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瑤
摘要:抗戰時期大后方文學是中國抗戰文學的主要組成部分,是世界反法西斯文學的重要的一翼,對20世紀中國文學的發展影響重大。全面抗戰時期的大后方文學大致可以1942年為界分成前后兩個時期,而大后方小說的主題也以此為界呈現出不同的階段性特征。從《抗戰文藝》上小說這種體裁入手,通過深入地細讀文本,縱向整體地考察,可以復現大后方小說發展的原生態圖景,從而更準確地揭示抗戰時期大后方小說主題的變化與發展的歷史軌跡。
關鍵詞:大后方小說;《抗戰文藝》;主題;戰爭書寫;人民書寫
全面抗戰時期的大后方文學是中國抗戰文學的重要組成部分,是世界反法西斯文學的重要一翼,對20世紀中國文學的發展影響重大。然而,在改革開放以前的相當長一段時間,學界對大后方文學的研究相對冷落。20世紀80年代之后,抗戰文學研究日益受到重視,不少學者對大后方文學研究中有失偏頗的觀點提出了質疑,并展開了相關的討論,對推進大后方文學的研究產生了積極的影響。21世紀以來,隨著抗戰文學史料叢書的不斷推出與學術研究視野的進一步開放,學者們開始將中國的抗日戰爭納入世界反法西斯戰爭的歷史進程中去審視,大后方抗戰文學研究的領域獲得了空前的拓展。但總的來看,大多是總體性概覽式的觀照、題材的聚焦或作家作品的創新研究,缺乏從代表性文學刊物研究入手,立足于文學原生態現場及其歷史發展,對抗戰時期的大后方文學進行深入系統的研究。因此在本文中,筆者嘗試從文學期刊的角度入手,立足于文學研究本身,對《抗戰文藝》上的小說文本進行收集、整理和研究,從《抗戰文藝》上小說這種文學體裁入手,通過深入地細讀文本,縱向整體地考察,著力復現大后方小說發展的原生態圖景,從而更準確地揭示全面抗戰時期大后方小說主題變化與發展的歷史軌跡。
一? 《抗戰文藝》:大后方文學的真實記錄與歷史呈現
《抗戰文藝》是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會(以下簡稱“文協”)的會刊,1938年5月4日創刊于武漢,1938年10月15日在重慶復刊,1946年5月4日終刊于重慶,共編輯正刊、特刊80期,實際出版發行78期。它是抗日民族統一戰線影響下的積極產物,也是全面抗戰時期中國出版的文藝刊物中貫穿始終的全國性文藝刊物,體現著文藝界團結抗戰的民族精神,是抗戰時期最具代表性的文藝刊物。就刊物的性質而言,《抗戰文藝》作為“文協”的機關刊物擔負著對全面抗戰時期全國抗戰文學的組織與領導任務。從1938年《抗戰文藝》第一卷第一期的會報編委會33人名單中不難發現,《抗戰文藝》的編委不僅有在大后方的朱自清(昆明)、葉紹鈞(重慶)、朱光潛(成都)等,也有在根據地的成仿吾(延安),還有在廣州的鐘天心、香港的茅盾、“孤島”上海的鄭振鐸等。在《抗戰文藝》1941年第七卷第二、三期合刊中,“文協”出版部報告曾明確指出,“《抗戰文藝》在它的任務上應是推動全國抗戰文藝運動的中心指導刊物”。①在創作實踐上,《抗戰文藝》是抗戰時期全國文藝界同人的一個刊物,老舍在《一年來文協會務的檢討》中對《抗戰文藝》作過這樣的評價:“在內容上,我們敢說它是在抗戰中文藝刊物里最整齊嚴肅的。