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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賦

2022-02-28 02:00:10小貍奴
今古傳奇·武俠版 2022年2期

小貍奴

“江南好,風景舊曾諳。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能不憶江南?”

清脆的吟誦之聲自江面的一葉烏篷船上傳出,船篷口坐著一名藍衫少年,少年十七八歲的模樣,長發束起,身形嬌小,生得面貌清秀,手上轉著一根狗尾巴草。吟誦完后,他大聲喊道:“大叔,還有多久到琴城?”

在船另一頭的船夫扶了扶斗笠,回應道:“姑娘別急,還有一炷香的工夫便到了。”

“什、什么姑娘?”少年臉騰地紅了起來,扭頭看向船篷深處,道,“喂,我……那么明顯么?”

里頭坐著一名男子,男子在昏暗的船篷中只露出一個輪廓,只聽一個低沉的聲音傳出:“你說呢?”

藍衫“少年”為之氣結。

她自小聽說書先生說過無數女扮男裝行走江湖的佳話,心向往之,豈料今日扮了個男裝,遇到十個人,足足有十個人都認出了她的女兒身,就連碼頭的瞎子都追著問:“姑娘,算命不?五文錢一次……哎,你要誠心算的話,只收三文!”

這事越想越來氣,她索性不去想了,將狗尾巴草叼在嘴上,靠著船篷看向江面。這是通往琴城的一條小江,名喚盱江,比不得長江的遼闊湍急,但卻也別有一番氣勢。

時值深秋,兩岸山巒重疊,山林如點燃的火焰般,由遠而近,深深淺淺地紅了個通透。而遠方紅日逐漸下沉,在江面映出粼粼波光,亦如兩岸的火焰燒到了江面。

忽然,從左側的山間傳來一聲沉悶的鼓聲,那鼓聲在林間兜兜轉轉,傳至江面,仿佛將遠處的紅日又敲下去半分。隨后又是一聲,共響了三聲。

“丫頭,哪來的鼓聲?”船篷中的男子突然問道。

“叫我阿九!”藍衫“少年”秀眉微蹙,將口中的狗尾巴草拿出,朝船夫喊道,“大叔,誰在敲鼓?”

船夫指了指左側,道:“這山上有間寺廟,叫順風寺,每日日出時鳴鐘,日落時敲鼓,這鼓聲一響,說明酉時到了。”

篷內人影晃動,那男子也挪到了篷外。他穿著一身灰撲撲的粗布衣裳,長發隨意束起,二十七八歲的模樣,五官俊朗,只是左臉至額頭卻多了一條可怖的傷疤。那疤痕從臉頰穿過眼部,割斷了長眉,直至額中發跡,猶如一條可怖的長蟲,所幸造就這條疤痕的傷似乎并沒有傷及左眼。

“順風寺。”阿九嘻嘻一笑,轉頭朝男子道,“說明我們此行一定能一帆風順!”

男子沒有回答,“鏗”的一聲將一柄長劍放于腳邊,那劍沒有劍鞘,劍脊兩側雕了一些復雜的花紋。

“到了琴城,你便自行離去,不要再跟著我了。”

“不要!”阿九秀眉微蹙,一臉委屈地道,“南哥哥,你忍心放任我一個弱女子流落街頭嗎?”

“忍心。”

阿九一愣,將狗尾巴草朝男子臉上扔去,男子頭微微一側,將草叼在嘴中。

“沐賦南,我最討厭別人騙我了,你答應過我要送我回家的,別想甩開我,哼!”

沐賦南將草吐進江面,看著它隨波遠去,低聲道:“不是我想食言,只是我此行兇險,未必能活著回來。如今已至琴城,那群山賊想必也不會追到這兒,你本身輕功不弱,換走水路的話,回家應是沒什么問題。”

“我不管!”阿九有些賭氣地看向江面,“那就是想丟下我,難怪說書先生說,男人都愛始亂終棄,沒一個好東西!”

沐賦南有些尷尬地咳了一聲,道:“我不過是之前順手從山賊手下救了你而已,你跟了我三個月,我也并未對你做過什么非禮之事,怎么能叫始亂終棄呢?”

阿九冷哼一聲,說道:“先生還說過,男人一旦開始解釋,那一定是心里有鬼。”

沐賦南舔了舔嘴唇,一時竟不知該如何回應。

此時紅日隱沒了一半,半邊天空都仿佛被點燃,蜿蜒的盱江宛如一條從天邊垂下來的紅綢,浮光流轉地鋪就開來。

阿九一時忘了生氣,驚嘆地張開了嘴。沐賦南看著她白皙的面孔,在晚霞中映得透紅無比,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揚。

突然,船身微微顛簸了一下。

沐賦南猛地將劍握緊,橫于胸前。阿九看著他,問道:“你干嗎……”

她話音未落,船身突然又是猛地一顛,這次力道甚猛,阿九“哎呀”一聲朝前撲去,這烏篷船本就窄小,她這一撲,眼見便要跌落江中,沐賦南猛地起身,一手將她扶住。

“你坐進去,不要出來。”

阿九已經被顛掉了一魂一魄,蒼白著臉鉆進了船篷中。沐賦南猛地縱身躍起,足尖在篷頂一點,又起身落在了船的另一頭,船夫正若無其事地搖著槳。

“怎么了?”沐賦南沉聲問。

“客官別怕,這里山坳旋渦多,會有些顛。”

沐賦南看著江面,船行之處蕩開層層漣漪,突然,他臉色微變——在船的四周,有許多漣漪由水底升起,繼而融入船行的水波中,若不仔細看,確實難以察覺。

“水中有人!”沐賦南低聲道。

“客官可別說笑了,老夫行船幾十年,還沒見過活在水里的人哩。”船夫大笑著,繼續搖動著槳。

“靠岸。”沐賦南沉聲道,他看向兩岸,此時船至江心,距兩邊都有十丈之遠,哪怕輕功再好也不可能一躍上岸。

“好嘞!”船夫說著,搖槳的方向一變,船頭方向果然跟著一變,但卻并不是朝岸邊靠去,反倒是在江心打起了轉。

“你在做什么?”沐賦南臉色一沉,緊盯著船夫。

船夫背對著他,斗笠遮住了頭部,只聽他忽然哈哈大笑道:“老夫做什么,與你何干?年輕人,不要多管閑事!”

“你是何人?”

沐賦南話音剛落,船頭的船夫突然縱身躍起,他手握船槳,霍地直拍而下!

沐賦南早有準備,長劍朝上一格,只聽“當”的一聲震響,那船槳竟裹了一層鐵皮,與劍身撞出一溜火花。沐賦南身形一側,劍身貼著槳柄直刺而上,眼見便要刺至船夫虎口處,船夫大喝一聲,鐵槳橫掃而來,撞開長劍。

兩人剛一交手,心中都是一凜。那船夫年紀不輕,鐵槳少說也有幾十斤重,但在他手中卻宛若無物,顯然不是一般的山野賊寇。而那船夫心頭更是吃驚,他向來力大,但方才重槳被這年輕人長劍一撞,自己虎口竟一陣發麻,他暗提一口氣,舞動鐵槳急攻而去。

此時,船篷中的阿九探出頭來,怯生生地問道:“你們在做什么?”

沐賦南一劍隔開鐵槳,大聲道:“丫頭,別出來!”

他說完,挑出一朵劍花,霎時間寒光閃爍,將船夫逼退至船頭,船夫眼看形勢不妙,忽然大喝一聲,格開長劍,鐵槳猛地擊向甲板,只聽啪啦一聲,甲板瞬間被劈出一道口子,江水從洞口汩汩涌出。

沐賦南暗道不好,卻見那船夫站在船頭大笑一聲,放下鐵槳,隨后身體朝后一栽,“撲通”躍入水中,沐賦南追至船頭一看,已然不見了船夫的蹤影,僅剩一個斗笠在水中漂動。

甲板上的江水越來越多,沐賦南躍回甲板,一腳堵在那個洞口,但水依然從腳底涌入。此時船在江心,他和阿九皆不通水性,若船下沉,怕是兇多吉少。

突然,“奪奪”幾聲,沐賦南循聲望去,只見船篷四周已然被釘上幾個鉤子,鉤子由細線牽引,線的另一頭在水中。

“不好!”

沐賦南話音未落,只聽嘩啦一聲巨響,船篷突然被撕扯開來,散落在江里,本躲在篷里的阿九驚呼一聲,茫然地看著四周,似乎不能理解為何船篷突然間沒了。

“奪奪奪”!

