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維麗
裁縫
老舊的光陰、老舊的房子、老舊的巷道、老舊的物件、老舊的手藝,一切都是有生命溫度的,每次我觸及它們,都能讓我的內心找到歸宿,持久地獲得平靜。
在滇西,我一直喜歡這個叫諾鄧的古村。村里有戶祖上幾代人做裁縫的人家,當地人稱之“楊家裁縫”。楊家具體什么時候做的裁縫,村里沒有一個老人能說得清,只說是大概清末民國時期他們家就在做裁縫,是做衣服的裁縫世家。
為這,我看了很多書籍,書上對“楊家裁縫”的記錄很少。前年,我在一本書上讀到關于楊家的一點點記錄,他家祖籍南京,始祖楊立,到13代楊遇熙的父母高壽過生日時,大理姓唐的知府為他們題寫了“壽添燕翼”的匾額。這塊匾額如今已成為家族標志和這段歷史的見證。
一塊老舊的匾額,天長日久,早已褪去光華。透過它,我深切地感受到楊家的身份和地位,感受到村子當年的繁華,感受到光陰的流逝。
長久以來,從事裁縫職業的人都會受到人們的尊敬,在諾鄧亦是如此,人們把他們尊稱為“師傅”。諾鄧楊家的裁縫手藝是得到官方認可的,才會有之后官府題寫的匾額,才會有如今村里老人代代相傳的尊稱“楊師傅”。我想,那時楊師傅會為村民縫制對襟衣、老衣、馬褂、旗袍、中山裝、小西裝吧。然而,這些都隨著老人的離世、社會的發展變化,淹沒在歷史的長河里,我無從得知,僅僅透過諾鄧空氣里的氣息感受它們的存在。
推開大門,一同被我推開的是一段老舊的片段。
《蠻書》成書于公元863年,是云南的第一部史志,其中所提及的地名現在大都消失了,或變換了說法,而“諾鄧”之名卻一直延續至今,足以見得諾鄧村之古老。諾鄧村在最繁華的時期,有400多戶人家,村中集市每月“趕”4次,各地商人來到諾鄧做生意謀生,村里有鹽地街、鹽局,有鐵匠鋪、銀器鋪,有豬肉店、豆腐店、醬油店……后來隨著海鹽的開發,諾鄧的鹽業開始蕭條,諾鄧逐漸淡出了人們的視線,隨之一起消失的還有一家家鐵匠鋪、銀器鋪、豬肉店、豆腐店、醬油店……裁縫的手藝,也早從楊家失傳。
村里上年紀的很多老人沒有誰能說清楊家裁縫的故事,這多少讓我有點失望和遺憾??墒郎系氖抡l又能想到,有些事像冥冥之中自有安排。在我就要放棄找尋裁縫故事時,去年,我多次進村,認識了村里的黃奇昌爺爺。他是如今留在村子里的為數不多的有文化的老人。聊到“楊家裁縫”,黃爺爺說,太久遠了,記得自己小時候聽老人講,楊家老師傅性格很好,村里的老人都是請楊師傅做的壽衣。楊家老師傅做菜也特別好吃,舊時,官場人或村里人家請人吃飯,都會請老人幫忙做菜。
從黃奇昌爺爺的話里,我準確地獲得了兩個信息:一個是楊師傅做壽衣做得很好,深受村里老人的喜歡;另外一個是楊師傅除了是位裁縫師傅,還是一位有名氣的廚師。
以前做衣服,都是主人家請師傅進屋做,還要好酒好肉地招待他們。到后來,裁縫師傅們才開鋪子做衣服。
