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藺文樂,筆名憂予,中國鐵路作家協會會員,現供職于濟南局集團公司安監室。作品散見于《人民鐵道》報、《當代小說》《先行者》等報刊。
春燕喜歡花,尤其喜歡月季花。所以,當她在花店里看到一盆香水月季的時候,不自覺地俯下身湊過去,使勁聞了聞,真香!但她還是猶疑了一小會兒才把它買下來。
香水月季,是月季花中比較稀罕的一種。當春燕上了公共汽車,小心地把它放在座位旁邊的時候,隨車顛簸、不斷搖動的幾朵碗口大的雪色大花,從層層重疊的花瓣中透出來的淡淡的香氣,立刻吸引了前后的乘客。許多人的目光里流露出了贊美。還有人開始打量這盆花的主人,目光中含有贊許。春燕當然感覺到了這些。她知道,今天穿的這條淡藕荷色的布拉吉,色調和身旁的白月季花很相襯。可是她卻做出一副對周圍很淡然的樣子,眼睛一直看著車窗外的風景、行人、車輛……
汽車很快駛到市郊,離春燕的家漸漸近了。這時,春燕的心思已經不在月季花上——她在一點一點地梳理家里的許多事情:愛人英才整整三天沒回家了,今天他會不會回來?英才離家前,兩個人還吵了一架,如果他今天回來了,春燕需要決定到家后采取什么態度:裝作還在生氣,逼迫英才向自己賠不是認錯?可是英才的脾氣很倔,如果他硬不認錯,兩個人之間豈不又弄成了僵局?要不,就是假裝早把這場不愉快忘了,等英才回來,兩個人一起高高興興地欣賞這盆香水月季。但這樣做,春燕覺得心里還有一股說不出來的憋屈,仔細想想,自己也沒有什么委屈,就是女人常有的一種矯情吧。都說,被寵的女人才矯情……總而言之,這事不能就這樣不了了之。再說了,最近以來,英才對家里的許多事情,常常很不耐煩,使人傷心。如果總這樣讓他得逞,這個做丈夫的不定會多跋扈!不過,這樣做也不大好……
春燕歇了好幾次,終于把那盆香水月季搬到了居住的樓上,她那條嶄新的布拉吉已經蹭滿了花盆上的泥土。春燕顧不得懊惱,先向家門旁的墻壁上看去。那里,她離家前用摁釘釘上了一張留言條,上邊寫著:“英才同志,如果你回來了,我剛給地板打了蠟,請注意衛生——不要踐踏人家的勞動!”現在,條子原樣釘在那里,春燕感到有些失落——英才還沒回來!一瞬間,她又有了一絲慶幸,原先她很擔心英才回來時,會粗心大意,沒看到這張紙條,闖進家里把地板踩個亂七八糟。為了這次打蠟和整理房間衛生,春燕今天早晨四點多鐘就起床,一人干了大半天。直到此刻,她的腰還累得有點酸痛。不過春燕還是覺得失落,英才不在家,自己的那點委屈向誰發?如果英才在家,還可以讓他幫自己把花搬回家,英才也會借此獻獻殷勤,給彼此一個臺階下,前幾天的不快也就煙消云散了。
春燕把花放在門口,打開家門,把兩個棉墊扔到地板上。當她踩著那兩個棉墊像溜冰似的向屋里滑了幾步之后,立刻像木頭一樣呆在了那里。
她看見了什么?
原來,英才已經回家來了,而且正躺在床上酣睡。
春燕趁今天給家里進行大掃除的機會,把床單、被罩都換了,連枕套、枕巾都是新換的。可是,英才身上卻是一套標志工作服,上邊全是汗水的污漬、煙火熏的黑斑、油泥以及灰土之類的臟東西。特別是褲子,已經看不出原來的顏色了。英才就是穿著這套衣服睡在床上的!可能是躺下之前考慮到不要把床單弄臟,英才在身子下面鋪了一張塑料布,枕頭上也墊上了另一塊毛巾。可塑料布并不干凈,那是春燕今天大掃除時拿來蓋在衣物上遮土用的,毛巾是擦腳的……唉!
