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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鉤飛處

2022-02-28 02:00:10老從
今古傳奇·武俠版 2022年2期

老從

他在愛人的墳前,折劍相誓。

逼他出劍,從此,成了另一個人的心魔。

當榆關的天空,飄起了漫天的劍花,三十年的恩怨,一朝得解。

羅蕩來到福來客棧時,正是晌午時分。店堂里早坐了一伙喝得醉醺醺的漢子,吵鬧聲震耳欲聾。

掌柜的一見羅蕩,立即迎了上來:“羅少爺,是您哪,哎喲,可累壞了吧?您先上樓洗洗,再下來吃飯。小四、小四哪——來了,來了。”一個伙計不知從哪兒鉆了出來,喜顛顛地跑過來,大叫道,“羅少爺,您老來了。”羅蕩和掌柜的都笑了。

羅蕩是一個商販,長年累月行走于關內外,把關外的珍貴藥材和原皮、北珠等至寶以低價購進,再單槍匹馬運往揚州、金陵、蘇杭等地高價售出,中間賺進大筆金銀。因為福來客棧是斷鄉屯唯一的一家客棧,斷鄉屯又是出入榆關的必經之地,所以羅蕩每次都在這里落腳。慢慢地,他和這里的每個人都成了朋友,伙計小四更是喜歡纏著他問一些各地的見聞。這不,一見到他,小四的情緒陡然高漲了起來。

洗漱完畢,酒菜已擺上了,掌柜的拿了酒壺坐了,陪羅蕩說話:“聽說又要打仗了,關已經封了。”

“羅少爺才不怕這個哪!每次封關,羅少爺還不是照出不誤。”小四在旁插嘴道。

羅蕩聽了,多少有些得意。他確實算個手眼通天的人物,即使兩國交戰,也從未影響過他的生意。

這邊正說著話,忽聽“咚”的一聲,原來,一個醉漢出過恭從后門進來時,被門口的條凳絆了一跤。條凳上坐著一個人,一直趴在桌子上,仿佛睡著了。醉漢咒罵著爬起來,一腳將條凳踢翻,那人滾倒在地。醉漢撲上去一陣拳打腳踢,那人擋了幾下,掙扎著爬了起來。醉漢的那些同伴叫囂著圍上來助陣,頓時拳腳交加,那人在包圍圈中幾次想沖出來都被打倒了。醉漢們找到了發泄酒瘋的新方法,烈酒刺激起來的神經就像一包火藥,一個醉漢操起了條凳,就要往那人頭上砸。

羅蕩終于忍不住了,沉聲道:“住手!”

醉漢們轉過身,瞪著他:“你說什么?”

羅蕩道:“我說住手。”

其實,醉漢們老早就看羅蕩不順眼,一邊怒罵:“你他媽的找死!”一邊一窩蜂地狂叫著撲向羅蕩。

羅蕩的手在桌上一拍,放在桌上的長劍跳了起來,他騰身而起,長劍出鞘只一閃,醉漢們只覺頭頂發涼,發髻紛紛掉落。他們的酒似乎被嚇醒了,發一聲喊,齊向店門搶去,一會兒工夫就跑了個無影無蹤。

小四拍手大笑,被羅蕩救的那人站了起來,深深地看了羅蕩一眼,說了聲“謝謝”,轉身走了。

羅蕩覺得那人有些奇怪,正準備問問掌柜的,一回首忽見后門站了一個小姑娘,一雙水靈靈的大眼正看著自己,流光溢彩。小姑娘俏生生地梳著兩根小辮子,看起來只有十六七歲,穿一身紅裙,更襯得肌膚雪白。羅蕩沖她微微一笑,小姑娘臉一紅,低頭走到柜臺邊提起一把壺跑了。

羅蕩沖掌柜的問道:“你怎么弄個小姑娘來?”

“那是我外甥女紅綃。她爹娘——也就是我妹妹、妹夫,都死啦。我只好把她接來了。”

羅蕩舒舒服服地睡了個午覺起來,就到后院檢查自己的大車。小四蹲在他身邊,有一搭沒一搭地跟他說著話。一個人影突然擋住了羅蕩頭上的陽光,小四的話也停了。

羅蕩仰起頭,只見被他救的那個人正站在車旁看著自己。羅蕩總覺得這人有些不同尋常,這人很年輕,頂多三十歲出頭,臉上輪廓分明,如果不是那雙過于冷淡的眼睛,簡直近乎完美。盡管萬字巾下的頭發散落,身上的青布衫污穢,但他看起來仍然行止有矩、儀態方正。羅蕩猜想他大概是行伍出身。

那人看著羅蕩緩緩道:“你能把我帶出關嗎?”

羅蕩想了一下道:“應該沒有問題。你什么時候走?”

“明天辰時。”

“好,明天辰時我去找你。”

那人說完扭頭就走,羅蕩叫住了他:“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

“燕云飛。”

吃過晚飯,羅蕩早早地歇下了,明天還得辛苦地趕路呢。迷迷糊糊中,樓下忽然嘈雜了起來,羅蕩也不在意,以為是又來了住宿的客人。

忽然,一聲女子的尖叫傳了上來,繼而,又響了幾聲。羅蕩一躍而起,抄起枕邊的劍,悄無聲息地來到樓梯口向下觀看。

只見廳堂中燈火通明,幾個彪形大漢已將紅綃按在了擺在正中的桌子上,幾只長著黑毛的大手正在紅綃的身上亂摸亂抓。紅綃徒勞地掙扎著,邊扭動身子邊拼命大叫。掌柜的和小四被另外幾個漢子按住跪在地上,動也動不得,只能瞪著眼睛罵人。

在廳堂的深處還有幾個人,一個紫袍人坐在椅子上,身后立著兩個手按佩刀的打手,他正津津有味地看著屋中的一幕。站在他對面的竟是燕云飛,燕云飛正緊咬著嘴唇,直視著紫袍人。紫袍人偶爾瞟燕云飛一眼。忽然,他沖著手下說道:“弟兄們,連著趕了幾天的路,也該累了,大家好好放松放松。”按著紅綃的幾個人更加興奮了,“哧”的一聲,紅綃的上衣被撕開一大片,雪一樣的肌膚露了出來,紅綃無力的尖叫瞬間便被淹沒在打手們的哄叫聲中。

羅蕩按捺住出手的欲望,他要看看這些人到底要做什么。

這時,紫袍人收回視線,鷲鷹般地盯住燕云飛,輕輕地說了一句:“這么純潔的小姑娘,馬上就要毀了,可惜呀可惜……吳鉤在看著你呢。”羅蕩將這話聽了個分明。他想,吳鉤是指什么呢,那不是一把劍的名字嗎?

只見燕云飛的目光越來越狂亂,嘴唇漸漸咬出血來。紫袍人忽然拔出寶劍,“當”的一聲擲在燕云飛面前,道:“去救她。”燕云飛梗著脖子不去看那把劍。

紅綃又是一聲尖叫,她的貼身小衣也被撕破。燕云飛渾身一顫,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面前的劍上,忽地爆發出一聲大叫:“不——”與此同時一件東西疾飛而去,正打中壓著紅綃的大漢的耳根,大漢痛叫著跳起來,羅蕩已經躍至場中,伸手接住了自己打出的劍鞘。燕云飛登登退后兩步,一跤坐倒在地,就像一條被掏空的麻袋。

眾打手嘩然。

“王八羔子。”

“上!”

“宰了他!”

