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坐在我的對面,微低著頭,右手笨拙地握著鉛筆,她握筆的姿勢讓人看著別扭,可是,她莊重的神情卻讓人無法笑話她。她寫字的手相當用力,而且每下一筆,頭就跟著往下重重地低一下。時間一長,我的面前便只剩下了一個花白的腦袋一晃一晃。也許是勞累的緣故,近五十歲的她已經是三分之二白發了,再加上長年在室外勞作,皮膚枯燥而黝黑。她,實在是比實際年齡老了太多,唯有臉上謙虛而卑微的笑容讓人覺得其實應該沒那么老。
她,就是一個月前我新收的“學生”。
那天,她來我家敲門的時候,我正在廚房里打掃。打開門,只見她雙手緊握著,羞澀地站在門口。
“你有事嗎?”我愣了愣,很客氣地問。我與她并不熟,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只知道她是我們小區的清潔工。
她有點局促不安,尷尬地看著我,吞吞吐吐地說:“你是張老師吧?我,我找你有點事。”
“你客氣了,我不是老師。”我笑著說,“你說什么事?”
“我知道你是寫文章的,寫文章的人都應該是老師。”她的語氣誠懇而充滿尊重,“我想請你幫個忙呢。”
“幫忙?”我驚訝。
“是的,我,我……”她訥訥地,并向樓梯張望了一下,似乎很怕人家聽到她的話。
“先進屋,進屋說吧。”我感覺到了自己的失禮,連忙請她進來。
她坐在我家客廳沙發的一角,很小心的樣子。“是這樣的,”她舔了舔干枯的嘴唇,“我想請你教我認字和寫字,當然一些簡單的就可以了,難的我也學不會。”
“寫字?”我再次驚訝地望著她。
“小時候家里孩子多,我是老大,要帶弟妹的。我沒上過學。”她漲紅了臉,垂下眼簾,輕輕地說,“不瞞你,我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
“那怎么現在想學了呢?”我問。
“因為,因為……”她猶豫著。我想既然她不想說,我也沒必要尋根問底,畢竟學習總是一件好事吧。我說:“只要你肯學,我當然愿意教你。”
她看著我,開心地笑了。
每個周末她來我家學習一個小時。我不得不承認,她確實是一個上進的學生,無論刮風下雨,她總會準時敲響我家的門。
在她跟我學習的日子里,我才漸漸知道,她是幾年前帶著兒子跟隨老公來打工的,因為不識字,她只能找了份小區保潔員的工作。她說她從來不覺得委屈,能有一份工作已經不錯了,所以這么多年,她安分守己地堅守在自己的崗位上。她說兒子是她唯一的驕傲,懂事,聰明。我便說,那你怎么不叫你兒子教你呀?我相信他一定非常愿意的。她紅著臉說,那怎么好意思呢?
這么多年,她已經習慣了自己是文盲,她的家人包括她身邊的人都很坦然地接受了這個事實。那么,是什么讓她在將近退休的年紀握起了陌生的筆呢?說實話,我非常好奇,可是一想到她為難的表情,也不便再問。
有一次,我問她:“你來跟我學寫字你的家人知不知道?”她說:“不知道,這把年紀了,他們會笑話我的。”我說:“這有啥笑話的,我們這邊七十多歲的老人都在學習呢。”
兩個月后,她基本掌握了一些字的讀與寫。她的中指上長了厚厚的一層老繭,我告訴她這個老繭越厚你的字就會寫得越好。她無比憐惜地撫摸著那個老繭,一個勁地點頭。
就在那段時間,在一次活動中我有幸參觀了一個學校。學校老師拿出了相關資料給我們看,其中包括家長簽到表。我很隨意地翻了翻那些表,突然,有一個熟悉的名字出現在我的視線中,再仔細一看,不錯,就是這三個字,她曾滿滿地寫了許多許多張紙……
老師看我盯著那個名字,介紹說,這是他們班班長的媽媽,前幾年一直是爸爸來簽到的,這次爸爸生病不能來了,就由他媽媽來參加了。我輕輕“哦”了一聲。是呀,誰能相信這幾個字是出自一個文盲母親的手呢?
弓雨:原名張雪芳,江蘇省作家協會會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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