又是幾聲連響,那幾個鉤子突然從水底飛出,勾在了船幫之上,沐賦南躍至一旁,長劍起落,削斷了兩根,突然聽得“嘩啦啦”聲響,他回身望去,只見另一頭的水面猛地躍出兩個人,那兩人身形極快,朝阿九抓去!

“小心!”

沐賦南低喝一聲,身形一閃,搶先護在阿九身前,那兩人錯身落在船的兩頭,一個人極胖,一個人卻極瘦,雙手舞動,嗤嗤直響,幾枚鐵鉤被絲線牽引著急飛而來。

沐賦南一聲低喝,縱身躍起,長劍將鉤子卷起,同時翻身落在船的另一頭,那兩人被帶得也飛落而去,遠離了阿九。

就在此時,又是嘩啦啦幾聲,水中猛地又躥出三人,“奪奪”聲響,其中兩人一高一矮,甩出幾只鉤子,先前那胖瘦兩人雙手舞動,鉤子宛若活物,與高矮二人的鉤子交錯,剎那間,引線將沐賦南圍了起來。

他們四人身形各異,胖的極胖,瘦的極瘦,高的足足比常人高出兩個頭,而矮的卻如同孩童,著實是個怪異的組合。而另一人站立船頭,正是方才的船夫,他頭發花白,看上去有些年紀了,已重新將鐵槳握在手中。

沐賦南站定不動,冷冷地看著他,問道:“你們究竟是何人?”

船夫捋了捋胡子,指了指后方一臉驚慌的阿九道:“年輕人,老夫要的是這位姑娘,你若不多管閑事,我們自會放你一條生路。”

沐賦南側頭看了一眼阿九,冷笑道:“放我一條生路?你怕是說反了。”

“哦?年紀不大,口氣倒是不小。”船夫將鐵槳一立,“老夫倒要看看你有多大本事。”

沐賦南面沉如水,握緊了劍柄,突然劍身一轉,夕陽在劍脊上映出一抹紅光,那抹紅光突然暴漲,轉瞬間仿佛在船上綻開一簇煙花,只聽嗤嗤聲響,方才還被高矮胖瘦四人繃得筆直的鉤繩,突然間齊齊被斬斷!

那船夫大吃一驚,舞動鐵槳正要回防,只聽“當”的一聲,只覺虎口一陣劇痛,手中的鐵槳竟脫手飛出,而沐賦南的劍卻并未有絲毫轉向,朝他當胸刺來!

他大吃一驚,身體猛地朝后一躍,鉆入水中,其余四人也紛紛落水,剎那間不見了蹤影。

沐賦南看向船頭處,僅有一絲血花涌出,方才那船夫再慢半刻,便會命喪于他劍下。

此時船上的水已漫過足部,而船失了方向一直在江心打轉著前行,阿九扶著船幫,“哇”地吐了出來。

沐賦南看向左岸,此時距岸尚有十丈之遠,他心頭微動,走到船幫處,將方才瘦子留下的鉤子取下,隨后撿起幾根被斬斷的繩索穿起,隨后朝阿九道:“扶穩了!”

他說完,長劍一揮,寒光閃過,一片巨大的木板被劈下,江水瞬間灌入,船身傾斜起來。沐賦南卻絲毫不慌,“奪”的一聲將鉤子穿入木板,隨后起身一揚繩索,那塊木板被他甩在半空,甩了幾周后,他暗運真氣,猛地朝前一送,那塊巨大的木板呼地飛出,落在了幾丈之外。

此時船弦已被淹沒,沐賦南一把拉起阿九,朗聲道:“抱緊我!”

阿九急忙緊緊抱住他,沐賦南低喝一聲,縱身從船身一躍而起,兩人剎那間凌空而起,躍出了數丈之遠,精準地落向那塊木板之上,沐賦南足尖在木板上一點,借力重新躍起,穩穩地落在了岸邊。

“你還好嗎?”沐賦南將阿九松開。

“好美。”

“什么?”

“日落,好美。”阿九指著江的那一頭,此時太陽已完全消失在視野中,方才如火的一色江天,在瞬間被暮色浸染。

“剛才落日好美啊,你真的沒看到嗎?太可惜了。”阿九在一旁蹦蹦跳跳地說著。

沐賦南在黑暗中皺起了眉頭,方才兩人命懸一線,而這丫頭居然只顧著看日落。他停下腳步,朝前方哼著小曲的阿九喊道:“等等!”

“怎么了?”阿九回頭望著他。

“你究竟是什么人?”沐賦南凝視著她,“那群人為什么要抓你?”

阿九垂下頭,沒有回答。

沐賦南冷冷地道:“你若是不說,那我們便在此處分道揚鑣,你是死是活,我都不會管。”

三個月前,他在潯陽郊外的一群山賊手中將阿九救下,阿九說自己是被主人趕出家的丫環,孤苦無依,自那日起便死賴著他,起初他自是不愿,但這丫頭會點輕功,而且古靈精怪,居然怎么都甩不掉,這一跟就是三個月。

但從今日的情況來看,她的身份顯然不可能是一個丫環那么簡單。

阿九有些委屈地看著她,低聲道:“你、你知道潯陽的白鶴門么?”

沐賦南點點頭,道:“白鶴門門主沈白鶴是武林名宿,我自然知道。你是白鶴門的人?”

阿九點點頭,說道:“嗯……沈白鶴就是我爹,他、他要把我嫁給一個王員外的草包兒子,我、我不喜歡,就逃出來了。”

沐賦南皺眉道:“你那點三腳貓的功夫,也敢學人家離家出走?”

阿九怯生生地走了過來,拉了拉他的衣袖,忸怩道:“所以說,我要賴著南哥哥嘛。你答應過我的,在你辦完事后把我送回家,不能耍賴,我最討厭有人對我說謊了!”

沐賦南道:“那群人為什么要抓你?”

阿九嘆口氣,道:“我也不知道啊,不過我聽我爹說過,他在幾年前來琴城時,遇到過一群叫‘盱江八鬼’的人在江中行兇,就出手殺了其中三個,剛剛那五個人,恐怕就是剩下的五鬼,他們是想抓我去找我爹報仇吧。”

她說著,眼珠一轉,道:“所以說,我在琴城也是很危險的,你可不能拋下人家不管。”

沐賦南邊走邊道:“我和你說過,我是去報仇的,這可不是什么好玩的事。”

阿九道:“所以那人到底和你有什么仇呢?你要跑這么大老遠來。”

沐賦南看向黑暗的前路,淡淡地道:“殺父之仇。”

阿九微微一愣,低頭跟在一旁,良久才道:“我總覺得,報仇是一件沒有盡頭的事情。比如我爹殺了三鬼,假如今天五鬼殺了我的話,我爹必然再去找他們報仇,如果我爹殺了五鬼,那么幾十年后,五鬼的后代一定還會去找我爹報仇,那時我爹年邁,打不過他們被害的話,我師兄也一定會再去找他們報仇。這樣無窮無盡,后代也永遠在報仇,這樣又有什么意義呢?”

沐賦南沉吟片刻,淡淡地拋下幾個字:“你還小,不會懂的。”

阿九沒有再說話,跟在他后面前行。兩人走了半炷香的時間,只見前方出現一處亮光,再到近處,那是一家客棧,屋檐掛著一串燈籠,分別寫著“無塵客棧”四個字。燈籠想是有些年份了,紅色的紙封已經褪色泛白。

阿九一把拉住沐賦南的手臂,低聲道:“這荒郊野外的,會不會是殺人越貨的黑店?”

沐賦南沒有回答,一把推開了客棧的門。

一陣飯菜的香味撲鼻而來,這是一間不大的廳堂,其間擺放著三四張方桌,有一張桌子坐了兩名大漢,正在飲酒談話。

“客官,打尖還是住店?”

掌柜的是一名中年男子,留著三綹長須,看上去倒是個面善之人。

“給我們備一桌飯菜,再打理兩間干凈的房間。”

“好嘞。”掌柜應完,轉頭喊道,“谷兒,給客官擦桌子。”

他說完,只見那兩個喝酒的人桌邊跑來一個六歲上下的男孩,男孩臉圓圓的,看上去很是機靈,利落地抹了抹桌子,待兩人坐下,又跑回那桌邊,津津有味地聽著兩人講話。

只聽一個滿面虬髯的漢子忽然大聲道:“當日若不是沐大俠舍命相搏,武林恐怕早就被那紫霄派搞得天翻地覆了!”

