三、“學霸”與地方經濟糾紛

明清時期，“學霸”主要通過霸占田土、包抗錢糧、抗拒差徭、不法經營等形式，參與或主導地方經濟類糾紛。由于其生員身份，“學霸”享有賦役優免權。葉夢珠《閱世編》稱:“貢、監、生員優免不過百余畝。自優免外，田多家富者亦并承充。大約兩榜鄉紳無論官階及田之多寡，決無僉役之事。乙榜則視其官崇卑，多者可免二、三千畝，少者亦千畝。貢生出仕者，亦視其官，多者可免千畝，少不過三、五百畝。”[1](清)葉夢珠.閱世編:卷六:徭役[M].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P146)顧炎武稱生員可以“免于編氓之役，不受侵于里胥”[2](明)顧炎武.顧亭林詩文集·亭林文集:卷一:生員論上[M].中華書局,1983.(P21)。“學霸”劣生因此常依恃生員身份為護符，橫行鄉里、包攬錢糧、抗拒徭役、勾結惡商，阻礙州縣賦役的征收和地方經濟秩序的正常運行。晚明李維楨總結“學霸”的經濟類惡行為：“包攬錢糧，隱蔽差役；奪授生徒，勒索束修；霸佃學田，占種拋荒；放債收租，過取利息；科舉起貢，爭論盤纏；身具衣巾，雜乞人而待賑；手提秤斗，作牙儈而不辭。傍驛遞，撥馬差夫；預里甲，掛牌銷卯。”[3](清)李維楨.大泌山房集:卷一三四:陜西學政[M]//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153冊.齊魯書社,1996.(P732)

（一）霸占田土

“學霸”在州縣鄉里常仗勢霸占無主土地或學田。明崇禎年間，戶科都給事中解學龍奏稱“河灘淤地水濱洲渚之間，在在皆有生息……亦有為本處鄉紳、學霸、土豪所霸占者”，他提議應當“行令撫按廉委風力推官丈量清楚，或輸價承買，或定課納官，不必責有于無，亦不必責多于寡，原非加派，民自樂從，此不病民而足國之良謨也。”[4](明)畢自嚴.度支奏議:堂稿卷五.題履戶科都給事中解學龍等會議疏[M]//續修四庫全書·史部第483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P199-200)“學霸”把持州縣官學，并借此私占學田。萬歷年間，廣東潮州府海陽縣至少有學田380余畝，到了順治十年（1653），“兵燹后，專掌乏人，田失故額”；康熙二十三年（1684），舉人林世榕請求巡道史起賢、知縣金一鳳共同勘丈學田，計有田75.9畝，收租米76.3石；后來“被劣生將田私占，又割半與僧征租，歷三十余年，湮沒無存”[5](光緒)潮州府志:卷二十四:學校·學田[M]//中國方志叢書(第46號),成文出版社,1966.(P437)。道光十一年（1831），陳廷選任陜西西安府鄠縣知縣，“書院有膏火田數十畝，劣生盤踞構訟多年，廉得其情，勒令償還”[6](光緒)廣州府志:卷一百三十:列傳十九[M]//中國方志叢書(第1號),成文出版社,1965.(P316)。清代律法規定，“學田租賦應給贍貧生，務在嚴核舉行，俾沾實惠，毋聽奸胥冒濫侵欺……如冊部隱漏遲延，振貧虛名無實，及教官、學霸、豪強之家私據侵占者，察出按法追究”[7]官修.大清會典則例.卷七十:禮部·儀制清吏司·學校三.“優?諸生”條[M]//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史部第622冊.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P335)。可見在明清兩代，豪強“學霸”私占學田之事相當普遍。

