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后期我被調到了市里,因為工作的關系認識了揚州農藥廠周其鈞廠長。他后來雖然成了揚農化工集團公司的董事長、總經理,但我和社會上的多數人仍習慣性地稱他周廠長。
他與我年歲相差幾個月,是同齡人,是我人生中難得一遇的摯友。三十多年下來,我認為,我對他是相當熟悉、了解的:他為人謙和、嚴謹、低調,既是個成功的企業家,也是個很好相處的人。但是我從與他后來的交流、特別是近年來的閑談中,發現周廠長還有我之前不完全清楚的、重要的性格特征,那就是堅韌、倔強,而且是來自骨子里的,是柔中寓剛、綿里帶刺的。只要他看準了的事,只要是他想要做的事,哪怕是飯吃不成、覺睡不成,也要力爭一口氣把它做成、做好。我細細回想起來,作為國有企業的揚州農藥廠之所以一步步走向輝煌,走向世界,成為我國農藥化工工業的驕傲,有多種因素、多任領導班子的不懈奮斗,其中之一可能與周廠長在任時的這一性格及當年的有關決策得以實施有著很大的關系。這些事雖然過去好多年了,但仍值得回味,值得我們在為人、為事、為政中借鑒。這也是我用文字記錄下周廠長的這些陳年舊事的重要緣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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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記錄的第一件事,是周廠長拒不履行某一職務的前前后后。
1992年初,市有關部門通過一定關系,爭取到了一個經化工部同意、國家計委立項、初始投資7.55億元的芳烴項目。這是一個地方性項目,包括籌資在內的所有事項全由地方負責。
立項批文到手后,市委、市政府事非常重視,市委決定成立西南化工聯合總公司(以下簡稱西南公司),明確了西南公司的領導班子和一名坐鎮指揮的副市長,并確定以位于城西南的市屬國有農藥廠、化工廠、樹脂廠、磷肥廠、化工研究所為項目實施主體,但在項目實施前暫保留“四廠一所”的法人地位。
西南公司領導班子一定下來,市委分管組織工作的領導便當即分別找他們談話。周廠長是“四廠一所”中唯一進入西南公司班子的企業負責人。周廠長未加思索,說他不想擔任這個職務,并簡要說了原因。
周廠長當時對芳烴項目能否上得去心存疑慮。一方面是資金的難度。市里肯定拿不出多少錢;“四廠一所”中農藥廠還算欣欣向榮,其他的是微利或長期虧損,實力非常有限。另一方面,項目雖然得到了化工部和地方政府的認可與支持,但在技術和操作層面上還有相當大的難題,有眾多不確定性。更主要的是農藥廠工作走不開。當時該廠處于發展關鍵階段:人事、用工、分配等制度的改革正開始大力實施,萬噸對鄰硝裝置剛剛建成,最最重要的菊酯項目剛走出困境,才開始爬坡。
菊酯是世界性的新興化工產業,被廣泛應用在農藥、衛生等領域,具有高效、安全、低毒的優勢。揚州農藥廠是國內最早涉足這一領域的廠家。由于產品技術門檻很高,質量一直大大落后于國外的。1990年廠里成立以技術骨干為主的9人小組,以破釜沉舟、背水一戰的精神進行技術攻關。經過一年多努力,終于走出了項目瀕臨下馬的困境。1992年成立了菊酯分廠,并實行獨立核算、自負盈虧。
廠里有那么多事情,周廠長確實難以再承擔其他工作。周廠長的這種行為,全市上下傳遍了。農藥廠內部更是議論紛紛,認為周廠長的廠長肯定當不長了。
