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安
(中南財經政法大學知識產權研究中心,武漢 430073)
一是在事實層面對數據財產利益的爭奪與防衛。作為數據的收集者、存儲者和管理者,互聯網企業是數據的事實管理者,也是數據財產利益的事實占有者。如基于用戶數據挖掘的各種“私人訂制”成為各個網絡平臺提高服務質量的一種常見方式。不過,這種事實利益的享有并不穩定,它無時無刻不遭受著其他數據使用者的爭奪,因而數據沖突頻頻發生。在事實層面上,企業對自己平臺上數據財產利益的支配和排他,幾乎完全依靠以Robots 協議、API 數據接口認證、防火墻等技術措施為核心的自我保護力量。
企業圍繞數據財產利益的爭奪和防衛從事實層面轉向規范層面,這在法理學上具有重大意義。借用康德(Kant)的權利哲學來講,企業對于平臺數據財產利益的占有,正尋求從“感性占有”走向“理性占有”,正謀求從“經驗占有”發展為“法律占有”。或者說,企業正在努力推動將自己持有的數據財產利益從一種個人意志主張的“事實性利益”。轉變為一種體現社會意志的“規范性權利”。這一轉變可稱為數據財產利益的權利化。
本文所討論的“數據財產利益權利化”是法理學意義上的“利益/權利”概念。目前,互聯網平臺數據財產利益面臨的是正當化問題,而不是法定化問題。事實利益的法定化,是事實利益正當化之后的事情。以法理學上的“利益—權利”區分理論為基礎,可以認為:在過程意義上,正當性評價是數據財產利益權利化的橋梁;在結果意義上,正當利益是數據財產權的內核。也就是說,數據財產利益權利化的關鍵在于正當性問題。只有基于一定的正當性(價值)基礎,社會各界才能對數據財產利益的保護形成共識,進而運用社會公共意志制定法律規范。
迄今為止,私人財產權的正當性論證吸引了許多優秀的學者。其中,洛克(Locke)是最耀眼的一位,他的思想對近代私人財產權的確立起了奠基性作用,“任何關于財產的嚴肅討論,都要從他的作品開始才算明智”。本文將以洛克的財產權學說為理論資源,首先揭示洛克財產權正當性理論的對物和對人雙層結構,然后分別在對物層面分析企業支配數據的正當性及對人層面論證企業數據排他的正當性,以期推動企業數據財產利益的權利化,為當前的數據治理規范體系建設提供理論支持。
洛克關于財產權的論述主要集中于《政府論(下篇)》第5 章“論財產”。洛克的財產權思想包含多個方面,如勞動與私有財產權的關系、貨幣與財產不平等的關系、財產權利與政府權力的關系等。因為篇幅有限,本文將不對洛克的財產權思想作全景式的回顧,而是以數據財產權化的正當性問題為導向,主要關注洛克對財產權證立的論述。
在引入洛克財產權正當性理論之前,需要直面并解答一個可能的疑問,即洛克于17 世紀圍繞實體財產構建的財產權學說,能否穿越時間并跨越空間,被用來解說21 世紀非物質形態的數據財產問題。筆者的回答是肯定的。實際上,已經有許多學者,如中國吳漢東教授、美國莫杰思(Merges)教授、澳洲德霍斯(Drahos)教授,借用洛克財產權學說來論證非物質財產之典范——知識產權的正當性,產生了積極的學術影響。此外,已有學者借用洛克思想來說明企業對數據享有獨占權益的合理性。
首先,對物關系的財產權正當性,關注個人與對象物之間的關系,對應的是洛克財產權的正面論證和積極要件。洛克財產權的正面論證包含三個核心概念,即共有、需求、勞動。“共有”是私人財產權產生的背景,“需求”是私人財產權產生的理由,“勞動”是私人財產權產生的方式。三者聯合解釋了私有財產從共有公社中產生的邏輯:第一步,上帝將世界給予人類共有,亦給予人類理性通過利用土地及其中的一切來保存和發展自我;第二步,遵循上帝的理性指令,人類為了生存和發展的需求利用土地等共有物時,就需要將共有物撥歸私用;第三步,人類的勞動是將共有物劃歸私用的方式,即當某人將自己的勞動摻進某物使其脫離自然狀態,則該物成為他/她的私有財產。洛克財產權的正面論證或積極要件關注的是人與物之間的關系。如積極要件中的人類需求要素,反映的是人需要遵循上帝的理性命令將物劃撥私用以使自己生存下去。再如積極要件中的勞動占有要素,強調的是人須花費時間和精力(勞動)將物從自然(共有)狀態中剝離出來。
