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同友
1
晚餐是這么幾個菜:涼拌苦菜、肉絲炒竹筍、紅燒石鱖魚,主食是葛根糊。
果然全是生態有機菜,苦菜和小竹筍是山上野生的,黃小慧親眼見著楊芳蘭老太太去采摘的,就在她家后山上,她拎著竹籃,像一只敏捷的小山麂,左一下,右一下,幾分鐘就采了幾大把;石鱖魚呢,只有半截筷子長,這種魚長不大,生活在山間溪澗的巖石縫里,很難逮,楊芳蘭的老伴胡爹為了捉這魚,特意在頭天晚上打著手電筒去山溪里照的,照了一晚上也才照了七八條,只夠裝一小盤子;葛根糊要簡單些,這東西是用葛根粉做的,胡爹說,葛藤山上到處是,根也好挖,起藕一樣,一挖一串,就是洗粉不好洗,程序和洗藕粉差不多。
黃小慧一個人是單分開來吃的,兩位老人一東一西站在她的身邊,殷勤地向她一一介紹菜的名字、來歷、做法。黃小慧招呼他倆坐下來一起吃,兩位老人連連擺手說,不行不行。他們邊說邊逃也似地到了屋外曬場上,卻并不走遠,不時伸長了脖子,探望著黃小慧。
黃小慧知道這都是那個老章安排的,老章給了這兩位老人多少錢,她不知道,但一定是很可觀的。老章一周開著車上來一次,除了給黃小慧帶來這山里沒有的鮮奶、麥片、堅果、水果還有玻利維亞藜麥之類粗糧,另外還開出一周菜單交給楊芳蘭夫婦,一周里每天的飲食都不一樣,但主基調是,盡量利用這山里食材,越生態越有機越好,另外呢,必須魚肉蛋奶果蔬雜糧等科學搭配全面均衡。
當然,老章也是奉命辦事,這背后,應該都是福姐姐的指示。那福姐姐后面是誰在指導呢?應該有一個營養學專家吧,或者是婦產科專家。
黃小慧搖搖頭,像是要把這些猜測從頭腦里搖出去,她早就告訴自己了,不該自己知道的,就不要去知道,不,這不是她自己告訴自己的,是福姐姐說的。福姐姐說得沒那么直接,她說,你就不要管別的了,只要把肚子里的寶寶管好就好了。
其實福姐姐是誰,黃小慧也不知道,從開始到第三個月,這個福姐姐就沒有和她見過一次面,連話都沒有說過一句。所有的事是老章出面,但這個從未見過面的福姐姐又無處不在,這個人應該具有強大的氣場,如果真的見了面的話,估計鎮住一百個黃小慧也不在話下。一周前,老章開著車送她上山時,交給了她一個新手機,說是以后寶媽就用這個和你聯系。
“寶媽”是老章他們這一行里對女主顧的稱呼,具體名字他們是絕對不會透露的,這都是訂了保密協議的。住到山里的當晚,寶媽就打電話來了,用的微信語音,寶媽的微信名叫“廣種福田”,其中“福”字是倒過來的,圖像是一個高大的三面觀音雕像。黃小慧一下子就記住了那個倒寫的“福”字,寶媽對她交待了一些具體事項,如何規律地運動,如何平衡飲食等,聽聲音,她大概四五十歲的樣子,說話不緊不慢,嗓音不粗不細,黃小慧覺得這就是一個有福氣的女人該有的聲音,她一邊點頭應著,一邊突然喊出,知道,福姐姐,我知道了。對方愣了一下,隨即就開心地笑了,說果然是個聰明女子,好妹妹,我早就對老高說了,我找的這個絕對是優中選優,小寶有福了。這是唯一的,福姐姐對黃小慧說出她丈夫的信息——“老高”,后來再也沒有說過。福姐姐隨后還提了個要求,從現在起,以后每天黃小慧都要拍照片,包括山里的風景,每日的飲食,自己身體上的變化(只拍肚皮),另外還要寫上一段話,詳細匯報這一天里孕期的細微感受,以及一些生活上的值得紀錄的東西,不少于300字啊,每天都要微信發給她。我想將來小寶大了,我就可以將這些照片、文字,印成一個小冊子,指給小寶看,讀給小寶聽,那是多么有意義啊,對不對?她聽見黃小慧沒有說話,只有唿哧唿哧的喘息聲,就跟著追了句,呃,這個,當初老章沒跟你詳細說,就算是額外加的工作,這樣吧,只要你堅持下來,我每月補你一萬元,第一個月現在就給啊。
掛了電話,不久,黃小慧的手機里就嘀了一聲,她打開微信,福姐姐已經轉賬一萬來了。她迅速地在腦子里做算術,之前說好的,從移植胚胎成功,到孕期第三個月,福姐姐付她60萬,然后每個月10萬,7個月就是70萬,到順利分娩后,再一次性付20萬,總的是150萬,如果加上這后面的一個月一萬,又增加了7萬,157萬,這一連串下來做的都是加法,很好,對一個做夠了減法算術題的30歲的剩女來說,她還有什么不滿足的呢?