春燕望著這一切,心里又急,又氣,又怨,又恨。此外,她還體驗到一種不曾有的感覺,那就是突然覺得自己對英才有些陌生。難道這個穿著工作服大模大樣躺在床上睡覺的人,就是自己的愛人?英才過去也曾有穿工作服回家的時候,但工作服從沒有這樣臟,況且對春燕來說,這是最重要的——他總是小心地把工作服脫在樓道里,從不穿著它進屋。現在他卻變成了這個樣子!不,這倒不是春燕特別厭惡那工作服上的骯臟,因為春燕也曾在工廠工作,她知道在緊張的生產過程中,尤其是跟機器打交道的技術人員,要想總是干干凈凈,那是不可能的。問題不在這里。使春燕氣惱和傷心的是,她覺得英才對家庭、對她、對他們過去幾年中十分珍視的許許多多的東西,都變得越來越淡漠。近來他們之間常常發生口角,鬧別扭,原因就在這兒,對,就在這兒!
春燕一下子覺得十分疲倦,想倒在小沙發上去休息。當她剛一挪動腳下的棉墊,發現地板上早已踏滿了雜亂的腳印。不知為什么,這些腳印比其他一切更刺痛她的心。她一下子看到床邊地板上那雙沉重而結實的翻毛皮鞋,于是沖上去把它們提起來,用力扔到樓道里,接著把英才腳上的襪子扒下來,也扔到樓道里。然后,把所有的門窗都打開,包括那個小花房的幾扇窗子——這是四年前英才把陽臺裝上玻璃墻改建而成的。
做完這一切,春燕又跑到床邊,用力推著英才,“你還睡?起來,起來!”
可是英才睡得那樣深沉,春燕怎樣用力推他,總是不醒。最后,春燕兩手抓住丈夫的肩膀使勁搖,這才把他搖醒了。
英才睜開眼睛緩了一會兒,還弄不明白自己是在哪里,到底發生了什么事。后來,還是春燕那雙充滿怨怒的眼睛,使他清醒過來。
“怎么了,春燕?你為什么又生氣了?”
“怎么了,怎么了,你看你把屋子糟踐成什么樣子了!”
英才看看自己身下的床,看看四面洞開的門窗,看看那雙被扔到過道里的翻毛皮鞋和襪子,終于認識到問題的嚴重性,不由得深深嘆了口氣。
他已經幾天幾夜沒有睡過覺了,是三天四夜?還是四天三夜?英才自己也說不清。這幾天時間是像旋風一樣卷過去的。為了完成0001號機車電器柜的順線任務,段有關車間和部門,都被卷到這股旋風里來了。今天下午,當10000多條接線,幾百排接線排終于對接成功之后,很多工人、技術人員、干部,一團一團地聚在火車頭附近不愿意散去。人們帶著喜悅、自豪,甚至一種敬意,望著這個龐然大物。
英才沒有在人群里,而是獨自坐在一旁吸煙。這是他的一個習慣,每當做成一件有意義的事后,他不喜歡和別人一起談論,寧愿一個人默想、回味。英才剛點燃吸了幾口,段黨委書記走了過來,和他并排坐在一排枕木上,鄭重地說:“小李,有個事和你商量。”
英才以為有了什么新任務,“什么事?”
書記嚴肅地說:“回家,休息!”
英才一怔,馬上說:“不行,我晚上還要和技術組的人分析4142機車增壓器噴油的原因,還要和電氣組幾個剛分來的大學生補習電路。這已經推遲了一次,不能再推了!”
“那也要回去看看,你愛人今天休息。”
英才就這樣回家來了。
誰想,一回來就惹出這樣大的麻煩。說實在的,英才是困極了。他原來只想躺下睡一小會兒的,不料一躺下就由不得自己了,一直睡到春燕回來。此刻,他看看已經被自己弄臟的床單、枕巾,再看看春燕那氣得發白的臉,一時不知道說什么好。說自己由于幾晝夜的不眠不休此刻還是全身酸痛而且頭腦暈沉?還是告訴春燕0001號機車電器柜接線成功的喜訊,用這個消息來沖淡她的怒氣?不,不,說這些都沒有用,她也不懂……英才默默地望著春燕,突然心里涌起一陣難過:夫妻之間如果失去了共同語言,該是多么痛苦啊!
“你,你怎么不說話!?”