聽到這句話時,沐賦南神情微動,阿九轉頭看了看兩人,也側耳聽了起來。

另一個年輕些的男子道:“好在那次紫霄派終被沐大俠除掉,一個不留,而沐大俠也全身而退。”

虬髯漢子道:“全身而退倒不能說,那次沐大俠和賀紫霄一場惡斗后,自己也受了重傷,這才在后來讓那奸人步劍塵鉆了空子。”

年輕男子道:“我聽說十幾年前,那步劍塵和沐大俠齊名于武林,被人稱為日月雙劍,名震江南,怎的后來又反目了?”

虬髯漢子冷笑一聲道:“知人知面不知心,武林中偽君子太多了。那步劍塵本和沐大俠帶領一眾武林正道齊上白云山鏟除魔教,但步劍塵卻在暗中勾結了魔教,才會有了那場惡戰,我正派中人傷亡慘重。”

“勾結魔教,可真是太可惡了!”年輕男子憤憤道。

虬髯漢子飲了一口酒,大聲道:“誰說不是呢?更可惡的是,沐大俠因為與賀紫霄大戰元氣大傷,而之后步劍塵居然去找沐大俠決戰,趁人之危重傷了沐大俠,決戰后沒幾日,沐大俠便撒手人寰。”

年輕男子道:“這可真是武林之不幸!那步劍塵后來去哪了?倒是沒聽過他的消息。”

虬髯男子嘿嘿一笑,又飲下一口酒,有些得意地道:“實不相瞞,那步劍塵在數年前便被家師斬于劍下了。”

年輕男子大吃一驚,道:“真的嗎?那步劍塵的劍法據說出神入化……”

“你這話什么意思?”虬髯漢子臉一沉,“我師門的劍法就弱了?這些年你可曾聽說過步劍塵的蹤跡?”

年輕男子搖了搖頭,虬髯漢子冷笑道:“因為家師將他除掉了,只是家師為人低調,不想被人知道而已,因此至今無人知曉。”

那桌邊的谷兒瞪著一雙大眼睛,問道:“步劍塵為什么這么壞呢?”

虬髯漢子笑道:“小娃娃,你還小,大人的事說了你也不明白。”

此時,掌柜端來幾份飯菜,在兩人桌上擺好,低聲道:“客官慢用。”

沐賦南看了眼掌柜,掌柜拿著托盤朝后堂走去,喊道:“谷兒,別打擾客人吃飯,到后面幫娘洗碗。”

谷兒應了聲,垂著頭跟了過去。

沒了聽眾,那桌的兩人漸漸聊了別的話題,沒一會兒便上樓歇息去了。沐賦南低頭吃飯,阿九看著他,低聲道:“他們說的,是你爹嗎?”

沐賦南沒有答話,只是點了點頭。

阿九道:“可他們說步劍塵已經死了,你要找誰報仇呢?”

沐賦南淡淡地道:“我自有計劃。”

兩人用晚餐后,一名婦人從后堂進來收拾,那婦人衣著樸素,長得還算清麗。收走碗盤后,沐賦南卻并沒有要起身的意思,從懷中取出一個物件細細端詳起來。

燭光下,可以看出那是一支細長的金簪,頂部是合起的,宛若一朵含苞待放的梅花。

阿九看著那枚簪子,道:“這是誰的簪子呢?你總是看它。”

沐賦南道:“是我從別人手里騙來的。”

“哦?這看起來可不便宜,你為什么要騙人家?”

沐賦南沒有回答,此時,掌柜拿著抹布過來抹桌子,問道:“二位客官,飯菜可還滿意?”

阿九笑道:“挺好吃的!”

沐賦南看著掌柜,若有所思,當掌柜的抹布抹到他身前時,他輕輕將那支金簪放在了桌面上。

掌柜看著那支簪子,臉色猛地一變。

此時,谷兒和那婦人從后堂走出,谷兒打了個哈欠,道:“爹、娘,我困了。”

掌柜雙目未曾離開簪子,口中說道:“素珍,你和谷兒先回房休息。”

待二人上樓后,掌柜站直身體,直視著沐賦南,沉聲道:“閣下是何人?”

沐賦南抬頭看向他,冷冷地道:“取你性命之人。”

阿九震驚地看向沐賦南,一時沒搞明白狀況。卻聽那掌柜笑了聲,道:“我一介村夫,在這山野活了幾十年,從未結過什么仇人,閣下想是認錯人了吧?”

沐賦南冷冷地道:“我找了你許多年,總算被我查到你的下落了。你認不出我的長相,我臉上這道疤,你會不記得嗎?”

掌柜看著他的臉,久久沒有回話。

沐賦南將那金簪收回,道:“我看你有了家室,我也不愿過多驚擾無辜之人,便多給你些時間,你自己安頓好家人,明日酉時我會取你性命,如若失敗,你便殺了我。”

掌柜看著他,良久才道:“我聽不懂你在說什么。”

沐賦南冷冷地道:“聽不懂沒關系,你只要別忘記你的名字便好,步劍塵。”

那是一個紛亂的夢。

他夢到了父親與步劍塵的決戰,而步劍塵最后一劍刺在了父親胸口。他還夢到十年前進入紫霄派的那一夜,滿耳盡是殺戮之聲,當時還是少年的他被濺了滿身的血,蜷縮在一個角落里。

在角落里,他看到了一雙眼睛,那雙眼睛充滿了恐懼、絕望與仇恨。隨后,一支尖銳的物體從他臉龐上劃過,那一瞬間他沒有感到疼痛,直到血流進他的眼眶,流入他的嘴角,他嘗到腥甜的血液,隨后,才感到臉上鉆心的痛。

當——當——當——

遠處,鳴鐘之聲將他從夢中驚醒。他看向窗戶,天邊已微微透白,那鐘聲想必是從順風寺中傳來的,那此時想來是卯時了。

這些年來,他睡覺一直很淺,中途一旦醒來,便會睜眼到天亮。他從懷中取出那只金簪,透過微弱的光芒看著金簪黑暗中的輪廓,合攏的那一端,就像一個花蕾,層層疊疊地包裹著什么不為人知的秘密。

“這是一剪梅,有了它,你就可以隨時來找我玩了。”

有個聲音在黑暗中響起。

“對不起……”他輕聲回應,“對不起……”

金簪冰冷的觸感自掌心傳遍全身,他將金簪重新放回懷里,繼續看向逐漸變白的窗戶。也不知過了多久,他聽到步劍塵一家起床勞作的聲音,不久后,昨日那兩個飲酒的客人也結賬離去,此時日光已從窗外投入,他這才決定起身。

朝食之后,步劍塵依然在柜臺前撥動著算盤,他此時更名莫問天,仿佛無事發生。

阿九神秘兮兮地拉著沐賦南跑出客棧,道:“帶你去個地方!”

兩人大概走了一盞茶的工夫,只見前方突然一片金黃映入眼簾,竟是一株巨大的銀杏樹,樹干極粗,也不知有多少年歲了,滿樹的葉子盡染成金黃,落葉也鋪了一地,清風拂過,微微顫動,如同無數黃色的蝴蝶展翅欲飛。

“是不是很美?”阿九嘻嘻笑道,跑到那厚厚的落葉中去,俯身捧起一捧落葉,往空中一拋,霎時間群蝶飛舞,她在其中轉了個圈,直到樹葉落地。

沐賦南靜靜地看著阿九,眼前的少女仿佛隨時可以把一切煩惱拋諸腦后,或許……是因為年紀還小的緣故吧?

“你又沒來過這里,如何知道這有銀杏樹?”他問。

“谷兒告訴我的!”

沐賦南想起那個看上去很機靈的孩童。

阿九撿起一片銀杏葉,對著陽光照了照,道:“你看,銀杏葉多美,只是它落地歸根后,很快便要化作泥土。人也一樣,人一生這么短,何必處處與自己、與他人過不去呢?”

沐賦南聽出她話里有話,抱劍走到樹下,道:“落葉歸根是它們的宿命,每個人也都有自己的宿命。”

阿九將落葉從掌心吹走,看著它落地,淡淡地道:“是啊,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宿命,但就怕錯把他人賦予的使命當作宿命了。”

沐賦南眉頭微皺,道:“你想說什么?”