那一刻,老人的形象在我心里立刻明朗清晰起來,我仿佛看到老人在做衣服,他穿著圍裙,戴著一副老花鏡,細心地給客人量身,挑選布料,等確定衣服的尺寸、布料后,老人便開始裁剪。老人先把布料熨平展,然后畫線、裁剪。裁剪結束后,到了最關鍵的縫紉,老人做得更細心了。他縫紉時針腳緊密,力道一致,做好的成品美觀大方。老人和布料的關系那樣親昵,這是各類匠人共有的感情。我看得入迷,久久站在原地。突然,一個聲音從我身后傳來,是如今住在院子的楊先生開三輪車回來了。這才把我的思緒帶回。
每一個匠人與工具、器物都有難以言說的感情,做衣服是個精細活,不僅要求裁縫師裁剪、縫紉時須心思縝密、心如平鏡,還要有一定的美學修養。楊師傅光耀了家門,但隨著社會的快速發展,人們的衣著日趨新鮮,穿傳統手工縫制衣服的人越來越少,傳統的手工裁剪與縫紉技藝受到挑戰,裁縫這個行當日漸頹敗。楊家的后人都沒繼承楊師傅的手藝,“裁縫世家”到他這里徹底結束了。值得欣慰的是有一塊匾額,或許它和裁縫沾不上邊,說的也不是同一件事,可是如今到諾鄧要找楊家裁縫,唯一可以確定的就是找到這塊老去的匾額,它是楊家裁縫的標志,是一個時代的標志。這么多年過去,它以另外一種方式在滇西這片熱土默默留存。
遠去的工藝,慢慢失去了昔日的華彩,留下一塊匾額,如此簡單,如此清晰,如此直白。我一直不理解這樣的一塊匾額對一家人、一個村莊的意義是什么,當我看到這塊匾額,走進這個老院子,我似乎明白了,不用真的看到楊家老師傅在做衣服,不用真的看到家里的伙計在忙碌干活,不用真的看到布匹……身處老宅,這里的一花一草、一磚一瓦,都散發著高貴的氣質。
那塊匾額高高地掛在門額上,我抬頭看它,它高貴如此,我一直保持著仰望的姿態,那是讓我遙不可及的匾額。在我沒有來到這個老宅前,我幻想過很多場景,站在楊師傅留下的佳作前,細細端詳,站在楊師傅的畫像前,虔誠拜謁……我對裁縫最早的記憶和認識來自一架“蝴蝶牌”縫紉機。小時候,隨著母親踩縫紉機“咔擦咔擦”的聲音,一條三角內褲就奇跡般誕生了。那時,母親每天坐在縫紉機前,邊踩機器邊縫出一條條漂亮的內褲。我不知道那些內褲最后都去了哪里,記憶里我好像也沒有穿過母親做的內褲,或許有,我記不得了,童年的很多記憶已經模糊。不過對剪刀、直尺、粉筆這些工具我是敏感的,特別是最近幾年它們一直重復出現在我的夢里,一把黑頭大剪刀,一把棕色直尺,紅色、藍色、黃色的粉筆,我想我一定是無比懷念兒時的時光,意識里才會重復出現這些事物。
母親不做衣服,只做內褲,大概是做內褲的工序簡單吧。可再簡單,在我讀小學后,母親也不做裁縫了,家里的縫紉機從此閑置下來成了柜子,上面擺了家里的相冊,擺滿了母親的針線盒、水杯。我從來沒有問過母親做裁縫的事,我不善言辭,不善談論情感,特別是和最親的人。家里的縫紉機卻時時提醒我母親是個會踩縫紉機的女人,我的母親曾經做過裁縫的活,這是一門手藝,我母親會。

在一塊匾額前,我觸及到的是一塊匾額的厚度、寬度、長度,我觸及到的是另外一個家族曾經的歷史,我觸及的是一個村莊的根。我想那時的楊師傅一定沒有想過自己的手藝會在多年后的今天,吸引著無數人探索的目光。如果有,楊師傅會怎樣?會加倍學裁縫?會加倍做衣服?還是會加倍獲取一些東西?我不知道楊師傅會想些什么。在這個老院子,楊師傅沒有留下一件給家人的作品,楊師傅沒有留下家財萬貫,唯一有的就是這塊匾額。它值錢嗎?值,或許不值。就像我無法解釋我對一塊匾額的感情一樣,在這個世界上,很多東西我們可以丈量,可以說出道理,只有感情不能丈量,不能說出道理來。陽光下,門楣上方的匾額散發著明亮的光,陽光把匾額照亮,把我的眼睛照亮。看著匾額,它背后是古老的工具,裁剪書、烙鐵、剪刀、線包、木尺、扣子,縫出對襟衣、老衣、馬褂、旗袍、中山裝、小西裝,它們精美絕倫,它們氣定神閑。