羅蕩長劍一擺就要迎戰。

“住手!”紫袍男人負手走了過來,微笑道,“羅大少果然是急公好義。”他的笑容是那么優雅,與剛才判若兩人。

羅蕩一怔,不知這紫袍人何以一口就叫出了自己的名號,他暗暗吸了口氣,一抱拳客客氣氣地道:“在下并不想多管閑事,只是……能否向閣下討一個人情?”

紫袍人朗笑一聲:“既然羅大少開口,當然沒問題。”他轉而向手下厲聲道,“以后誰再敢碰這小姑娘,我就斬了他的爪子,都滾吧。”大漢們立馬散了,小四趕緊將掌柜的和紅綃送回房間。

羅蕩沒想到他輕易就答應了,還劍入鞘,看了眼燕云飛,心中充滿了疑惑。紫袍人順著他的眼光看去,道:“你是不是想知道他是誰?”

羅蕩微微一笑:“我更想知道你是誰?”

紫袍人哈哈一樂:“太行況北辰。”

羅蕩陡然一驚,一時瞠目結舌。況北辰這三個字在燕云十六州可以說是擲地有聲,他是太行山中最大一股盜匪的首領,這些年來已隱然成為河朔綠林之王。

羅蕩定了定心神:“那么他呢?”

況北辰看著燕云飛嘲弄地道:“他可是個大人物,官府懸賞捉拿的頭號要犯,價值五萬兩白銀。”

羅蕩試探道:“你是來抓他的嗎?”

況北辰道:“我們是朋友,我怎會抓他?”

羅蕩很感意外,口中卻道:“你怎么認識我?”

況北辰的嘴角爬上一絲譏誚的笑:“你恐怕不知道我這位朋友是個放火高手,一把火燒死了十八口人,不出關總有些麻煩。再說他和我都清楚,要出關必須找你大名鼎鼎的羅大少,你可是出關的一把鑰匙。”燕云飛忽然站起來,慢慢地走了出去,那瘦瘦的背影僵直得厲害。

況北辰在強占了福來客棧之后,又占了客棧對面最大最排場的建筑——平安賭坊,并且召來了許多手下來裝修它。那些強盜們一天不惹事心中便不舒暢,斷鄉屯這個平平靜靜的小鎮頓時雞飛狗跳。羅蕩實在搞不清楚況北辰到底想干什么,這邊關小鎮究竟有什么吸引了他,難道和燕云飛有關?燕云飛和況北辰之間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況北辰在那晚之后,便將燕云飛關在了馬棚里,并用拇指粗的鐐銬銬上了燕云飛的手腳,大概是怕他跑了吧。其實以燕云飛打不還手的樣子,他根本跑不了。

這天午飯剛過,燕云飛抱膝坐在馬棚外,臉埋在雙臂間。羅蕩站在廳堂的角門處看了他半天。一個打手拿了一個托盤放在燕云飛的面前,盤里有兩個碗,一碗里有兩個饅頭,一碗是湯。

燕云飛先端起那碗湯來喝,但是一條長鞭飛來,“啪”的一聲,碗被抽得粉碎。湯水濺在燕云飛臉上,他半天睜不開眼來。周圍的大漢放肆地狂笑起來。

燕云飛一點表情也沒有,拿起一個饅頭向口中送去。長鞭又飛過來纏住他的手腕,一帶一抖,他整個人頓時飛了起來,然后重重地仰天摔在地上。

燕云飛手中依然握著饅頭,再向口中送去。長鞭回卷過來,抽向他手中的饅頭,燕云飛忽然把手放下,鞭梢從他的臉上空掃了過去。

燕云飛不再吃饅頭了,從地上慢慢爬了起來。長鞭繞過來纏住了他的腿,“砰”的一聲又將他摔倒在地。他不急不緩又爬起來,長鞭又飛過來。就這樣三番五次,他和使鞭的打手之間形成了對峙。雖然他總是被摔倒,但總是爬起來,而且神情始終沉靜如水。四周的笑聲越來越小。使鞭的打手煩躁起來,卷住燕云飛甩了個鞭花,燕云飛翻滾著摔出去,落下時正砸在另一個打手的身上。打手大怒,一記窩心腳向燕云飛兜胸踢去。

羅蕩心里一跳,這一記窩心腳如果踹實,燕云飛就只有等死了。

就在那一腳將要及身的一剎那,燕云飛忽然滾了開去,在外人看來,倒像是被這打手一腳踢出去的。但打手知道自己并沒有踢中,于是跟著一腳腳踢去,燕云飛一次次滾開。打手大怒,拳腳齊出。燕云飛在地上翻翻滾滾,拖著鐐銬,看起來狼狽之極,實際上打手連他的衣角都沒有沾上。

燕云飛已經滾到了東墻下,靠著墻站起來。打手雙拳齊出,跟著手肘下沉,兩記肘錘向燕云飛兩側的太陽穴撞去,這一下將燕云飛的出路全都封死,他已存心將燕云飛立斃招下。卻見燕云飛雙膝一彎,就像是一下子跌倒了似的,身子矮下去老大一截,接著一個滾翻,已到了打手的身后。這一下動作極快,打手收式不及,兩記肘錘重重地撞在了墻上,霎時一陣酸痛透過全身,半個身子都木了。

站在檐下看熱鬧的小四“撲哧”一聲笑出聲來。這打手因為大丟了面子,兇性大發,拾起自己的雙股叉,就向小四撲去。

燕云飛已爬起來向馬棚走去,那條鞭子又向他劈頭蓋臉地抽來。燕云飛繼續向前走,但不知怎么,他的右腳恰好踏在了鞭梢上,跟著左腳踏出,在長鞭上一勾,使鞭的打手陡然飛了起來,向使叉的打手撞去。使叉的打手沒想到背后會飛來一個人,“砰”的一聲,兩人重重撞在一起,一個仰面八叉,一個狗嘴啃泥。所有的打手都愣住了,沒有人再向燕云飛出手,眼睜睜地看著他拿起碗里的另一個饅頭,走進馬棚。

羅蕩轉回身,況北辰不知什么時候已站在了他身后,正毫無表情地看著這一幕。羅蕩道:“如果他還手,你的手下加起來也不是他的對手。”

況北辰喃喃地、若有所思地道:“他不會還手的,永遠不會。”似乎對此非常惱恨。

況北辰就像一個法力無邊的巫師,不到兩天時間就把平安賭坊變了一番模樣,然后他從客棧搬了過去,只留下部分手下駐守在客棧里,大概是用來監視羅蕩和燕云飛的。當晚況北辰在他的新居里宴請了羅蕩,令羅蕩想不到的是,酒席上除了他還有一個人,竟是燕云飛。

況北辰坐在主人的位置上,笑容還是那么優雅從容,而燕云飛仍舊是不卑不亢,神情平淡如水。這兩個人倒真是一對勢均力敵的對手,羅蕩自嘆弗如。況北辰每次舉杯的時候,燕云飛都不理他,只管吃自己的喝自己的,況北辰居然也不生氣。一頓飯似乎就這么平靜地過去了,但這個時候,酒沒了。

況北辰拍了拍手,一個人從他背后走進來。羅蕩想是送酒的,也沒在意,但他忽然發現燕云飛的臉色變了。羅蕩自從看見燕云飛的那刻起,就沒見他變過臉色,而且是變得這么難看,就好像見了鬼一樣。

羅蕩十分好奇,抬眼一看,進來的是一個女子,裊裊婷婷,眼波如水,明媚動人,實在是一個少見的美人。羅蕩沒有見過,她顯然是況北辰帶來的。此時,況北辰正饒有興味地觀察著燕云飛臉上的每一個變化。

進來的是一個少見的美人,燕云飛就好像見了鬼一樣。

“君娘,怎么還不給客人倒酒?”況北辰頭也不回地道。

那女子走過來,先給羅蕩倒酒。燕云飛開始發抖,猛地站起身,差點把桌子帶翻,他踉踉蹌蹌地沖出房間,險些被鐐銬絆倒。

羅蕩若有所思地看向況北辰。況北辰又露出那種欣賞、玩味的微笑,向羅蕩道:“明天會有很多朋友到來,也許羅大少還認識幾個。”他舉了舉酒杯,一口飲盡,“好戲才剛剛開始!”