阿九燦然一笑,道:“沒什么。對了,你那個簪子到底是誰的?我總是見你拿出來看,昨天掌柜看到似乎也認識。”

沐賦南聞言,將金簪從懷里取出,道:“它叫‘一剪梅’,并不是簪子。”

阿九有些好奇地盯著那枚“金簪”,問道:“不是簪子?那是什么?”

“這是一枚極厲害的暗器。”沐賦南將一剪梅捏在指間,頂部金色的蓓蕾在陽光下反射著光芒,“這是一枚子母釘,梅花綻放之時,里面會有無數細針彈射而出,細針都染了劇毒,中者感受不到疼痛便會死去。”

阿九聽了,臉色唰地變得慘白,轉身躲到了銀杏樹干后,道:“那、那你趕緊把它丟了吧,這種東西放在身上太嚇人了。”

沐賦南將一剪梅收回,微微一笑道:“無妨,我自不會隨意觸發的。”

阿九這才從樹后走了出來,道:“所以這一剪梅,和你爹的事情也有關?”

沐賦南微微點頭,但并未回答。

阿九從袖中取出一個金燦燦的果子遞了過去,笑道:“這是蜜橘,只有琴城能夠吃到的,你嘗嘗。”

沐賦南接過蜜橘,將皮剝了,放了一瓣于口中,那橘子入口清香,汁多甘甜。只聽阿九道:“這是谷兒給我的。”

沐賦南聞言,將即將送入口中的第二瓣放回橘皮之中。

阿九道:“我跟你在一起的這幾個月,總是看你睡不好,沒事的時候也一個人發呆,心事重重的樣子。你心里,一定一直記掛著報仇的事吧?”

沐賦南看著她,沒有回答。

“你看谷兒多可愛,但想想,如果你殺了他爹,那他是不是從今往后,也會和你一樣整日愁思難解,心事重重?然后,在十年后,或者二十年后,找到已經老去的你報仇?”

“那又如何?這便是宿命……”

“這不是宿命。”阿九打斷他的話,“你爹和步劍塵的仇怨,是他們之間的事,與你并沒有直接的關系。現如今,你爹走了,步劍塵也遠離江湖,那他們之間的事就應該了結了,你有自己的人生,不應該把自己一生都放進去,延續那段仇恨。”

“殺父之仇,不共戴天。”沐賦南眉頭緊鎖,道,“你還小,什么都不懂。你說的那些話誰都知道,但又有幾個人可以輕易放下?人活一輩子,如果連仇都報不了,那也太窩囊了。”

阿九秀目圓睜,但一時卻想不到好的反駁之詞,良久一頓足道:“我不管你了,你自己愛怎樣便怎樣吧!”說罷,一甩袖離開了。

沐賦南看著她遠去的背影,輕嘆一口氣。她方才說的話,他又何曾沒有想過,復仇之念雖日日啃食著他的心,但倘若他不復仇,這一生又有何事可以去做?

用過午飯之后,他又獨自回到銀杏樹下,出來前,他給步劍塵留下一張紙條:酉時,銀杏樹下。

他輕輕坐在銀杏樹下,看著落葉一片片從眼前飄落,思緒仿佛也飄到了遠方。

十年前,他也曾是無憂無慮的少年,但一切,都在那場武林正道與“魔教”紫霄派的大戰中改變了。

他緩緩閉上眼睛,仿佛在瞬間又回到了那一夜,火光沖天,哀號之聲不絕于耳。他手握著長劍,茫然地站在一顆枯木之下,劍刃滴著血,腳底下躺著一名魔教的教徒——那是一名與他年齡相當的少年,就在前一刻,被他一劍刺死。

那是他第一次殺人。盡管自幼習得絕妙的劍法,劍在手中他從未懼怕過什么,但那一刻,他卻感覺恐懼包裹住了他的心臟。

一個與他一樣年輕的生命就這樣結束了,盡管倘若他不殺對方自己便會死于對方劍下,盡管同行的長輩都說那是魔教子弟當殺,但只要他想起那少年臨死前逐漸變得灰暗的眼神,渾身的力氣便如都被抽走一般。

他拎著長劍躲在陰暗的角落,眼睜睜看著父親與步劍塵大戰魔教教主賀紫霄,那時倘若他提劍上場,或許可以輕易將賀紫霄擊退。

但他猶豫了,那個少年臨死前的眼神深深印在他腦海中,直到他眼看著父親被賀紫霄一掌擊中,卻依然沒有勇氣走出去。

往后多年,他永遠忘不了那一刻,那一刻,倘若他勇敢提劍出戰,或許父親就不會受重傷,那么父親在日后與步劍塵的決斗中就不會再度受傷,那么,父親亦不會死去。

而他自己,也不用背負著仇恨度過余生。

只是,一切都發生了。而自那日起,他便日日告誡自己,萬事都不能退縮,要做的事情,一定要做到。報仇亦如是。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緩緩睜開眼睛,太陽不知何時隱沒不見,天空變得灰暗,濃厚的云層涌動著。

現在是什么時辰?他心中想著,看向昏暗的天空,天色或許已經不早了,那步劍塵應該也該來了。

咚!咚!咚!

遠處,順風寺的鼓聲飄來,宣告著酉時已至。他抬眼看向來路,但卻并沒見到人影。

或許,此刻的步劍塵也一樣思緒萬分吧,想得太多,步履自然便慢了。

一盞茶工夫過去,依然沒有人過來。他心頭一緊——難道,二十年前便名震武林的“皓月之劍”,竟然如此膽小,臨陣脫逃了?

他猶豫片刻,起身朝客棧的方向走去。他輕功絕佳,不消片刻便到了客棧中,客棧的門半開著,他推門進入,然而里面卻空蕩蕩的沒有半個人影。

“步劍塵!”他大聲喊著,然而卻沒有半點回復。忽然,他心頭一緊,喊道,“丫頭?阿九!”

依然沒有回音。偌大的客棧,此刻卻僅剩他一人。

順風寺中,一群僧人齊齊奔向鼓樓。

“這酉時未至,何人在擊鼓?”

最前方的一名老和尚怒氣沖沖地走在最前方,口中吐出的氣把胡子吹得老高。一群僧人紛紛涌入鼓樓,沒人看到,在鼓樓的檐角,此刻正蹲坐著一名藍衫少年。

待僧人盡數進了樓內,阿九得意一笑,縱身越至樓下的一株菩提樹上,最后在樹干上借力縱躍至另一頭,幾個起落便出了順風寺。

順豐山本低矮,不多時她便下得山來,山口處站了一男一女兩個人,各自都背了一個行囊,正是無塵客棧的掌柜夫妻。方才在客棧,她費了好大的勁才說服了步劍塵帶著家人離開。

步劍塵遠遠見她走來,沉著臉道:“阿九姑娘,你這是何意?”

阿九笑道:“沐賦南與你酉時約戰,你酉時回去便是,并不影響你的約定。”

步劍塵皺眉道:“你故意在此時擊鼓,便是要讓他誤以為酉時已到,久等不到我而自行離開?”

阿九搖頭道:“不,我是希望你帶著家人離開。以他的性格,即便你酉時過去,他也必然會等到那時。”

步劍塵看向來路,淡淡地道:“那我更該回去了。”

“問天!”素珍抓住他的手臂,臉上淚痕未干,“我不管你以前做過什么,但現在你是我的丈夫,是谷兒的父親,你不能拋下我們娘倆!”

步劍塵緩緩閉眼,嘆氣不語。

“爹、娘,送給你們!”

一個稚嫩的聲音響起,谷兒從一旁跑了過來,手上抓了幾片紅色的楓葉,他將兩片分別給了爹娘,又拿了一片遞給阿九,道:“阿九姐姐,這個給你。”

三人拿著楓葉,沉默不語,良久,素珍才道:“你若不走,那我和谷兒便和你一同回去。那人要殺你,那便連同我們母子一塊兒殺了吧!”

步劍塵看著妻子,嘆氣道:“罷了,走便走吧!”

素珍悄悄別過頭,抹了抹眼淚。

四人出山行了一段路,便到了一處碼頭,只見一名船夫正在岸邊打盹。阿九上前喊道:“船家大叔,現在走嗎?”

船夫睜開眼睛,好一會兒才道:“走!走!”

步劍塵扶著妻兒上船,看向岸邊的阿九道:“阿九姑娘,你跟我們一起走吧,不然……他知道你讓我們走了,萬一……”

阿九回頭望向來路,良久才點了點頭,跨上了船。

船緩緩離岸,幾人看著客棧的方向,思緒萬分。忽然,步劍塵將行囊放到甲板上,低聲道:“素珍,谷兒就交給你了。”

素珍吃了一驚,道:“問天,你要做什么?”