周廠長這樣做并沒有影響芳烴項目的推進。其中之一,是對項目的實際投資作進一步論證,最終敲定,到投產實際需要投入35億元,這在當時是個天文數字。因此,只得尋找合作伙伴。從市領導到西南公司班子成員,從國內找到國外,最后是以色列貝納尓集團愿意合作,但只肯出資30%,剩余的70%由揚州承擔,可市里連注冊資本部分也難以解決。因為資金問題,興沖沖忙了一年半時間的項目被迫終止,人員各歸原位。這時有人夸周廠長有先見之明。周廠長笑說,我沒有那么高明,只是不想因為上芳烴項目而影響甚至拖垮農藥廠,農藥廠的事必須堅持做下去,不能讓之前的心血白花。他還說,他得感謝市領導的寬容、包容,并沒有因他不服從組織決定對他怎么樣,而是一如既往地信任他、支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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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記錄的第二件事,是周廠長兩次否決與跨國公司的合資合作。
與國外先進企業的合作是加快發展自我、提升自我的重要舉措之一。農藥廠在2000年左右也曾與跨國公司接觸過,真心實意地洽談過,想通過與他們的合作,解決自身發展中的瓶頸,首先是一些技術難題,其次是為了資金,但前后兩次都沒有談成功。
第一次是1995年。日本五大商社之一的住友株式會社,其生產的菊酯系列產品世界聞名,占有我國市場相當大的份額。當他們發現揚州農藥廠菊酯產品的發展勢頭后,有了強烈的危機感,主動提出想促成合作。農藥廠當即表明了積極的態度,談判地點安排在上海。前幾次是周廠長去的,之后一直是負責菊酯生產的副廠長去的。從談判中得知,住友的產品確實比當時農藥廠的產品規格高、競爭力強,合資后定會進一步提升揚農菊酯的檔次。但在股權比例、市場準入、品牌使用等方面一直談不攏。其中在投資比例上,住友堅持要占三分之二以上。周廠長清楚,對方合資的主要目的是要扼制揚農的發展勢頭,以進一步控制中國市場。到那時,現有廠負責人的待遇可能是好的,但揚農卻成了住友的打工者,揚農人得聽他們吆來喝去,更談不上打出國產品牌。因此,周廠長拒絕了與住友的合作。
周廠長告訴我,他們與住友的合作雖然沒有成功,但也學到了非常深刻的一課,激勵他們更加奮發圖強。2000年,揚農菊酯的規格終于趕了上來,而且是多品種系列化,國內和東南亞市場的占有率分別達70%、60%。住友方面感慨地說,揚農是他們值得尊敬的對手。目前,住友的菊酯產品已完全退出了中國市場,揚農的產品卻進入了日本市場。
第二次談合作是2003年前后。德國拜耳公司主動提出與農藥廠(當時已是揚農化工集團)在氯化苯系列進行合作。拜耳公司創建于十九世紀,確實有名氣、有實力。拜耳公司在半年多時間內,先后在揚州與周廠長談了六次,與負責生產經營的廠長談了十多次。但在出資比例上,對方為了控制氯化苯系列產品的市場,堅持要絕對控股,且又不愿投入新的項目和產品。這時周廠長已基本失去了繼續談下去的耐心。
揚農與拜耳談合作的消息不脛而走,傳到了政府領導的耳朵里。市長讓周廠長詳細匯報了談判的情況,并說他正好要到德國去考察,提出要他同行并爭取與拜耳公司簽訂合作意向。周廠長當時未置可否。
?市長到德國去時周廠長找了個比較充分的理由作托詞,他沒有去,是讓一位負責生產的副總經理去的。到了德國,市長想要和副總一同去拜耳公司并爭取簽訂合作意向。副廠長做不了主當即請示周廠長。周廠長拒絕了。
與菊酯項目一樣,揚農化工集團依靠自身的努力,氯化苯系列產品很快上了檔次,上了規模,并走進了國際市場,有的產品已超過了拜耳,處于國際領先水平。
?揚農與兩家國際大公司的合作沒能談成并非他們眼高手低,而是有前車之鑒的。周廠長多次談到青島農藥廠的教訓。他說該廠負責人是他多年的朋友。1988年前后,青島農藥廠與瑞士一家公司談成了合作,并由對方控股。之后,對方以這個那個不合格為由,讓部分產能下馬了,工人下崗了。青島農藥廠由此走向了下坡,結局令人心酸。周廠長認為,合資的目的不只是引進資金,更主要的是要使企業成為國際市場上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他很怕青島農藥廠的教訓在揚農上演。