一件衣服經歷過量身、選布、畫線、裁剪、鎖邊、縫紉、釘扣、熨烙等程序才能做好。很多年前,楊師傅把所有的心血和智慧用在裁縫上,做出的衣服就有了感情。感情在,所以楊家裁縫的招牌在,一切都在,世人才安心地在。這么多年,光陰能帶走的只是楊家師傅臉上的皺紋、手掌上的老繭,留下的是一門手藝、一種工匠精神,以及讓我們后人一直想要走進和了解的追求精神的家園。
這些年,很多人記著楊裁縫家,惦記著楊家裁縫的一切,這樣的惦記更多是源于主觀意向,帶有個人的感情和色彩。我不否認我對楊家裁縫是帶有個人感情的,這樣的感情要遠遠超乎我對一件名牌衣服的喜愛。
我一直想要在院里遇到老楊師傅,看他工作的樣子,從一個帥氣英俊的少年到兩鬢斑白的老人。楊師傅把裁縫當成自己一生的事業,把裁縫當成自己一生的追求,讓楊家裁縫發揚光大,讓后代一代一代人記得楊家裁縫,這是常理,是正統。
隨著社會的不斷進步和發展,楊家的裁縫工藝斷了線,裁縫也不再是家庭經濟收入的主要來源,徹底在這個家庭沒有了地位。從此裁縫這門手藝徹底在楊家消失,也在村子消失,它就像從來沒有來過一樣。楊家的院子里空空蕩蕩。
現在楊家第17代的楊先生靠運輸過生活,對于上輩、再上輩的記憶早已模糊。村子沒有把裁縫傳承下來,很多人一直是遺憾的,當然不止是村人的遺憾,還有很多人對于沒有把裁縫這門老手藝傳承下來也是遺憾的。
在現在的市面上,任何布料、任何裁剪別致的衣服都能買到,裁縫以另外一種形式存在于我們的生活工作中,只是換了生存的形式。可對于傳統的手工卻在日漸繁華的都市已到了邊緣,很多靠手藝吃飯的人不得不改行謀生。
亦如楊家裁縫,即使已深居大山,深居簡出,可時代的潮流還是吞噬楊家裁縫,楊家裁縫從此大門緊閉,沒有來訂衣的人,沒有來做學徒的人,沒有來訂貨的商人,只留下一塊匾額來證明楊家裁縫的身份。我能說遺憾嗎?不能,在喧囂的都市,還有一塊匾額被一家人世代保存,對我來說,這已經足夠。
走在村子里,我遇到很多村人,他們身上穿著漂亮的衣服,村里的老人隔段時間還會到楊家的院子閑聊,路過楊家,也會停下腳步,看看匾額,這所有的一切,足以證明它的價值和存在的意義。
我終于明白那些遠去的故事,我觸不可及,我也不可能觸及,這里只是一小部分。
銀匠
我眼前的院子正是諾鄧楊家銀匠古宅。
門前石頭堆砌的石墻,斑斑點點,墻上“銀匠古宅”的小牌子是近些年才掛上去的。宅子重新做了修繕,但依舊保持著古色古香。
身處大院,耳邊仿佛聽到小錘的敲擊,“叮叮當當”的一陣聲響,老銀匠手里的一塊銀錠就被敲成了長長的銀條。時間瞬間回到600多年前,明代嘉靖年間,諾鄧河頭村楊氏家族從南京遷來。明末至清代,楊氏家族以打造銀器而聞名。手工制銀的工藝流程非常復雜,是把熔煉過的白銀制成銀片、銀條、銀絲,再用打壓、雕刻、鏤空等工藝制出精美的圖案,最后焊接成型。由于是純手工制作,每個首飾都是世界上獨一無二的。