（二）抗糧抗差

“學霸”包抗錢糧、罷工抗差等事亦多有發生。明人佘自強指出，州縣逋賦完欠不清，追比混雜，究其原因，“或系收頭墨帖私收，或系積保下鄉包攬，或系豪民學霸拒逋，或系衙門人役作奸”[1](明)佘自強.治譜:卷五:錢糧門·審排年之妙[M]//續修四庫全書·史部第753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P562)。可見，“學霸”抗糧拒逋，是影響州縣田賦征收的關鍵原因之一。明末，“學霸”劣生冒充練總，牟取私利。崇禎時，兵部尚書楊嗣昌上州縣召募鄉兵之議，御史米壽圖言稱其害有十，其一即為“學霸”劣生“鉆營冒濫，影糧制官，扣剝兵餉，希圖自肥”[2](清)萬斯同.明史:卷一一六:志九十·兵衛十一·郡縣民壯土民[M]//續修四庫全書·史部第326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P90)。順治十八年（1661），江寧府溧陽縣“學霸”李汲等五人，“皆冒頂戶頭，包侵十七年糧米，除李汲在逃未獲，另行嚴緝外，如戴記則供欠米一百零四石九斗，唐先登則供欠米一百零五石八斗，唐之介則供欠米一百一十石七斗七升，惟宋明旦訊已全完無欠”[3](清)韓世琦.撫吳疏草:卷六:參溧陽縣遲報紳衿完欠錢糧疏[M]//四庫未收書輯刊(第8輯第5冊).北京出版社,1998.(P515)。康熙時，曹煜稱，“學霸之包攬勾串，昂然無忌，宜深為之絕也”[4](清)曹煜.繡虎軒尺牘:卷四:與篆令張公[M]//四庫禁毀書叢刊.集部第73冊.北京出版社,1998.(P71)。“地丁漕米征收之時，劣生、劣監遲延拖欠，不即輸納，大干法紀。”[5]官修.大清會典則例.卷四十二:戶部·漕運二.“漕糧征收”條[M]//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史部第621冊.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P293)生員身份是“學霸”劣衿的護身符，他們可以恃此拖欠錢糧而不受追責。如雍正時，河南總督田文鏡言稱“學霸”“倚恃生員護符，不便刑訊”[6](雍正)河南通志:卷七十六:藝文五.田文鏡.備陳私鹽私茶之積弊疏[M]//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史部第538冊.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P542)；“紳衿倚恃護符，礙難責比”[7](雍正)河南通志:卷七十六:藝文五.田文鏡.為敬陳出借倉谷之積習不可不除伏乞睿鑒事[M]//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史部第538冊.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P545)。嘉慶十九年（1814），直隸總督那彥成稱南樂縣“刁劣生監倚恃護符，不但本身錢糧多有拖欠，并將民戶應完錢糧包攬漁利，差亦抗違”[8](清)那彥成.那文毅公奏議:卷四十九:初任直隸總督奏議·分讞諸獄[M]//續修四庫全書.史部第496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P591)，“刁劣生監甚至包攬十余戶至數十戶不等，并將應納錢糧亦復把持抗拒”[8](P558)。道光十七年（1837）上諭曰：“近來教官大率不能振作，竟有干預地方公事，劣生莠士因之效尤，以致包抗錢糧，起滅詞訟，士風人才，日益污下。”[9]劉錦藻.清朝續文獻通考:卷九十七:學校考四·直省鄉黨之學[M].浙江古籍出版社,2000.(P8568)可見此時教官不力，以致“學霸”劣生拖欠錢糧、為禍鄉里。咸豐五年（1855），朝廷欲行團練以安地方。胡林翼奏稱欲行團練必須選拔得人，“以正士良民為一團之長，則一團之民皆可御侮；以劣生莠民為一團之長，則一團之民可使抗糧犯法，可使攘奪為亂”[10](清)胡林翼.胡文忠公遺集.卷二:特參提督違例需索請旨嚴行查究疏[M]//續修四庫全書·集部第1539冊.北京出版社,1998.(P227)。