現在,黃小慧決定先給這幾個菜拍照,不管怎么說,每天拍滿微信九宮格的照片是不難的,難的是寫一段不少于300字的話,寫什么呢?
要是在以前的話,不要說300字,就是3000字,黃小慧也能對付得過來,她大學里學的就是新聞傳媒。本來以為畢業后就能出來當記者了,但她發現,她連老家的縣級電視臺都進不去。輾轉多次,總算在省城一家文化公司做起了跟傳媒搭點兒邊的事,那就是替公司打理一個公眾號。
公司不大,但老總志向很大,時有警句迸出,并要求下屬時刻注意傳播他的警句,最好的營銷是說故事,這是他經常說的話。有一次,老總又攢出來了一個警句,大意是人們往往只注意到人類八到十年的變化,卻忽略了身邊三到五年的變化。在編寫公眾號時,黃小慧卻弄反了,她寫成了人們往往只注意到身邊三到五年的變化,卻忽略了人類八到十年的變化。編寫這條時,黃小慧的理解是,人們總是看重當下,而忽略長遠。為此,她還狠狠地發揮了一番,將這方面的世界名人名句等等搬出來作為佐證,以突出老總此句話的偉大、正確,足足寫了一千多字。
負責審稿的部主任大概晚上酒喝多了,草草掃了一眼,就簽發了這條公眾號。結果,第二天上班時,從老總辦公室里傳來獅子般的怒吼,和一個茶杯摔在地上破碎的聲音,緊接著,部主任面色蒼白跌跌撞撞地走了出來。
部主任在辦公椅上坐了好久,才恢復了神色,他對黃小慧說,老板很生氣,扣錢不算,估計老板是要調整崗位了。
黃小慧知道,所謂調整崗位就是要開人,她之前的一個同事就是上午犯了個錯誤當天下午被開走的。黃小慧一下子全身有些發抖,隨之跌跌撞撞地走了出去。走出去她就沒有回來。那以后,只要讓她再寫個幾句話,她就全身瑟瑟發抖。也因此,她一直沒出去找工作,直到有一天老章找到她。
2
西邊的山峰上燒起了晚霞,吃了晚飯,進入黃小慧的戶外散步時間。
她的散步路線也是老章事先勘察好了的。出了楊芳蘭家的院子,左拐,是一條寬敞的村通公路,由于山上的人家幾乎搬到山下或城里去了,這條路上基本沒有行人和車輛。沿這條水泥路走上二十分鐘,就到了水庫大壩,這時就聽到水聲轟轟。黃小慧猜可能這就是小村莊取名“響水”的原因吧。
大壩上是連片的草坪,平坦,豐茂,腳踩上去柔軟舒適,在大壩上可以看到水庫里的水,水面上游動著幾只水鳥和幾朵天上的云彩,山區的水庫都不太大,兩邊的山上植被很好,映山紅開了,粉白的野櫻桃花也開了,小竹筍拔節了,林子里充溢著一股孕育生命的氣息。“這對孕婦是極好的!”據老章說,為了選個好地方,寶媽也就是福姐姐委托老章跑了周邊好幾個縣,才最終定下這個地方的。原因有幾點,一是雖在山里卻交通方便,從省城到縣城通高速,只要一個小時,而高速一個出口恰好就在鎮上,從鎮上直接開車到村里也只要十幾分鐘就可以到了;二是沒有閑雜人等,新冠疫情期間,這條可是挺重要的,何況福姐姐又是特別要求私密的;另外,最重要的是,響水這個地方,以前是有名的“美人窩”,據說這里的水好,養人,尤其是養女人,這里出生的女孩子一個個美得跟天仙似的。