楊家是以傳統手工打造銀飾的銀匠世家,匠人們用雙手,一錘錘打造手鐲、耳環、戒指、銀冠、銀鎖等飾品,把自己的思想、感情滲透在里面,賦予它們智慧、靈氣,最終讓擁有者與手鐲、耳環之間產生共鳴、產生感情,讓每一件銀飾都能講故事,這是老銀匠追求的大美。
每個銀匠,先是隨著師傅學習金銀器制作工藝,然后成為小爐匠,走村串巷,走南闖北。他們每到一個村莊,有銀錠需打造的或有銀飾需重新加工的,就幫人家打造銀器;有鍋碗瓢盆破損的,便幫人家修補,用自己的手藝維持生計。
我小時候是看到過小爐匠的,一般是師徒二人,挑著大小不同的箱子,進村就大喊“箍漏鍋咧……修理盆嘞……”聽到聲音,人們就知道是小爐匠來了。村里人把破鍋破盆等需要修補的東西拿出來,趕到村口大青樹下聚集,講好修理費用后,小爐匠就開始工作。小爐匠還會吸引一些小孩來旁邊圍觀。那時的村莊好一片熱鬧。
匠人們挑著擔子風餐露餐,走村串寨,背井離鄉。途中遇到裁縫、郎中、生意人,大家一起交流生意經,常年如一日。想起汪曾祺筆下《侯銀匠》的開頭:“白果子樹,開白花,南面來了小親家。親家親家你請坐,你家女兒不成個貨。叫你家女兒開開門,指著大門罵門神。叫你家女兒掃掃地,拿著笤帚舞把戲……”銀匠生活的諸多場景,銀匠女兒活靈活現、巧笑倩兮的樣子,這一刻在腦海里全都浮現出來。
而說起云南銀飾的鍛制技藝,鶴慶銀器最為出名。不知那時楊家的銀匠和鶴慶的銀匠之間有多少聯系,同是作為茶馬古道上的重鎮,馬幫的往來,一定會帶來經濟、文化的溝通和交流。
傳統樣式的老銀器加工費時又費力。隨著社會發展,機械化生產加工出現在大眾的視野里,導致這門傳統手藝漸行漸遠。由于失去了銀器制作的資本、原料、工匠,楊家銀器慢慢退出了歷史舞臺。諾鄧銀器終是被歷史的車輪輾軋。
“如花美眷,似水流年。”舊人已故,帶著一個村子的傳奇,留給后人的只有一個舊宅、舊名。
而今,住在院子的主人開起三輪車,靠在村子跑運輸為生。和銀匠相比,這樣的身份變化真大,可又有誰抵得了時光飛逝。平日“銀匠古宅”大門緊閉,楊家銀器像是從來沒有在村子出現過,可一座老宅又足以證明它的存在。這樣一座老宅承載了很多人的記憶。
聽村里的老人說,銀匠古宅比較古舊,為五柱落地、七梁九行建筑。這樣的院落整個村子保留下來的只有四五個,村里老人說建造時間大概是清朝前、中期。
走進宅子,讓我想起那時熱鬧的村子,馬幫、商人來來往往。這里的其他工藝,如泥塑、竹編、木雕,它們在諾鄧鹽業經濟蕭條的同時也失去了市場。
無論是院子,還是工藝,都離我那么遠,那么遠……
院子從喧囂到寂靜,這就是院子的命運。傳統手工藝從鼎盛到蕭條,很多匠人另謀生路也是命運。
手鐲、耳環、戒指,裝扮著女人的優美;酒具、茶器、銀鎖,渲染著生活的氣息。舊居里的清泉、陽光、故事,賦予了銀器靈動的氣質。
我在舊居的那個下午,我想打造一個手鐲,上面有荷花圖案的,不用太明亮,就把它戴在左手,一直到老。