步劍塵從解開行囊,從里面取出一柄長劍,他將劍握于手中,看向阿九,道:“阿九姑娘,我若能活著,必不忘大恩。”

說罷,他又拍了拍谷兒的頭,突然雙臂一展,人凌空而起,直接掠過江面,落到了岸邊。

“莫問天!”素珍大吃一驚,她看向岸邊的丈夫,嘶聲喊道,“你快回來,回來!”

步劍塵站在岸邊朝她看了一眼,隨后扭頭便轉向了另一方,很快消失在視線中。

谷兒拉著母親的衣袖,帶著哭腔問道:“娘,爹不要我們了嗎?”素珍看向步劍塵消失的方向,兩行眼淚滾滾滑落。

阿九在一旁看著,只覺得心下凄然。此時船已至江心,在船頭的船夫忽然停了手,緩緩將斗笠摘了下來。

阿九看了他一眼,失聲道:“是你?”

“正是老夫。”船夫將斗笠扔下,蒼老的臉龐露出一絲詭譎的笑容,“這次我看還有誰能救你,乖乖跟我去狐貍巖!”

阿九退至船幫處,道:“做夢!”

船夫哈哈一笑,他足尖一踏槳柄,那幾十斤的鐵槳翻越而起,被他一手穩穩接住。此時素珍也發現異樣,她扭頭看著船夫,將谷兒護至身后。

船夫將鐵槳在手中掂了掂,緩緩朝阿九走近,道:“老老實實跟我走,我或能留他們兩條性命。”

阿九看了看素珍母子,臉色一變,她輕咬朱唇,道:“我跟你走便是了,你不要為難他們。”

船夫哈哈一笑,道:“很好。”

他話音未落,突然猛地想起一個聲音:“閣下何人,竟敢如此放肆?”

那聲音宛若平地驚雷,直把船上四人的耳膜震得生疼。船夫臉色大變,雙手緊握住鐵槳,卻聽谷兒大聲喊道:“是爹爹!”

只見遠處突然飄出一枝楓樹細枝,上面還掛著幾片鮮紅的葉子,那樹枝逆風而行,卻輕飄飄地掠過江面五丈之遠,落在江面之上。

樹枝隨波漂了一段距離,隨后緩緩下沉,與此同時,一個人不知從何處飛躍而出,宛若畫中馮虛御風的仙人,正是步劍塵!

步劍塵掠過江面,在即將下沉的樹枝上借力一點,隨后再度躍起,朝船上落來。

船夫臉色劇變,忽然雙手一揚,鐵槳霍地甩出,直奔素珍谷兒母子,同時一掌朝阿九抓來,阿九空有一身不俗的輕功,但卻避無可避,只覺手臂一緊,已被船夫一把抓住。

只聽“鏗”的一聲巨響,步劍塵人未到,劍鞘已脫手飛出,將鐵槳撞落,與此同時,阿九驚呼一聲,被船夫抓著“撲通”跌入水中!

步劍塵輕巧地落至船上,他一甩衣袖,朝江面看去,但見波紋四起,卻完全沒了兩人蹤影。

一片落葉緩緩從身前飄落,沐賦南閉著雙目坐在銀杏樹下,雖說步劍塵當年做過令他不齒的卑劣之事,但他確實萬萬沒想到,那個在多年前名震武林的“皓月之劍”,竟然會臨陣脫逃。

他花了多年的時光打聽步劍塵的下落,卻不想一個疏忽便讓其逃了。

而阿九……阿九也與他們一家共同消失,沒有留下任何蹤跡,盡管不愿相信,但他卻隱隱猜到,或許正是那個古靈精怪的大小姐說服了步劍塵一家逃離。

看阿九模樣便知,她自小受寵,未感受過人間疾苦,更不知深仇大恨之責,卻偏偏生了副菩薩心,從沐賦南無意中說出自己此行為復仇時,便不停勸阻,著實令人哭笑不得。

可這回頭一想,自己偏又帶著她一路走了幾個月,也是不可思議。此時她不僅一走了之,還將自己眼看便要完成的復仇大任攪黃了,沐賦南越想越氣,閉著眼“唰”地將劍一揚,飄在額前的一片無辜銀杏葉瞬間化為兩片,慘淡墜落。

良久,他才輕輕說了一句:“臭丫頭。”

“咚——咚——咚——”

突然,遠處傳來一陣鼓聲,他睜眼望向天空,只見烏云涌動,分辨不出時辰。只是,順風寺酉時擊鼓,方才不是已經響過了嗎?而他在客棧中搜尋許久,又回到銀杏樹下坐了良久,細細算來,怕是也有一個時辰了。

他靜靜看著天空,一時心下了然。盡管烏云重重,但此時尚有天光,應是剛至酉時。而剛才的鼓聲顯然是有人故意擊鼓誤報時間,只因當時也是烏云密布,一時分辨不出時辰而已。

也就是說,現在才剛剛酉時而已,那么,步劍塵會如約而至嗎?

此時,一陣腳步聲傳來,他循聲望去,只見一名女子正大步跑來,正是步劍塵的妻子素珍!

沐賦南霍地起身,飄然落至素珍身前,素珍嚇了一跳,一把明晃晃的劍已指在她的喉間,寒光映著她瞳孔中的恐懼。

“步劍塵在哪里?”沐賦南冷冷地道,“如果他不出現,我們就殺了你……們。”

他說完,目光落在素珍身后不遠處——此時,谷兒正愣愣地看著他,雙目布滿了恐懼。

那一瞬間,沐賦南心頭猛地一震,思緒仿佛再度被拉回十年前的那一夜,他蜷縮在角落里,角落更深處,他看到一雙恐懼的雙眼。

“你為什么要騙我?”一個聲音在他耳邊響起。

“為什么?我恨你。”

狐貍巖是琴城郊外有名的一座山包,因其背靠大山,依附盱水,形成聚寶盆之勢,因此逐漸成了一座墳山,各家期望著已故之人在這風水寶地能夠庇蔭子孫。如此下來,好好一片聚寶之地便成了琴城人口中的極陰之地,因其每到夜晚,便有烏啼狼嚎之聲,更有人見過鬼火飄蕩,還帶著嚶嚶抽泣。此后這狐貍巖逐漸成為令當地人膽寒之地,若非家有喪事或掃墓時節,完全無人敢來。

此時戌時過半,天色全黑,完全透不下一絲光,僅有如墨的云層在天的盡頭涌動著。夜風拂過,狐貍巖發出沙沙的嘶吼聲,如同地底的鬼魂正在破土而出。

雜草叢生的墓地中,一人背劍前行,三綹胡須在風中輕揚,正是步劍塵。

他腳步輕快,在這令人膽寒的狐貍巖中快步前行,同時不放過周邊一絲一毫的動靜。

狐貍巖成為墳山已有幾十年,其間墳包密集,雜亂無章,僅有一些極小的路穿插其中。走了半晌,他在一座墓碑前停下,墓碑上的文字在夜色中看不清晰,碑前放著半只熄滅的白燭卻清晰可見。

已經是第三次路過這個墓碑了。這個并不大的墳崗,此時卻仿佛迷宮一般,他來來回回走了許多遍,卻似乎始終在兜圈子。

鬼打墻。

一個念頭在他心頭緩緩升起,盡管他不信鬼神之說,但人對死亡的懼怕本是天生,此刻也不禁感覺背脊升起一股寒意。

突然,身后傳來一聲哭號之聲,宛如冤魂泣訴,他心頭一凜,轉身望去,只見遠處一個白衣人飄然而來,盡管身形不快,但步劍塵卻倒抽了一口冷氣!

那白衣人長舌吊出,長衣下方空蕩蕩的,居然沒有雙腿,就那樣凌空朝他飄來!

步劍塵低喝一聲,左手一拍背上的劍鞘,長劍錚然脫鞘而出,他右手反手握住劍柄,長劍化作一道寒光刺破黑暗,直斬向那白衣人!

“啪”的一聲響,白衣人一分為二,墜落在地上,卻未見一絲血。步劍塵低頭看去,那哪里是人,分明是裹著麻布的紙人!