此外，還有“學霸”劣生脅眾罷市以抗拒差徭。康熙五十六年（1717），唐綏視任河南開封府封邱縣令，“會河決，中牟邑大堤卑薄，君酌議每田百畝出夫一，計工受直。劣生某倡率抗阻，脅眾罷市以制”[11](清)錢陳群.香樹齋詩文集:文集卷二十四:墓志銘一·方伯唐公暨夫人吳氏合葬墓志銘[M]//四庫未收書輯刊(第9輯第19冊).北京出版社,1998.(P254-255)。“學霸”劣生捏造名色，恐嚇民眾。清道光年間，林則徐奏稱“有唐縣劣生于超等，捏造將來加糧名色，恐嚇愚民，將去歲已經具結，情愿營種之稻田，不許加功，以致群相觀望”[12](清)葛士濬.清經世文續編:卷九十四:工政七.林則徐.懲阻撓議[M]//近代中國史料叢刊(第75輯),臺灣文海出版社,1966.(P866)。可見，“學霸”劣生抗糧抗差、違法亂紀之事已成為明清社會一大問題。

對于“學霸”參與地方經濟糾紛，明清兩代均有律例法規進行約束。崇禎年間，金光辰巡按河南時要求諸生“今后務要安貧樂業，無得干預錢糧。敢有不遵臥牌，出入衙署，起滅詞訟，包納錢糧，肥私虧賦，行止有淄者，查訪得確，行提學道臣嚴加革究”[1](明)金光辰.金雙巖中丞集:兩河封事.為欲求民安先祛民害謹祓中州四大病源仰祈圣鑒勒石永禁事[M]//四庫禁毀書叢刊·史部第38冊.北京出版社,1998.(P676)。雍正二年（1724）議定，若有“學霸”劣生拖延抗糧，“該督撫立即嚴察，曉諭糧戶，除去儒戶、官戶名目。如再有抗頑不肖生監，即行重處，毋得姑徇。倘有瞻顧，不力革此弊者，題參治罪”[2](清)官修.大清會典則例:卷四十二:戶部·漕運二.“漕糧征收”條[M]//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史部第621冊.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P293)。雍正三年，制定關于“學霸”劣生包攬錢糧的詳細懲罰措施：

貢監生員，非本身錢糧包攬，催收入己，拖累國課者，不論分數，俱行斥革，照河南溫縣貢生張鵬生發黑龍江當差；若入己拖累，至八十兩者，照枉法贓例擬絞監候，秋后處決。其包攬別戶，雖無拖欠，即干法紀，照例斥革為民，枷號三個月，責四十杖。以上除治罪，仍著落納完，更照所納之數追罰一半入官。[3]《新例要覽》戶部新例上.劣生包攬錢糧[M]//四庫未收書輯刊(第1輯第26冊).北京出版社,1998.(P663-664)

“學霸”抗糧生事，若當地教官、州縣官和督撫不能察覺糾參，亦會受到懲罰。康熙三十一年（1692）議準：“劣衿學霸，包攬武斷者不行究斥，行誼修明者不為表揚，統令該督撫提參交部，從重議處；如督撫徇私，事發一并議處。”[4]官修.大清會典則例:卷六十八:禮部·儀制清吏司·學校一.“學政關防”條[M]//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史部第622冊.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P245)乾隆年間申定詳報劣生例，“各學教官所屬文武生員貢監，有窩匪抗糧、捏辭生事、唆訟陷人、滅倫悖理者，該教官即行通詳，免其議處；若被府州縣訪出，及他人首告審實，不準補揭，正副教官并革職。如府州縣于劣生事發之后，令教官補開詳揭者，降三級調用，若教官有受賄徇隱，反借端勒索諸弊，仍革職究擬，府州縣不行申報者，亦照徇庇例議處”[5]乾隆官修.皇朝文獻通考.卷七十:學校考八·直省鄉黨之學二[M]//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史部第633冊.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P680-681)。乾隆五十年議定（1785）：“紳衿抗糧，州縣不行另冊詳報，降三級調用，司道府官降一級調用；督撫不行查參，降一級留任；其貢監生員拖欠錢糧，一經州縣衛所申報，學院即行黜革治罪；如學院徇隱不報者，降三級調用。”[6]沈書城.則例便覽:卷二十八:學政·紳衿抗糧另冊詳報[M]//四庫未收書輯刊(第2輯第27冊).北京出版社,1998.(P275)各類律令對“學霸”包抗錢糧和官員監督不力作出懲罰的規定，也恰恰反映了這一時期“學霸”抗糧抗差事件的多發。