敲打、雕琢、技藝、匠心,在這座小村溫柔的、緩慢的、綿長的、浪漫的時光中熠熠生輝。從視覺、嗅覺、聽覺感受古宅,我想村子除了鹽、馬幫、建筑能讓人留戀駐足,還有街頭巷尾傳出的叮當作響的小錘敲打銀器的聲音。一把小錘敲打了時光,敲出精巧的雕花,敲出優美的弧線,敲出別致的造型,在諾鄧的銀器上,說著故事和情懷。
諾鄧,憑著傳統手工業,在全國旅游地中頗有名氣。銀匠古宅,也成為了諾鄧旅游的一個特色景點,是諾鄧手工業曾經繁榮過的一種象征,一種見證。
包谷酒
古井客棧位于巷子尾,可村子到處是石頭鋪的小巷。和巷子比,古井客棧的地標是老井。到了諾鄧,若遇到一些人在一口老井那打水用來洗衣、洗菜,只要對著老井往巷子深處去,盡頭就是古井客棧了。顯然,古井客棧名字的由來也因這口老井。在村子,沒有人知道老井的歷史,村子的大青樹有600年歷史,對一口井的歷史卻沒有明確到百年、千年,只是叫它老井??淳睢⒕?、井水,我也只叫它老井,我喜歡這樣的稱呼。先有老井,才有這古井客棧。
村子的巷道都是石頭鋪的,大的、小的、方的、圓的石頭墊出長長的路,古色古香,原汁原味。水井也是石頭鑿開的,井里的青苔綠茵茵的,井口的石頭臺階光滑滑的,井口的水瓢圓圓的。井里的水不會太多也不會太少,多的時候流出井口的水也就會順著那一條小石渠流到山腳,但井里的水也不少,每天都會有村民到井里打水、洗衣、洗菜,這真是一口知足常樂的井。
因它取名的古井客棧是個三坊一照壁的院子,同時也是個3代人同住的院子。院子在翻修后也過了好多年了,擁擁擠擠的院子生活著擁擁擠擠的人。諾鄧北山民居大多擁擠無比,家家擠,院院疊,只有河東的居民有四合五天井這樣的大院。古井客棧院子不大,卻布局合理、精致。正房樓上,主人開了小賣部,樓下廳堂是會客廳,正中掛著字畫,前置條案、太師椅,滿滿的書香氣息。兩旁的臥房干凈整潔,一間耳房樓上是儲物間,樓下是臥室和儲物間;另一耳房是廚房,照壁連著大門,木制的大門木板溫潤,有很多人很多次推開木門到客棧住宿、吃飯、聽古樂、品古酒。院里水聲咕咚咕咚作響,那聲音來自照壁前的一口水井。剩下不大的地方是院子,院子的活動范圍大概能容納一張八仙桌和一桌子人坐下來吃飯的空間,因為院子的一部分還給了蘭花、茶花、海棠花一些位置。
這個院子夠開客棧,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很久前,院子的主人把旁邊另外一家人的院子買了下來才開的客棧。古井客棧是由兩個院子組合起來的,狹義上這是兩個院子的人和事,廣義上是一個院子,且它叫“古井客棧”。這樣的院子滿懷雜人雜事,有些年頭。于我而言,我對古井客棧的理解也有7年光陰。對一個人來說,這不算一段很長的時間,可也不短,一個人的青春有幾個7年呢?坐在院子里,我一直想以前生活在另一頭的那家人的樣子。那是怎樣的一家人呢?可以肯定,那是戶有能力、有本事的人家。在那個年代能離開這個閉塞貧窮村莊的人,一定有過人的本領。在那個年代,很多人以能離開大山作為生活的目標、奮斗的動力。直到現在,當地都還有這樣的說法:如今留在諾鄧的都是窮人。我是不認同這種說法的一類人,可能有人會說我是站著說話不腰疼,那我姑且就做這樣一個人吧。當很多古鎮不斷被商業化失去質地時,古村就是一件珍貴的禮物,它關于命運、關于生活、關于閱歷。