一大清早,羅蕩便被喧鬧聲吵醒了。馬嘶中時時摻雜上粗野的叫罵、無助的尖叫,斷鄉屯的居民們又倒了大霉。羅蕩嘆了口氣,索性賴在房里不出去,眼不見為凈。就這樣一撥一撥地來人,一天就不曾斷過,直到況北辰的人來請羅蕩。

華燈初上這句話本來和這小鎮無關,但今夜平安賭坊到客棧之間卻布滿了風燈,照得一片通明。賭坊寬敞的大廳里擺放了十幾張桌子,坐著這一天聚集到小鎮上的所有人物。羅蕩選了個角落的位置坐下,等他看清這些人物時,不禁暗暗吃驚。況北辰有句話沒有說錯,這些人他大都認識,或者早有耳聞——那個一臉橫肉卻一身文士裝扮的家伙是“屠面秀士”龍云;一對相貌相似的兄弟正是呂涼山中的馬賊頭目蔣氏兄弟;另一人他不認識,但從一對鐵拐看來應是獨腳大盜尤七;還有一個和他卻是舊識,那是來自關外的參客,有“參王”之稱的李合家。況北辰的本領真是不小,竟請動了這么多雄霸一方的人物,難怪他在主位上笑得那么從容。昨晚見過的君娘又出現了,只是一直垂著頭隱在況北辰身后的陰影里。

一通酒后,況北辰開了口:“既然這次盛會是況某主辦的,這第一筆生意當然由況某出手。況某有三十匹駿馬,送給今天來的各位,各路三匹,莫嫌菲薄。”眾人哈哈大笑,紛紛贊他大方,只有羅蕩知道這三十匹馬都是從別人手中搶來的,這個小鎮就不知被搶走了幾匹。

笑聲中各人拿出了自己的貨物:李合家的千年人參、尤七的珍珠冠、蔣氏兄弟的藥材和香料、龍云的千龍鼎,每一樣都是奇貨可居、珍品中的珍品。羅蕩卻向椅背上一靠,打定主意今晚只作壁上觀。

他輕輕松松地將目光隨意一掃,忽然愣住了,燕云飛不知何時也溜了進來,站在人群后面,背靠著墻,手中拿著鐐銬,目不轉睛地看著暗影中的君娘。

一件件物品終于有了歸屬,為了馬匹,蔣氏兄弟還差點和人打起來。最后況北辰又開口了:“今晚大家能夠滿意,是我這個主人的最大榮幸。但讓大家來到這個荒僻之地,況某甚感不安,最后還是由我收場,給大家添點樂趣。這最后一樣極品是——”他伸手握住君娘的手,將她從背后牽了出來,“一位傾城美女,價高者得之。”眾人都是一愣,驚噓聲四起,有人已哈哈大笑起來。羅蕩早有這種預感,向燕云飛看去。燕云飛并沒有激動,仍只是在沉思。

龍云首先出價:“五百。”

“龍先生也太吝嗇了,這么漂亮的美人就給五百兩,也太不給況寨主面子。”蔣老大嘻嘻哈哈地叫道,“我出八百。”

羅蕩忽覺眼前一暗,燕云飛繞過人群悄無聲息地來到了他的身邊:“買下她。”

“什么?”羅蕩愕然。

“求你幫我這個忙。”燕云飛不等羅蕩回答,繞過人群走出了房間。

“四千五。”蔣老二道,兩句話工夫價格已經飛升了。

龍云道:“蔣老兄,一物兩用,出多少都合算。”眾人大笑。

李合家道:“五千兩。”眾人互相看看,無人再出價,似乎大局已定。

“五千五。”羅蕩道。況北辰還是面帶笑容,但羅蕩覺得他的笑容里有了什么。

李合家大笑:“羅大少終于耐不住了,人不風流枉少年。”

龍云譏道:“我看他是花癡。”

羅蕩肚里暗暗罵娘,卻拿定了主意學燕云飛,也來個面無表情。

況北辰問道:“還有誰出價?”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沒有人再說話。

李合家道:“好,我讓你了,姐兒愛俏,這姑娘也定是喜歡羅大少的。”

況北辰雙掌一擊,道:“好,五千五百兩,人是羅大少的了。”

此言一出,大局已定,一些人開始鬧哄哄地向外走。李合家走過羅蕩身邊時笑道:“老弟,沒想到你也來了,早知道我就不會猶豫來還是不來了。”羅蕩心中苦笑,也不便明言。

羅蕩走出賭坊的時候,君娘已經在外面等他。羅蕩看了看她,她低下了頭。羅蕩不做聲地向前走,君娘也不出聲,只管跟在羅蕩后面,剛走進客棧后院就看見燕云飛踱來踱去的身影。

“你是他的了。”羅蕩對君娘丟下這么一句話后就大步走了,靜夜中只剩下燕云飛和君娘兩個人。君娘靜靜地看著燕云飛,燕云飛已經站定,臉卻看著地面。良久,他慢慢地走向馬棚,君娘緊跟著他。

燕云飛停下來,沒有回頭,道:“回況北辰那兒去吧。”

第二天一大早,眾人還在睡夢之中,羅蕩就起來了。他心里想著燕云飛和君娘,直奔后院,剛進后院他就怔在當場。

連續幾天早晨都在下霧,蒙眬中只見君娘趄臥于馬棚外,姿勢艱難,顯然是并沒想睡,最后熬不住了。羅蕩沖進馬棚,拍醒燕云飛。

燕云飛奇怪地問:“你怎么來了?”羅蕩沒回答,臉朝門口讓開路。

燕云飛疑惑地走出馬棚,盡管君娘聽見他的腳鐐聲已經站了起來,還是嚇了他一跳:“你怎么還在這兒?”

君娘輕聲道:“我已經被賣給你了。”

燕云飛笑笑道:“那只不過是游戲的一種玩法。趕快回況北辰那兒吧,這個小鎮已經是群魔亂舞了,只有他那兒最安全。”

君娘道:“我不能回去,他已經把我賣了。”

“你不用害怕,他早料到你會回去的。”燕云飛道。見她還不動,又道,“走吧,一會兒其他人起來就麻煩了。”

羅蕩也道:“是呀,你只會給他帶來麻煩,還是走吧。”

君娘看了看兩人,終于一步一回頭地走了。

兩人看著君娘慢慢走遠,同時又聽到另一個腳步聲慢慢走近,卻是紅綃。自從羅蕩替燕云飛趕走那群酒鬼,她就將羅蕩當成英雄了,后來羅蕩又救了她,她更是把芳心全放在了羅蕩身上。這幾天閑來無事,羅蕩常和她在一起,兩個人已經很熟。她手里拿著兩張蔥油大餅,遞給羅蕩,羅蕩將一張扔給燕云飛。

羅蕩問:“你怎么知道我在這兒?”