（三）不法經營

“學霸”劣生非但自身經商多收暴利，還依恃生員身份與商人勾結坑害民眾。凌蒙初《二刻拍案驚奇》中講述了云南一個“學霸”廩生張寅的故事：

張廩生母親先年已死，父親就把家事盡托長子經營。那廩生學業盡通，考試每列高等，一時稱為名士，頗與郡縣官長往來。只是賦性陰險，存心不善。父親見他每事苛刻取利，常勸他道：“我家道盡裕，夠你幾世受用不了。況你學業日進，發達有時，何苦錙銖較量，討人便宜怎的？”張廩生不以為好言，反疑道：“父親必竟身有私藏，故此把財物輕易，嫌道我苛刻。況我母已死，見前父親有愛妾幼子，到底他們得便宜，我只有得眼面前東西，還有他一股之分，我能有得多少。”為此日夕算計，結交官府，只要父親一倒頭，便思量擺布這庶母幼弟，占他家業。[1](明)凌濛初.二刻拍案驚奇:卷四:青樓市探人蹤,紅花場假鬼鬧[M].中華書局,2009.(P43)

張廩生錙銖較量、苛刻取利，正是明末“學霸”不法經商、橫行鄉里的寫照。商人交結“學霸”，依恃其生員身份貪財取利，躲避制裁。同治年間，臺澎兵備道丁曰健稱往來商人“但取浮滑為能，不以誠信為貴，或以結納刁劣生監、積蠧吏胥為得計，其意不過恃為護符”，一旦出現商業糾紛，這些商人“防坐誣則令婦女出頭，慮笞辱或以生監代質”[2](清)丁曰健.治臺必告錄:卷五:徐宗幹.斯未信齋文集·諭郊行商賈[M]//續修四庫全書·史部第882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P388)。

“學霸”居住城鄉之間私設監局、強取民利、把持關津、賭博詐騙，是地方各類經濟糾紛的主要參與者。明人熊明遇《哀江南》詩有“況復官府嚴遏糴，開糴半款抽豐客。訟師學霸把關津，來往販糶遭逼勒”[3](明)熊明遇.文直行書詩文:詩部卷五.哀江南[M]//四庫禁毀書叢刊·集部第106冊.北京出版社,1998.(P79)之句。清代江蘇海州是“江海關”所在地，商貿繁盛。嘉慶二十年（1815），包世臣見“刁劣生監糾結青皮、串通蠹役，以收規色送為攬載，截河攔船為婪載”[4](清)包世臣.小倦游閣集:卷八:正集八·為伊墨卿郡守書汪均之上舍送其出山謁選序[M]//續修四庫全書·集部第1500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P432)，把持海關，勒索商販。“學霸”劣生私抽民利、設局收稅。乾隆年間，“學霸”劣生“有霸占攔阻，私抽網利，強取民間房租者”[5](明)沈書城.則例便覽:卷二十八:學政·私抽網利[M]//四庫未收書輯刊(第2輯第27冊).北京出版社,1998.(P276)。咸豐四年（1854），王茂蔭奏稱江南“學霸”監生私設捐局，以至斗毆。一為普安局，在鎮江府丹陽縣錢家港地方，“系丹陽劣生朱泰臨，即朱喬設立，三月中立局，五月中與丹徒沿江兩局聚眾爭斗，互欲吞并，火燒沿洲民房，傷斃多人”：一為口岸局，在揚州府泰興縣，“系鎮江劣生盧七設立，盧本不安分，交結鹽販，設局收稅，嗣經揚州府知府禁止，現仍設”[6](清)王茂蔭.王侍郎奏議:卷八:省稿三·江南北捐局積弊折[M]//續修四庫全書·史部第500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P518)。“學霸”在地方借貸詐騙、開設賭局、聚眾冒賑。康熙二年（1663），上海縣“學霸”劣生挾詐富戶，“窺吳叔度之富豪，而劣生楊化龍則以薦館為由，劣生喬舒則以借貸名色，各挾詐其銀兩”[7](清)韓世琦.撫吳疏草:卷三十五:閻紹慶招由疏[M]//四庫未收書輯刊(第8輯第7冊).北京出版社,1998.(P435)。康熙二十二年（1683），直隸靈壽縣知縣陸隴其稱“關廂內生員之家，竟有公然開場賭博者，聚集無賴，深藏密室之中，地方保長既不敢問，晝夜呼盧，罔顧法紀”[8](清)陸隴其.三魚堂文集:外集卷五:申請公移·禁賭博示[M]//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集部第1325冊.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P264)。乾隆八年（1743），揚州府高郵州、寶應縣一帶受災，朝廷委官賑濟，而當地“學霸”劣生朱愷士、劉炯等人聚眾“于委員查災時挾制冒賑”[9](清)王先謙.東華續錄(乾隆朝):乾隆十七，乾隆八年二月甲辰[M]//續修四庫全書·史部第372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P110)。