其次,對人關系的財產權正當性,強調個人與其他人(或人的集合體即社會)的關系,對照的是洛克財產權的反面限制和消極要件。洛克設置了財產權成立的若干附加條件:一是禁止浪費(糟蹋或敗壞)條件;二是同樣好且足夠多的留存條件。另外,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莫杰思教授提出了洛克的第三個附加條件,即“仁愛條件”。該條件從《政府論(上篇)》第42段內容中引出,洛克指出“一個人不能夠基于對土地的所有權或財產權而取得對別人生命的正當權力”,而且“一個人如果乘人之危”利用財產權“強迫他成為自己的臣屬”是不義的。申而言之,洛克的“仁愛要件”強調生命和人格的價值位階要高于私人財產。洛克設置財產權的附加條件,目的是回應利益相關人可能的異議,關注的是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如設立浪費禁止這一附加條件,一方面是為了限制財產權人的貪婪從而給其他人留下更多的可用資源,另一方面旨在促使物的充分利用從而增加社會整體福利。再如設置同樣好的且足夠多的留存附加條件,是為了保證某人獲得財產權的同時,不會嚴重地惡化他人的生存條件,不會不合理地限制他人的發展機會。另如仁愛附加條件,明確私人財產權不能凌駕于他人的生命權,明顯的是為人與人之間的利益沖突而設置的。
綜上,洛克財產權的正當性理論由兩個方面組成:一面是對物關系,即個體與外在物之間的關系;另一面是對人關系,即個體與他人圍繞外在物而形成的關系。兩者的側重點不同,對物層面的財產權正當性考慮的是個體因素,對人層面的財產權正當性關注的是社會因素。需要說明的是,本文所講的對物關系,其中的“物”是與主體相對的客體,是主體行為的對象,是外在于主體的事物而不是外在于主體的實物。雖是非物質形態但以數字組合(0 和1)形式客觀存在的數據,是本文對物關系討論中的“物”。
在對物層面,財產權的正當性問題,追問的是個人與外在物存在什么關系?或者說,個人和外在物是如何聯系在一起的?在洛克看來,勞動在對物層面的財產權論證邏輯(共有—需求—勞動)中最為重要,正因如此,洛克的財產權學說也被稱為“勞動財產權學說”。想要在對物層面理解好、運用好洛克財產權學說,關鍵在于正確而全面地剖析勞動在洛克學說的中含義和作用。通覽《政府論(下篇)》,可以發現洛克在兩種意義上使用“勞動”一詞,即一種是在動詞意義上使用,一種是在名詞意義上使用。洛克的這兩種不同的使用意義,使得私有財產的勞動所得“既有邏輯性又有道德性”,具體來說,由動詞性勞動所展開的話語是洛克財產權證立的感性路線,而以名詞性勞動為起點的論證是洛克財產權證立的理性邏輯。對洛克來說,聯結個人和外在物的事物是“勞動”;對企業來說,勾連企業和數據資產的媒介是企業的數據處理行為,如數據收集、數據存儲、數據保管、數據加工等。以洛克勞動的兩種用法和兩套理論為指導,下文將分別探討企業數據利益正當的情理和事理。
在《政府論(下篇)》第5 章中,洛克多次在動詞意義上使用“勞動”一詞。在動詞意義上,洛克的勞動是對樹下橡實的“撿取”和對樹上蘋果的“采集”,是對野兔的“追趕”,也是對土地的“耕耘、播種、改良、栽培”。在勞作或工作的意義上,洛克財產權的正當性來源于勞動所具有的道德力量,這種強大的道德力量源于勞動過程中的辛苦和艱難“在人類將心比心的體驗上容易喚起人們對于勞動價值的情感認同。”對照洛克動詞性勞動的道德意義,下面我們來分析企業的數據利益何以正當。