那是兩戶相擁相擠的院子。春末,兩家的女人一起到地里種下包谷、向日葵、南瓜。夏天,兩家的女人一起上山拿松毛、柴火,一起到巷頭的水井打水、洗衣,一起去趕集購物。經歷一整個夏天到了秋天,兩家人同時收回包谷、南瓜、向日葵,再翻土、撒糞,種下麥子、油菜。到了冬天,兩家人一起煮鹽,一起殺年豬,一起腌火腿。有了富足的食物,兩家的男人開始打土基、架墻板、壘墻、蓋房,過了一個冬天,春天收麥子,收完了麥子又種下包谷,一輪一輪,周而復始。四季交替間,兩家人同時喂馬、趕馬,偶爾那邊的人家過來墻這邊,大家一起吃頓晚飯,飯后一起坐在院子數星星、看月亮,討論著諾鄧人這些年一直遵循看著的生甲、病甲、死甲。對于生甲、病甲、死甲,至今我還是一知半解,大概是關于人們對天地萬物的一種敬仰,殺個豬要看日子,下醬也要擇個日子。
現在兩個院子之間沒有了土墻,那堵唯一劃分界線的土墻在那戶人家離開村子時,消失了。如今,院子那頭是干凈的客房。偶爾有對院子有興趣的客人會過來這頭瞧瞧,只是瞧瞧,沒有多少人會對院子的由來感興趣。在人們心里,古井客棧就一個院子,院子住著兩位老人、老人的一雙兒女和一對孫兒,打理客棧的是他家的孫女,其他人該種地種地,該趕馬趕馬,該干嘛干嘛。

2007年,村子有了古井客棧,客棧的名字就源于巷頭的那口老井。我想那是因為那口老井在這家人心里的位置,它不是簡單的一口井,井里承載著村子厚重的歷史,承載著村人的記憶。我是先遇到那口老井的,井前一位老奶奶裝了滿滿一泵水,放在臺階上,奶奶彎腰正準備背水。我上前問奶奶需不需要幫忙扶水泵,奶奶笑著說,不用,這個不重。我一直看著奶奶遠去的背影,直到那個背影消失在巷子里。我明白了一些東西,村子現在每家都有自來水,可村里的老人喜歡喝井水,每天都會到老井這打水背回家,這泉水定是甘甜的。我走到井旁,拿起常年放在水井旁的水瓢,舀了一瓢水喝了下去,清凌凌的水從我的味蕾到了喉嚨,一陣清涼,心靈像受到洗滌似的。井水干凈、清涼,順著那陣清涼,我推開木門來到了客棧,午后的陽光懶洋洋地照在青瓦白墻的照壁上,高高翹起的瓦檐,伸向蔚藍的天空。一口置在院子的水井,水從水龍頭嘩嘩流到瓷盤里,磁盤里的青菜綠油油的。“你要住店嗎?”一個淳厚的聲音傳來。我回答說:“我是來找黃奇昌爺爺的,我想了解了解你們家的客棧,這是我來客棧的目的,我只想了解客棧?!?/p>
話音剛落,一位老人從廚房出來,是黃老爺,那會他正忙著做飯。
后來,黃老爺告訴我,平日里都是孩子們在打理客棧,今天孩子們都出去辦事,只能自己做飯。
客棧最初由黃老爺的兒媳打理,后來變成了黃老爺的孫女打理,已有幾年光景。在村子里,類似的客棧有大青樹客棧、復甲流芳、五滴水、古道坊,它們的橫空問世,驚艷了大山。這些客棧的生意一直很好,來住店的多是回頭客,很多客人是隔幾年就回來住上段日子。如果一定要我說喜歡古井客棧的理由,那我想是一種傳統的生活方式,3代人住在一個院子,老人持家,兒女孝順,這是一個有人情味的院子,這樣的院子,你能不喜歡?
