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讓她忘了全世界唯獨記得我

□ 翟立華

2021 年8 月23 日，一則“18 歲孤女帶91 歲奶奶上大學”的新聞上了熱搜。你養我長大、我陪你變老的故事讓人潸然淚下，也溫暖了無數網友的心。

帶奶奶上大學，現在換我來愛你

2021 年8 月，驕陽依然似火。18 歲的廣東女孩黎海堅興奮得滿臉通紅，她終于考上大學啦!

她拉著奶奶的手興奮地在院子里轉了一圈又一圈。奶奶被她的情緒感染，也開心地跟著笑。“阿婆，我考上大學了——”海堅停下來，輕輕抱住奶奶嘆息：“可是，你怎么辦?”

91 歲高齡的奶奶患有嚴重的阿爾茨海默病。高中3 年，奶奶住在400 公里外的姑姑家，屢次出走尋找孫女海堅。所以，高考一結束，海堅就把奶奶接回來。奶奶像個孩子一樣黏著她。白天，她不能離開奶奶的視線；晚上，她要和奶奶睡一張床，哼著歌哄奶奶入睡。

別人家的孩子考上大學，家里都會請客慶祝，歡聲笑語。海堅卻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面臨艱難的抉擇，輾轉難眠。上大學是自己追求十幾年的夢，也是改變命運的唯一途徑。要讀嗎?讀的話，這么依賴她的奶奶怎么辦?

放棄嗎?或者把奶奶再送到姑姑那兒?很快，海堅否定了這個想法。這些年，姑姑為了接濟她和奶奶已經傾盡所有。因為她們祖孫的拖累，姑姑無奈離婚，現在帶著年僅5 歲的表妹獨自生活。不能再給她添亂了!

海堅翻了個身，下弦月如水的光灑在床上，她用手把奶奶臉上的頭發捋到耳后。老人睡得很香甜，有孫女在身邊，她心里踏實。權衡再三，海堅做出決定——放棄讀大學，照顧奶奶!大學將來還可以再考，如果奶奶哪天離世自己卻不在身邊，將是一輩子無法彌補的遺憾。

姑姑知道海堅放棄上大學時心急如焚，不停打電話勸她別犯傻。海堅心意已決，索性不接姑姑的電話，一心一意照顧奶奶。填報志愿的最后幾小時，遠在外地的姑姑委托好友趕到家里勸說海堅：“孩子，其他事別擔心，先把志愿填了，接下來的事我們一起想辦法!”

姑姑的朋友是當地一個愛心團隊的志愿者。這支愛心團隊奔走求助并發起募捐，給海堅捐贈了幾萬元善款。海堅的事跡在熱心網友的傳播下，迅速在網絡上發酵，受到媒體關注。消息也傳到了海堅報考的江門中醫藥職業學院。

8 月11 日，海堅接到一個陌生電話：“是黎海堅嗎?我是廣東江門中醫藥職業學院副校長譚曉玉，你和奶奶的事兒學校已經知道了。經過研究，學院決定給你和奶奶提供一間獨立宿舍，方便你照顧奶奶。孩子，不要有顧慮，安心等著開學吧!”譚校長還說，宿舍里，必需的生活用品已準備好。宿舍隔壁就是值班室，24 小時都有宿管值班，可以及時了解奶奶的情況給予幫助。開學前，學校還會安排她和奶奶提前到校熟悉校園生活環境，幫助老人適應……此時電話這端的海堅早已感動得泣不成聲。

巨大的驚喜讓海堅有點兒懷疑，這是真的嗎?通話早已掛斷，她還對著手機左看右看。學校提供免費宿舍，讓自己帶著奶奶去上大學?她伸手在胳膊上使勁掐了一把，咝——真疼!她不是在做夢!

海堅一溜煙兒跑進屋，邊流淚邊摟住打盹的奶奶親了一口，口水和淚水沾了奶奶一臉。不管奶奶能不能聽懂，她都要分享自己的開心：“阿婆，我可以帶你一起上大學了!”

混混沌沌的奶奶像是聽明白了她的話，用顫顫巍巍的手撫摸她的臉問：“海堅，你要走了嗎?”海堅把臉貼著奶奶的手，說：“奶奶，不是我要走，是我們一起去上大學!”奶奶忽然激動起來：“你是個壞人，你不要把我帶走，我要和海堅在一起!”伸手就要揪她的頭發!

海堅握住奶奶的手安撫道：“阿婆，我就是海堅!”老人定睛看了她一會兒：“海堅，誰欺負你告訴阿婆，阿婆保護你!”海堅熱淚盈眶。奶奶縱然誰都不認識了，還記得保護她。

她輕聲對奶奶說：“我被您呵護了18 年。現在，換我來守護您!”