從投稿人方面說,它更是空前的,在三卷之中,它得二百多人的文字。前方服務的,后方工作的同志們,都熱心投稿,而且十之七八是不要稿費的。會刊是我們的旗幟,是我們的喉舌。現在,我們敢說,全國的文藝工作者都尊敬這旗幟,都愿借它發出救亡抗戰的呼聲。”②無怪乎有學者將《抗戰文藝》的終刊視作“大后方文學發展過程結束的重要標志”③。而大后方文學最能體現中國抗戰文學的完整性和特殊性,它的發展過程及其發展過程中的階段性,是中國抗戰文學發展歷史軌跡及其特征的映現。由此可見,《抗戰文藝》上的作品“頗可以作為代表抗戰文藝的主流和傾向”④。
從中國抗日戰爭的歷史進程來看,以往大多著眼于中日之間的戰事將全面抗戰時期的歷史分為初期、中期、后期三個階段。然而,當筆者把這場戰爭置于世界反法西斯戰爭的整體中來審視時,中國抗日戰爭的十四年歷史,亦可以1937年7月“盧溝橋事變”為界分為1931年9月到1937年7月的局部抗戰時期和1937年7月到1945年8月的全面抗戰時期。全面抗戰的八年時期,又可以1941年12月8日“珍珠港事件”為界分為前后兩個時期,前期是中華民族為爭取民族生存反抗日本帝國主義侵略的戰爭,后期是中國人民參與的世界反法西斯戰爭。筆者通過全面考察《抗戰文藝》,發現這一期刊在1941年11月10日至1942年11月15日整整一年的時間里只出版了一期,即第七卷第六期,但通觀這一期及這一期的前后,沒有任何文字對此做出解釋。與此形成強烈對比的是,第七卷第四、五期合刊脫期半年,在這一期里“本刊緊要啟事”⑤不僅詳細說明了脫期的原委,而且還對此致歉。況且根據《抗戰文藝》以往的慣例,凡是有延期或脫期的情況,在該期出版時編者總會在“本刊啟事”或“編后記”中做詳細說明,第七卷第六期的這種現象顯然是反常的。聯系太平洋戰爭全面爆發的時間:1941年12月8日,不難發現第七卷第六期正好是太平洋戰爭全面爆發后《抗戰文藝》的第一次出版。再回到《抗戰文藝》本身,第七卷第六期所刊載的內容為三個特輯的合印,沒有刊出一篇文藝作品。結合以上情況,可以作出這樣的判斷:《抗戰文藝》的辦刊方針在1941年11月至1942年11月期間正在因為抗日戰爭的進程的改變在進行重大調整,第七卷第六期就是《抗戰文藝》前期和后期的一個分界線。根據這一判斷,筆者注意到在第七卷第六期前后刊出的“稿約八章”中的第一條有明顯變化。在這一期之前(包括第七卷第六期)的“稿約八章”中的第一條內容為:“本刊歡迎來稿,但必須與抗戰有關。”在這一期之后(即第八卷第一、二期合刊)的“稿約八章”中的第一條內容變為:“本刊歡迎來稿,但必須與抗建有關。”與此變化形成呼應的是,第八卷第一、二期合刊在編后記中明確表示:“因為浮躁與狂熱的時代早已過去,熱情逐漸內潛于清醒的理性之光里,整個抗戰的作風是如此,一個文藝刊物的作風亦應如此。”第七卷與第八卷之間的時期正是“珍珠港事件”之后的1942年上半年,據此可以證明,全面抗戰時期大后方文學可以以1942年為界分成前后兩個時期,而抗戰時期大后方小說的主題也以此為界呈現出“戰爭書寫”與“人民書寫”兩個不同的階段性特征。文學是歷史的反映,這一階段性在抗戰時期大后方文學中發行時間最長、最具代表性的“文協”的機關刊物《抗戰文藝》上得到明確的體現。