紅綃有點得意地道:“我在廚房看見你出來的。”況北辰將來客都安排在客棧里,顯然她不敢走進客棧,所以一直留意著等羅蕩出來。

羅蕩想到她這番心思,不覺有些感動:“這幾天更亂了,你呆在房里少出來。你說況北辰把這些人找來到底想干什么?”他后一句話是對燕云飛說的。

燕云飛仍是那種萬事不驚的樣子:“為了他們的勢力范圍。”

羅蕩愣了愣:“你是說,況北辰想吞并他們?”燕云飛沒有回答,他似乎不想多說。

羅蕩顯然不大相信:“恐怕沒那么容易吧。”

紅綃輕輕倚著羅蕩的胳膊,悄聲道:“中午你到我房間來,我給你包牛肉燒賣好不好好?”羅蕩隨口答應,紅綃沒有注意到他的心不在焉,非常高興。

燕云飛看著她頭上的珠花,暗暗嘆了口氣,那珠花價值不菲,顯然是羅蕩送給她的。

“那我現在就去做。”紅綃像一只快樂的小鳥般飛走了。

燕云飛看著她消失的背影,這口氣終于嘆了出來:“她太單純了。”

羅蕩質問道:“你下一句就要說我是個騙子了,別否認,你就是這意思。”燕云飛根本沒有否認的意思。

“嗨,我什么都沒有做。”羅蕩急了,辯白道,“我只是想給她枯燥的生活留下一點美好的回憶。美好的回憶也許是種折磨,現實與夢想有了距離就會痛苦。你難道讓我見一個女人娶一個?”

“大多數女人了解你這種男人,知道你不會娶她們,但她不是,當你第一次向她獻殷勤的時候,她就開始憧憬未來了。”

羅蕩無言以對,燕云飛看問題確實是入木三分,讓他無法反駁,正因為如此他才更惱火:“那么你呢,你又做了些什么?”他開始反駁燕云飛,燕云飛又不說話了。

“你說話呀!”

燕云飛道:“這和你無關。”

“和我無關?我已經在其中了。”羅蕩不覺提高了嗓門,“我不知道你遵循的是什么生存準則,但我知道這個小鎮,我了解這里就像了解我自己的手指。他們辛辛苦苦一輩子也不過求個吃飽穿暖,平平安安,而你卻給他們帶來了什么?你也知道群魔亂舞?這對他們來說,一不小心可就是滅頂之災呀,這都是你帶來的,你知不知道?”

燕云飛低聲道:“那你幫我出關。”

羅蕩自嘲地道:“出關!你以為出了關一切就結束了?你以為我們兩個能從況北辰的眼皮子底下溜走?”有些話他本不想說,可這樣一開了頭,不說出來,喉嚨里就像平白地長出了一根刺,“你打算永遠這么逃下去嗎?我不知道你害了多少人,但我知道這事永遠不會完的。你打算永遠讓他追下去,然后讓這種災難隨著你一路蔓延下去,連累更多的人?”

燕云飛像個學堂里被先生訓斥的孩子:“你要我怎么樣?”

羅蕩道:“出手。我知道你武功很好。”

燕云飛痛苦地搖頭,道:“我不能……我不能……”

“為什么?”羅蕩吼叫起來,燕云飛卻不回答他。

“好吧,你自己看著辦吧。”羅蕩憤然離去。

燕云飛順著墻滑下去,抱住了頭,坐在地上。

紅綃心里甜滋滋的。這些日子對于別人來說也許是場噩夢,對于她來說卻是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光。這時她正在井邊打水,對著清水她忍不住摸了摸頭上羅蕩送給她的珠花,看著水中的影子,她出神地想起了心事。

一只胳膊忽然伸過來抱住了她,她一聲尖叫。在她的尖叫中,木桶“咚”的一聲落進了井里,而她卻被橫抱著進了廳堂。

廳堂里三五成群地坐著幾伙人。龍云尖聲道:“蔣老大怎么相中這雛兒啦?”

抱著紅綃的蔣老大道:“這妞兒可是個新鮮貨色,不比況北辰的那個騷貨差。”大家一陣狂笑。

蔣老大揮手將一張桌子上的物什統統掃落在地,將又踢又扭的紅綃扔到了桌子上。他剛一放手,紅綃就跳起來,蔣老大一把抓住她的肩頭又甩了回去。“哧”的一聲,紅綃的衣服被撕掉了一大塊,她大聲尖叫。小四聽到聲音從房里跑出來,這時其他人都不在,見此情景,小四扭身就向外跑。

羅蕩此刻正在況北辰的賭坊里,另外還有燕云飛。羅蕩現在已經完全明白,況北辰這么做都是為了燕云飛,自己只是個陪綁。上一次是君娘,這一次不知又是什么花樣。燕云飛似乎感覺到了什么,在角落里不安地來回走著。

桌子上罩著一方大紅緞子,不知下面是什么東西。

況北辰微笑著掀起紅緞子,緞子下是一把把寶劍,有的支在劍架上,有的躺在劍匣中,有的甚至連劍鞘都沒有,羅蕩不用細看就知道這些都是好劍。

況北辰緩緩地道:“這里的每一把劍皆為極品,有著不同尋常的來歷和輝煌燦爛的往事。”他的聲音忽然變得低沉,充滿著誘惑力,他伸手拿起劍架上的一把鞘已褪色、柄上嵌金的寶劍,拔劍出鞘,“這是青劍,三國名將趙子龍于亂軍之中斬曹將夏侯恩而奪之,于長坂坡殺敵無數。”

放下這把,他又打開一個劍匣,匣中一把寒光閃閃的短劍:“魚腸劍,當年勇士專諸用此劍刺殺了吳王僚。”他再拿起一把劍身奇長的劍,彈劍出鞘,劍聲鏗鏘,“金吾劍,八十年前劍圣帥天縱仗它橫掃武林,獨步天下。”

最后,他表情復雜地掀開一個劍匣,拿出一把紫金吞口,劍身斑斕的長劍,停頓了片刻,方笑道:“這是一把仿制品,我遍尋天下得到了一塊精鐵,然后請當今鑄劍大師以血鑄成。劍長三尺七寸,重六斤——吳鉤劍。”他的話戛然而止,忽然一揮手,劍向燕云飛擲去。

當一件件寶劍展現在三人面前的時候,燕云飛在角落里越走越快,他努力控制著自己的目光不向這邊看。可是當況北辰忽然將吳鉤劍拋向他的時候,他一把就接下了,跟著一個靈活旋轉,動作完美無瑕。羅蕩立刻就看出來,他是一個劍客,跟自己一樣,劍是他生命的一部分。

燕云飛彈劍出鞘,立劍于前,讓劍鋒與視線形成一個適當的角度,使亮光在劍刃上跳躍。他無法控制自己的這個動作,就像一個貪婪的吝嗇鬼看到光燦燦的金子一樣,他對寶劍的貪婪完全占據了上風,他心中的魔鬼驅使他行動。他的左手兩指隨著劍鋒輕輕滑下,就像滑過女人光滑的肌膚。他狂亂地感覺到他靈魂深處對寶劍的渴望在瘋長,如洪水般眼看就要淹沒他的意志。

他忽然發出一聲籠中困獸般的狂吼,吳鉤劍猛地擲出,然后整個人就像受了傷的猛獸般全力沖了出去。羅蕩本想追出去,想了想又忍住了。只是看著被吳鉤劍洞穿的墻,流露出驚訝的神色。況北辰的臉上浮起一絲殘忍的笑意,但眼睛深處卻含著驚懼。