在討論數據財產權益的時候,我們要注意區分信息和數據這兩個不同的事物。信息是數據的內容,數據是信息的一種記錄形式。借用康德的概念來講,信息在沒有被記錄之前是一種不可知的“自在之物”,而被捕捉并以一種有形記錄而存在的信息是一種可知的“現象之物”。而作為現象之物存在的信息具有多種記錄形式,如結繩記事、烽火傳信、文字記實,以及近幾十年出現的電子數據。2021年6月通過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數據安全法》(以下簡稱《數據安全法》)第3條就對數據和信息作出了區別,規定:“本法所稱數據,是指任何以電子或者其他方式對信息的記錄。”誠然,該條將數據擴大解釋,既強調包括電子形式的信息記錄(狹義數據),也聲明包含其他形式的信息記錄,不過在表達上前者比后者更為突出。這是因為數據經濟價值的本源是信息,但是并不是所有的信息形式都是算法可以分析的對象,只有信息以二進制數字組合即數據形式存在才能被用于機器學習。在作出以上區分之后,可以發現,信息的數據化是信息在智能產業意義上成為可用之物的關鍵。以洛克財產權學說為參照,未被記錄的信息和以非數據形式存在的信息記錄可視為處于自然狀態中的消極共有物,而企業的數據收集、儲存、保管和加工等行為可歸類為洛克的勞動行為。通過一系列數據處理行為,企業將以消極共有形態存在的信息劃撥私有,在字面意義上受到洛克財產權學說的支持。進一步來講,在動詞性勞動層面,我們可從以下兩個方面理解企業數據利益正當的情理。
一方面,形而下即通俗地講,勞動的道德正當性根源于是廣大人民“種豆得豆、種瓜得瓜”這一樸素的生活經驗,發源于“投入—回報”這一質樸的但在人們心中具有普遍性的心理預期。企業的數據處理行為將信息數據化為可被算法或機器利用的資源,其背后是企業長期的辛勤勞作和巨大的成本投入。企業對數據的收集、存儲、保管和加工等行為,盡管不一定會有“額頭流汗”式的體力勞動,但也包含了數據企業的心力與腦力、努力與勤勉、操勞與艱辛,這同樣合乎廣大人民關于“天道酬勤”的情感認同,符合廣大群眾關于“所得源于付出”的心理期待。在這個意義上,企業通過自己的數據收集、存儲、加工等獲得數據財產權益,會贏得社會公眾的尊重和贊許。
另一方面,形而上即學術地講,洛克勞動之所以具有道德正當性,是因為遵循了康德道德律令的第一原則,即“要只按照你同時能夠愿意它成為一個普遍法則的那個準則去行動”。也就是說,勞動所得是一項潛在的人們都彼此認同的普遍法則。從反思的角度看,企業尊重其他企業通過自己的努力和付出去收集和積累數據,不是出于他利而是出于自利,即他希望其他企業以同樣的方式尊重自己的數據資產。因此,企業依據數據收集、管理等行為獲得數據資產的財產所得方式,根據康德道德律令第一公式,也可以普遍化為一項各方都能夠彼此認同的行為準則。在這個層面上,企業主張對自己數據平臺上的數據享有財產權益,會取得社會各界的認同和支持。
總之,企業對數據的收集、存儲、保管和清洗加工等一系列辛苦行為,一如洛克動詞意義上勞動,具有道德正當性。企業通過自己的數據處理行為獲得數據財產權益,在廣大人民普遍的生活經驗和樸素的心理預期中是正當的,在康德道德律令第一原則的層面上也是正當的。
在《政府論(下篇)》第5 章中,洛克也在名詞意義上使用“勞動”一詞。前文已述,生命權和自由權的自然正當性較財產權更為牢固,因此洛克意圖從生命權和自由權的自然正當出發,來論證私人財產權的正當性。洛克首先指出“每個人對他自己的人身享有一種所有權”,然后認為個人的自由行為即勞動是“勞動者無可爭議的所有物”,最后個人的勞動“摻進”外在物從而獲得對該物的所有權。對此,諾奇克(Nozick)以番茄汁代替勞動,質問洛克,“如果我有一罐番茄汁,我把它倒入大海以使分子均勻地溶于整個大海,我就因此而擁有這個大海嗎?”可見,勞動在這里作為一個名詞出現,它是勞動者的當然財產。那么問題是,為什么個人可以通過自身及其勞動意義上的“我的”來獲取外在事物意義上的“我的”?洛克的邏輯是財產的“混合”和“添附”,前者解決財產的確定問題,后者回答財產的歸屬問題。個人財產與外在財產的穩定混合,外在財產對個人財產的價值添附,是動詞性勞動這一感性話語在洛克財產學說中發揮作用的理性基礎。對照以洛克名詞性勞動為起點的財產權邏輯,我們可從以下兩個步驟來分析企業數據利益正當的事理:
首先,企業資本通過一系列數據處理行為與信息資源相結合為數據資產,從而確定了可歸私有的財產對象。在洛克財產權正當性的對物層面,“行動者與對象之間發生的是一種‘混合’和一種‘聯結’”,即個人勞動“摻進”外在物。自我財產與外在物財產的混合,是洛克財產權的精髓,后世黑格爾(Hegel)的財產權理論也很大程度上受惠于此,“兩位哲學家都運用了相同的形而上學觀念:一個行動者體現在一個外在對象中”,只不過黑格爾主張“人把他的意志體現于物內”。就本文討論對象企業數據而言,在數據的生成、存儲、保管和加工等方面,企業投入了巨大的成本,可以說,企業將資本摻進了數據資產。互聯網企業是整個數據生態鏈中的最大投資人。從早期的“+互聯網”到現在的“互聯網+”,互聯的數字化信息累積成為一種可供機器學習的“數據資源”,在這一過程中互聯網企業付出了巨大成本。從另一個方面來看,改變了人們的生活和生產方式的互聯網企業,以免費的互聯網產品和服務將各種人、事、物信息納入互聯網,數字化為可供計算和統計的數據,并為之提供存儲空間和安全保護。在這個意義上,包含某種信息的數據是一種“互聯網新貨幣”,是用戶用以支付企業互聯網產品和服務的對價。總體來說,數據的生成、存儲和保管,均有賴于企業的技術投資、人力投入和其他財產的付出。沒有數據企業資本的深度參與,就沒有現在蓬勃發展的數據經濟。正是互聯網企業推動著中國從“人口大國”走向“數據大國”,變“人口紅利”為“數據紅利”。可以說,企業平臺上的數據資產是企業資本與信息資源穩定結合的一類新型財產物。
其次,只有數據化的信息和經過“清洗”的數據才是智能產業的生產資料,數據企業的資本投入是數據資產價值形成的主要原因,企業可基于財產添附規則獲得數據資產的財產權益。在洛克看來,勞動使外在事物的價值得以提升,“將絕大部分的價值加在土地上的是勞動,沒有勞動就幾乎分文不值。我們是靠勞動才得到土地的一切有用產品的最大部分的”,“自然和土地只提供本身幾乎沒有價值的資料”。只有數字化的信息和經過“清洗”的數據才是智能產業的生產資料,企業的資本投入和經濟行為使得信息和數據具有了經濟價值。上文已述,信息和數據是兩種不同的事物。作為自在之物的信息和非數據記錄形式的信息,沒有被算法或機器加以利用的價值。企業的資本投入和經濟行為,以數字組合的形式捕捉、收集、固定了信息,使其可知,并且數據形態的信息可以被算法和機器加以統計和計算,產生經濟價值。一言以蔽之,只有數字化的信息,才是可供統計分析的信息能源,才是人工智能產業的生產資料。此外,也應該注意到,原生數據與衍生數據之間的區別。原生數據是信息被記錄儲存的初始形態,雜亂無章。這些雜亂的原生數據,只有在經過“清洗”和加工、聚合和整合、計算和統計之后,從無序中理出了有序(如購物偏好、出行喜好、信用評估),才能具有經濟價值。在這個意義上,能夠成為專有權對象的是有序的衍生數據,而不是無序的原生數據。依據以上兩個方面的分析,企業的數據資本投入是數據資產價值形成的主要原因,這也是企業支配數據資產的正當性所在。
綜上,以名詞性勞動為起點的財產權邏輯解說了企業數據財產權益之所以正當的事理:首先,企業資本通過數據處理行為使信息數字化為數據,可以說,數據資產是企業資本與信息資源的結合物;其次,企業資本在數據經濟價值的形成和發掘中起主要作用,因此,企業依據添附規則享有數據財產權益。