春燕希望英才說什么呢?她自己也不知道。她只覺得一肚子的委屈、氣惱應該有地方發泄。
“春燕,別生氣了,我馬上洗。”
英才說著站起來,把那塊塑料布疊起,然后把床單、枕巾團在一起,拿著它們向廚房走去。他在廚房里沒有找到洗衣盆,又到其他地方找。原來洗衣盆和另外一些雜物放在一個角落里,中間還放著一盆月季花。英才沒有多想就把月季花盆搬起來,臨時放到一旁的暖氣片上。當他再彎腰提起洗衣盆時,突然感到一陣暈眩,眼前一黑,急忙用一只空手去抓暖氣片,不料,這手竟然把花盆碰翻,嘩的一聲,月季花盆掉在地上摔碎了。
春燕聞聲跑出來,先是不明白發生了什么事,繼而看到摔碎的花盆,不僅花盆碎成了幾片,泥土散落開來,露出了花根,而且兩根最粗壯的花枝也已經折斷,淡紫色的花瓣灑了一地,不由得嗚嗚哭了起來。她感到刺心的難過:英才變了,變得簡直令人難以辨認了。愛情也是一株花,不管它在戀愛中開得多么美,結婚后或遲或早,總要凋謝。春燕想到這里,一邊哭一邊對英才嚷:“你自私!自私!如果我早知道——”
話沒有講完,她轉身跑進屋里,跌倒在沙發上失聲痛哭。
在這一切發生的時候,英才還在暈眩之中。他一手提著洗衣盆,一手緊緊抓住暖氣片,極力不使自己倒下去。過了好一會兒,眼前的金花和黑霧漸漸消散,腳下的地板和四面的墻壁不再旋轉,他才睜開眼睛,低頭查看自己又闖下了什么禍。
春燕的責備,英才沒有聽清。春燕的哭聲,卻使他明白發生了什么事。
英才慢慢蹲下來,看著摔壞的香水月季。他也是個愛花的人,愛養花,也愛賞花。因此,在剛剛喬遷新居后他就把陽臺改裝成了花房,空閑下來的時候,他常坐在自己的小花房里看花,只是沒空長時間欣賞罷了。此刻,英才見自己弄壞了這么好的一盆花,不禁十分心痛,于是趕快想法挽救。一時找不到合適的花盆,他就從廚房里拿來一個裂了紋的大砂鍋,然后小心翼翼地把受傷的月季移栽到砂鍋里。
英才把花移好,端起砂鍋走進屋里,想去安慰一下春燕。當他進門看到春燕坐在那里掩面痛哭的樣子,就停住了腳步。
很明顯,現在一兩句安慰的話,已經起不了作用。怎么辦?好言好語地向春燕認錯?可是自己錯在哪里?不,現在不是在哪件具體事上誰對誰錯的問題,而是愛人之間對生活、對家庭、對愛情,開始有了不同的理解,不同的追求。當然,目前還只是個開始,因此,應該想辦法早早地彌合這些裂縫。但是,這做起來有多么不容易啊!下午,英才和書記從檢修庫出來,一起向單位門口走去的時候,書記閑談似的說了這樣一段話:“小李,我有個觀點:對愛情這種事情,也不能講形而上。愛情就好比一棵樹。一棵樹長起來可不容易呀!從小苗到大樹,可能生蟲,可能害病,也可能遇到大旱天,或者暴風雪,得小心愛護,不能馬馬虎虎!”是啊,看來他們的愛情之樹,現在生病了——不對,應該說是還在幼苗時就有毛病……
一陣尖銳的鈴聲,打破了英才的沉思。還是躺下睡覺之前,英才怕睡過頭耽誤去電氣組教課,上了鬧鐘。現在鬧鐘高聲地催促英才快走。
“春燕,我今天段上還要加班,得馬上走了。晚上回來,咱們再談吧!”
春燕沒有回應,也沒有抬頭,只是低著頭一個勁地哭……
當春燕終于停止哭泣的時候,天已經黑下來了。窗外,透過在晚風中沙沙細語的楊樹葉,可以看到住宅區的一棟棟高樓都亮起了燈火……
春燕站起身,望著窗外,心里漸漸打定了一個主意:馬上動身到英才工作的機務段去,看看他到底在干什么?把房門的鑰匙(英才由于走得太匆忙,把鑰匙忘在了家里)丟給他,然后自己回娘家住,反正孩子也在娘家!
春燕到段上以后,很容易就找到了英才。因為機務段的工作性質決定了任何時候都有人在忙碌,是不分白天黑夜的,她剛一問,人們就說:“英才?他正在給新職工講課,就在二樓技術科里!”
人們指給春燕的技術科,在那些雄偉的大車間的對比下,顯得像個小弟弟。但是,從很遠的地方望去,這個小樓在夜幕下顯得特別明亮,很像是一個燈火輝煌的大禮堂。春燕遲疑地向它走去。她原以為沒幾個人,因為現在已經快十點鐘了,誰知還沒散呢。春燕為難了,不知道怎么辦好。倒是幾個給她指路的青年工人,熱情地出主意:“你是我們李老師的愛人吧?走,進去等!你也聽聽李老師講得有多棒!你聽過他講課沒有?沒有?我們要是他家人,得天天聽他講!走,進去吧,馬上要下課啦!”