估計是最后一點,打動了福姐姐。老章說,寶媽還來特地調查了一下,查看了如今生活在鎮上的,十多個出生在小山村的女人。她們雖然沒有涂脂抹粉,并且一直在從事體力活,看起來還是有模有樣的,年輕時絕對是美人胚子。可惜,因為修建水庫,大多數人家遷走了,加上計劃生育,出生人口少了,沒有更多的樣本提供給寶媽看,要不然,她說不定就要投資買下這個山村呢。咱女兒要是天生麗質,而不是后來長大了在臉上身上動刀子弄出的美麗,那多好啊,寶媽對老章說。老章趁機拍了拍寶媽的馬屁,說您的女兒會和您一樣美的,不過,要是到響水村這個美人窩,那就美上加美了。
這些,是老章說給黃小慧聽的,黃小慧問老章,那,寶媽,她漂亮嗎?
老章回避著說,我也沒見過她,我們都是電話聯系的,你也什么都別問了,這是規矩,嗯?
黃小慧起先覺得老章這規矩也太多了,老章很嚴肅地對她說,你知道嗎?為了尋找你,可是動用了一個專門的班子,6個搞人力資源的,花了半年的時間呢。
黃小慧說,你哄誰啊?
老章說,寶媽,那不是一般的人哪,他們考慮得可周到了,身體健康不說,還得查學歷、性格、血型、相貌、社會關系等,可麻煩了。
黃小慧說,可我都30歲了啊,并不是那么年輕啊。
老章說,這也是寶媽定的,她說這年齡是大師給她算的。
這么一說,黃小慧就不敢再違抗老章的那些規矩了。
按照老章定的規矩,黃小慧出門散步,楊芳蘭是要緊隨陪同的。黃小慧覺得這點挺可笑的,福姐姐和她老公的種子種到自己的肚子里才三個多月,肚子里剛有點顯山露水,哪有那么要緊?開頭幾天,她便甩了楊芳蘭,獨自一人在大壩上閑逛,甚至故意爬上了水庫旁邊的山坡,采摘了幾枝映山紅。但過了兩天,她剛出門,楊芳蘭就緊跟了上來。楊芳蘭說,章老板發火了,說要扣我的錢。黃小慧這才醒悟,老章在這里提前布好了探頭,她的一舉一動他都了解著呢,或者說,是福姐姐都掌握著呢。
散步這一路上,黃小慧本來和楊芳蘭是沒什么話說的,她又想,自己在這里要待到9月份,直到分娩前一個月時,才能撤離山里,回到省城去。那這段漫長的時間里,在現實空間里能說說話的,只能是楊芳蘭這個老太太了。于是,她就有一句沒一句和老太太聊起來。
這一聊,聊出了一個創意。黃小慧覺得自己不怕每天的300字沒東西寫了,而且這可能還是個有意思的記錄。
話題還是楊芳蘭老太太扯起來的,她跟在黃小慧身后,羨慕地說,還是你們有福啊,從現在起就開始保胎,我那時候才可憐哪,我為了生孩子,在樓板上躲了6個月。
黃小慧吃驚地問,就是你們家現在的樓板?楊芳蘭家的屋子是老式磚木結構,樓上用木板隔成閣樓,低矮而昏暗,只能放些雜物,一條狗躲在里面還差不多,一個大活人,而且是一個孕婦躲在里面,還一躲幾個月,這也太傳奇了。
楊芳蘭說,這是真的,一點不假,我當時為了打發無聊,還寫了日記呢。
黃小慧更吃驚了,你,你還記日記?