二? 抗戰前期以“戰爭書寫”為中心, 主題在單一中追求豐富
全面抗戰的前期,由于日寇的瘋狂進攻和國民黨的片面抗戰政策,以北平、上海、南京、武漢等中心城市為代表的大片國土的淪陷,中華民族到了民族存亡的最危險的時候,《抗戰文藝》上小說的主題以“戰爭書寫”占主導地位,作家們“加緊抗戰動員的工作,集中一切的力量在抗戰這一個目標上”⑥,呈現出單一化的傾向。筆者梳理了《抗戰文藝》第一卷到第七卷上的小說,共66篇,其中45篇以表現抗戰救亡為核心的“戰爭書寫”為中心展開,有表現全民抗敵的老舍的《人同此心》、萬迪鶴的《復仇的心》等;有歌頌抗敵英雄的臺靜農的《么武》、陶雄的《張二姑娘》等,還有描寫某一戰斗場面的劉白羽的《火》、端木蕻良的《螺螄谷》等。羅蓀在1939年發表于《抗戰文藝》第3卷第5、6期合刊上的《強調現實主義》中曾提出:“凡論及目前的抗戰文藝的,大抵都有一個共同的感覺,這個感覺就是描寫范圍的不夠廣闊,主題選擇的過于狹隘。”然而,這種主題的單一并不意味著簡單的同一,而是于單一中有所發展,不斷豐富、深化,單一中追求豐富,其中不乏寫得比較精彩的小說。
1938年載于《抗戰文藝》第二卷第六期的萬迪鶴的《復仇的心》簡單勾勒了難民王大有逃難途中的悲慘境況,意在激發人們抗戰救亡的熱情。主人公王大有的抗戰意識雖然還處于自發階段:“我的家毀了,我的父親母親逃散了,我的妻炸死了,我應當復仇,我應該當兵去,拿起一支槍,總比一面跑一面給敵人的飛機炸死要好得多。”但是,當他的孩子死在了日本飛機的掃射之下后,“占據在他的心里的只有一件大事:就是復仇”。很顯然,小說里的主人公對這場民族解放戰爭的認識是不夠的,“抗戰救亡”的主題在這里簡單地表現為個人復仇也顯得較為局限,但從小說中也可看到個人命運與國家命運息息相關,個人唯有加入到抗戰的洪流中才能保家衛國。刊載于《抗戰文藝》1939年第三卷第五、六期合刊的李輝英的《宿營》同樣以抗戰救亡為主題,但已經從個人復仇的狹隘圈子里掙脫出來,成為一種全民性的行動。小說寫一個長途行軍的部隊夜宿山野,又乏又餓,卻無菜可吃,當地鄉民給他們提供了熱情幫助,他們堅持原則付與報酬。夜間,當地鄉民又主動給他們提供情報,協助抓捕了一個尾隨隊伍已四五天的漢奸。小說寫出了鄉民對抗日軍人的愛戴,“現在,當兵的是第一等人,那一個不尊敬!”“我老得不能到前線去跟鬼子拼,難道說還不能在后方供給你們一點青菜吃么。”同時也寫出了軍人對農民的尊重。從這個短篇里,可以看出軍民在抗日救亡的旗幟下已形成了不同以往的新型關系,正如幫菜的老頭子對特務長所說:“我喜愛你們,跟喜歡我自己的兒子一樣。”姚雪垠1939年發表在《抗戰文藝》第四卷第二期上的《紅燈籠故事》在離奇而又有象征意義的敘述中完成了對抗戰救亡這一主題的發展。它講述的是在還沒有文字的時代,一個比較文明的部落在懶散中失去了進取的精神,一天天地墮落和衰弱下去,從而招致侵犯。老酋長三個大的孩子陸續戰死。他預見到部落將要遭遇的災難,要求兩個小兒子成年后一定要復興、強盛部落。