四、“學霸”與地方司法訴訟

除了主導和參與地方經濟糾紛外，“學霸”還常常出入衙門，憑借生員身份特權講人情、吃葷飯。他們勾結衙蠹、光棍，干預地方司法審理，擾亂社會治安，甚者于時局動蕩之時濫殺百姓、誘降攻城。曹煜言稱衙蠧、光棍、“學霸”三者朋比為奸，且“光棍學霸，在在多有”[1](清)曹煜.繡虎軒尺牘:卷四:復張楚白[M]//四庫禁毀書叢刊·集部第73冊.北京出版社,1998.(P72)，成為危害明清社會穩定的關鍵因素。

（一）教唆詞訟

明清時期，“學霸”依恃生員身份，結交官員、擴充勢力、出入公門、起滅詞訟。明末王夫之嘗言，“江陵之法行而劣生把持包攬，賕吏鬻青衿、受囑托之風益烈”[2](清)王夫之.噩夢[M]//續修四庫全書·子部第945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P514)。說明這一現象至遲在萬歷時即已十分常見。王船山又稱，“凡里中郡邑文學，有數至公門請謁者，皆令攜巾衫走間道，不敢經過里闬”[3](清)王夫之.王船山詩文集:卷十:家世節錄[M].中華書局,1983.(P111)。說明生員常出入衙門請謁說情。陳寶良指出：“生員出入衙門，所從事者主要是包攬詞訟，囑托公事，從中獲利。換言之，到府縣衙門里去說人情，吃葷飯，這已是明代生員的常事。”[4]陳寶良.明代生員與地方社會：以政治參與為例[J].明史研究(第八輯),2003.(P27)基于此，明清兩代的“學霸”出入公門、把持詞訟更屬司空見慣。明人孫繼皋因此將訟師與“學霸”相提并論，認為其性質相近，可見“學霸”常行訴訟之事[5](明)孫繼皋.宗伯集:卷六:尺牘·與連德清榮洲[M]//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集部第1291冊.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6](明)周朝俊.玉茗堂批評紅梅記:卷上第二出:泛湖[M]//續修四庫全書.·集部第1774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P347)。

明代戲曲作品中常描繪“學霸”攬管地方事務的形象。如周朝俊《紅梅記》中，借侍女之口稱“原是兩個秀才，那一個胡子是個學霸，最要管閑事”[6](P660)。明清士夫官員對“學霸”包攬詞訟之事持明確反對態度。佘自強明確指稱，“其學霸光棍，如來衙門多次者，即不良人也”[7](明)佘自強.治譜:卷四:詞訟門·許息和[M]//續修四庫全書·史部第753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P534-535)。明末沈長卿在福州府福清縣任上時，稱縣內監獄被衙役“學霸”等把持，“有錢者保，無錢者監，衙役因是以羅織無辜而發監，學霸因是以誣陷平民而發監”[8](清)沈長卿.沈氏日旦:卷七:攝融四十八答[M]//續修四庫全書·子部第1131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P483)。乾隆二十八年（1763），錢維城任浙江學政時，觀察到“浙省士子大都見小者頗多，往往以山田、樹木、租息等項，動輒構訟，甚而兄弟叔姪訐訟不休”，并有眾多“代寫詞訟、把持衙門之劣生”[9](清)錢維城.錢文敏公全集:茶山文鈔卷一:奏疏·浙江學政到任折[M]//續修四庫全書·集部第1442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P644)。“學霸”劣生包攬詞訟、干謁公門，對地方司法公平造成了惡劣影響。