楊芳蘭不好意思地說,我也是初中畢業的嘛,那時候不是實在太悶了嘛,我就天天寫日記。
楊芳蘭隨后說起了她躲在閣樓上寫日記的由來。那時候,她30歲,已經生了一個男孩一個女孩,男孩小兵滿6歲了,女孩毛子才4歲。按當時計劃生育政策規定,像她這樣有倆孩的就不給生了,但她老伴胡爹一家幾代單傳,長輩們和胡爹自己都想再超生一個,不管男女。于是就私下花了錢,請赤腳醫生取了節育環,悄悄懷上了。但村里盯得緊,鄉里和村里干部們三天兩頭到村里來查孕情,一遇到有懷孕的,不管幾個月,立即拉去強制引產。楊芳蘭剛一懷上,就躲到娘家去,對外說是服侍生病的老娘,但這也搞不長。那時候搞計劃生育聯防聯控,隔段時間就有干部上門突擊檢查,本村里的人也幾天一次追問胡爹他老婆的下落,限期要他老婆從娘家那邊村里打未孕的證明回來。這怎么辦?形勢越來越緊,在娘家也待不下去了,眼看肚子越來越明顯了,胡爹想來想去,在一個月黑之夜,騎著自行車,硬是把楊芳蘭馱了回來,趁著兩個孩子睡熟了,他讓楊芳蘭偷偷上了閣樓,此后就以閣樓為家了。
楊芳蘭講到這里,黃小慧興奮地問,你那日記還能找到不?
楊芳蘭說,好像在箱子底,應該找得到。
黃小慧說,楊媽媽,你晚上就找,我想看。
楊芳蘭愣了一下說,我這年齡還真可以當你媽媽呢,我那年懷最后一個的時候,正是1990年,聽老章說你就是那一年出生的,真巧,我回去就找。
黃小慧說,那我們這就回去吧。
3
楊芳蘭的那本日記是記在那種隨手撕的日歷上的,正面是日期,反面是日記,紙張有點兒粗糙,圓珠筆寫在上面不時有劃破的痕跡。隔了30年,紙也老了,已經發黃發暗,長了老年斑一樣;字也老了,一掀開,一個個字像一粒粒陳年的谷粒,散發出霉爛發酵的氣息。
如果福姐姐知道了,肯定不會讓自己接觸這些的。黃小慧看看房間四周,不知道攝像頭在哪里,她這個房間是為了她特意重新裝修了的,舒適得和城里的房子差不離。但為了躲開攝像頭,她走到了楊芳蘭和胡爹常待的客廳堂前,坐在八仙桌邊翻看著。
楊芳蘭的日記記得比較隨意,有的密密麻麻,有的只有幾個字,有的甚至只畫了幾個符號,但總體上看,前面記得少些,越到后面記得越多。
這是第一篇日記:
1990年4月5日 清明節 農歷三月初十
半夜回到家,小兵和毛子都睡熟了,被子都掉地上了,不敢亮電燈,怕汪愛武看到,趁黑爬上了樓。
楊芳蘭的字寫得還是挺規整的,黃小慧不費力氣地讀給楊芳蘭聽。楊芳蘭聽后,笑著補充了一些細節。對哦,那天是清明節,因為這天干部們也要上墳祭掃,那晚上有點毛毛的月亮,我坐在自行車后座上,屁股顛得生疼。到村口了,到處掛了招魂的紙幡,陰漆漆的。我躲在大烏桕樹下,等老胡騎自行車先回去探了探風,一切正常后,我才往家里走。那天晚上我就上了閣樓,不能讓兩個孩子知道我回來了。孩子們不知道說謊,偏偏那個汪愛武,是村里計劃生育干事,她就老盯著我,我不在家,她三天兩頭來問我兩個孩子,套他們的話風呢。