這樣的古井客棧確實讓人喜歡得不得了,也有讓人喜歡上它的理由。
時間咔嚓咔嚓地過了一圈又一圈,在院子我聞到了一股酒香,這味道在我剛剛到院子時就有了。在客棧會有酒香,這不是很平常的事。隨著我待在院子的時間越長,我越發感覺到這味道很濃,有些特別,在這股香氣中,院里的一景一物都帶了香氣,都有了靈氣。
“我去看看,酒應該差不多了?!庇质悄莻€渾厚的聲音,說這話的正是黃老爺的媳婦。我恍然大悟,興奮地說道:“黃老爺你家院子還煮酒,你還會煮酒呀?”
院子里的確釀包谷酒,院子還和酒有千絲萬縷的聯系,我為自己的這次來訪慶幸著,我最初來到客棧確實是想了解客棧,感受一家古客棧的前世今生。這是個意外的收獲,不過我知道我會得到這個收獲,因為一家被很多人喜歡的客棧,它的文化底蘊不會如此簡單;我知道我會得到這個收獲,因為我不會放過任何一個和院子有關的記憶,即使那是些時斷時續的碎片。
后來我努力試著把一些碎片重新拼接,我試著還原院子的人和事,我喜歡這個院子,不僅僅因為它是個漂亮的三坊一照壁的小院,不僅僅因為它是個開了長時間的客棧,不僅僅因為它是個有人情味的院子。
院里是先釀酒的。1984年諾鄧建鄉,黃老爺任鄉長后,他便和兩個同事,3個人辦起諾鄧酒廠。那時酒廠有糧倉、酒倉、生產車間,酒廠里每天有3個師傅煮酒,每天煮400斤包谷,出酒200斤,酒廠天天煮酒,天天熱鬧。到了2005年諾鄧酒廠停廠,后來廠子也拍賣了。
21年里,諾鄧酒廠的包谷酒通過云龍縣貿易公司銷售各地,很多人喝到諾鄧包谷酒都是稱贊有加。師傅們對煮包谷酒也越來越有信心。酒廠紅紅火火了21年,其實比起這21年,諾鄧人自己煮酒的歷史要長遠得多。在黃老爺的記憶里,古時諾鄧人喝酒用大碗喝,打酒講的是碗數,臺梯集市上買賣酒的,都用碗計量,打10碗酒就能裝滿1瓶,裝酒的容器都是土瓶。
黃老爺和兩個同事辦起的酒廠終究在時代的浪潮里淘汰出局,隨著酒廠的拍賣,諾鄧包谷酒走到了絕路,一切都結束了,結束在那個荒廢的工廠。而要說諾鄧包谷酒的歷史,誰都說不清楚,上百年一定是有的。村子最多的時候有四五家煮酒的作坊,然而在諾鄧酒廠停產后,很多人失去煮酒的信心。
看著親手辦起的酒廠停產,那份灰頭土臉的失落自不必說,黃老爺也認了命。
1997年,黃老爺從村上卸職回了家,在家開始慢慢煮酒,一小籠一小籠地煮,不怕麻煩,就是過日子。而在酒廠拍賣后的那些日子,黃老爺天天去看酒廠的那塊地,地上什么都沒有,只長了些雜草。風吹過,葉子在風中發出聲音,那聲音聲聲穿過黃老爺的耳膜,聲音很多,有些陣痛;聲音很響,有些力量。一日,黃老爺離開那塊土地后,上街買回來個大蒸籠,決定用大蒸籠煮酒。家里比不得廠子,沒有寬敞的場地,黃老爺在大門口蓋了間土房,一間做車間,一間做儲藏室。
那以后,我去客棧,目的只有一個,嘗諾鄧包谷酒。
一間不大的土木屋是生產車間,整個空間散發著酒味。兩口相連的大鍋,一口大鍋上架著高高的蒸籠,一口大鍋上架著一個大桶,桶里布著各種水管,黃老爺說這是冷卻器。旁邊有曬床、兩口井、糖化池。橫梁上掛著不同的水管,有序地排開。另一個房間是發酵室,里面擺著很多的土罐,密密麻麻排在一起。