他還與兩個兒子約定,只要戰后他不死,他將藏于深山,每逢端午、重陽和除夕,就在一株最高的樹枝上掛一盞紅燈籠做相會的標記。經過一場苦戰,古老的部落還是被摧垮了,兩個小兒子也在戰勝的部落聯盟里被迫分開。由于分贓不均,原先相互聯盟的部落成了新仇敵,兩個小兄弟失去了見面的機會。十年后,時刻銘記父親教誨的兩兄弟長大成人。小弟率先從所在的部落中逃出,按照父親的叮囑去找那個紅燈籠,以圖與父親相會。在尋找途中,十年未見已互不相識的兩兄弟相遇在了除夕之夜,但因分屬相互仇視的部落而殘殺起來,小弟在交戰中被哥哥的毒箭射傷。然而就在這一夜,他們的父親按照十年來的慣例,掛起了紅燈籠。但他又一次等盡了漫長的冬夜。轉眼到了端午,這一次兩兄弟都在尋找父親,但他們在山口一碰頭就又廝殺起來,并且都帶了傷。而此時掛著紅燈籠等待他們的父親正遭到另一隊人馬的威脅。弟弟預感到了事態的嚴重,連連哭喊掛燈籠的爸爸,哥哥在這陣陣呼喚聲中遲疑起來。但是,正從谷邊向上爬的父親手里牢抓的野草和樹根開始斷了一根,又一根……這時候從山口傳過來一片震天的歡呼。故事沒有結局,但這離奇的故事中隱喻的分明是團結抗戰。作者在小說中還屢次用“紅燈籠”“老酋長”來象征不滅的民族之魂,大大延伸了抗戰救亡的“戰爭書寫”主題。
臺靜農1939年刊載于《抗戰文藝》第四卷第二期的《么武》寫一個當過兵的普通農民么武,用多年當長工積攢的血汗錢娶回帶著一個三歲小孩的白頭(寡婦)。然而,兩年后女人死了,他含辛茹苦地把孩子拉扯成人。日本鬼子打進來時,他與兒子一起加入游擊隊,將自己的全部激情投入抗戰。在一次戰斗中,么武英勇犧牲,成為“一方的英雄”。在這篇小說里,作者以抗戰到底的堅定信念來詮釋抗戰救亡這一主題,強化抗戰必勝的信心。因為在作者看來,“在這世界上極東的古國里的今天,沒有神話,沒有傳奇,有的是人與獸的肉搏。五千年以前,也曾遭受過一次洪水野獸的襲擊,終歸被蕩平了,那不是神話,也不是傳奇,單是人類的智慧與英勇,正如五千年后,無數萬人獻出那至上的人類的智慧與英勇一樣。我所熟識的么武就是其中的一個,在他后面我還熟識的一個,踏著血跡前進的,便是與么武生命相依的那青年,么武把他從工作中喂養成一個堅實的青年,如今又帶他攀登了人類最高的光輝的塔。”這樣的信念支撐著全民族將抗戰進行到底,然而人們在抗戰中也許不僅要奉獻自己的血肉之軀,還應該關注下一代的哺育成長,使民族興旺,生生不息。抗戰救亡不僅需要加緊前方的戰斗,也需要加強后方的保障。梅林1940年發表于《抗戰文藝》第六卷第一期的《嬰》正是基于這樣的前提而豐富了抗戰救亡的“戰爭書寫”這一主題。小說詳寫了嬰兒出生前來自前方的父母經歷的種種“規則”的折磨,略寫了嬰兒的收養,從而可以看出,后方生活也有嚴酷的一面。因此作者在肯定“強壯的,年青的,應該到前線去戰斗;稚嫰的,幼小的,應該在后方生長”的同時,也提出了自己的疑問:“強壯的在前線為國大量捐舍生命,幼小的怎樣在后方生長呢?”這一疑問意在指出抗戰救亡工作是多方面的,大后方對于抗戰救亡同樣重要,因此不論前線后方都不可偏廢。
