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辰儒
關于儒家思想與繪畫之間關系的研究早已有之,主要在于儒家思想對繪畫題材選擇的影響,藝術評論及畫品即人品話題的討論。對繪畫題材選擇的影響體現于將繪畫作為成教化助人倫的教育工具,其作品多是對孝、悌、忠、信等正向價值故事的描繪。藝術評論方面的影響則在于社會思想追求帶來的對繪畫境界的向往,例如“中和之美”“妙造自然”等,以作品體現的美感是否合乎修身至圣之道為準則。畫品即人品是講畫家道德修養的程度決定作品的藝術高度,強調畫家應更多地修習經典文化,注重品行操守。
那么畫與人的內在關系究竟為何,人與畫如何相互聯系、相互滋養,本文將儒家修學體系與繪畫創作以比較的方式進行同論,進一步深究思想水平與藝術造詣的相通之處,進而探究繪畫創作何以不失大美而生發新意。
關于“明德”與“道”的論述古有且多,“明德”一詞最耳熟能詳的出處是《大學》中的“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于至善”。就其字義而言有光明之德、美德、德才兼備、彰明德行的意思,那如何才算是光明之德并彰明德行呢?明代王陽明在《大學問》中有言:“是其一體之仁也,雖小人之心亦必有之。是乃根于天命之性,而自然靈昭不昧者也,是故謂之明德。” 此述明德之狀。這里的“性”為天生自有,《中庸》所謂“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靈昭不昧”是清楚明白,明亮不晦暗,而人所行之道由率性而來,此處率為循,道猶路,意為循著與生俱來的光明本性行事而不變叫作道。進而依道而行并且不失去這一本性光明即是明德。
《論語·述而》中“志于道,據于德,依于仁,游于藝”講出了儒學總綱,以道為體,德為相,仁藝為用。由體達用,用不離體。道即本心,無為而安,寂照湛然。本心即自性,自性與生俱來,我們所要做的就是善護天性,行事自省以立覺復明,由此明德而歸天性,也就是明德至道。進而可知儒家學說以仁為本,多講修身治事之道,是以此為大道之門循序漸進,重實行,由行悟性。
所以明德至道就是由實行悟真性,通過不斷地省察自身內誠其意,以求恢復自性光明,也就是由仁心至明德再至道與自性。
唐代畫家張璪有“外師造化,中得心源”之說,這句話一直被奉為中國畫創作的總綱領。對此的論述眾多,一般釋意為畫家將自然之物納入胸中加以醞釀,再付諸筆端施于紙絹,將客觀的自然美轉化為主觀的藝術美,將此看作藝術創作的規律。也有人認為造化是變化之道,心源是藝術心靈,解此句為以自然變化之道構建具有審美的藝術心靈。這些探討都具有重要的借鑒意義。
講內化至美繞不開美是什么這個話題,關于美的討論,哲學家和藝術家各持觀點前赴后繼,直至今日說法不一。可喜的是一路尋來收獲豐碩,經典的思想著作與藝術作品都是一座座豐碑,因此尋美本身看似更具有現實意義。那么尋美之路會有終點嗎,或者說美需要一個明確的答案嗎,畫家如何做才是進行了內化甚至完成了內化。
所謂畫家的內化,即是對客觀世界自然萬物的外相進行主觀的內煉,形成渾然一體的感受,這一感受因客觀事物的差別與畫家主觀認識的不同而帶有不同的美感,而這一美感則是通往美的途徑。也就是說,美是一切美感的集合,美感是可貴的但又是片面的,而片面的美感也是美的體現,是通向美的途徑。就像一事一物蘊含的道理主要在某一方面,而這某一方面的道理正是大道的體現,是明德至道的途徑。明德是對外在諸種行為事物進行內省自覺,至道則是由內省自覺而體悟真實大道,畫家的內化同樣是由外感而內悟物我一體、生命一體的大道境界,是敏銳地發覺人事物之美感,由此而省察人事物與我心的聯系,進入豁然融合的境界,故而畫家內化即是明德,美即是道。