不幸卻又幸運，今生得以遇到您

海堅的父母結婚后在廣州打工。2003 年，她剛出生一個多月，就被爸爸從廣州抱回茂名老家，交給奶奶撫養。海堅3 歲時，爸爸去世，而媽媽在她的生命里再沒有出現過。

爺爺去世早，奶奶只育有一兒一女。兒子去世，女兒遠嫁且沒有工作，自己生活都很艱難。原本，奶奶在村里教幼兒園小朋友讀書寫字，有一份穩定的收入，可以養活自己。現在，73 歲的獨居老人，生活里忽然多了一個嗷嗷待哺的小娃娃。她要沒日沒夜地照顧小孫女，田不能種，工不能做，每天累得筋疲力盡，經濟也沒有來源。

街坊鄰居都覺得老太太這么大歲數，自己生活就夠難了，又要照顧這么小的孩子，不如送去福利院得了!

奶奶抱著粉嫩的小海堅低頭逗弄著說：“這是我的親孫女，只要我有一口氣，就會養著她。以后誰也不要說什么送福利院的話，我不愛聽!”鄰居嘆著氣，卻再也沒有勸過她。

姑姑經常對祖孫倆牽腸掛肚，無奈能力有限。她因為帶小孩沒有上班，只有婆家給的一些買菜錢。她跟菜販砍價，挑便宜的買，省下錢買奶粉寄過來。

等海堅大一點兒，奶奶又開始下田種地。靠種兩畝薄田，祖孫倆日子過得捉襟見肘，那幾年是奶奶最艱難的時候。俗話說，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小海堅比同齡的孩子更加懂事貼心。奶奶做飯時，3 歲的她竟然搬來小板凳放到奶奶身邊，奶聲奶氣地說：“阿婆，坐。”“哎喲，我的小海堅，知道孝順阿婆了!”奶奶一把將她摟在懷里，一邊燒火一邊教海堅唱兒歌。祖孫倆一唱一和，笑聲在小院的上空回響。

6 歲的小海堅在鄰村上小學了。孫女大了，要買新衣服，要買書本……花銷越來越大。要強的奶奶不想委屈孫女，別人家孩子有的，海堅也要有!但是靠自己家的兩畝地，祖孫倆只是勉強維生。為了增加收入，年近八旬的奶奶開始拓荒，只要是別人不種的地，她都要種上水稻。

干農活兒有多累，農民都深有體會。我們難以想象，當年這位老人憑借怎樣的毅力，一個人種了十多畝地。插秧的時候，奶奶整天泡在水里，把秧苗一排一排插成希望。放學后，小海堅挽起褲腳，下到田里幫奶奶插秧。奶奶總是嗔怪她：“誰讓你下田的?我們家海堅的手是要拿筆桿子的，將來是要上大學的!”小海堅歪著頭想了想說：“我不上大學，我要和阿婆在一起。”奶奶把手里的泥巴抹到她的鼻尖上，疼愛地說：“等你出息了，阿婆跟你一起上大學去!”

12 歲那年，海堅要到離家20里遠的鄰鎮上初中。豆蔻年華的小姑娘，奶奶不放心她獨自上學，就迎著朝陽送她上學，踏著夕陽接她回家。一路上，兩個身影、四行腳印，丈量著時光，丈量著親情。

一天，祖孫倆正走在回家的路上，忽然奶奶站在那里不動了，看著海堅疑惑地問：“你是誰啊?看到我們家海堅了嗎?”海堅以為奶奶在和她開玩笑，樂得直不起腰：“阿婆，你又逗我玩!”奶奶盯了海堅一會兒，忽然笑了。她沒說話，拉起海堅的手繼續往家走。只是，海堅記得，奶奶攥得她手生疼。

之后，奶奶偶爾還會和她“開玩笑”，但是海堅發現奶奶臉上的笑容越來越勉強。奶奶會在她寫作業的時候長久地盯著她看。有時候像是問海堅，又像是自言自語：“如果阿婆有一天不在了，你怎么辦呢?”

奶奶的精神也越來越恍惚。一天，聽見奶奶和鄰居吵架，海堅跑出去看個究竟。發現她居然指著鄰居在罵，說人家藏起海堅，要把海堅害死。鄰居莫名其妙，事后好心提醒她：“你奶奶是不是得了老年癡呆?”

海堅不愿相信和自己相依為命的奶奶會得病，但她還是上網查了一下，對比奶奶的癥狀，不得不面對一個事實：奶奶得了阿爾茨海默病，也就是俗稱的老年癡呆。她會慢慢失去記憶，直到連最親的人也不再認識。

那一刻，海堅抱著奶奶無聲哭泣!奶奶不知道孫女怎么了，只當她受了委屈，一下一下地拍著她的后背，輕聲哼著兒歌。

海堅沒有對奶奶隱瞞病情，但是奶奶堅持不去醫院：“我哪里有病?去什么醫院!”其實，奶奶早就知道自己病了，但她舍不得花錢。孫女馬上要讀高中了，當地政府部門給祖孫倆建檔立卡，海堅可以免學費上高中，但是家里僅有的一點兒錢要留著作她的生活費。因為奶奶拒絕治療，病情發展得很快。海堅上高中時，老人已經生活不能自理。

因為海堅高中在學校住宿，姑姑干脆把奶奶接到身邊照顧。分別那天，看著大巴車載著奶奶離去，海堅跟著車一路奔跑，哭得不能自已……奶奶走了，那么遠，她想自己的時候怎么辦呢?