胡爹在一邊插了句話,要說,汪愛武那時候那么積極,她是想轉干,只要我們村不超計劃生育,她就有可能被招到鎮里搞計生專干,吃國家糧,拿國家工資。
黃小慧還要往下看,福姐姐的電話如期而至,她只好回到自己的房間里去。福姐姐問今天的微信日記寫好了沒有,黃小慧說,快了,快寫好了。
掛了電話,黃小慧像是受到了楊芳蘭老太太的啟示,不怕動筆了。她在手機上很快敲出了一段話,她先是介紹了幾道菜,然后,又描寫了一下響水水庫的環境,最后,她又說了楊芳蘭老太太也是30歲時懷孕的,也在她這個年齡,這真是巧了。她很想對福姐姐說說楊芳蘭躲在自己家閣樓上的故事,但她想了想,還是沒寫。
黃小慧寫好后立即配上圖發給了福姐姐,福姐姐隨后發來指示:前面不錯,可以再抒發一下幸福感,讓小寶在母腹中就感受到幸福是很重要的,這也是很好的胎教,另外,后面那個農村老太太什么的就不要寫了,小寶不感興趣的,再修改一下吧。
修改完后,發了微信,見福姐姐沒有新的指示,黃小慧便又跑回堂前,拿起那本日歷又讀了起來。兩個老人已經休息了,空蕩蕩的堂前只有黃小慧一個人,她讀著那本日記,不時地抬頭看木頭樓板,耳邊傳來山里的各種夜之聲,有鳥叫的聲音,“嗚哇,嗚哇”,有風吹過松林的聲音,“唿唿,唿唿”,還有一種奇怪的聲音,像人說話,“等等我,等等我”,胡爹前天告訴她,那是山溪邊石蛙的叫聲。
1990年5月16日 農歷四月二十二
小寶有點動靜了,天亮了,他就在我肚子里跺腳,像要叫醒我,白天鬧騰,晚上就乖了。汪愛武白天到我家轉了好幾次,帶了瓶健力寶,對小兵說,告訴我你媽在哪里,就送給你喝這個。還好,小兵告訴她,我媽在婆婆家。汪愛武的臉色很難看,她狠聲說,你媽根本不在你婆婆家,她是跑到外面去了,不要你們倆了。毛子嚇得哇哇哭了起來。我在樓板上,大氣都不敢出,一個噴嚏沖得鼻子癢,差點沒忍住,還好,她走了。晚上,下樓梯,摸黑在廚房吃了飯,又在屋子里轉了轉,我要趁黑到院子里走走,他沒讓,怕被人看見了。
1990年7月7日 農歷五月十五 小暑
今晚月亮好大,好亮,好圓,照到樓上來,小寶在肚子里越來越鬧了,估計是個男的,像我懷小兵時一樣,將來恐怕也是個野王頭子。今天好危險,老胡出去做事了,小兵帶毛子在院子里玩,他不知道從哪里拿到一盒火柴,擦了點稻草,稻草一下子燒了起來,眼看著要燒到柴棚了,要是燒到柴棚,屋子肯定就燒到了,我急得出了一頭一身的汗,我不管了,我想下樓,可是樓梯被老胡晚上抽走了,他是怕小兵順梯子爬上來,我想著,干脆跳下來吧,不管怎么搞,屋子不能燒,兩個孩子不能燒到,就在我要往下跳時,老胡回來了。老天保佑,老天保佑,以后火柴一定要藏好!