“美”“心源”“道”三者皆由外至內而得,三者皆不具實相而附著于諸相。美生美感,可由美感而入,心源生造化,可由造化而悟,道生德,可由明德而歸,三者即一,尋美即是修道,內化至美即是明德至道,探討美及畫家發現美如儒家修身治學求諸己皆為由外向內,以美即道為內化明德之歸宿。古人所述畫品即人品的深層關系也于此處有所體現。
試想為學為畫者一味心馳外物,只在表面形式上苦做經營,圖一時新穎,心浮于表不得為學為藝之要法,最終成為無源之水、無根之木,渙散其心,徒廢時日與精神。因此為學為畫欲立根本,必要明德至道、內化至美。
明德而至道,仁藝以為用,仁藝之用是道德體相的外用,由體達用,用不離體,體用相滋。“依于仁”的“仁”,儒家將以仁為本作為修學入道之門,是講仁心為本,仁心即是愛人、愛物、博愛之心,是《論語·雍也》中“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的推己及人之心。行一切事當有此心,并切實踐行方可成為仁者。也由此方可體悟人我不二、物我為一的圓融大道,也便是“天人合一”之境。而“依”是遵循、依始、由此所起之義,故而“依于仁”即是以仁心為起始之義。“仁”是連接“道、德”與“藝”的關鍵,是體與用相互滋養的關隘所在,作用于內明德至道,作用于外生成仁藝之用,是修身向道的切入點,這也是儒家以仁為本的重要原因。“游于藝”的“藝”并非單指繪畫、音樂等藝術,而是儒家六藝“禮、樂、射、御、書、數”及百工技能,是可以作用于人群社會的實用才能。而“游”為研習、深入沉潛之義,故而“游于藝”是說能熟練地掌握六藝,像魚兒在水中一樣能優游其中。
在仁藝之用中仁與藝就像樹之根干相互滋養,行一切藝不離仁,仁也由此不斷充實,如此飽含仁心的才能發揮作用即是仁藝之用。
仁藝之用源于“志于道,據于德”。所謂“志、據、依、游”均是講方法,志道即是守道,志是心之所指,所以“志于道”是要將心安放于道體須臾不離。據德即是持正不失,據是杖持,德在直心不昧,所以“據于德”是講要覺而復明,要明明德。“志于道,據于德”與“依于仁,游于藝”相互作用,互為整體,如此仁藝之用才能不離道德,也才能行仁藝而至明德再至道與自性。
外化創作是內化至美向外起作用,仁藝之用是明德至道向外起作用,內化至美即是明德至道,繪畫也是六藝百工的一種,是起作用的才能,同樣是“依于仁,游于藝”,故而外化創作即是仁藝之用。
藝術的學習與創作對于藝術工作者來說本身就是明德至道之法,是修道,也是大道之用、仁藝之用。如此藝術家內化明德、外化仁藝方能懷著對于人之為人的赤誠與對客觀世界的深度共情,將人生領悟與泰然心境同時融匯于作品的美感之中。這時創作所呈現出的作品就成了道與美的載體,是人與道和美之間的橋梁。如此才能使觀者產生精神世界的共振而獲得審美與精神的提升,創作者也由此實現個人在文明延續中的價值。
我們通過對歷史上留下來的經典藝術作品的研究學習,不難發現其作品都具有一定的精神引導性作用,作品通過某種美感的展現會與觀者或深或淺地發生精神共鳴,使觀者通過感官知覺而深入精神世界,并使精神世界獲得一定程度的提升。這也是為什么學藝者要研習經典作品的原因,所謂耳濡目染講的是見多了好作品審美自然不俗。這些經典作品所展現的美感之所以能為觀者帶來精神與知覺的雙重提升,其必與作者內化至美、明德至道與外化創作、仁藝之用的程度是直接關聯的。試想一個每日經營茍且倫常乖舛之人是不可能明德至道有美而言的,如此自然不可能創作出具有精神價值的作品。即便能將某一技藝訓練嫻熟,其對技藝所載之道也是不能了悟,也只能是徒有其表。唯懷仁而用藝,仁藝之用與明德至道相應,外化創作與內化至美相應,方能以藝載道。