紙人的瞳孔直視著他,仿佛正在發出無聲的嘲笑。

“何人在此裝神弄鬼?快快現身!”步劍塵長劍指地,沉聲喝道。

無人回答,只有尖嘯的夜風回應著。

突然,夜風帶來了一聲輕笑,那笑聲極為詭異,仿佛從上方傳出。步劍塵甫一抬頭,便見著一個畫著胭脂的紅衣紙人從樹上朝他落來。

寒光閃動,他長劍已出,同時身形飄然越出數尺,那紅衣紙人化作猩紅的碎片飄落。

步劍塵緊握長劍,繞開墳墓前行。突然,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傳來,有人在靠近。

他盯著那個方向,止住了腳步。突然,一道寒光閃過,一柄長劍直刺而出,快如閃電,而他早有準備,身形一側,長劍上揚,格開對方的劍,一串火星崩起。

那一瞬間,他看清了來人。

“是你?”

雙方幾乎異口同聲,來人居然是沐賦南!

“你來多久了?”步劍塵問。

“半個時辰了,轉來轉去只見到一個紙人,后面聽到你的聲音我才走過來。”

步劍塵道:“我本想送妻兒上船后……”

沐賦南將長劍收回,冷冷地看著他道:“他們和我說過了,我們的賬回頭再算,先走出這鬼地方救了阿九再說。”

步劍塵環顧四周,看向沐賦南,低聲道:“這地方,倒讓我想起一個地方。”

“什么地方。”沐賦南將目光移開,不與他對視。

“紫霄派。”步劍塵道,“紫霄派在白云山中,入口處亂石成林,外人進入便會迷失其間,完全走不出去,那石陣名曰‘懸魂’,你可記得?”

沐賦南微微點頭,道:“記得,你是說,這墳山也是一片懸魂之陣?”

步劍塵點點頭,道:“墳包、墓碑與樹,便是當年的石林,只是這依附墳山,其間還有人裝神弄鬼,比那石陣更兇險,我們需要當心。當年我們如何破那懸魂陣的,你可還記得?”

沐賦南心頭微微一震,他長劍抱胸,冷冷地道:“不記得了。”

步劍塵沒有多問,持劍走在前方。兩人一前一后顧著四周,如此走了一盞茶的工夫,突然,不知何處傳來一陣丁零零的聲響,仿佛有銀鈴在風中搖晃。很快,前方不遠處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兩人定睛望去,只見前方山巖拐角之處,突然出現一堆紙人,紙人分列兩隊,中間簇擁著一架轎子,轎子四角各掛著一串鈴鐺,就那樣朝兩人奔來。

那些紙人木然不動,但卻凌空而來,詭異無比,盡管知道是有人作祟,但沐賦南依然覺得渾身汗毛豎起。

兩人長劍指地,站在原地等待著那群紙人飛至。

紙人來得飛快,兩人身形乍起,兩柄長劍化作寒光刺破黑夜,一陣砰然炸響,那兩列紙人瞬間被劍氣絞為碎片,沐賦南一劍將那輛轎子挑至半空,“砰”的一聲,轎子四裂開來,伴隨著嗤嗤風聲,其間無數無法看見的暗器飛射而出。

沐賦南長劍蕩出一片寒光,將暗器盡數掃落。

與此同時,步劍塵長劍握于掌中,凝然不動,他的劍身纏上了無數細小的絲線——那是操控紙人的引線,他冷笑一聲,朗聲道:“諸位現身吧!”說罷,長劍一沉。

他的真氣由引線送出,只見黑暗中,四個人影從樹林間翻落而下。沐賦南與步劍塵身形極快,霎時間便到了四人身前,四人尚未站直身體,兩人的劍便指了過去。

“是你們?”沐賦南看著地上高矮胖瘦的四人,眉頭緊鎖。

“你們是紫霄派的人?”步劍塵問道。

四人看著他們,閉唇不語。沐賦南冷笑道:“魔教余孽,殺了便是!”

他長劍微動,朝胖子咽喉點去,步劍塵用劍身抵住他的劍,道:“紫霄派早就不復存在,用不著多造殺孽。盱江五鬼在琴城也沒做過什么惡事,罪不當誅。”

沐賦南看了他一眼,朝四人道:“阿九在哪里?帶我們過去。”

四人一言不發,在兩人劍刃之下起身帶路。六人穿過無數墓碑,忽然眼前一片開闊,竟已走出了那片無邊無際的墳場,耳邊傳來水流之聲,前方是一處崖口,下方便是盱江。

此時,阿九手腳被縛坐在懸崖邊緣,她長發披散著,被夜風吹得亂舞,口中塞著布條,無法發聲。她看著沐賦南走出,臉上有眼淚滑過。

“丫頭!”沐賦南低聲喊道。

阿九身邊,站著一名須發斑白的老者,正是那位船夫!

船夫哈哈一笑,看著兩人道:“皓月之劍步劍塵、旭日之劍沐知君的傳人,二位果然不同凡響,輕易就破了老夫的懸魂陣。”

步劍塵上前一步,冷冷道:“原來是你,紫霄派左長老余青松,剛才在船上我居然沒認出你。”

余青松捋了捋胡子,笑道:“別來無恙,當年你們名門正派用卑劣手段攻破了我紫霄派,不知二位這些年,良心可安?”

沐賦南長劍一指,冷笑道:“邪魔外道,危害武林,本就該格殺勿論!”

“危害武林?”余青松長聲笑道,“我紫霄派立派不過十年,所殺之人,還不及你們一夜的成果。我可以幫你們算一算,我紫霄派統共一百五十七人,劫后余生的,不過十三人,其中還有幾個重傷,沒多久便死去了。你倒是算算,我紫霄派可有殺過一百四十多人?”

沐賦南心頭一震,一時竟無言以對。他看向步劍塵,步劍塵眉頭深鎖,閉唇不語。

余青松繼續道:“你們所謂的武林正派,滅我滿門,不過因為我們是‘外道’而已。我紫霄派雖為后起,但門下弟子諸多,盛名在外,怕是你們這些名門正派擔心名聲被壓,因此處處針對,將我們傳為魔教,誤導江湖中人。”

沐賦南冷笑道:“魔教便是魔教,都滅門了還在這狡辯。當年魔教所做之惡,人盡皆知,豈是你三言兩語便可抹去的?趕緊放了阿九,不然這狐貍巖,便會是你們的葬身之地!”

“是嗎?”余青松哈哈笑道,“你們可還記得,當年你們是如何破得我們的懸魂石林的?”

沐賦南心頭猛地一震。

余青松看著他,雖然臉上帶笑,但雙目中卻透著森森寒氣。

“當年,你們使奸計誘騙我教中孩童,在石林中撒下花粉,花粉招蜂引蝶,你們便循著蝴蝶的蹤跡穿過了石林,這計謀,可著實高明得緊,我沒記錯的話,正是令尊沐知君的主意。”

“閉嘴!”沐賦南沉聲喝道,他將劍指向余青松,但不知為何,持劍的手居然微微顫抖起來。

余青松看在眼里,笑道:“若不是令尊的啟發,我也不會想到今日的計策。”

“你什么意思?”沐賦南看著他,手顫抖得更加厲害了。

余青松笑道:“剛才的紙人,都被我撒上了一層‘云綿散’,云綿散無色無味,也不傷身,但可以讓你們慢慢失去力氣,渾身綿軟無力,很快,你們連劍都要握不住了。”

他話音剛落,當的一聲,沐賦南手中的劍再也持握不住,墜在地面。而此時步劍塵長劍抵地,額頭冒出了豆大的汗珠。

“卑鄙!”沐賦南咬牙道。

“卑鄙?”余青松笑道,“你是在說我呢,還是在說……令尊?”

“閉嘴!”沐賦南喝道。

余青松冷笑道:“當年沐知君為了坐上武林盟主之位,對我派極盡所能地污蔑,而當初攻上紫霄派,也全是他主導的,這個仇,我永世不會忘記。”

沐賦南默運真氣,但只覺丹田空蕩蕩的,完全聚不起絲毫真氣。他看向余青松,咬牙道:“你胡說,我父親一生光明磊落,也從未把武林盟主之位看在眼里,你們魔教濫殺無辜,謀殺多位武林名宿,此事人盡皆知,豈是你能狡辯得了的?”

“也罷,你死期已近,我也懶得跟你多費口舌。”余青松又看向步劍塵,道,“當年你們殺戮之時,我見你曾為無辜之人求情,今日便也放你一條生路。”

步劍塵道:“我自不會獨自離去,要走也是帶著他們二人一同離開。”

余青松冷笑道:“那你們便一起去死吧!”

