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義

這幾年,我特別喜歡讀與新中國史有關的回憶錄。部分原因是在幾個重要節點上,比如改革開放40周年、新中國成立70周年、建黨100周年,有寫作任務。相比于偏理論的研究著作,這些回憶錄總是讓我流連忘返。
最新讀的一本是朱燾先生寫的《由是之路》。朱燾先生從沈陽一個大型企業調京后,長期在國家經濟部門工作,歷任國家經委辦公廳主任、國家計委辦公廳主任、國家計委企業管理局局長、國家經貿委企業司司長等職務。如果從俗套的職位來看,他是長年在國家綜合經濟管理部門工作,可以說和企業打了一輩子交道,直接參與企業改革十六年,推動企業設計創新十六年,所以這本書還有個副標題—我經歷的五十年企業變革。
如果要了解改革開放以來經濟改革和經濟體制向市場經濟轉型的歷史,高層領導的文集要看,綜合經濟管理部門的領導的回憶錄也要看,他們可以說是變革的見證者和參與者,也是具體推動者。
朱燾先生是1943年10月生人,說起來算是我的父輩。我的父親出生于1942年。記得1997年的一天,我和父親正在家吃飯,電視上播放了鄧小平逝世的消息。父親是個普通的農民,他沉默了一會,只是感慨了一句:“鄧小平讓我們吃上了白饅頭。”不是多深刻的話,一句大白話,也是一句大實話,道出了一個普通農民對鄧小平的感激。
相比于我的父親,朱燾先生是“居廟堂之高”的。但在歷史的大洪流面前,這代人有很多共同點,比如長身體的時候有挨餓的經歷,受教育的時候有“文革”這樣的內亂,改革開放之前就已經成家立業等。特別是特殊年代諸多政治運動和諸多政治禁忌對個人生活的影響之廣之深,可以說是不分階層、不分教育程度的。
我們家曾經被劃定為黑五類,罪名是投機倒把,大概是因為偷偷摸摸做點小買賣的緣故。小時候聽長輩回憶時抱怨過,因為成分不好,集體勞動大隊記公分時,有干部就故意給的很低,但總體上說,因為都是熟人社會的鄉里鄉親,日常交往不會按照政治標準進行的,所以還能活下去,大家活得也其實都差不多—差不多都窮。
而朱燾先生成家前的女朋友也有家庭背景問題,讓他深感苦惱。但是單位的領導很開明:“重在表現嘛,這還是家屬問題,不會有什么影響。”頓了一會,又補充道:“可能出國會受到限制。”得到了最權威的政策解釋,“不管可信與否,吳主任這幾句話最后解除了我內心深處的懼慮。我想,只要有工作、有飯吃就行了,出不出國有什么關系。”
我想,這些都算是共同記憶,不管人的主觀意識能夠自覺到什么程度,從特殊年代里走出來,就是那一代人的“共識”。無論是我父親這樣的普通農民,還是朱燾先生這樣當時所謂的“公家人”,至少在“必須改變現狀”這點的看法上是一樣的。什么是一個時代的人心,這就是。人心不是一時的喧囂,而是“上下同欲”。當然,我父親的感受主要來自肚皮(沒有對老人家不恭敬的意思),而朱燾先生因為位置不同,能看到的、能聽到的,非我父親能比,比如出國后對國內外發展差距的真實感受。
而這個走出來的過程,并不容易,絕非熟讀、會講幾句宏大的理論概括所能真正體味的,這也就是為什么親歷者應該多寫回憶錄、今天的人們應該多讀讀這些回憶錄的原因。之所以讀,也不是唐詩形容的“閑坐說玄宗”,好像只是當作談資的人掌故,與今天沒有什么關系。錯了,回望過去的目的是更好地走向未來。至少,通過回望過去,我們可以知道,今天我們習以為常的東西是來之不易的。
舉兩個書中的例子吧。一個是上世紀80年代初剛剛重新確立“解放思想、實事求是”的思想路線的時候。大方向是明確了,但具體問題就接踵而至了。比如,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已經是共識了,但具體事物的是非判斷還是爭論不休。對年輕人留長發、穿喇叭褲,有的工廠對此不在意,有些工廠對此規定不能進廠。作為國家綜合經濟管理部門,自然要考慮:該怎么處理?類似問題還有很多很多。
另一個是,到了90年代,建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的方向已經明確,但是怎么建立現代企業制度?當時確定的四句話“產權清晰,權責明確,政企分開,管理科學”,作為具體的文件的起草者們,對這四句話的含義和順序,都要反復討論和推敲。涉及所有制實現形式,是有一定政治敏感性的。“比如有人問為什么叫現代企業制度,難道我們的企業制度是古代的?公司制就能解決問題?新中國成立前不都是叫公司嗎?為什么把‘產權’問題放在第一位?講‘所有權’又講‘產權’不是‘一物二主’嗎?”
事非經過不知難。國家的大方向確定了,但是要走上這個大方向,還有海量的具體問題需要解決,或者說這些具體的問題決定了大方向是否能夠落地,我想這也正是像朱燾先生這樣改革的具體領導者們為國家的進步作出的重大貢獻之所在。
在書中,朱燾先生也深情回憶了呂東、袁寶華、胡昭衡等部委老領導是如何在晚年解放思想,奮力推進改革的。他們身上都有一種共同的特質,就是對舊體制的弊端感知甚深,尊重一線的實踐。具體問題的解決不是簡單的理論推演的結果,而是扎根于人民群眾的生動實踐。尊重群眾的實踐,然后從中提煉出有普遍意義的經驗,我想這正是那一代改革者們在自我革命中共同的做事風格。這里面也有中國奇跡誕生的密碼。
就像朱燾先生自己思考的,為什么工業有輕、重之分,輕工真的輕嗎?輕工確實不輕。因為改革開放初期的經濟改革,除了農村實行聯產承包,工業上就是輕工企業最先走向市場,最早出現民營企業,最早出現合資企業,最多出口創匯,為人民生活吃穿住行用等水平的改善和提高發揮了極大的作用。輕工市場發展起來了,限購的票證制度也隨之就失去了意義。是人的具體實踐沖破了舊體制的牢籠。
正是因為這些實踐,所以朱燾先生由衷地把企業家(無論是國企還是民企)稱為最可敬的人。企業的發展不是沒有問題,比如假冒偽劣、環境污染等等,這也是朱燾先生從國家的經濟宏觀管理部門轉到行業管理組織工作后投入精力去解決的問題。重要的是,新的空間、新的局面經由改革徹底打開了。新的經濟體制是一個個具體實踐去構建的,包括大批老干部、朱燾先生這樣的“中堅力量”、每一個企業家,也包括每一個為了美好生活而奮斗的普通人,共同描繪出了大方向的具體模樣。
《由是之路》是一部管窺企業發展“中國道路”的個人記錄,是一部改革參與者回眸經歷致敬改革開放偉大成就的生動札記,既有作者憂患與共、深情相守的家國天下,也有他釋放天性、放眼人類的“大地星空”。充滿張力的人生軌跡,與大時代的社會變遷相聯系,一定程度折射了中國改革開放所具有的蓬勃生命力,也許就在于這種全民的參與性。正如我在拜讀朱燾先生的文字時,伴隨他充滿畫面感的不同人生片段,總是會一再想起自己的父輩作為普通農民的所思所盼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