值得注意的是,這一時期的小說把對男女愛情的描寫也納入了抗戰救亡的“戰爭書寫”主題之下。王冶秋1941年刊載于《抗戰文藝》第七卷第四、五期合刊的《她》表現了愛情服從于抗戰,抗戰救亡高于一切的主題。但是一對有情人寄希望于戰場上的再見,多少讓人感到一些遺憾。同樣描寫愛情,莎寨1939年發表于《抗戰文藝》第五卷第一期的《蕎麥田里》卻是交織著濃郁的戰斗熱情與生活氣息,別具一格。小說寫哥哥銀生已參軍,剩下妹妹銀妮和父親相依為命。父親將愛全部寄托在了銀妮身上,不許她參軍。一天,他們正在田里割蕎麥,城里的游擊隊來幫忙。結果,銀妮和游擊隊員李得勝一見傾心,在“麥浪上飛送著眉眼”,產生了愛情。出于對女兒真心的呵護,爸爸最終默許了女兒參軍。這篇小說將緊張的戰斗生活與農民的生產勞動結合起來,對姑娘羞澀而大膽的心理進行了細膩地描摹,使人物形象栩栩如生。整篇小說在緊張的戰斗生活里透露出對人的內心世界的關注,對個人情感的重新珍視。這是難能可貴的。而這硝煙戰火中的愛情在抗戰救亡這樣一個一致的目標下完成,反映的是“哥哥殺敵殺不盡,妹妹也去幫把忙”的主題,作者的落腳點在于要齊心協力抗戰救亡。由上可見,前期的抗戰小說雖然是從多方面取材,但大都是透過民族解放斗爭的神圣要求去完成抗戰救亡的“戰爭書寫”主題的建構的。
三、抗戰后期以“人民書寫”為中心, 主題呈現出多重性
1941年12月8日太平洋戰爭爆發以后,中國抗日戰爭成為世界反法西斯戰爭重要組成部分。中華民族的“民族自由獨立的解放運動,民族的革命事業,展開了新的一頁,到達了新的一個階段”⑦。這就表明“文協”已從文藝服務于抗戰上升到文藝服務于人民的高度,來推動中華民族走向自由獨立的現代國家之路。為爭取民族徹底解放的“人民書寫”在從第八卷第一、二期合刊開始并在以后的各卷中也有了更加具體的表達,被貫徹到作家作品的創作之中。筆者梳理了《抗戰文藝》第八卷至第十卷的小說,共53篇。其中第十卷第四、五期合刊上的7篇小說因當年編好后,未能印出來,只有編號而未出版。其余46篇中,僅有9篇圍繞“戰爭書寫”創作,另外37篇均以“人民書寫”展開。這些小說有表現戰時生活困苦的王啟銘的《農村小景》、路翎的《卸煤臺下》等;有反映民生問題的列躬射《吃了一頓白米飯》、周而復的《春荒》等;有對民族劣根性、社會的黑暗腐敗現象的揭示與批判的程遠的《蚜蟲》等;也有展現戰時昂揚向上精神風貌的碧野的《期望著明天》、方既的《燭火》等,表達了除舊布新,對國家與民族未來的想象與期盼。
這一時期,對“戰爭書寫”仍在繼續,只是相對于抗戰前期小說來看,已不是作家反映抗戰生活的重點。亦五于1943年《抗戰文藝》第八卷第三期發表的《王老虎》主要講述抗日戰爭初期,王大鵬(小名:老虎)在山東濟南失守擺脫敵人追擊以后,把自己所帶領的一個排改編為獨立游擊支隊,憑著這支獨立游擊隊伍的力量與敵人斗智斗勇的悲壯的故事。值得肯定的是,這篇小說與前期的抗戰小說相比有了長足的進步,對于戰斗過程的描寫相當詳盡,具體到了對于戰略戰術的介紹,較前期同類小說對戰爭的描寫更真實可信。不僅如此,該小說在講述王老虎所帶領的游擊隊勇敢作戰的同時,也描寫了廣大群眾對抗戰的支持,渲染了全民抗戰的熱情。此外,易鞏于1942年《抗戰文藝》第八卷第一、二期合刊發表的《第三班》、曹卣于1944年《抗戰文藝》第九卷第三、四期合刊發表的《他鄉的向晚》、荷子于1945年《抗戰文藝》第十卷第一期發表的《呂龍山之死》等小說也不同程度地表現了前線英勇的戰士、戰場、戰斗。
