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25歲,任某部飛機修理廠機械加工分隊分隊長。記得仲夏的一個下午,廠長把我叫到辦公室,說中國航空博物館正在北京籌建,南京航空學院(現南京航空航天大學)機庫內有兩架戰機,由于過于老舊,必須修整加固拆卸,然后拖到城外的專用列車上。
第二天我和機加、附件、白鐵分隊的同志們來到南航校區。在老舊的機庫一個堆滿雜物的角落里,我們見到了兩架螺旋槳、單機翼,兩側畫著鯊魚圖案的老舊戰機。那張開的大嘴、鋒利的牙齒,讓整個飛機看上去像一條兇狠的鯊魚。因為我們平時修理的都是服現役的運輸機,看到造型如此古怪和兩側有排氣道的舊式飛機,都很好奇。
我們先搬走飛機周圍的雜物,頓時塵埃滿天,大家灰頭土臉直咳嗽。我們找來拖把、抹布和水桶,經過擦拭,兩架飛機頓時容光煥發,鯊魚似乎兇猛了許多。接下來,我們開始檢查飛機。我們首先發現兩架飛機四個前輪有三個都干癟了。這么一個龐然大物,輪胎沒有氣壓,如何拖得走?其次,兩架飛機的前輪起落架均是液壓減震的,我們幾個站到飛機上,機身立刻上下磕頭,跳動不止,即使輪胎有氣拖起來也難以前行。第三,飛機要從市區拖至城外,沿路不少街道狹窄,機翼那么長怎么過去?當然還有其他一些小的問題。
帶著這些問題,我們回到廠里。廠長把幾個分隊5個專業的20多名同志叫到一起,逐個問題進行研究。
第一個問題似乎不難解決,運臺充氣泵過去,充上氣就可以了。這件事由負責起落架的附件專業的同志們解決。第二個問題是固定緩沖液壓起落架,這個似乎有點難。鉗工專業的同志們想了個辦法,在起落架上裹個金屬定位套,死死卡住減震桿,讓其上下動彈不得即可。大家認為辦法可行。這件事交給了鉗工專業的同志們。最難的是第三個問題,拆卸機翼。沒有飛機結構圖紙,怎么拆卸從何下手不得而知。
問題一個一個解決吧。第二天,我和附件專業的同志們帶上充氣泵來到機庫。當師傅將充氣嘴對準輪胎氣門閥時,傻眼了。原來現在的充氣嘴與舊輪胎氣門閥根本不配套,無法充氣。一時間,大家都不知該如何解決。想得簡單,操作復雜。怎么辦?輪胎沒氣,飛機寸步難移。鉗工專業的同志們正在測量相關數據,見此情景停了下來。老鉗工平時愛動腦,觀察事情仔細,方法點子較多。他仔細看看充氣嘴,又仔細看看輪胎氣門閥,思考片刻后建議,在舊氣門閥上焊接新充氣嘴,這個方法雖然難度大,但非常管用。我當即決定試試。于是我回到廠里拜見了年近花甲手藝精湛的焊工董師傅。董師傅沒有推辭,說要去看看,因為在輪胎上焊接充氣嘴,溫度高,弄不好會烤壞輪胎,而且如果氣門閥的管壁太薄,溫度掌控很難,低了焊不牢,高了會燒壞管壁。董師傅不愧是全軍技術能手,他戴上老花鏡,拿著放大鏡,仔細觀察氣門閥。之后,拿起焊槍,繡花一樣在薄薄的輪胎氣門閥上工作起來。他焊接一點兒休息一會兒,再焊接一點兒再休息一會兒,反反復復,費了很大周折,終于將新充氣嘴與舊輪胎氣門閥焊接到一起。打開充氣泵,輪胎一下鼓了起來。大家歡呼雀躍。其余兩個輪胎如法炮制,頓時兩條臥下的“鯊魚”終于打起了精神。
第二個問題在鉗工專業同志們的努力下很快解決。他們精心制作了兩個半圓形固定鋼套,裝上之后將緩沖液壓起落架減震桿死死卡住,兩條“鯊魚”終于不再“打挺”。
現在最難解決的是第三個問題:拆卸機翼。因為沒有飛機結構圖紙,大家一時不知從何下手。我找遍廠里資料室,同樣沒有關于這兩架戰機的資料。這時,我突然想起成都某航修廠的同學,希望通過他找到圖紙,結果還真的找到了相關資料,于是廠里立即派人去成都取圖。三天后,圖紙取來。我和同志們欣喜若狂,但新問題來了,打開飛機蒙皮,發現有些緊固件的螺栓螺帽等銹蝕很嚴重,想擰開很不容易,必須用專用工具拆卸。雖然我們拆卸分解過多架飛機,但畢竟結構不同,工具也不一樣。困難面前,我們動腦筋想辦法,最后決定分頭改造拆卸工具,長的改短,大的改小,厚的改薄,經過幾個來回的測試修改,花了兩天左右時間,終于改造出了專用工具。有了工具,我們幾個專業的同志們齊上陣,花了一天時間就將四只機翼拆卸了下來。
接下來,就是如何將飛機拖到城外運輸專用線的火車上。拖運時間肯定選擇在深夜,線路必須有平坦的馬路。經過勘探,我們找到了合適路線。那天夜里,月明星稀。我們分成兩組,帶上棕繩,前往南航。子夜,我們拴上飛機前輪,大家勁往一處使,前拉后推,終于將兩條“鯊魚”拖出機庫,但忽然發現,飛機直行可以,拐彎十分困難。有位小同志建議,將棕繩系到后面的獨輪上,讓飛機退著走,可能方向好把控一些。這個建議很有效。于是我們將繩子換過來,讓飛機倒退著走,“鯊魚”果然拐彎自如。
我們將沒有了翅膀的飛機弄出了南航大門,悄悄地沿著馬路前行。由于飛機上沒有剎車,遇到大陡坡,出于安全,我們只好在前輪上系上繩子,慢慢地放行,好久才將這兩個笨重家伙移到坡下。我們想了好多辦法才將飛機拖到城外的專列上,為了不讓其滑動,再用鐵絲將飛機和汽車運來的機翼牢牢固定在列車上。我從修理拆卸運輸加固老飛機的困難中真正明白了什么叫“干中學、學中干”的深刻含義。
不覺東方既白。再過一會兒,一輪紅日冉冉升起。我默默看著朝陽下兩條無翼無聲的“鯊魚”,想著它們當年翱翔藍天叱咤風云的雄姿,心中有一股說不出的滋味。
趙培龍:中國散文學會會員,江蘇省作家協會會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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