（二）擾害基層秩序

“學霸”居于城鄉，勾結官吏，勢力甚雄，為害地方之事亦屢見不鮮。明中期，張邦奇任四川學政時曾指出，四川地方各州縣“學霸縱橫，貪利作勢，首傷風教，極為可惡”，他明令：“除本道體訪拿問外，提調官、教官各要痛切禁戒不悛，作急指實申達，如或瞻顧容隱，長奸壞法，責有攸歸。”[10](明)張邦奇.環碧堂集:卷十八:四川學政[M]//續修四庫全書.·集部第1337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P276)萬歷時，湖廣提學參議王在晉稱，“學霸之力不惟把持州府，亦能氣奪監司”[11](明)王在晉.越鐫:卷十六:復承天司理李君[M]//四庫禁毀書叢刊·集部第104冊.北京出版社,1998.(P433)。萬歷三十九年（1611），直隸提學御史熊廷弼稱，“奸民以告訐、保留為義舉，每假公濟私，乘機打搶以為利。以此近年學霸市棍日見縱橫，動輒糾眾結黨，打詹打顏，而圍搶劫奪之風，益猖獗不可言”[1](明)周念祖.萬歷辛亥京察記事始末:卷六:熊廷弼.按臣疑誣異常疏[M]//續修四庫全書.·史部第435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P498)。明代生員常以制造輿論左右地方官員。生員輿論的形式多種多樣，或用四書文，或用戲曲、歌謠，甚至直接采用匿名文書、揭帖，及遞聯名呈狀，借此對地方政務進行譏評[2]陳寶良.明代生員新論[J].史學集刊,2001,(3).(P42)。萬歷四十二年（1614），松江府上海縣“學霸”陸兆芳，因地方官處事不符己愿，“捏造傳奇，公然演唱，大干明禁”；又為報私仇，“統打行百余，抬八旬祖母登門搶毆，三命垂斃，復刊單聚黨，狂逞禁城”，導致地方大亂[3](明)王以寧.南國疏草:卷八:查參士宦構爭棍徒乘機燒搶疏[M]//四庫禁毀書叢刊·史部第69冊.北京出版社,1998.(P351-353)。“學霸”人多勢眾，縱有勢宦鄉紳亦不敢與之爭鋒。明末李玉所作戲曲《永團圓》中有一致仕鄉宦賈金，“官居八座，年近七旬，家貲饒金穴錢山，來往盡門生故吏。勢若雷霆，土豪盡皆懾服；言如山岳，當道誰不欽依”[4](明)李玉.永團圓:卷上第五出:奸敘[M]//見陳古虞等點校.李玉戲曲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P308)。如賈金這般有財有勢，仍會“被一伙學霸無端辱罵”[5](明)李玉.永團圓:卷上第十一出:賺嬌[M]//見陳古虞等點校.李玉戲曲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P328)，可見“學霸”在鄉里間之橫行無忌。