周廠長在向我敘說這些事時,我曾問他,為何兩次與外商談合資事前、事中不及時向市政府匯報或請他們到場?他說,讓他們知道了,碰到開明的領導還好,能聽取和尊重企業的意見;有的卻不是,總要發表意見,合情合理的倒好,否則對他們的話聽還是不聽?很難辦。如果談成功了肯定是要匯報、要得到政府認可的。在這方面,周廠長非常敬佩一位市委領導。有一年年終,該領導到廠里檢查安全生產。他沒有講多少道理和套話,只說化工企業的安全具體怎么抓,哪些是重點,廠長最清楚,我只是來打更的,提醒你們千萬要重視。周廠長說,這比講再多的道理都管用。在合資問題上,周廠長不想讓領導早早介入,是怕與他們意見相左,既影響談判又有可能帶來雙方的不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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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記錄的第三件事,是周廠長頂住阻力重用人才。
周廠長很早之前就與我說過,“文革”期間,省農藥研究所的一名旅美博士下放在農藥廠。他當時根據國外農藥發展趨勢,建議廠里著手研制新一代農用和衛生用藥的中間體——擬除蟲菊酯。當時這個領域在國內還是一片空白,廠里排除阻力,起步了這一項目。如不是當年農藥廠的這一重大決策,我國的菊酯項目不知還要往后拖延多少年。
?周廠長本身是學數學的,調到農藥廠后不斷向書本、向懂行的學習,在不斷提升自己的同時十分重視將那些既有專業知識又肯干、能干的人及時安排到相應的崗位上。其中有位年輕人工作踏實、勤奮,難事、危險的事都沖在一線,是全廠有名的“拼命三郎”。凡由他承擔的任務都出色圓滿地完成,菊酯項目的攻關、投產、擴產都是由他組織實施的。他取得了出色成就,獲得了中國農藥工業協會頒發的終生成就獎。但他也有弱點,比較強勢霸道,工作中對任何人不留情面,有的人接受不了。因此,在提拔他擔任車間主任、副廠長時有人反對,阻力很大。但在沒有原則問題的前提下,周廠長不為所動,一直堅持重用他。
揚農從二十世紀九十年代開始對中層干部每兩年考核一次,合格的重新任命,否則降級或免職。有一位中層正職工作能力強、實績好,經新一輪考核后仍任命為原崗位正職。通知下發到車間、科室不久,一封有關他的“告狀信”到了市里。為此,市委一負責人親自打電話,居高臨下、不容解釋地要周廠長立即收回任命。周廠長沒有理會,但對來信中反映的情況還是抓緊進行了核實,結果是莫須有的。因那位市委領導一直不松口,直到周廠長找了書記,說清緣由后原有任命才得以認可。
周廠長多次對我說,他非常慶幸,慶幸揚農人一直精誠團結并始終保持那種向上的拼搏精神,更慶幸有那么多與其一道持之以恒奮斗的骨干,才使揚農的規模不斷壯大。他們1997年底成立了揚農化工集團有限公司,1999年以菊酯分廠為主體組建了揚農股份,2002年4月25日揚農化工股份在上交所上市并成為證券市場的佼佼者。改革開放后,部分國有企業在市場經濟的大潮中走向衰落或改換門庭,而揚農卻與其相反,以變應變,成了全國農藥化工企業的驕傲。
2005年,周廠長到了退休年齡,組織上想讓他再干幾年,他沒有同意。一方面企業的規模越來越大,擔子越來越重,畢竟年歲不饒人;另一方面一些年輕人已在各自崗位上歷練了多年,他們完全有能力接好班,甚至把企業做得更好。周廠長認為,搞企業如同接力賽,要使其成為常青樹,需要一代又一代人不懈努力。組織上接受了周廠長的請求,讓年輕人走上了一線。
周廠長常對我說,他非常欣慰,交班這些年來,揚農集團和揚農化工股份發展得非常好,在省內、國內建有好幾家子公司,大批他在位時的骨干和招進的大學生陸續走上了領導崗位或成了技術上的頂梁柱。每每說到這些,他都喜形于色。大前年,揚農化工集團公司的主要負責人邀請老廠長到投產不久的連云港公司參觀。周廠長見到那么大規模的新廠區、那么先進的設備,即興賦詩一首:揚農北上黃海灘,銀河渡口繪新顏;驚醒龍王驀回首,化工新城落人間……
樊余仁:曾從事宣傳、政策研究、經濟體制改革工作。在省以上刊物發表了幾十篇調查研究、經濟改革等文章。
編輯 木木 691372965@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