1990年8月6日 農歷六月十六
今天是小兵的生日,他爸給他打了兩個溏心蛋,他吃的時候問他爸,我媽媽呢?我昨晚夢到她回家了。他說話時,兩只眼睛里淚水汪汪的,我正好透過樓板縫看到他,他好像向上看了一眼,我以為他碰到我的目光了,還好,他馬上低頭,邊哭邊把兩個溏心蛋吃了。他吃的時候,毛子在一邊望著,老胡真是的,難道就不曉得再給毛子打一個蛋?毛子一邊咽口水一邊對她哥說,我昨晚也夢到媽媽了,她又生了個小寶寶。她說這話時,我吃了一驚,老胡瞪了她一眼,狠狠罵她,你瞎嚼蛆,再亂說打不死你!
夜深了,黃小慧把一本日歷翻完了,她沉浸在楊芳蘭的講述里,她仿佛看見30年前,楊芳蘭“逃亡”在自己家里的情景,她好幾次都流眼淚了。有一回,老胡好不容易從水庫撈了幾條大魚回來,掛在門前曬衣桿上,不想,鄰居家的黃貓看上了,爬到墻頭,叼起一條大的就跑,她想喊老胡,猛然想起,魚丟了事小,自己暴露了損失可大了,硬生生地又將喊聲堵在喉嚨里。還有一個晚上,她剛下了樓,在灶下吃飯,鄰居突然來讓老胡去他家幫個忙,抬打稻機。她藏在門背后,一動不動,一只夜晚出行的蜈蚣叮了她一口,她痛得要喊娘,卻只能咬牙忍著,硬是把嘴唇咬出了血。當然,最可怕的是汪愛武,她最后幾乎是每天都要突然沖進他們家,里里外外看個遍,并一遍遍追問老胡關于楊芳蘭的下落。好在老胡以前在村里宣傳隊干過,演過郭劍光、楊子榮,嘴巴皮子還利索,他總是虛虛實實東扯西拉,將難纏的汪愛武對付過去。
不過,這日記是不完整的,8月12日以后就不再記了,按照楊芳蘭老太的說法,她的懷孕日期和自己的差不了多少,應該也是到10月中旬左右分娩,剩下兩個多月為什么沒記了呢?那可是關鍵的兩個月啊,莫非她隨后沒有躲在閣樓上而是轉移到別的地方去了?黃小慧不禁好奇起來。
4
第二天一早,黃小慧起床后就去找楊芳蘭,想問問她關于那日記后面的部分。但在廚房里沒有找到楊芳蘭,胡爹一個人在灶間笨拙地切菜、燒水、煮稀飯。胡爹告訴她,楊芳蘭一早下去到鎮里了,兒子小兵的病又犯了,她得過去照顧。
胡爹一臉苦相,哀怨地說,小兵是小時候得了癲癇,一年都要發兩次,娶個媳婦也是藥罐子,我們兩個老的還要每年想法子貼補他們兩個小的,要不然他們就過不下去,這回好不容易來個好事做,兒子又犯病了,老太太這一份額外的工資又掙不成了。
正說著,老章開著車上來了,他帶來了一個五十多歲的女人,對黃小慧說,這是劉媽,以后就由她服侍你了,她可是我從縣城請來的,燒的飯菜可好吃了,專門在大城市做過家政的。
黃小慧有點失望,她沖著劉媽點了點頭,就往自己房間里去。走到堂前橫廊時,她仰頭找到上到閣樓的樓梯口,也就是樓板上割出那么一小塊四方形的位置,用木樓梯一搭,就可以爬上去,但是樓梯不在下面。
黃小慧望著那個樓梯口,那個黑黑的四方形,想象著那上面的情景。樓板上一定布滿了灰塵,一腳踩上去,灰塵就刻下了腳印,然后就往上彈跳飛舞,黏到人的身上、臉上、頭發上、鼻子里;而躺下來呢,躺到一堆稻草墊的臨時床鋪上時,稻草會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沒準還會有小蟲子迅速地游走。閣樓上不會是漆黑一團的,因為屋頂上蓋的是小瓦,魚鱗樣的小瓦結合不會那么嚴絲合縫,總有一些光亮漏下來,借助這光線,可以看見房梁上的桁條、蜘蛛網。仰躺著累了,就反過身來趴著,眼睛對著樓板間細縫,觀察樓下的情況:老胡在劈柴,小兵在尿尿,毛子在啃手指,她總是啃手指,院子外,汪愛武又在探頭探腦地偵查……