“學霸”武斷鄉曲、謀財害命。順治九年（1652），江西巡撫蔡士英稱江右之地“有不肖學霸、挑達子衿，行同市棍，致有把持武斷、造謗橫議等弊”[6](清)蔡士英.撫江集:卷十五:到任條約通示.“重儒行”[M]//四庫未收書輯刊(第7輯第21冊).北京出版社,1998.(P411)。順治十二年（1655），江寧府有“勞遂成者，學霸而訟師者也……始借叔追賊死而酷同村之多金，繼因借銀不遂而誣親家之一族”[7](清)凌銘麟.新編文武金鏡律例指南:卷十四:雜犯類.楊澹音.群虎橫噬等事[M]//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史部第260冊.齊魯書社,1996.(P659)。民眾畏懼“學霸”勢力，不敢訴于官府，“劣生棍蠹剝蝕地方，良懦編氓莫不痛心切齒，特無力首告，恐轉為所害”[8](清)王先謙.東華續錄(乾隆朝):乾隆三,乾隆元年六月壬辰[M]//續修四庫全書·史部第371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P614)。“學霸”強迫謀奪他人婚姻。康熙朝沈近思幼年家貧，被杭州靈隱寺住持石揆收為弟子，后近思參加科考，中府學第三名，而石揆反剃其發令其出家為僧。“有項霜泉者，仁和學霸也。率家僮數十簒取近思，為假辮以飾之。即以己妹配之，置酒作樂，聚三學府子員，賦《催妝詩》作賀。”[9](清)沈鑅彪.續修云林寺志:卷八:禪祖補遺附·石揆[M]//續修四庫全書·史部第719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P712)康熙時，浙江紹興府嵊縣民孫清五有妻張氏，里中有“學霸”劣生董信，覬覦張氏姿色，意圖謀奪，于是大興詞訟，將張氏父、兄拘禁與衙門，張氏女曰：“以我一人，貽一家辱，我不死，事不白”，遂閉門自經死[10](雍正)浙江通志:卷二百十:列女九·紹興府嵊縣[M]//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史部第524冊.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P676)。“學霸”謀奪人妻，竟至人命慘案。“學霸”常與州縣衙役勾結，雍正時陳祖范稱，“不肖紳衿與土豪學霸不得衙役，必不能橫行地方”[11](清)陳祖范.司業文集:卷四:先考玉巖府君行述[M]//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274冊.齊魯書社,1996.(P196)。乾隆年間，陳大受在山東濟寧州任上，“土棍聯衙蠧武舉劣生為害，陳公訪聞，懲其尤者，放流二人，其余六七十人張榜通衢，令州縣注冊，……至今屏息”[12](清)方苞.望溪先生文集:外文卷十:尺牘·與陳古咸[M]//續修四庫全書·集部第1420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P678)。乾隆帝對“學霸”生員生事持嚴厲打擊態度。“地方生監，武斷把持惡習，最宜留心振刷。若以生員被鎖細事，即將官弁參處，無知之徒聞風藉口，必致滋長刁風，如學霸生事等弊，習俗何由創懲”[1]清高宗實錄:卷五百八十三:乾隆二十四年三月下戊申[M].中華書局,1986.(P463)。然而官方雖有明禁，“學霸”橫行之事卻難以禁絕。

“學霸”不僅武斷鄉曲、把持公門，甚至于世道動蕩之時散布謠言、攻城略地、殺戮平民。崇禎二年（1629）“己巳之變”時，直隸順天府固安縣“內無守兵，外無國援，有劣生布言經過郡邑所至受降，誘以順免”[2](光緒)順天府志:卷七十三:官師志二·傳二·劉伸[M]//續修四庫全書·史部第685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P62)。崇禎五年（1632），分守道潘光祖誤信“學霸”劣生梁明倫招安的謠言，導致山西汾州府臨縣被攻破[3](明)談遷.國榷:卷九十二:思宗崇禎六年正月癸丑[M].中華書局,1988.(P5602)。崇禎十六年（1643），南直隸廬州府因戰亂動蕩，“太守吳公頗以誅殺為威……廬衛弁學霸，皆以誅殺逢迎吳公”[4](清)熊文舉.雪堂先生文集:卷十六:東湖題跋·書六安州守何巢阿半留亭集[M]//北京圖書館古籍珍本叢刊(第112冊).集部·清別集類.書目文獻出版社,1987.(P430)。崇禎十七年（1644），麻城劣生周文江為張獻忠兵部尚書，引起義軍攻破武昌城[5](明)談遷.國榷:卷一百二:思宗崇禎十七年七月丁未[M].中華書局,1988.(P6132)。南明隆武元年（1645），“時因南京國變，劣生叔光等遂集亡命數千，往攻大埔等縣”[6](明)陳燕翼.思文大紀:卷二:唐王隆武元年七月初六日[M]//續修四庫全書·史部第444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P13)。