這一時期對“戰爭書寫”這一主題雖然仍然有保留,但隨著戰局的轉換,以及必勝信念的確立,抗建的意識得到張揚,抗戰文學的中心已由“戰爭書寫”轉變為“人民書寫”,文藝上自由與民主的呼聲高昂,文藝在直面抗戰后期現實的苦難中向縱深發展。此時,戰爭也已成為持續的日常生活,作家對抗戰的現實生活相當熟悉,因而不管是新、老作家都力圖從前期抗戰小說多專注于戰爭生活的拘囿中掙脫出來,開始去描寫戰時生活的方方面面。《抗戰文藝》上的小說正是通過對戰時生活的描述,真實有力地表現那個“人民書寫”的時代。它們多是借一些生活瑣事及其矛盾沖突來發掘社會內涵并展現大時代的風貌。全面抗戰后期小說的主題,也正是由于這方方面面戰時生活的描寫而呈現出多重性特征。
進入抗戰后期,物質生活資源越來越貧乏,物價不斷上漲,這使得戰時生活的困苦成為后期抗戰小說所表現的一大主題,大多數小說也都不同程度地反映了這一社會現實。不管是描寫農村生活的王啟銘的《農村小景》、周而復的《春荒》,反映工人生活的路翎的《卸煤臺下》、碧野的《期望著明天》,窺視小市民生活的巴金的《豬與雞》,還是觀照知識分子生活的列躬射的《吃了一頓白米飯》、方既的《燭火》等都對生活的貧苦有所展現。巴金發表于1943年《抗戰文藝》第八卷第三期的《豬與雞》里,嚴老太“兩個多月連豬油氣氣也沒有沾到”;碧野發表于1944年《抗戰文藝》第九卷第三、四期合刊的《期望著明天》中,阿洋一家喝“清得見底的稀飯”;方既發表于1945年第四卷第二、三期合刊的《燭火》里,“洋芋,包谷,苕,就是日常的食品”,菜是“一點油都沒有,一陣土腥氣,還淡寡寡的”合渣。這些令人心酸的描寫無一不透露出戰時生活的極度貧困,表現了戰時生活的苦難。
由于戰時人民生活的困苦,作家開始對民生問題有敏銳的反映。列躬射于1943年《抗戰文藝》第8卷第4期發表的《吃了一頓白米飯》率先提出戰時所面臨的民生問題,并以兒童改編歌謠這一情節警醒人們民生問題對于抗戰勝利的重要。在此基礎之上,1945年《抗戰文藝》第十卷第二、三期合刊中周而復發表的《春荒》進一步告訴人們,只有正確處理好民生問題,才能團結廣大群眾積極抗戰,最終取得抗戰勝利。小說中對生活悲觀絕望的張銀牛他娘在得到政府的幫助后,一改在這之前對抗戰工作的冷漠,表現出了對抗戰工作的大力支持。
苦難的生活使人們的生存越來越艱難,成為作家的關注點之一。梅林發表于1942年《抗戰文藝》第八卷第一、二期合刊的《瘋狂》突出了戰時知識女性生存的艱難,以及由此而產生的寂寞而悲哀、浮躁而煩悶、近乎瘋狂心境的狀態。生存的艱難還使得一部分人因此而消沉下去。與《瘋狂》突出戰時生存的艱難不同,賈植芳發表于1944年《抗戰文藝》第九卷第三、四期合刊的《人生賦》主要呈現抗戰后期整個中華民族生活中的壓抑、焦慮與迷茫的情緒,反映人們空虛無聊、疲憊不堪的心態。