想到這里,黃小慧忽然很想到閣樓上去看看,她甚至想,這個楊芳蘭會不會并沒有去鎮上,而是又躲到閣樓上去了?這想法當然很沒道理,很可笑,黃小慧搖搖頭,回到了自己房間。
接下來的日子,劉媽全面接管了之前楊芳蘭的活。她燒的菜果然味道好多了,菜品的搭配也更加合理,但黃小慧卻越來越想念楊芳蘭了。和楊芳蘭不同,劉媽是個很喜歡說話的人,晚飯后,她陪著黃小慧散步時,除了熱衷曝光自己家的事,還不斷打聽黃小慧和她肚子里孩子的故事。黃小慧總是在散步時將她甩得遠遠的,或者就光顧著自己拍照,再不然,就是淡淡地笑笑。
每天晚上,黃小慧都要翻閱一下楊芳蘭留下來的那本日記,她發現只有對照著那上面的文字,她才能克服之前對文字的恐懼,才能找到靈感,才能心平氣和地在深夜編造出真真假假的300多字,然后在第二天晚上早些時候發送給福姐姐。
2020年6月18日 農歷四月二十七
6個月了,小寶越來越喜歡伸手動腿了,明顯地感覺到小寶的力氣在一天天變大。
今天發生了一件好玩的事情,胡爹在水庫里釣到了一條大魚,掛在院子前的樹上,一只鄰居家的貓來了,輕松地叼走了它。那只貓也像懷了小寶寶,她一定是為了增強營養,而出來覓食的。胡爹在罵那只母貓,我出錢替那位母親買下了那條魚,我說,以后,隔兩天你就去釣一條魚來,我買下來喂那只懷孕的貓媽媽。我這樣做的時候,感覺到小寶在肚子里笑。
山坡上的野櫻桃花早謝了,卻結出了一粒粒小果子,有不知名的大鳥落在樹上,啄食著野果子。那些酸酸的野果子估計在大鳥的胃里發酵了,釀成果酒了,大鳥的叫聲聽起來,像是醉了。小寶,這事好玩不好玩?
2020年8月27 農歷七月初九
天氣熱了,夏天來了,山里吃的東西越來越豐富了。昨天下了雨,今天早上,胡爹上山采了一種叫“八擔柴”的菇子回來,這菇子全身雪白,像一把撐開來的傘,很可愛,但是很難煮熟,要用很多很多柴禾,所以叫“八擔柴”,不過,它的味道真是鮮美極了,我上百度搜索了一下,發現,它的營養價值很高呢。
說起來,真的要感謝今年的新冠肺炎疫情啊,不是為了躲避它,媽媽可能就不會到這與世隔絕的山里來的,來了以后,才發現,這里就是一處“世外桃源”,風景優美,物產也豐富,吃了那么多山里好吃的,以后啊,我還要帶小寶來這里。
還有一個多月,小寶就要離開娘胎,睜眼看這個世界了。今天,老章帶了婦產科醫生來,專門檢查了媽媽和小寶的身體狀況,胎心音很強,醫生說,小寶特別健康。這真讓人高興。
黃小慧很快掌握了福姐姐的喜好,比如,她喜歡黃小慧寫日記時有代入感,也即將福姐姐本人代入到響水村的孕婦生活中,仿佛是她福姐姐本人,正挺著一個大肚子,孕育著自己的孩子,在山水之間對未來做各種憧憬。為此,黃小慧得到的好評越來越多,福姐姐一高興就會給她發紅包,幾百上千地發。與之相伴的是,黃小慧的日記越寫越長,也越寫越順當了。
5
楊芳蘭一直沒能從鎮上趕回來,有時候是胡爹抽空下山一趟,他帶回來的是一些不太好的消息。胡爹說,小兵這次發病后,第二天突然昏迷,起先是在縣醫院就診,后來,醫療費太高,就回到了鎮衛生院,到現在都沒有蘇醒,楊芳蘭兩只眼睛都快哭瞎了,再搞下去她的身體恐怕也要垮掉了。
這樣一來,黃小慧再也不好詢問那本日記后來的事了。但越不知道答案,她就越好奇,她每天都要經過胡爹家堂前的橫廊,停留在那處樓梯口下,觀望著那個小小的僅容一人爬的缺口。她悄悄地在胡爹家四處尋找那能爬上樓的移動木樓梯,但一直沒能找見。
離預產期差不多一個月,離開響水的日子也就快到了。老章之前來過幾次,幫助黃小慧收拾好了行李,他說,福姐姐為了保證母子安全,特意調了一輛醫用車輛,配備了專門的醫護人員,到時候,直接住進醫院,要知道,那可是預定的高級干部病房啊,環境、待遇好得不得了!