沐賦南冷笑道:“步劍塵,你少在我面前假惺惺的,只恨我此生不能手刃你為我父親報仇,你便當撿回一條命多茍活幾年吧。”

步劍塵長嘆一口氣,他重新將劍指向余青松,道:“往事不可追,當年賦南還是個孩子,一切都是我和他父親主導的,阿九姑娘更是與此事無關,你放他二人離去,我任你們處置。”

沐賦南喝道:“步劍塵,你帶著阿九走!姓余的,你要殺要剮,沖著我來便是。”

他說完,踉踉蹌蹌地朝余青松走去,此時他渾身軟綿綿地如踩在棉花上一般,每走一步都天旋地轉。

余青松冷冷地看著他,阿九坐在崖邊,滿臉淚痕。

夜風呼嘯,沐賦南在風中幾乎站立不住,他們相隔不過一丈之遠,但那一丈他卻似乎始終走不過去。

終于,他身體支撐不住,跌落在地。而在他跌落的瞬間,袖中的手忽然伸出,指間捏著一枚金簪。

余青松的臉色猛地一變!

只聽“嚓”的一聲輕響,一剪梅頂部的蓓蕾突然綻放,花瓣四散飛旋而出,其間的花蕊由極細的十二枚金針組成,金針瞬間激射而出,余青松要躲避已然不急,他只覺得胸前微微刺痛。

一剪梅他再熟悉不過了,花開之時,無人可當。

“好!果然是沐知君的兒子!”他愴然笑道,“名門正派,不同凡響。”

他說完,身體直挺挺地朝懸崖倒栽而下,良久才聽到“砰”的入水聲。

“大哥!”

其他四人大吃一驚,步劍塵長劍一指,凜然喝道:“我看誰還敢造次!”

看他模樣,似乎云綿散對其已然失效。四人對視一眼,忽然走到崖邊齊齊躍下,很快便聽到入水之聲。

“哐當”一聲,步劍塵的劍也落地,他半跪在地上,他功力雖深厚,但依然抵擋不住云綿散的藥效,倘若再遲半刻,便要支撐不下去了。

“丫頭……”沐賦南用盡力氣朝阿九爬過去,阿九口中塞著布條,不能出聲,但眼淚卻不停地滾落。

步劍塵歇了片刻,重新拎起長劍,替阿九解了束縛。阿九爬到沐賦南身邊,將他的頭抱到懷中,低聲道:“你怎么這么傻,怎么這么傻?”

步劍塵坐在地上,低聲道:“再過一個時辰,這云綿散藥效便該散了,到時我們再回去吧。”

沐賦南苦笑一聲,道:“明日我再找你報仇,不等酉時了,免得又被鼓聲左右。明日申時,銀杏樹下,不見不散。”

步劍塵看向他,良久才道:“不見不散。”

昨夜秋風肆虐,銀杏的樹葉落了大半。

沐賦南靠在樹干上,從懷中取出一張紙條,那是阿九留給他的:不愿見你們自相殘殺,順風寺下碼頭,不見不散。

一陣腳步聲傳來,他將紙條放回懷里,抬目看去,正是步劍塵。

“你來了?”

“我來了。”

沐賦南長劍指地,道:“你武功自是在我之上,但今日我會盡全力,不論誰勝誰負,都不要手下留情,就讓這一世的恩仇,做一個徹底的了結。”

步劍塵淡淡一笑,道:“了結?我當年也和你一樣想,可是這世間萬事,如有千千結,解了此結,還會生出更多的結,終其一生,也解不完。”

沐賦南道:“能解一個是一個。”

他說完,劍鋒一顫,“嗡”的一聲激起一道劍氣,地上的落葉無風自動。步劍塵手握長劍,巋然不動。

突然,沐賦南的劍如長虹貫日,朝步劍塵直刺而來。步劍塵身形飄然而起,長劍卷起一片光華,如水銀泄地般瞬間將沐賦南的劍氣吞噬。

兩人轉瞬間便交了數招,滿地黃葉騰空而起,如同一群蝴蝶圍繞著兩人翩然飛舞。

“當”的一聲,沐賦南一劍刺向步劍塵胸口,被他格住。

沐賦南按住長劍,道:“我且問你,昨晚余青松說的關于我爹的……那些話,是真是假?”

步劍塵將他的劍引開,道:“你自當相信你爹的人品,他為人光明磊落,年輕時確實曾立志一統武林,但那只是豪言壯志,并非勃勃野心。”

沐賦南連出三劍將步劍塵逼退,道:“那你當初為何要趁人之危,在我爹重傷之時與他決斗?”

步劍塵突然站定,任由他的劍指在自己胸前,只是靜靜地看著他,道:“你真的想知道么?”

沐賦南將劍抵在他胸口,點了點頭。

步劍塵看著滿樹黃葉,道:“當年紫霄派以暗器與毒藥聞名,各名門正派自然不屑與他們為伍。但原本互不干擾也便罷了,那年突然有多名武林人士離奇死去,要么為暗器所殺,要么中毒而死,大家自然而然認為是紫霄派所為。

“原本我和你爹是召集諸位武林同道前往紫霄派討個說法,但不知為何,風聲突然變成我們認定紫霄派是兇手,并且消息不脛而走,很快所有人都將紫霄派視為仇敵。當時同道極為氣憤,定了個日子攻入紫霄派,但紫霄派有懸魂陣守關,無人能進入,當時,眾人便想了那個法子……”

步劍塵看向沐賦南,沐賦南心頭猛地一震。

他思緒仿佛瞬間被拉到了十年前,那時少年的他也對魔教充滿了仇恨之心,在那次群雄大會中,有人提出那個計謀后,他自告奮勇,決定獻一份力。

他花了一個月的時間,在白云山下結識了一個來自紫霄派的女童,并獲得了對方的信任。

“把這花粉撒在一條人少的路上,這樣以后你每天出來身上可以香香的,蝴蝶就會跟著你跑啦,不要告訴別人,不然蝴蝶都被別人帶走了。”

步劍塵繼續道:“我本不愿見你參與江湖之事,但怎奈當時所有人都為你叫好。我們就好像沒帆沒槳的船,只能順著河水流,一切的走向都開始失控。

“那一夜突破懸魂陣,沒人記得最初的目的是什么,在同道人的眼中,我只看到了憤怒和殺戮。當時我和你爹去找賀紫霄,而當我們反應過來時,紫霄派已經成了人間煉獄……“

沐賦南握劍的手微微顫抖起來,他永遠忘不了那一夜,他蜷縮在黑暗的角落里,他看到了黑暗中的那雙眼睛,那是曾經對他敞開心扉的、稚嫩的眼睛,而此時,卻布滿了絕望與仇恨。

“我想阻止,但根本阻止不了,于是我離開了……”步劍塵低聲道,“現在想想,當時如果我不去逃避,而是盡力阻止的話,或許……或許事情不至于到今天這個地步……

“很快,我的名聲就墜入谷底,有人說我勾結魔教,有人說我臨陣脫逃,總之沒什么好話。我暗中調查最開始那幾位武林中人的死亡,最后發現,他們真的不是死于紫霄派。當時紫霄派在武林中如日中天,有許多式微的門派眼紅,武林中人本就互有恩怨,一些人尋仇后,故意偽裝成紫霄派下手的模樣——其實只要稍加細心便能發現破綻,但這么多武林正派,居然無人深查,就那樣自然而然地形成了鏟除紫霄派的結盟。”

沐賦南心頭一震,他看著步劍塵,道:“所以說……余青松的話是真的?”

“他確實沒有說謊,只是他的角度也并不全面。”步劍塵道,“我調查發現,你爹也在調查背后之事,很顯然,他也知道真相。我無法接受的是,他既然知道真相,為何還和那群人一道鏟除紫霄派,于是,我約了他出來決斗。”

沐賦南的手顫抖得更厲害了。

“他準時赴約,在我的質問下,他才說出了心中之事。當時的他被推為群龍之首,但這也只是虛名而已,所有人都只有一個目的——鏟除紫霄派,而他,只是被眾人同時操縱的武器而已。紫霄派覆滅后,他也查清了真相,心中萬分悔恨,但人在局中時,往往身不由己。當時我年輕氣盛,他幾句話激怒了我,我二人便動起手來,豈料他故意棄劍,被我一劍刺傷,我不知他原本就有重傷,如今想來,也是悔恨萬分。”

沐賦南顫聲道:“你是說,我爹是故意讓你刺傷的?”