“啊——”突然,一聲驚天動地的慘叫遠遠傳來。

小四沒有找到羅蕩,只好又回來了,在門外亂轉,不知怎么辦好。紅綃聲嘶力竭的喊叫已經越來越弱,羅大少到底在哪兒呀?他突然趴在地上,繞過眾人向廳堂里爬去,群匪們太興奮了,完全沒有在意他。

小四鉆到紅綃所在的桌子下面,猛地長身而起,桌子被他頂了起來,紅綃摔到地上,蔣老大雖然沒有摔倒,但踉蹌了好幾步才站穩。再看小四早已丟下桌子轉身就跑,蔣老大大怒,喝罵著拔步追來。

小四繞著桌椅跟蔣老大大兜圈子,倒叫蔣老大一下子抓不著他。當他繞過龍云身邊時,龍云忽然伸腿將他絆了個筋斗,剛要伸手去抓,小四又鉆到桌子底下。龍云大怒,抓起護手鉤,一鉤就將桌子劈成了兩半。可小四已經爬到另一張桌子下面,龍云跟著進擊。蔣老大見龍云插了手,于是回身再去找紅綃。

紅綃已經從地上爬了起來,向大門外跑去。蔣老大追過去一把抓住了她胳膊,紅綃回過身在蔣老大手臂上狠咬一口,蔣老大一聲痛叫,手一掄,將紅綃打倒在地。紅綃不顧疼痛,掙扎著向外爬去。

蔣老大抓住她腳踝往回拉,紅綃伸手抓住門檻,死不撒手,同時兩腳亂蹬,但她怎么比得上蔣老大的力氣,蔣老大像貓捉耗子一樣看著她掙扎。

忽然,一個人帶著一張桌子撞過來,蔣老大被撞得一個趔趄,手指一滑,“哧啦”一聲,他手中只剩下紅綃的一截褲腿了。耳邊聽得小四大叫:“快跑哇!”紅綃跌跌撞撞地跑出了門。

蔣老大被徹底激怒了,他一拳就將桌子擊了個粉碎,小四被震得摔倒在門口。蔣老大跟上前一腳踢斷了小四的幾根肋骨,血從小四嘴里激噴而出。小四掙扎著站了起來,蔣老大又是一拳打在小四臉上,小四的臉立刻面目全非,血肉模糊,但他依舊緊緊抓著門框沒有倒下,并且伸出另一只手抓住另一邊門框,用身體擋住了大門。

龍云趕了過來,二話沒說,一鉤刺進小四胸膛,向下一拖,拔出護手鉤,小四的腸子跟著流了出來,血流了一地。

紅綃跑出兩步,回頭張望,見此情景,發出一聲驚天動地的慘叫,然后就昏倒了。

小四的身體慢慢倒下,龍云就看見了羅蕩。

羅蕩是以最快的速度趕來的,但還是晚了。他幾步搶到小四身邊,拉起小四的手,小四反握住他的手,然后永遠地垂下了頭。羅蕩抬起頭,透過模糊的雙眼看見燕云飛正站在幾步外,抖作一團,像個傷寒病人。

羅蕩忽然拔劍,直取龍云,他現在什么也不想,只有一個念頭:殺人,殺掉這些該死的人,為小四報仇!

龍云回鉤招架,罵道:“好小子,找死!”

羅蕩一言不發,疾進中宮,“大漠孤煙”,一劍刺傷了龍云小腹,嚇得龍云急忙后退。蔣氏兄弟拔劍上前助戰,羅蕩頓時落了下風。這時各路人馬都已趕到,李合家叫道:“住手,有話好說。”

忽然“當”的一聲,一劍飛來壓住了四人的兵刃,四人大驚,見是況北辰,蔣老大收手道:“況寨主,你怎么說?”

況北辰淡淡道:“我對羅大少保證過,誰也不能動他的女人。”

龍云一聲冷笑:“好,那你們一起上。”

況北辰傲慢地一笑,道:“只要三位勝了我,我保證沒人找你們麻煩。羅大少,你請退后。”羅蕩只好后退。

龍云三人忽然一起出手,況北辰右腕一抖,劍光如電,一閃而沒。當龍吟聲戛然而止時,一切都結束了,況北辰的劍插在蔣老二的心窩,而左右兩側的龍云和蔣老大正慢慢倒下去,血從他們咽喉處噴了出來。

羅蕩知道況北辰的武功非比尋常,也一直想看看況北辰的出手,他等這一劍已經等了很久,可是他還是沒有看清這一劍的招數。

眾人的感受和羅蕩一樣,一時間沒有一個人出聲。

晚上,況北辰正要走進他的平安賭坊,以李合家為首的各路人馬找來了,李合家道:“況寨主,你派人收拾了龍、蔣兩伙人,竟連我們的人也捎帶著收拾了一批,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況北辰輕描淡寫地道:“我只是希望大家能夠聯合起來,同心協力,抱成一團,這樣才有勢力跟官府對抗。”此言一出,人人變色。

羅蕩正站在客棧前,和他們相距不過幾十步,暗道:終于來了!

李合家怒道:“你想吞了我們!”

況北辰看也不看他,慢條斯理地道:“李參王言重了,如果你不愿意,況某也不會勉強。”

李合家朗聲道:“既然這樣,還請況寨主給我們一個交代……”

誰知話音未落,況北辰的聲音又慢悠悠地響起來:“只是李參王在關外雖然有幾房小妾,但妻子兄弟都在關內,還有父母高堂!”

李合家勃然變色,抽出背后的緬刀道:“況北辰,你竟敢威脅我!枉你為一方豪杰,竟然做出如此卑鄙的事情。”

“我從不威脅人。”況北辰轉身就走。

李合家大聲道:“休走。”揮刀搶上。況北辰頭也不回,卻突然拔劍,一劍直襲李合家胸膛,就好像背后長了眼睛。就在李合家舉刀下劈的那一刻,況北辰的劍已經刺進了他的胸膛。這一劍的速度超出了他的想象,他圓睜著兩眼,死也無法相信。

況北辰收劍入鞘,走進了平安賭坊,只留下他的聲音在每個人的頭頂回蕩:“大家應該沒有異議了吧?”

大伙一散,羅蕩就去找燕云飛,他有很多問題想問他。

燕云飛還是在馬棚里,羅蕩在他身邊的大車上坐下,兩個人都沒有說話,甚至誰也不看誰。良久,羅蕩才道:“你看見他出劍了?”燕云飛沒有回答,沉默有很多種意思——看見了或者……根本用不著看。

“我真不敢相信劍能快到那種程度,那一劍足可與閃電相比。我想當今之世再沒有人能快過那一劍了。”

“不,有一個人。”

“哦?”羅蕩瞪大了眼睛。

“那個人就是我。”

“你開玩笑?”羅蕩的眼珠子差點蹦出了眼眶。

“你不相信一個像狗一樣的人會快過況北辰。”

“不,我說過你武功高強。”羅蕩停了停,還是忍不住問,“你真能快過況北辰?你們交過手嗎?”燕云飛搖了搖頭,羅蕩道,“不出你所料,他吞并了他們,開始我還奇怪他怎會幫我對付蔣氏兄弟和龍云。”

燕云飛鄙夷地道:“他早就想除掉勢力最強的蔣氏兄弟和龍云,你給了他一個好機會,既可以分而殲之,又可以殺雞嚇猴,一舉兩得。”

“你真了解況北辰。”

燕云飛苦笑道:“我們認識三十多年了。”

羅蕩失聲道:“三十年?那不是從生下來就……”

“是的。”燕云飛繼續道,“我們出生在同一個村子,從小一起長大,形影不離,一起學武,一起從軍……”

“那他現在為什么要這么對待你?”