肚子大了,晚飯后不能再去水庫大壩上散步了,黃小慧只能在胡爹家的院子里慢慢走動,她現在能確切地感受到肚子里的那個小生命。撫摸著凸起的巨大的肚皮,在黃昏中,她偶爾也會產生錯覺,她一會兒覺得自己就是那個從未見面的福姐姐,她將成為一個尊貴的母親,一會兒她又覺得自己是多年前的楊芳蘭,趁著天黑,趕緊下樓放放風,時刻準備著,一有風吹草動就迅速爬到樓上去。
這樣的錯覺,讓黃小慧有輕微的焦躁,有幾次,她甚至大聲呵斥劉媽,怪她湯咸了,油多了,飯硬了,還摔碎了一只盤子。好在,第二天就要離開胡爹家,離開響水村了,劉媽第二天就完成任務,她們以后不會再見面了。
說好了,第二天上午十點鐘老章帶車過來接她的,吃過早飯,看看老章快到了,黃小慧下了決心,她走到堂前對胡爹說,胡爹,我想問一下,當年,楊媽懷第三胎時,躲在閣樓上,后來,孩子在哪里生下來的?
胡爹說,哪里生下來的?他說著低下了頭,在醫院里。
哦,黃小慧說,那,是男孩還是女孩?
胡爹抬起來,慘然一笑說,是個男孩,可是,死了。
死了?黃小慧吃驚地說,怎么死了?
胡爹兩只手捏成了拳頭,都怪我,那天將那樓梯忘記抽出來放倒,汪愛武帶領一班人來我家搜查,發現樓梯架在樓梯口,就起了疑心,因為一般人家只有上樓才架起來,平時就將樓梯橫倒在墻邊。9個月了,引產了,孩子的頭發都長出來了,烏黑的。
黃小慧打了個寒顫,她輕輕退回到院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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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章一直沒有來,車子也一直沒有來,到了中午十二點多了,劉媽等不及,先下山了。黃小慧打老章的手機,始終是關機的。她猶豫了好久,決定打福姐姐的微信語音,雖然福姐姐一再告誡她,只能她聯系黃小慧,黃小慧絕不可主動聯系她。
可是,福姐姐那邊也無人接聽。
黃小慧不明白發生了什么。她抱著手機,午飯也沒有吃,一遍遍地撥打老章的電話,從頭到尾,她只和老章真正見過面,現在,她只能找他。老章的電話始終關機。
黃昏時分,有一個陌生電話打進來了,那個人壓低了聲音對黃小慧說,別打電話了,老高出事了。隨后就掛了電話,黃小慧再回撥過去時,只是一串忙音。
黃小慧感覺到肚子里劇烈地疼痛起來,她渾身上下涌出了一顆顆黃豆大的汗粒,她看了一眼西天上的夕陽,它正懸垂著,帶著血濺般的云彩往山那邊墜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