步劍塵點了點頭,道:“他空有一身抱負,但這江湖之事,本就紛亂復雜,往往有志之人,越容易受他人擺布。可怕的是,我和你爹雖然知道這一切有人在背后操縱,但我們卻始終不知道是誰,或許根本也沒有那么一個人,有的只是所有武林正派黨同伐異的心,他們今日以你馬首是瞻,但你若不與他們同行,明日便會成為口誅筆伐的奸邪之人。”

沐賦南只覺得手中之劍突然變得無比沉重,良久,他才說道:“你說的可是真的?”

步劍塵點點頭,道:“絕無半句假話。我也是厭倦了這紛亂之事,才隱姓埋名,尋了這安義的琴城落足。只是你爹卻是因我而死,若你殺了我,可解你心結,你便動手吧。”

說完,他右手一松,將劍拋于落葉之上。

沐賦南咬了咬嘴唇,良久才道:“殺父之仇,不共戴天。”

他說完,長劍緩緩置于步劍塵脖頸之間。

“我尋了你這么多年,只為這一刻。”

一片楓葉落在江面之上,隨著江水漂流而去,一只螞蟻在上面不知所措地爬來爬去。

一只手伸過,將楓葉從江面拾起,放在地上,螞蟻馬上離開葉面,匆匆離去。

阿九看著它走遠,直到腳步聲靠近。

“你來了?”

“我來了。”

沐賦南在她身旁坐下,沉默不語。

阿九轉頭看著他,問道:“你……報仇了?”

沐賦南點點頭,將劍抱于胸前,劍身上的紋路被半干的血填滿了。

阿九點了點頭,只是說道:“那我們,走吧。”

沐賦南一言不發,跟著她上了船。艄公撐開船,揚起了帆,船順著風前行著。阿九看他嘴唇干裂,端了一碗水過來,道:“喝一口吧。”

沐賦南一口喝完。

“報仇之后,感覺怎么樣呢?”阿九問。

沐賦南勉強擠出一個笑容,說道:“還好。”

阿九點點頭,她將碗放回船篷,走出來道:“這船若沒有了帆和槳,會怎么樣?”

沐賦南看著江面,道:“隨波逐流。”

阿九淡淡一笑,道:“隨波逐流,將自己的命運交給江水。水向哪兒,船便向哪兒,即便你想讓船去另一個方向,卻沒有任何辦法。”

沐賦南看著她,沒有答話。

“可很多時候,我把帆揚起來了,你卻又把它落了下來。”阿九看著他,輕聲道。

沐賦南道:“丫頭,你在說什么?”

阿九淡淡一笑,忽然抬眼直視著他,道:“你真的不記得我了嗎?”

沐賦南望著她的雙眼,突然心頭猛地一震!

“當年,你騙了我。”阿九似笑非笑地看著他,“紫霄派因為我撒在地上的花粉,一夜之間被你們滅門。你的模樣,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

沐賦南只覺得一陣天旋地轉,眼前阿九的雙眼,與他記憶中那雙黑暗中充滿絕望、恐懼與仇恨的瞳孔緩緩重疊。

“我一直想要找你報仇,因為你爹殺了我爹,但我根本不可能殺得了你,因為你武功比我高出太多了。余叔他們早就知道步劍塵的下落,一直潛伏在琴城。我也知道你必然會來琴城報仇,便在途中假裝被山賊抓了引你救我。

“我一路跟著你,但你戒心太重了,我無法下手,于是我暫時放下了報仇的想法,與你一同游歷,也讓你降低防備。果然……你對我漸漸沒有了戒心,而我……”她的聲音突然哽咽起來,“我也突然不想報仇了……”

沐賦南只覺得雙腿開始發軟,和昨夜中了云綿散的感覺一般。他扶著船幫,緩緩坐倒在地。

阿九蹲坐下來,緩緩將他無力的身體抱在自己懷中,低聲道:“我們多么像啊,一直被仇恨裹挾著過了這么多年,但在放下仇恨的那兩個月,我感覺自己無比輕松,我想要一直過那樣的生活,和你。

“可是……你一直那么堅定地要報仇,好像那是你活下去唯一的動力一般。你都放不下仇恨,我又怎么說服自己放下呢?”阿九看著江面,此時日落西山,將江面染得通紅,“你看,這江南的景色多美,可惜你心里只有報仇,從來沒有看到過。

“我一路上都在勸阻你,其實,那也是在勸阻我自己。”她苦笑一聲,繼續道,“我總想著,如果你能放棄殺步劍塵的話,那么我,也可以給自己一個正當的理由,不去殺你了。我以為我設計了那么多的阻礙,可以讓你放下的,可我沒想到,你比我想象中的還要堅定。

“沐賦南,你太傻了,太傻了。你不但殺了步劍塵,也讓我殺了你自己。”

她說著,不知何時手中拿出一支金簪。

“一剪梅,你當年從我手中騙走了一支,后來我用這支劃傷了你的臉。”她另一只手緩緩撫摸著沐賦南臉上那條疤痕,“你當年騙了我接近我,如今我也騙了你接近你。你當年害我們紫霄派滅門,但你在離開時又偷偷掩護了我逃走。我們本來扯平了。但你偏要把報仇當做宿命……原本……原本我們可以揚起帆去自己想去的地方,可你一次次地把帆收起來了。船上不止有你,還有我,還有余叔他們,還有步劍塵、素珍、谷兒……

“是你……是你把我們的命運都扔進了江里,不給任何人退路。”

沐賦南看著她,忽然,嘴角微微揚起了一絲笑,他輕笑道:“丫頭,殺了我。”

阿九用衣袖擦掉臉龐上的眼淚,將一剪梅抵在沐賦南胸口,說道:“你不是很會騙人嗎?為什么你不騙我。哪怕……哪怕你騙騙我,你放下了仇恨,我也可以讓自己去相信你。”

沐賦南只是笑著,沒有回答。

“嚓”的一聲輕響,一剪梅綻放,沐賦南只覺得胸口傳來一陣輕微的刺痛,但刺痛很短暫,很快便感受不到了。

阿九輕輕摟著他,道:“你看這日落,多美。”

“很美。”沐賦南感覺自己的力氣漸漸消散,他用盡力氣睜眼看著江面的落日,這一生,他曾無數次路過這樣的場面,但唯獨在這一次,他才感受到了落日的壯觀之美。

如步劍塵所說,他這一生有無數的結。而此時此刻,他心中最大的結解開了,他用力伸手去觸摸阿九的臉龐,將她一滴眼淚擦掉。

“丫頭,你報完仇了……”他用盡最后一絲力氣說道,“從今以后,你可以開心地活下去了,我希望你開心。”

他的聲音越來越微弱,直到失去最后一絲力氣。阿九顫抖地抓住他的手,將他的手貼在自己臉龐,直到那只手掌逐漸變得冰冷。

江面的盡頭與天邊的紅云融為一體,阿九低聲道:“余叔,我們去哪兒?”

艄公道:“大仇已報,我們回北方吧。”

阿九望向遠處低聲道:“再也不來這江南了。”

余青松道:“小姐不喜歡江南嗎?”

阿九將沐賦南抱得更緊了些,低聲吟唱道:“江南好,風景舊曾諳。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能不憶江南?”

她望著遠方,低聲重復了一遍:“能不憶江南?”

立冬的那日,谷兒坐在盱江的岸邊等船。

她悄悄打開了父親的行囊,將里面的長劍握在手上。劍沉甸甸的,她學著父親的模樣抽出一段劍刃,只覺得寒氣逼人。

“谷兒,放下!”

一個聲音突然響起,谷兒嚇了一跳,回頭一看,父母正大步走來。

谷兒怯生生地看著父親,道:“爹爹,上次我親眼看到那個大哥哥用劍劃傷了你的脖子,你才會留下疤的,我也要練劍,長大以后,我要幫你報仇。”

步劍塵心頭一震,他將長劍握在手中,拍了拍谷兒的后腦勺,道:“爹不需要你報仇,爹和大哥哥的結已經解開了,谷兒也不用學劍,你倒是要好好學算賬,以后爹的客棧可是要你繼承的。”

谷兒嘟著嘴,雙眼依然看著那柄長劍。

步劍塵看在眼里,嘆了一口氣。他將劍輕輕撫了一遍,低聲道:“瀲月啊瀲月,你伴我數十年,只是從今日起,我決心不會再用你了,若有有緣人,便將你撈去吧。”

他說完,用力一拋,那柄當年名震江湖的瀲月劍“撲通”一聲墜入江中,沉入江底。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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