15 年來，她第一次和奶奶分開，濃重的孤獨和失落感緊緊包裹著她。

她忘了全世界，唯獨記得我

高中三年，海堅都是提心吊膽地度過。

一天，姑姑突然打來電話驚慌地說：“海堅，阿婆找不到了!”海堅緊張得渾身發抖，哭著問：“怎么辦?阿婆會不會走丟?”姑姑說：“你阿婆一直鬧著要找你，我一時沒看住，她就跑出去了。”

雖然姑姑已經報警，但萬一警察也找不到奶奶呢?她會不會發生意外?會不會孤苦伶仃地流浪街頭，沒有吃沒有喝?一整天，海堅不吃不喝也不睡，堅持要去找阿婆。老師攔住她，勸道：“那么遠，你一個小姑娘人生地不熟，去了有什么用?你好好學習，阿婆會找到的!”

可此時此刻，她的心思都在奶奶身上，哪里學得下去?幸好第二天，姑姑就打來電話，奶奶被警察找到了。警察送奶奶回家時，她還拼命掙扎，大喊不要去女兒家，要找海堅，明明神志不清卻異常執著。這位耄耋老人對孫女的愛，讓在場的人無不動容。

奶奶的每一次離家出走，都是為了尋找海堅。姑姑很無奈，在奶奶偶爾清醒的時候調侃：“我是你的親閨女，還比不上孫女親!”奶奶不好意思地笑笑說：“不知道海堅怎么樣了，有沒有人欺負她。”

因為海堅沒有得到父母的愛，奶奶就用自己所有的愛補償她，舍不得她受一點點委屈。所以在她心里，誰都不能欺負她孫女，她必須要用盡全力去守護海堅。

每逢寒暑假，海堅都會坐車去姑姑家陪奶奶住一段時間。那段時間是奶奶最安靜的時光。有時，她坐在那里靜靜地看著海堅，眼神慈祥而安然。但是，大多數時間，她是不清醒的，會忽然發怒，懷疑所有人都要傷害海堅，包括海堅自己。

一次，姑姑拉著發狂的奶奶說：“媽，海堅就在這兒，你還要去哪里找她?”奶奶使勁掙脫姑姑的手，一邊罵一邊順手拿起玻璃杯砸過去。杯子砸破姑姑的頭，血順著臉頰流下來。

海堅愧疚地上去抱住奶奶：“阿婆，我帶你去找海堅，你別打姑姑!”盛怒的奶奶回頭看著海堅，眼神漸漸溫柔，忽然就哭了：“海堅啊，你來了，你帶我走，他們都欺負我!”姑姑無奈地說：“海堅，你阿婆的世界里只剩下你了!”

是啊，奶奶已經忘了全世界，唯獨給她留了一方天地。奶奶的生命只剩下一件事，就是愛她。海堅抱住奶奶，淚眼婆娑。

隨著國家扶貧工作力度不斷加大，當地政府部門給了海堅很大幫助。生活上的相關補貼，奶奶的低保補貼、高齡補貼，基本能夠解決祖孫倆的日常生活所需。在姑姑的接濟下，奶奶通過吃藥，病情得到控制，相對穩定。高三寒假時，奶奶對海堅說：“要不，你找個婆家吧，就在咱們村里找!”海堅知道奶奶的心思，她是想看著自己成家有了歸宿好放心。

奶奶患病前，希望海堅當老師或者醫生。填報高考志愿時，海堅毫不猶豫地選擇了醫學專業。她希望將來自己可以給奶奶治病。

海堅告訴記者，姑姑原本不同意她帶著奶奶上大學。想讓海堅一個人上大學，她來照顧老人。“是我自己堅持要帶奶奶上大學的。奶奶不認識姑姑，不聽她的話，不肯好好吃飯，晚上也不睡覺……這樣下去，奶奶的身體會變差的。而且，我聽說有親人陪伴有助于緩解病情。現在奶奶只認得我，我希望自己的陪伴能減輕她的病情，這是我的一點兒奢望。”

秋高氣爽，清風颯颯。海堅在小院里沐著陽光給奶奶洗衣服，聽奶奶自言自語地嘮叨著“海堅”……她幸福地笑了。能如愿以償地上大學，還能照顧奶奶，還有什么不知足呢?她感恩世界的美好，感恩社會的溫暖，更感恩奶奶忘了全世界，唯獨沒有忘記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