燕云飛嘆道:“當一個人過于執著于某事時,就會變得非常頑固。”

羅蕩想了想道:“那么你呢?你是不是也陷在什么事里了?”

燕云飛耳語似的道:“是的,我是陷在一個誓言里了——我對吳鉤的一個誓言。”

“吳鉤?這不僅僅指一把劍,對不對?”

燕云飛奇怪地看了羅蕩一眼,羅蕩一笑:“這是我猜的,況北辰出現的第一個晚上,不就提到過吳鉤嗎?”

燕云飛接著道:“是的,它既指一把劍,我的家傳之物吳鉤劍;又指一個人,一個名叫吳鉤的人。”

羅蕩道:“一個你喜歡的女人?”燕云飛默默地點了點頭。

羅蕩又問:“君娘長得是不是很像吳鉤?”燕云飛又點頭。

“你和吳鉤是青梅竹馬,中間又夾了個況北辰,對不對?后來呢?”

“后來我們都長大了。我從小癡迷于劍術,這時候覺得應該做點什么來證明自己的價值,于是我決定從軍報國。我和吳鉤約好,三年后我回來和她成親,走時,我把吳鉤劍留給了她。

“我和況北辰參加了狄青的西征軍。在軍中我如魚得水,三年班師凱旋時已官至統制,狄青將軍對我很賞識,要留我在朝中。但那時候我歸心似箭,恨不得立刻見到吳鉤,于是拒絕了狄將軍的美意,一個人回到了家鄉。”

羅蕩插嘴道:“那么況北辰呢?”

“況北辰一直是我的副手,干得也很不錯,所以我沒有約他一起回來。我一回到家就急不可待地去見吳鉤,卻被她的家人趕了出來,不由分說將我大罵一通,她的父親還說永遠不許我見吳鉤。”

羅蕩奇道:“為什么?”

燕云飛茫然道:“不知道,我一直不知道。”

羅蕩又問:“她父親原來對你如何?”

燕云飛苦笑了一下:“她父親原來就不太喜歡我。他覺得我不正經,我覺得他老頑固。不過我一直不當回事,幼稚地認為我娶吳鉤是我們兩個人的事,我要娶她就會娶到她。”

羅蕩問:“后來你怎么辦?”

“當時年少氣盛,也不想那么多,當晚我就潛進吳鉤的房間。吳鉤看見我非常高興,我們正說著話,她的兩個哥哥忽然提劍闖了進來。他們看見我眼睛都綠了,大罵什么淫賊無恥,揮劍就砍,我的氣也上來了,就這樣動了手。

“她的兩個哥哥不是我對手,但我也不能傷他們,只點了他們的穴道。誰知我們打斗時碰翻了燭臺,當時大家都很激動,誰也沒有注意到,等到燒著了才發現。一開始我還想救火,但火越燒越大,我急忙把吳鉤救出去,再想回去救她哥哥已經來不及了。

“那年大旱,連續兩個多月沒有下雨,天氣異常干燥,火勢一起很快就連成了一片,不但吳鉤家,周圍的房子全都遭了殃。那場大火一共燒死十八個人,吳鉤家除了吳鉤,十三人全部遇難。”燕云飛緊握雙手,抑制住一陣戰栗,羅蕩也猛地打了一個寒戰,仿佛冬天突然來了。

“我這時候才后悔,但一切都不可挽回了。我到府衙去自首,被判秋后問斬。后來有一天,況北辰忽然帶著人來,殺了獄卒,劫了大牢,把我救了出來。他帶來的幾乎都是軍中弟兄,他們都很服我,肯為我賣命,但畢竟是在府城之中,城防守軍聞訊趕來,雙方展開了一場血戰。那一天恰好是大集之日,街上人流如梭,無數百姓無辜喪命。長街上,血流成河,真的是成河……那種情景我永遠也忘不了。

“我們最終總算殺了出來,死了不少人。況北辰早有準備,他將我們帶進了太行山中,做起了山大王,弟兄們倒也沒有異議,他們大部分是為了生存才參軍的,只要有酒有肉,給誰當兵都一樣。況北辰讓我做老大,我做不了,我幾乎垮了,每時每刻只轉著一個念頭——見吳鉤一面。于是有一天我偷偷溜下了山,我知道我和吳鉤之間再也不可能有任何結果了,但我還是想見見她,想知道她怎么樣了,甚至寧愿她殺了我。”燕云飛的話語忽然停了,空氣中一片沉寂。

“她怎么樣了?”

“她死了——伏劍自刎,用的就是吳鉤劍。”燕云飛聲音飄忽,語氣如同要嘔出血來。良久,他接著道,“在一個雨夜,我在吳鉤一家人的墓前折斷了吳鉤劍,發誓從此不再動武,不再用劍。”

羅蕩心中最大的疑團總算解開:“原來如此。但況北辰為什么要這樣逼你?”

“他對我的決定不滿。他帶著弟兄們救我付出了那么大的代價,我卻拋棄了大伙。”

“但他做得太過分了。”

燕云飛搖了搖頭:“這十年來他一心只想逼我出手,這已經成了他的心魔。我本想遠遠避開,他卻一路緊追不肯罷手,而且在其他方面的作為也越來越不可理喻,他好像變了一個人。”

羅蕩沉思道:“你從來沒有和吳鉤談過她的家人為什么生氣嗎?”

燕云飛搖頭道:“我們還沒有談這個,她的哥哥就出現了。”

羅蕩苦笑——兩人真是濃情蜜意,什么都拋在了腦后:“你不覺得奇怪嗎?”

燕云飛仰起頭異常沉靜地道:“人已經死了,而且確實是因我而死,這一點誰也無法否認。”

燕云飛靜靜地躺在草堆上,閉著眼睛似乎睡著了。但經過了白天的長談之后,他真能睡著嗎?星夜中,有人進了馬棚,窸窸窣窣地摸向草堆上的燕云飛,手中似乎拿著劍。

來人摸近燕云飛,忽然發現燕云飛的一雙眼睛正亮晶晶地盯著自己,不禁嚇了一跳,手里的劍險些掉在地上。

燕云飛看清來人,吃了一驚:“君娘!你來干什么?”

“他們要殺羅蕩,你快去幫他。”

燕云飛自然而然地退縮道:“我不能幫他。”

君娘急道:“你不幫他,他就死定了。”

“他們為什么要殺他?”