外化創作的必要因素包含畫家內化而產生的感受和創作所選的題材與材料。而外化在內化之后,《論語·八佾》“繪事后素”講先有素底再施加繪畫,以此比喻人先有美好的道德品質,于此之上再修學藝能加以文飾。《論語·雍也》“文質彬彬,然后君子”說至臻至美的美好狀態是質與文恰到好處的相互協調。對于畫家而言,“質”即是內化至美,是對自身心性的調和,是明德至道。“文”相當于繪事,是外化創作,是畫家自身對繪畫內技藝的掌握程度,是仁藝之用。外化創作形成的藝術作品的水準高低同時取決于畫家內化心物的融洽程度及繪畫技藝心手相應的嫻熟程度。因此畫家要內外兼修,任廢其一,皆不能得繪畫創作與修道之法。只內無外終成空談不得證悟,只外無內必荒疏于表而流弊于野。
隨著世界文化的大交流,時代對文化的包容與發展,畫家的眼界與對創作題材、材料以及表現形式的選擇與理解都產生了近乎日新月異的變化,如今呈現出的藝術作品形式可謂豐富至極,不僅畫家,甚至各類藝術家都在不斷嘗試創作新穎的作品,然而這種新穎往往容易表面化,只能作用一時。那么如何才能既在藝術創作上有新意又不失精神之美,既在仁藝之用上推陳出新又不失明德至道的光明本性便成了藝術工作者的重要議題,也是歷史使命和追求所在。
新意由何而來呢,明代袁宏道主張文章應因時而變,提出性靈說,在《敘小修詩》中言“獨抒性靈,不拘格套”,而這一主張的另一個代表人物明代江盈科在袁宏道的別集《敝篋集》序文中道:“流自性靈者,不期新而新,出自模擬者,力求脫舊而轉得舊。”講詩文由性靈流露而出自具新意,其中心與性靈相通又遇時境再運腕而成詩文,此處所言真詩之理正與繪畫之理相對應。畫家所展現出來的新意是體現在視覺形式上的,久而形成個人風格。而此真詩之理正可解個人風格的形成是畫家創作時由內心自然而然的流露,又優游于法度之內,而非苦心鉆營圖式結合或變形扭曲而來,是畫出于性靈,新意自備。先能得法、用法,后以無法為法,心出自然,不思法度而法度皆備。畫家如此內化明德,心與時境相交而生畫意,外化自然隨心,優游法度,縱然只是一花一物也可載道體生新意,無心于新而自生新趣。
畫家有專精一物而涉旁類者,也有專精一法而畫多物者,還有才高者各法皆能而諸類皆通。這些差異因人的喜好不同不必強論高低,殊途而風景各異,終極目標仍是同歸大道。然而無論是哪一種畫家,達物都是要具備的一點,這便是深入生活與自然,于此中有充分的認識與真實的感動才能進行藝術創作,這樣才能使藝術作品不失真。宋代蘇軾《南行前集敘》中有言“夫昔之為文者,非能為之為工,乃不能不為之為工也”。講的是文章是作者有感于外物而產生了不吐不快的“不能不為之”的寫作意愿,而非勉強為之或無感為之。繪畫也是此理,畫家在明德至道的同時博覽達物于心有悟,內化至美充實內在,這樣在有感之時便可毫無障礙地外化創作,以成載道發新的仁藝之用。
畫家內化至美、明德至道是外化創作、仁藝之用的必要條件,這兩方面是整體的、互滋互養的。畫家尋求藝術之美就像從樹葉梢頭按照脈絡向樹干樹根尋索,直至感悟大地與蒼天之養,乃至環宇之妙道,方能以畫載道自然發新梯愚入圣。不得不說此境少有能至者,然而山高水長,光明之路上總有勇敢的身影,縱使千難萬險,也有堅毅的目光注視前方。本文將繪畫創作與儒家修學進行同論,所言尚淺,妄以粗言而承大義,不免貽笑于方家,而任重道遠也必上下求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