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起幕落

潘石

走近蔡少武故居，正是一年中樹木最為繁盛的時節，枝丫從院墻中伸展出來，挑著油亮的葉子，我們卻再也見不到那位身穿白色西裝，眼窩深陷的矍鑠老人。他一生舞動飛車，響徹耳邊的永遠是發動機的轟鳴，還有遮天蔽日的吶喊和歡呼聲，自然不會寂寞。而今，那塊碩大的幕布已經悄然落下，不知有多少人還記得他。也許一切喧囂注定都要歸于沉寂，望著寂靜無聲的老房子，我的心里裝滿了萬千思緒。

一

1919年，一個男孩降生在北京門頭溝一個貧苦的家庭。男孩7歲時，一個非常偶然的機會，雜技演員劉緒彰見其相貌不凡，骨骼清奇，便收他做了徒弟。三年后，男孩已經能騎著自行車走上鋼絲，并在空中表演各種高難動作。從此，人們不再記得蔡鑫華這個名字，作為“中國飛車藝術旅行團”的演員，蔡少武漸漸叫響。

整整18年，蔡少武輾轉于湖北、湖南、江西、貴州、四川、河南、安徽等地，靠著一技傍身勉強糊口。這時的蔡少武正值壯年，相貌堂堂風度翩翩，雖然風餐露宿、顛沛流離，但舉手投足間已顯大師風范。

二

1953年，貧苦交加的蔡少武終于等來了他的春天，黨和政府沒有忘記生活在社會底層的民間藝人。他們把蔡少武找來，組成了雜技團，不久，又把他調去某部隊雜技團，潛藏在蔡少武心中多年的夢被點燃。

從部隊轉業后，蔡少武來到天津，著手組建飛車走壁團。他找到一家工廠，訂制了一只上口9米、下口7.5米、高6米的巨型木桶。一個月后，當經過多年論證，夢想呈現的圓形立體舞臺擺在面前，蔡少武淚如雨下。他輕輕撫摸著桶壁，想起多年來歷經的重重磨難，如今，民間藝人再不是任人欺辱的對象，他更要挺直腰桿，練好本領，奉獻給國家和人民更新更好的節目。

蔡少武和團隊開始了魔鬼訓練。這是體力、耐力與速度的競逐，是韌性、技巧與重力的抗爭，時間和火候稍有差池，就會人仰車翻，摔落谷底。在沒有任何安全保障的情況下，蔡少武騎著飛車，一圈又一圈地在桶里盤桓，傷筋動骨成了家常便飯，而且往往舊傷未愈，又添新傷，蔡少武咬牙堅持著，這是自己的青春夢啊，他不能讓20多年的念想就此幻滅。

這一年，蔡少武34歲，早已過了雜技表演的黃金年齡。更何況，他選擇的，是一條前輩藝人從未走過的路。關鍵時刻，彭鳳，這個和蔡少武有著相同志向的女子，陪伴他走過風風雨雨的愛人，給了蔡少武無微不至的關懷和鼓勵，她和他一同分解動作，琢磨技巧;一同在場上飛馳，經受摔打。兩個多月過去了，蔡少武和他的車子終于“飛”了起來。

10月的錦州，歡歌四起，花海飄香，在慶祝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四周年的日子里，蔡少武上演了令人驚艷的首秀。

大幕開啟。伴著緊張歡快的旋律，一個英氣逼人的白衣男子騎著自行車從桶底出發，緊蹬幾下，就上了桶壁，又轉了幾圈，像是擺脫了地心引力，輕松地“掛”在了壁上。音樂節奏在加速，他也越蹬越快，時而在桶底，時而在桶壁，上下翻飛，左右騰移，觀眾的目光早已追不上他的速度……

一陣陣驚呼過后，現場掌聲如雷，像是要把劇場掀翻。

蔡少武一炮而紅。

三

不久，蔡少武舉家由錦州遷往沈陽，沈陽蔡少武飛車走壁團宣告成立。那年冬天，在大西門的城墻下，沈陽人第一次領略了“飛車走壁”的魅力。

不覺間，蔡少武已經融入了沈陽這座古都，雜技團的狀況也逐漸好了起來。他繼續加大表演難度，將自行車換成摩托車，同時，把傳統技巧融入飛車表演，增加了“偏坐”“拋綢”“站立”“燕子探海”“三人一車”等新花樣。

蔡少武名氣越來越大，全國各大文藝團體爭相邀請其加盟。他不為所動，“我還是留在沈陽，最困難的時候，是沈陽人幫了我！”1960年，蔡少武和梅蘭芳、趙丹、白楊等藝術家一同被評為國家一級演員。

1987年，蔡少武在成功結束海外出訪后，沈陽市有關部門考慮到他年事已高，出于安全考慮，決定不再讓他登臺獻藝。作為中國雜技藝術家協會理事、遼寧省雜技藝術家協會主席、沈陽雜技團飛車隊藝術指導，他仍然為鐘愛一生的飛車事業傾情助力。

蔡少武和彭鳳育有兩子六女，都追隨父母走上了飛車藝術之路。伴隨著蔡少武正式退休，以蔡六寶為團長，七寶、八寶等年輕演員為骨干的精英團隊在繼承傳統的同時，開創了鐵壁環球的表演模式。單人站立、雙人站立、單手偏騎、放手偏騎等表演技巧，也已達到世界一流水平。蔡少武其他的一子四女，也分別在廣州、重慶等地從事飛車表演，在蔡氏第三代中，還有數人投身飛車藝術。遼寧電影制片廠抓住這個題材，把蔡少武一家的傳奇故事搬上了銀幕。《飛車世家》上映后，不光讓更多人了解了“猛如雄獅，輕若海燕”的飛車藝術，還因此找到了他失散54年的姐姐蔡玉蘭，成為當時曲藝界的一段佳話。

1994年，蔡少武在臨終前，已經無法用語言表達的他在紙上寫道：“靈車慢點開，繞城走，我要最后看一眼沈陽城，看一眼父老兄妹，我是沈陽人哪……”他的一只手在床上無力地畫著圈，孩子們知道，父親放心不下的，還是飛車。

1996年5月16日，一代“飛車大王”蔡少武77年的人生長劇，緩緩落下帷幕。

2006年，蔡少武去世10年后，“蔡氏飛車”被收入沈陽市第一批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為表達對沈城百姓的謝意，蔡少武生前最為器重的蔡二寶、蔡三寶姐弟倆分別帶隊，在世博園和皇寺廟會上舉辦了多場演出。一位在年輕時看過蔡少武“飛車走壁”的大娘，不顧90多歲高齡，硬是讓家人背著自己來到現場。她就是為了看看蔡少武的孩子們，還有他留下的本事，那曾經是老沈陽人多么難忘的記憶啊。

幕起幕落間，突然想起泰戈爾的詩句：“天空中沒有留下鳥的痕跡，但我已飛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