一拉開辦公室的門,一股煙味撲面而來。接著,就聽到英才大聲講話的聲音:“師傅們,我們今天把電力機車電子電路這一部分課,又做了一次復習。現在應該下課了,可是關于電力機車,關于電,我還想再說幾句……”
春燕從跨進這間辦公室的一剎那,就被眼前所看到的景象驚得幾乎屏住了氣息。這里是個兩大間串在一起的辦公室,坐滿了人。不只是辦公室中間的那片空地上,沙發邊上,就連窗臺上、暖氣片上……總之,能坐人的地方都坐滿了聚精會神聽課的人。足有100來號人,他們中間,有身背乘務包的火車司機,有身穿帆布工作服的電工,有套袖上沾滿機油的行修工人,也有下班后來不及洗臉就匆匆跑來的探傷工。更多的人,已經換好了下班后穿的服裝,手里拿著筆,膝頭上放著書和本,眼睛里閃著光。所有這些人,都面向一個方向,集中在一個人身上,這個人面前放著一張小桌,背后一塊很大的黑板。黑板上寫滿了各種電學符號、公式及電路圖。英才正站在那里講課。他還是那身布滿煙火痕跡的工作服,還帶著有火車頭標志的灰色工作帽,那生氣勃勃的姿態,那充滿熱情的語調,那閃閃發光的眼睛,散發著一種魅力,一種激情,吸引著所有的人。
“師傅們,目前,京滬高速鐵路施工如火如荼,我想從電的發現和使用這個角度,談談人類進步的速度。大家都知道,是火的發現和使用,使猿人脫離動物界,照亮了人類前進的道路。一直到1752年,北美一個普通的印刷工人,名字叫富蘭克林的,在一個大雷雨的夜里,用風箏把天上的雷電引到地上,點燃了酒精,這才打開了近代電學研究的大門,從那時起到現在,過了多少年?不錯,才短短的二百多年,可是人類在電的使用上取得了很大的進步!電的發現,極大地推動了生產力的發展,大家都清楚。還應當提出的是,電子計算機從發明到現在,不過才幾十年的歷史。電腦的使用在近代工業引起怎樣天翻地覆的變化,大家也清楚,我就不講了。目前,電也要在祖國的大動脈上再顯神威了,我們人所能承受的安全電壓僅有0.036千伏,‘電老虎’玩不好就要死人,就要出大事故。這絕不是危言聳聽,一句話,只有學好本領,掌握好電的知識,‘電老虎’才會為我所用,一句話,時不我待啊……”
春燕開始驚異,自己怎么不知道英才這么會講話?后來她漸漸聽入了迷,什么也顧不上想了。正當她入神的時候,又聽英才說:“好,題外話就說到這兒。如果師傅們有什么問題,可以隨時找我,到我辦公室也可以,到我家也可以,我的手機號是……”
春燕的耳朵嗡的一聲,什么也聽不進去了。什么?這么多人誰有問題都到家里去?那每天晚上還想安靜?沙發套得幾天洗一次?滿地都是煙灰,誰有時間去收拾?
一種十分復雜的心理,使得春燕沒有回娘家,而是心亂如麻地回到家里。辦公室上課時那種動人的情景,使她思緒起伏,也使她捫心自問,我這是怎么了?是不是自己的生活志趣有問題?英才講課時那意氣風發的神采,不斷浮現在她的心頭,也使她為自己對丈夫的態度感到內疚;可是,一想到那些工人們會成群搭伙地闖入自己這個舒適清潔的小家,又不免心煩意亂!
突然,樓道里響起腳步聲,春燕一聽就知道是英才回來了。這一瞬間,她突然明白,自己是盼著丈夫回來的!
可第一句說什么呢?反正不能先說話。那總得做點兒什么事情呀?她下意識地走進小花房,打開燈,想擺弄一下花。不料,她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那盆栽在一個裂了紋的砂鍋里的香水月季。其中有兩朵最鮮艷的花朵特別美麗,但卻一朵朝南,一朵朝北。春燕一怔,急忙彎下腰,用小水壺給這盆月季澆起水來,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把兩朵花靠攏了又靠攏,讓一朵比較纖細的花倚在另一朵比較粗壯的花枝上,自言自語地說:“哈,這下子好了,竟然有了并蹄蓮的感覺。”一扭頭看見英才正深情地看著她,“嗯,媳婦,我看到了兩朵相互扶持的花,就像你和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