在殘酷的抗戰環境里,有煩悶、瘋狂、疲倦的人,更有醉生夢死、奢侈放蕩之徒。抗戰后期所倡導的人民意識在此處便體現為根除社會的弊端,健康國家與民族的機體,由此就有了對民族劣根性、社會的黑暗腐敗現象的揭示與批判。程遠1943年《抗戰文藝》第八卷第三期發表的《蚜蟲》揭露了在抗戰處于最艱難的時候,那些企圖大發國難財的投機商卻無視民族大義,既相互勾結又相互傾軋的卑劣行徑,指出他們就是隱藏在抗戰陣營中破壞抗戰事業的“蚜蟲”。梅林于1944年《抗戰文藝》第九卷第一、二期合刊發表的《奇遇》寫大學二年級學生陳軍,在抗戰爆發后也曾做過抗戰工作,但很快便經受不住苦難的考驗,開始依靠父親的匯款來奉行他的“人生不外享受,玩了再說”的人生哲學。日本進攻新加坡后,他失去了父親的消息,沒有了經濟來源,“玩不成了”。但就在這一年夏天,他在泉州認識了一個奸商的五姨太,從此他便向這位姨太太索取錢財來滿足他放蕩不羈的生活。更讓人不恥的是,當他與他姘頭的關系被五姨太發現,他與五姨太激烈爭吵后,不一會兒,他就又與五姨太相互嬉戲著了。這篇小說以鋪陳的手法極力渲染了陳軍居住條件的奢華、飲食的精美與豐盛、他本人及姘頭衣著的講究,揭露了戰時大后方墮落糜爛、驕奢淫逸的一面,抨擊了某些知識分子自私虛偽、唯利是圖的丑惡行徑。
雖然在戰時艱難的生活中有消沉的一面,有腐化墮落的一面,甚至是黑暗的一面,但也不乏昂揚向上的一面。碧野1944年《抗戰文藝》第九卷第三、四期合刊發表的《期望著明天》寫客居于南方某山村的一個四口之家,依靠父親在碗窯當窯工、母親與哥哥砍柴補貼家用為生。盡管百般不舍,但生活的貧寒讓父母不得不接受哥哥想出山當兵的現實。哥哥走后,母親常常感到孤單和寂寞,“心上好像被挖掉了一塊肉,就是在夢里也還記掛著哥哥”。然而不幸接踵而來,勞累過度的父親突然病故,這給原本貧苦的家庭致命的打擊,母親身上的擔子更重了。于是當母親聽到一批軍隊路過家門的消息時,竟不惜以挑送子彈到戰場為代價,跟軍隊去找哥哥。但這次尋找對母親來說一無所獲,換來的是更深沉的寂寞。懷著對哥哥的深切思念,在父親的百日祭后,母親帶著弟弟到碼頭邊做工邊打探哥哥的消息。在一次幫一個害病的士兵搬運行李時,這個士兵利用母親思兒心切的心理,以假消息騙取母親的錢財,善良的母親信以為真,從此“懷著一個美麗的夢想”,“天天盼望哥哥早點回來”。日子一天天過去了,哥哥始終沒有回來,然而母親仍抱著她那美麗的夢想癡癡地等待。在這篇小說里,作者不僅于平淡的敘述中寫出了“兒是娘的連心肉,兒行千里母擔憂”的骨肉親情,飽含濃厚的偉大母愛,而且表現了在戰時的苦難生活中人民的堅韌、堅強。方既于1945年在《抗戰文藝》第十卷第一、二期合刊發表的《燭火》歌頌了為教育事業無私奉獻直至獻身的知識分子。姚雪垠1944年《抗戰文藝》第九卷第一、二期合刊發表的《夏光明》,寫了逃難途中,名叫“夏光明”的小孩得到了許多好心人的幫助,孩子在文中已然成為勝利的希望、光明的使者。
本地人與“下江人”之間的文化對立是這一時期小說所表現的主題之一。葛琴1944年刊載于《抗戰文藝》第九卷第三、四期合刊的《一堵板壁》寫“我”和家人到江邊避暑,住進了朋友安排的一座沿江的獨進的房子。由于寢室太小的緣故,負責接待我們的軍官想以拆掉連著后房的“一堵板壁”的辦法來拓展居住空間。然而圍繞這堵“板壁”的拆與不拆卻引起了一系列的糾紛,最后我們一家只好搬離這座房子。這篇小說通過敘述這樣一件小事,將本地人與“下江人”、鄉下人與城里人、傳統人與現代人之間的心理對抗顯露出來,呈現出本地人與“下江人”之間的文化對立這一主題。