“他們說,他總是和你在一起,留著是后患。”

“那我也幫不了他。”燕云飛的語氣已經沒有那么堅決了。

君娘領會錯了他的意思,道:“我把吳鉤劍偷來了,它是寶劍,一定可以斬開你的鐵鏈子。”說完,她笨手笨腳地拔出了寶劍,摸到鐐銬鐵鏈揮劍就砍。”叮”的一聲,鐐銬鐵鏈上只出現了一個小缺口,她卻震得差點跌倒。她跪穩身子,使大力向鐐銬鐵鏈上猛砍,但因為使力不準,鐐銬鐵鏈上出現了一排缺口,卻毫無斷裂的跡象。

燕云飛煩躁地道:“別砍了,你砍不開的。”君娘仍是一個勁地砍。

“臭婊子,你在干嗎?”忽然響起一個粗野的聲音。

君娘的舉動讓燕云飛心煩意亂,竟沒有聽到有人走近。君娘驚慌回頭,手中的劍“當”的一聲落在了地上。

況北辰的一個手下大步闖上前來:“你竟然敢救這小子,你這個不要臉的。”君娘恐懼地向后退,大漢伸手就抓住了她,一記耳光將她打倒在地,君娘一聲慘呼。

“放開她,你這混蛋,打女人算什么本事,有種你找我,你這孬種!”燕云飛第一次罵出這么難聽的話,他只想激怒大漢來打自己,讓君娘趁機逃走。

大漢卻不理他,他的獸性已被激發,他揪住君娘的頭發將她拉起來,掄起手掌猛抽她的臉,邊抽邊罵道:“你這個臭婊子,你竟敢吃里爬外,婊子就是婊子,你是不是又看上這個廢物了……”血從君娘的嘴角迅速流出來,她甚至來不及發出一聲呻吟。

燕云飛快瘋了。突然,他出腳在吳鉤劍上一點,劍從地上彈起,他跟著一腳踢在劍上,劍飛起,在半空中一旋,然后向下筆直飛落。他抬起雙手,將鐐銬猛地向上迎去,“嚓”的一聲,鐐銬從當中斷開。燕云飛翻腕操住下落的寶劍,隨手向后刺出,劍從他腋下穿過,從背后刺入了大漢的心臟。

在經過了昨天的觀劍和今日的長談之后,拔劍對燕云飛來說,似乎成了一件很容易的事情,另一個被埋在心底多年的燕云飛復活了,只差點燃引線。他這次出劍沒有絲毫猶豫,自然得就像他一直在為這個動作做著準備。劍其實一直活在他的生命中,并將永遠活在他的生命中。

“啪啪”,門外響起了兩記掌聲。

“好劍法!好劍法!真是好劍法!”在充滿譏誚的聲音里,走進來一群人,當先一人自然是況北辰,“沒想到這么多年了,你出劍還是這么快。”他轉向君娘,“君娘,你過來。”

君娘站了起來,低著頭默默走到況北辰身后。況北辰抓住她的胳膊,將她拽到身前,君娘被扯得一個踉蹌。況北辰沖著燕云飛不屑地道:“你以為她是來幫你的嗎?她只不過是在按我的意思行事而已。你不是發誓永遠不再用劍的嗎?哈哈,真是好笑。”他的語氣滿是狠毒,哪兒有半點好笑的意思。

“你知道她是誰嗎?”況北辰捏住君娘的下巴將她的臉抬了起來,“她只不過是我花了一百兩銀子從妓院里買回來的一個婊子,你竟然為了一個婊子違背了對吳鉤的誓言——”他又一頓,負手向天,長嘆道,“吳鉤啊吳鉤,你在天之靈該做何想法?”

君娘的下巴被松開時,痛苦地脧了燕云飛一眼。燕云飛的臉色一直毫無變化,從他出劍之后,他一直很平靜,他就那么淡淡地看著況北辰表演。這時,他慢條斯理地砍去腳鐐,拾起劍鞘,拋下一句:“后天日出之時,你我一戰。”便向外走去。

一縷和煦的晨光穿透了茫茫的霧靄,幾天來的濃霧終于消散了。

羅蕩興沖沖地向燕云飛走來,帶著掩飾不住的激動;燕云飛仍是冷漠的,冷漠得就像什么事都不曾發生過。在況北辰等離去后,他仍回來坐在了老地方,只是腿上多了一把吳鉤劍。

羅蕩問:“你出手了!”

燕云飛反問:“你知道了?”

羅蕩道:“我還知道你已向況北辰挑戰。”

燕云飛扭過頭來看看他,聲音像巖石一般沉穩:“你最好馬上離開這兒,況北辰已經不需要你了,我死以后他一定會殺掉你。”

羅蕩一字一字地道:“我知道。所以你一定要贏。”

“只怕況北辰不會和我公平一戰。”

羅蕩點點頭:“況北辰不會蠢到驚醒一頭獅子,卻把自己送進獅口。以他對付蔣氏兄弟的心計,我們確實要小心提防。”

燕云飛冷不丁問道:“那些人呢,都走了么?”

“走了,他們都嚇怕了,乖乖地俯首稱臣,然后都走了。現在是況北辰人手最少的時候,我們兩個應該對付得了。”

“以多取勝,況北辰沒那么笨吧……”燕云飛若有所思地道。

羅蕩走進平安賭坊。自從況北辰占了這所房子后,他只進來過三次。現在他是第四次走進這座房子,但還走不走得出去,他就不知道了。

屋里的布置和第一次一模一樣,甚至桌上的酒菜都是相同的。況北辰坐在同樣的位子上,指了指對面,那是第一次燕云飛坐的位子,羅蕩坐了下來。

況北辰看著羅蕩道:“我知道你會來的。是嗎?”羅蕩不動聲色。

“你有很多疑問,需要在我這兒弄明白。”

“那么你會告訴我嗎?”

“如果我不打算告訴你,就不會讓你進來了。”

“當年燕云飛離開軍隊回到家鄉之前發生了什么?”

“你果然聰明,一下子就問到了點子上。當年我讓人在村里散布消息,說他是因為調戲少女觸犯軍規而被開除軍籍的。”

羅蕩閉了閉眼睛:“怪不得吳鉤的哥哥口口聲聲罵他淫賊。”

“你該問我為什么這么做。”

“妒忌,我早已知道,或者說是感覺到了。”羅蕩的眼睛緊緊盯住況北辰的臉,“你一直嫉妒他。”

“啪”的一聲,況北辰手中的筷子斷成了兩截,他也抬起眼睛緊盯住羅蕩,又顯出了鷲鷹般的神情:“你說得不錯,我一直都嫉妒他。他太聰明了,無論做什么都舉重若輕、游刃有余,我日夜苦練在他面前只能顯得蠢笨。

“我最恨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美人在側,他卻要去從軍,吳鉤不但不生氣,還發誓等他回來。到了軍隊,天地寬了,各方人杰雄聚,他還是可以青云直上,連大將軍狄青都把他當作寶貝。班師回朝,榮華富貴唾手可得,可他又可以毫不在乎地走掉。他總是能做得瀟灑,做得漂亮,做得比我強。”

羅蕩怒道:“所以你就讓他身敗名裂。”

“我只是想讓吳鉤厭惡他、恨他、不嫁給他。”

“你也喜歡吳鉤?”羅蕩吃驚地看著況北辰,倒吸進一口涼氣。

“你想不到?連你這么聰明的人都想不到?為什么?為什么從來沒人想到過?”況北辰有些歇斯底里了,“我們三個人一起長大,可在吳鉤眼里只有燕云飛,無論我為她做了什么,做了多少。”

“那你為什么還要救燕云飛,讓他死在牢里不是正好?”