浪費禁止要件的設立目的,一方面是限制財產權人的貪婪,為其他人留下更多的可以使用財產;另一方面是禁止物的閑置和浪費,強調物盡其用,促進整個社會福利的增加。浪費禁止要件下的第一個目的同樣是充足留存要件的內容,因此浪費禁止要件的主要意義在于第二方面,即強調財產應有價值的充分利用。就數據而言,數據企業不僅能夠使數據實現物盡其用,而且可以達到物超其用。因為,擁有數據資產的企業一般都具有利用開發數據的經濟動機、資本實力、科技基礎和人才儲備,具有開拓智能產業經濟的先天優勢。
大型的數據平臺企業,同時也是國家大力支持的人工智能產業創新平臺。2017 年11 月17 日,國家15個部委在新一代人工智能發展規劃暨重大科技項目啟動會上,宣布依托百度、阿里巴巴、騰訊、科大訊飛四家企業建立首批國家新一代人工智能開放創新平臺,具體如表1 所示。很明顯,百度、阿里巴巴、騰訊是老牌的互聯網平臺企業,科大訊飛也屬于資深的語音服務型的平臺企業,他們共同的特點是在各自領域內擁有海量的數據并成為國家發展戰略的選擇對象,足見數據平臺企業對數據開發利用的實力和能力。

表1 首批國家新一代人工智能開放創新平臺
可以認為,將數據財產權配置給企業,數據資產沒有閑置的可能和荒廢的風險。進一步來說,企業擁有數據財產權益,可以為企業在數據方面的投資提供穩定預期,激勵企業在數據經濟和智能產業領域的進行投資,調動企業在數據產業的模式創新和數據利用的技術革新中發揮更大的積極性和主動性。可以相信,在蓬勃發展的數字經濟和智能產業中,企業能夠充分地釋放“數據紅利”惠及更大范圍的社會公眾。這正是洛克財產權浪費禁止要件所欲達到的結果。
首先,同一信息可以被多次數據化,也即一個信息可對應多個數據。信息是數據的價值本源,而信息具有公共產品特征,即信息的使用具有非排他性,信息的受益具有非競爭性,簡單來說,信息的經濟利用具有“同時性”和“無損性”。一個企業將某一用戶的信息,如姓名、性別、職業、愛好、教育程度等,收集為數據,并不排除其他企業對用戶的上述信息進行數據化記錄。與專利權、商標權等強專有性權利不同,數據財產權不會排斥其他企業對同一信息進行再次數據化以及其后續利用。一言以蔽之,信息的數據化機會向所有企業開放,企業對同一信息的數據化不存在排他和競爭關系。
最后,網絡的“去中心化”力量會進一步促進用戶的“多棲性”和數據的“多歸屬性”。在互聯網和人工智能的發展過程中存在兩種并存的力量,即“趨中心化”和“去中心化”。在數據壟斷議題上,網絡的“趨中心化”能量容易被人熟識,但是網絡的“去中心化”力量卻容易被人忽視。在網絡無處不在的今天,用戶接觸、下載和安裝同類軟件產品的成本非常低,即網絡接入成本非常低。此外,目前軟件產品友好的用戶界面設計,使得軟件更加容易上手,即用戶學習成本特別低。同類產品網絡接入成本和學習成本的降低,無疑會進一步促進用戶的“多棲性”和數據的“多歸屬性”。在網絡“去中心化”格局中,用戶在多個同類軟件平臺上切換成為一種普遍現象,數據化的用戶信息不會也不可能被某一企業平臺所獨占。
綜上,數據的價值淵源是信息,而同一信息可被多次數據化,且數據化的信息在使用方面具有“同時性”和“無損性”;此外,用戶在網絡中具有“多棲性”,用戶數據在網絡中具有“多歸屬性”,而網絡的“去中心化”進一步擴大了這一特征。以上因素表明,企業數據的財產權化不會不合理地減損其他企業獲取和利用數據的機會。可以說,企業對自己平臺數據私有化的同時,留有充足的數據資源供其他企業收集和使用。
仁愛附加要件,強調財產權不能夠凌駕于包括生命權和人格權在內的人身權利。企業數據財產權利的正當性評價需要經過該要件的檢測。在所有的企業數據類型中,用戶數據因具有鮮活性、及時性和多樣性而最具價值。用戶數據是用戶個人信息的數字化形式,兼具財產利益和人格利益。分別由《民法典》第111條和第127條規定的個人信息和數據是不同的權利對象,用戶數據中的財產利益可歸企業享有,而用戶數據中的人格利益表征為個人信息權,屬于用戶的人格權范疇。根據洛克的仁愛附加條件,企業對用戶數據財產利益的享有不能以用戶主體的人格權利為代價。即企業對用戶數據的收集和使用要符合康德道德律令的第二原則,把自己和他人“在任何時候都同時當作目的,絕不僅僅當作手段來使用”。就本文議題而言,企業要把用戶當作“人”而不僅僅是數據信息宿主的對象“物”。綜合考察平臺企業數據利用的實踐情況,可以說,數據企業可以在事前和事后兩個階段做到對用戶個人信息的尊重和保護。