結 論

明清時期，“學霸”群體成為左右地方社會的重要力量之一。政治上，他們把持科考、冒濫察舉，出入公門、挾制官長，要求提升自身的社會地位；經濟上，他們包攬錢糧、抗拒逋賦、霸占田土、營私謀財，依恃身份獲得各種利益。更有甚者，聚眾打搶劫奪，譏諷凌辱官員，甚至殺人害命、通敵賣國者亦見于史冊。其種種惡行，皆來源于憑借生員身份而獲得的禮儀、經濟、司法等方面的特權。明人金光辰稱士子生員內有不法者“依子衿作護符，視衙廡為壟斷；或鉆充柜頭而希幫貼，或攬解糧銀而覬資斧，或認應馬頭而冒工食，或武斷唆訟而嚇鄉民；非毀官師，誹訐遍布街衢；報復讎嫌，歌謠遂鋟梓木”[7](明)金光辰.金雙巖中丞集:兩河封事.為欲求民安先祛民害謹祓中州四大病源仰祈圣鑒勒石永禁事[M]//四庫禁毀書叢刊·史部第38冊.北京出版社,1998.(P676)，正是對“學霸”作為的全面寫照。明清兩代，“學霸”對地方社會的負面影響處于不斷變化之中，其影響程度與社會穩定與否呈負相關，即社會穩定、民生發展的時期，“學霸”的危害較小，反之亦然。從清代制定的眾多限制、打擊“學霸”的條規來看，清代“學霸”對地方社會活動的參與更頻繁，但其危害程度卻未必深于明代。

“學霸”擾害地方、屢有惡行，誠然對國家和社會產生了惡劣影響，但詳究之下就會發現，明清時期“學霸”群體的產生和勢力的壯大，正是明清基層社會變革的產物。明清鼎革之際天崩地解、社會動蕩，而這一時期“學霸”的力量也最為活躍。“學霸”生員群體和傳統官府勢力在政治、經濟方面的爭執與博弈，實際上正是其自身群體意識的覺醒，和動蕩之際國家權力對社會控制力削弱的反映。政治方面，從明初“軍民一切利病，并不許生員建言”[8](萬歷)明會典.卷七十八:禮部三十六·學校·儒學.“學規”條[M].中華書局影印本,1989.(P452)，到明清之際“學霸”“動輒呼朋引類，搖唇鼓舌，持官府長短”[1]陸文衡.嗇庵隨筆.卷三:清光緒二十三年刻本[M].(P4)。明代社會輿論環境經歷了漸趨寬松的發展過程，生員得以與統治者進行身份接觸和政治互動，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明代君民互動的可能性，也反映了明代政治場域、權力界限由封閉走向開放、由絕對專制走向相對專制的歷史趨向[2]展龍.明代生員的輿論自覺與社會意義[J].社會科學,2021,(11).(P148)。至清代輿論環境又復緊張，亦與當時之社會背景息息相關。經濟方面，“學霸”的包攬錢糧與抗拒差徭，又說明了明清之際里甲制度漸衰后，新的社會中間階層涌現，并被官府利用以控制鄉村。通過這類“代理人”的包攬與把持，鄉村財賦向城市集中，鄉村勢力進一步被削弱，農村經濟不斷走向衰落，城市經濟不斷發展繁榮，明清之際的城鎮化進程亦由此不斷推進[3]胡鐵球.明清歇家研究[M].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P3)。綜上所述，明清時期的“學霸”雖然武斷鄉曲、把持官府、包糧包訟、擾害地方，但剝開其表面現象進行深入探究，“學霸”不失為一種了解明清社會的變革過程與規律、考察官民之間利益博弈和基層社會治理的獨特視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