“在那天之前,我去見了吳鉤,我對她說了所有的心里話,我希望她在沒有了燕云飛之后能夠看到我的存在。”

“你這是乘人之危。”

“如果那天她答應嫁給我,一切早結束了,就不會有今天。”

“那當然,那樣的話,燕云飛也已經死了。”

“不,我還是可以去救他,甚至不再恨他。可是吳鉤不答應,她說即使燕云飛死了,她也不會嫁給任何人,永遠不會。”

羅蕩一陣激動,能讓燕云飛如此付出的女人果然不凡:“所以你存心大張旗鼓地在白天劫獄,還故意選在一個最熱鬧的集日。”

況北辰笑得比哭還難看:“我還事先把消息透露給了城防軍。”

羅蕩咬牙道:“你就不怕自己也死在里頭。”

“死又算得了什么,即使死我也要讓燕云飛身敗名裂,成為人所不齒的惡魔,讓他活著比死了還難受,讓吳鉤不再對他抱有幻想。”況北辰咬牙切齒地說道。

“是你逼死了吳鉤。”

“不,我沒有逼死吳鉤,我要娶她,可是她寧愿死也不嫁給我,寧愿死也不嫁給我!”況北辰大叫著,揮手將一把酒壺掃到了地上,“我恨他們那種生死相許的樣子,她可以為他生死不渝,他可以為她斷劍棄武,多么有情有義的模樣。”

“所以你一定要逼燕云飛出手,你要打破他對吳鉤的誓言。”

況北辰輕蔑地道:“誓言是可以背叛的,不是嗎?”

“吳鉤在天之靈,可以看到人間看不明白的一切,她不會怪他的。”

況北辰怪怪地看了羅蕩一眼,忽然平靜下來:“你知道我為什么不殺你?一臺好戲需要好的觀眾才看得懂。我第一眼看見你就知道你能讓燕云飛出手,你的言辭比我的行動還能夠刺激他,你和他實在很像,而且你比他干凈,至少他這么認為。”

羅蕩淡淡一笑:“燕云飛出手是件好事,后悔的是你而不是他。現在決戰在即,你是不是已經后悔了?”

“三十年來,他做每一件事我都跟著做,目的就是要超越他,強過他。現在武林之中我已經是無人可敵,可是不打敗燕云飛我永遠不會甘心。”

“那么你干嗎綁走了紅綃?”羅蕩突然道。

況北辰的臉色變了變,冷冷道:“只有這樣,你才不會做他的幫手。其實,我應該早點殺了你。”

羅蕩鄙夷地道:“這么說,如果我不出手,你的手下也不會出手,而且,你也不會用君娘來擾亂燕云飛嘍?”況北辰瞪著他不說話。

就在這時隱隱傳來一聲低叫,非常短促,很快又是一聲,而且更清晰。況北辰的面色大變。與此同時羅蕩飛身拔劍,一劍疾刺況北辰。

原來羅蕩此行的目的是牽制住況北辰,讓燕云飛順利消滅況北辰的手下,救出紅綃,帶走君娘。況北辰開始沒有想到,但聽到聲音便立刻明白了。羅蕩見翻臉在即,深知自己不是況北辰的對手,所以搶先出手,以求搶得先機,多支撐一時。

直到真正交手,羅蕩才知道自己錯了,不管有沒有占住先機,他都在況北辰的手下走不出幾招。況北辰左掌上翻,立即就化解了羅蕩的劍勢,跟著右掌拍出。剎那間羅蕩眼前全是況北辰的手掌,他甚至分不清哪個才是真的。

羅蕩雖驚不亂,一把掀翻桌子擋在面前,人卻猛向后滑,脫出了戰團。杯盤碗箸撒了一地,桌子被況北辰震得四分五裂,他飛身直進,追擊羅蕩。

已經沒有退路了,羅蕩劍去如矢,直取況北辰的咽喉,這種情況下,他只求能與對方同歸于盡。

忽然一道劍光從側面襲來,迎上了況北辰的掌風,如春風化雪,頓時消解了況北辰的攻勢。況北辰的臉色大變,倏忽后退,來人也不追擊,劍尖垂下。

來的正是燕云飛,羅蕩大喜:“解決了?”

燕云飛微微點頭,眼睛卻一直看著況北辰:“日出之后,我在壩上等你。”

兩人走出平安賭坊,羅蕩急不可待地道:“你知道嗎?當年是況北辰……”

燕云飛斷然道:“別說了。”

羅蕩奇道:“難道你不想知道……”

燕云飛停住腳步,回過頭來平靜地道:“我不想。”

羅蕩和燕云飛步行穿過草原,來到了壩上。在他們身后,太陽正緩緩升起。

一陣馬蹄聲打破了壩上的寧靜,況北辰出現在兩人的視野里,他遠遠就下了馬,向兩人走來。羅蕩清楚地看到他的眼睛里充滿了凌厲的殺氣,而況北辰始終只盯著燕云飛。

燕云飛迎著況北辰走去。羅蕩開始后退,一直退出功力和暗器所及范圍。無論誰有他這么個幫手存在,對對方來說都是個很大的威脅,燕云飛不需要這種威脅,他要的是一場公平的較量。

兩人相距五十步便停了下來,對峙不動。

鏘然一聲清響,兩人的劍幾乎同時出鞘,五十步的距離轉瞬即至,劍光一交即分,劍式變化紛繁。羅蕩發現兩人的劍招如出一轍,氣勢卻大不相同。燕云飛的劍勢變化輕靈,隨心所欲;況北辰卻是又急又狠,殺氣騰騰,每一招都希望致敵死命。羅蕩明白況北辰太想贏了,他幾乎是用了一生來賭這一刻,出招又怎會不急不狠?而燕云飛在經過這么多年的磨煉之后,再也沒有人能夠像他那么平和淡然、漠視榮辱。

戰斗隨著太陽升至當空而達到了高潮,汗水已濕透了兩人的脊背,喘息聲清晰可聞,決戰已經到了最后時刻,勝敗隨時可分。雖然羅蕩看出燕云飛在心態和劍法上都頗占優勢,但高手的對決,勝負往往只在一線間,很難說誰就一定是贏家。羅蕩看著如織的劍光,緊張得有些透不過氣來。

激戰中劍式回旋,兩人從“小登科“轉為“瓊林宴”,交錯回身,接下來是一招“狀元及第”。劍畫半圓未合,況北辰忽然變招,飛身直進,卻是一招天山劍法中的“天河飛渡”。羅蕩大吃一驚,沒想到況北辰竟然大違劍理出招,不過,這也確實能讓對手措手不及之下無法應付。燕云飛仍是一招“狀元及第”,“啪”的一聲,吳鉤劍卷上了青虹劍,兩柄寶劍竟然同時斷成了兩截,這一下場內場外的三個人都大感意外。但燕云飛的神色還是沒有一絲變化,斷劍跟著疾進,壓著況北辰的斷劍繼續上揚,直刺進況北辰的咽喉。

況北辰在這一瞬間神色飄忽起來,他似乎想不到自己這苦心孤詣的一劍會落空,想不到青虹劍會斷,想不到事情會變成這樣。斷了的吳鉤劍仿佛飛了起來,天地間都是劍光……

羅蕩將大車趕出了客棧,被困在斷鄉屯這么多天,他也該出關了,忙完了這趟生意,他可得回家好好享幾天清福。

燕云飛仍是那一件污穢的衣衫,只是眼神不再那么冰冷,也不再準備出關。

羅蕩問:“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他說:“流浪到哪兒就算哪兒,要不就找個深山住下來。”說完,轉過身大踏步就走。

一直遠遠站著的君娘跟了上去,只聽燕云飛道:“你別再跟著我,我還是個通緝犯……”君娘看他的背影一眼,仍是低了頭只管跟上前去。

羅蕩看著他們的身影,笑了一笑,駕著馬車朝著與他們相反的方向馳了過去。在客棧的一根柱子后面,一雙水靈靈的大眼正望著大車帶起的灰塵,強忍住欲滾落的淚水,那身影依稀穿著一身紅裙、梳著兩根小辮。

本文首發于《今古傳奇·武俠版》2002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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