煮包谷,拌酒曲,裝瓶發酵,上籠蒸,把蒸汽引到冷卻器冷卻變酒。黃老爺把曬干的包谷清洗干凈就開始煮包谷,煮包谷的時間差不多要8個小時,包谷一般煮到八成開花便把水排出,留一部分蒸干后,把煮好的包谷掏出放在曬床上吹干。黃老爺用手里的鐵鏟翻曬包谷,嘴里說著,以前曬包谷都是這樣不停地用手工翻曬,很費力氣,現在條件好了,可以用鼓風機吹干節約了成倍的時間。只見黃老爺在晾干后的包谷上撒上酒曲,攪拌均勻后放到糖化池糖化(用麻包蓋嚴實)。黃老爺說,等28小時以后,有了味道再放入土罐發酵,發酵完成再放到蒸籠蒸3個多小時就出酒了。酒放到土罐儲藏,隨著時間的推移,酒會越來越香。余下的酒糟可喂豬。
一粒粒包谷經過老人的雙手,經過一道道工序、一個個四季交替,釀成酒放進土罐,酒香了,就不怕巷子深。煮包谷酒的程序很多,很辛苦,可老人說得很清楚,做得很輕松。那是因為老人習慣了煮酒的生活。這么多年,老人一煮酒就煮了22年,22年里老人用自己對酒的理解一年年煮出酒來。老人煮的酒銷售給外面的客人和村里的人,量不多。平日里老人多煮包谷酒,偶爾也會煮煮大麥酒。老人說,人老了,有時間才煮,煮得不多。
干凈整潔的車間彌漫著酒、包谷、土陶的味道,從干凈的蒸籠、光滑的曬床、土黃的麻袋、黝黑黝黑的土罐,到一個個水桶、鐵鏟、木棒、鼓風機,每個工具都被一位老人的雙手觸摸得光滑亮麗,它們身上有了石頭、泥土、井水、老人的味道。
以往的經驗,黃老爺煮100斤的包谷用7兩的酒曲,發酵的時間夏天在15至20天,冬天隨著溫度降低發酵時間會更長。這次,黃老爺煮了100斤的包谷。只見他穿了藍色的圍裙、青灰色的西褲、布底鞋,戴藍色的帽子,不停往返于那間小車間。屋內的氣溫很高,隨著出酒的量變少,酒的濃度變淡。黃老爺即將開始最繁忙的工作——打酒糟,預示著這次煮酒即將結束。此時,黃老爺的額頭上溢出汗水,黃老爺的兒媳過來幫忙打酒糟。酒糟出完,留下黃老爺一個人清洗小車間。
這是間溫暖的車間。我在小車間里嘗到剛出的包谷酒,沒有任何添加劑的一小盅包谷酒。它是從那個叫冷卻器的容器里,通過一個管道流出來的。我小心翼翼用白色的小盅子接了些包谷酒,色清。我試著喝了一口,辣辣的,后來有點回甜味,味道很正。這是我第一次喝到這樣純正的白酒,不知是酒醉,還是人自醉。我看著那泵白酒,后來被黃老爺裝進一個個土壇,時間只會讓酒越沉越香。我真的不會喝酒,可在古井客棧,我喝了一些。
除了包谷酒,村子里現在也有大麥酒、米酒、高粱酒等用大麥、米、高粱谷物類糧食釀的酒,更有葡萄酒、梅子酒、李子酒、五味子酒等果酒,可包谷酒最受歡迎。不難理解,包谷是中國西南地方的主糧,包谷酒也早已成為了西南地區的酒品牌。撥開村子,村莊上長著包谷,流淌著包谷酒,流淌著文化。有些感情不言而喻。
亦如,古井客棧里住著黃老爺老兩口、黃老爺的兒子兒媳、黃老爺的孫子孫女。一家人,一個院子,一個客棧,一個酒窖,一位老人帶著一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