《抗戰文藝》是全面抗戰時期大后方文學發展歷程的典型縮影。綜觀前期《抗戰文藝》上的小說,不難發現這一時期的大后方小說在主題的選擇上比較狹窄,以抗戰救亡的“戰爭書寫”為中心,存在單一化的傾向。但是,這種單一并不是一成不變的,它也有一個自身不斷豐富、發展的過程,單一中顯現出豐富。后期大后方小說以立足于民族改造、社會改造為核心的“人民書寫”為中心,對于戰時民眾生活的觀照呈多角度、多層面展開,既有對民族劣根性、社會的黑暗腐敗現象予以揭示與批判,也有對知識分子正面典型的歌頌與對勝利和光明的熱切期待,以此達到根除社會的弊端,塑造正面典型,健康民族與社會機體的“抗建”目的,實現了主題的多重性。通過對《抗戰文藝》刊載小說主題變化與發展歷史軌跡的系統而深入考察,可以原生態地把握大后方抗戰文學的整體面貌與歷史進程,從而對始終踐行“文藝服務于抗戰”宗旨的大后方抗戰文學有更加真切的認識和豐富的理解。
注釋:
①文天行、王大明、廖全京編:《出版部報告》(文協成立三周年時),《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會資料匯編》,四川省社會科學院出版社1983年版,第146頁。
②文天行、王大明、廖全京編:《一年來文協會務的檢討——四月九日在年會上的報告》(老舍),《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會資料匯編》,四川省社會科學院出版社1983年版,第53頁。
③蘇光文:《大后方文學論稿》,西南師范大學出版社1994年版,第12頁。
④梅林:《〈抗戰文藝〉一年來底產量》,載1939年4月10日《抗戰文藝》第4卷第1期。
⑤“本刊四、五月號合刊于五月二十七夜新蜀報印刷廠遭回祿時全部被焚,后雖從殘燼中搶出原稿若干,然多殘缺不全,此種意外災難,雖使出版部同人痛心萬分(全國文藝界同人與本刊讀者當亦有此同感),惟既成事實,亦無法加以挽救。惟一希望即為趕緊集稿,另覓印所,期于六月中,至遲七月底能出版一期,以向讀者告罪于萬一。不料轟炸期中竟無第二印刷所能接受稿件,到處接洽,皆無結果。今雖勉強出版,然其間脫期已半年之久矣!幸轉眼霧季到來,一切文化活動均重呈活潑氣象,本刊倘無意外障礙,或可在最近六個月內不致再有脫期之情形發生。特此致歉,謹希讀者原諒是幸。”載《抗戰文藝》1941年第7卷第4、5期合刊。
⑥以群:《擴大文藝的影響》,《抗戰文藝》第1卷第4期,1938年5月14日。
⑦茅盾:《為了紀念不平等條約的取消》,《抗戰文藝》第8卷第4期,1943年5月15日。
(作者單位:重慶師范大學。本文系教育部人文社科規劃項目“現代文學大家與大后方文學的整體建構”階段性成果,項目編號:17XJA751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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