企業在事后階段對用戶個人信息的保護,表現數據管理的安全性保障和數據使用的匿名化處理。“數據是石油”這一命題頻頻見諸報端,但只強調了其類比邏輯的積極面——數據如同石油一樣具有重大經濟價值,而忽視了其類別邏輯的消極面:石油在推動工業經濟發展的同時,伴隨著石油泄露和有害氣體排放;同樣地,數據在推動智能經濟發展的同時,也面臨著數據泄露和數據不當使用等問題。用戶數據的安全性保障問題是企業保護用戶個人信息的首要工作。數據的資源價值是數據量變為大數據之后的質變,為了數據資產的成長,企業有動力也有能力采取有效技術措施防止用戶數據的外泄。2021 年6 月出臺的《數據安全法》為企業的數據處理行為提出了新的安全性合規要求。此外,用戶數據的匿名化處理,是企業數據使用避免與用戶個人信息保護發生沖突的重要措施。個人信息的核心特征是針對特定個人的“可識別性”,數據的使用可以采取匿名化技術措施有效地去除用戶的敏感信息,如此將極大地緩和企業數據利用與用戶個人信息保護之間的緊張關系。而實踐中,原生數據一般都需要經過清洗加工轉化為衍生數據才具有較高的使用價值,而這一轉變進程即是數據匿名化處理的過程。因此,衍生數據所攜帶的個人可識別信息遠少于原生數據。
總之,企業的數據財產權與用戶的個人信息權之間的緊張關系并不是一個無解的方程。一方面,明確用戶個人信息的價值位階高于企業財產權益;另一方面企業可以通過各種規范性措施和技術性手段來緩和兩者之間的緊張關系。既不能任由企業數據市場力量壓榨用戶個人信息權益,又不能因用戶個人信息的保護而否定企業數據利益的正當性。只有變對立沖突為和諧共生,才符合數字經濟生態化發展的愿景。
人工智能時代,數據是具有戰略性意義的生產要素,目前企業特別是互聯網企業是數據財產利益的事實占有者。企業僅用技術措施來保護數據這一事實利益,在數據競爭日趨激烈的今天,顯得力不從心,并非長久之計,因此企業對數據財產利益的保護正逐漸從事實層面走向規范層面,即訴求數據財產利益的權利化。而正當性評價是“事實性利益”轉化為“規范性權利”的必由之路;畢竟法是“理”和“力”的結合,缺乏內在正當性的法律規范僅憑暴力強制終將“獨木難支”。
本文借助洛克財產權學說解剖企業數據財產權正當性的內在機理,更多是描述性地、解釋性地闡明企業數據財產權的正當性,但更傾向于批判性、規范性地為企業厚植其數據財產利益正當性指明努力方向。具體而言,數據企業應注意以下兩點:(1)企業數據財產利益的正當性處于流變之中。正當性從來都不是一成不變的,它可以從無到有,也可以從有到無。因此,企業數據財產權正當性的證立不是一勞永逸的,數據企業應時常檢視自己的數據處理行為,不斷穩固其數據財產利益的正當性根基。(2)企業數據財產利益的正當性在對人層面仍較為薄弱。當前,企業在對物層面具有支配數據的正當性,在對人層面擁有數據排他的正當性,但比較而言,后者的正當性基礎要弱于前者,更容易受到詰難。本質上,對人層面的正當性要比對物層面重要,因為權利歸根結底是人與人的關系。對此,企業應以洛克對人層面的浪費禁止要件、留存充足要件、仁愛要件為準則克制其數據處理行為,尤其要尊重其他企業的市場競爭利益,維護網絡用戶的個人信息權利,努力厚植其數據財產利益的正當性基礎。闡明、穩固和厚植企業數據財產利益正當性的價值在于促使社會共識的形成以及共識面的擴大,并以此為基礎運用公共意志制定數據財產權保護的具體法律規范,填補《民法典》第127 條關于數據財產權保護的“法律留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