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聶鑫森
秋風送涼,雁字南飛。
蓄著短發的楊帆,再次走向這個自行車修理鋪,已是十年后。
上午十點鐘,株洲工業大學的校園里很安靜,學生們都上課去了。她推著一輛剛買的“永久牌”自行車,經過校門口的傳達室,再折向右邊的一溜磚瓦平房,在一個窄小的門臉邊支好車。
店堂里,放著好幾輛待修的自行車,一個頭發斑白的漢子,正蹲著修補戳破了的車胎,洗白的藍工裝上油污斑斑。在店堂前端的小桌上,放著一個插了一枝潔白蘆花的綠瓷小花瓶,一個側身而坐的女人,面對著蘆花,久久靜默。
楊帆眼里兀地有了盈盈的淚水。
楊帆十多年前從黔西一個小縣考上這所大學的包裝設計系,師姐們就說起了這個夫妻店,還說他們已經在此修車好幾年了。
車師傅叫車百里。妻子叫藍姑,是個盲人。
從窮鄉僻壤來的楊帆,怎么也沒想到大學的校園有這么大,從宿舍區到教學區,要走三十幾分鐘;到食堂吃個飯,到圖書館去借書,都有不短的距離。自行車成了校園里最受歡迎的交通工具?!坝谰谩薄傍P凰”“飛鴿”……什么型號什么牌子的車都有。
楊帆不敢奢望。一個貧困農家的女兒,下面還有兩個弟弟,讀書錢全靠父母從土里刨出來。好不容易考上大學,學費和生活費都是由縣教育局擔保向銀行借貸的。同學問她怎么不去買輛自行車,她說:“在家走路爬山練出了腳力,方便哩。再說車子出毛病了,我不會修?!倍碌耐瑢W連忙附和地點點頭。
楊帆真的需要一輛車,可以節約出許多時間,去讀書聽講座,還能去校外看展覽看風景。她決心從牙縫里省出錢來,買一輛只要可以湊合騎就行的二手自行車。她從修車鋪前經過時,總會情不自禁地停下來,看碼在墻邊的自行車零散配件,龍頭、車架、鋼圈、踏腳,很多都生銹了。
一天中飯后,她走進了修車鋪。車師傅在校正鋼圈,藍姑在“看”花瓶里的一枝野菊花。
車師傅問:“小同學,你要修車?”
“不……不。是……是那枝淡藍色的野菊花把我引來的,真好看。我叫楊帆,剛進校不久的新生?!?/p>
車師傅笑了,藍姑也笑了。
“我發現你每天都在花瓶里插上花或者草,你對大嫂真好?!?/p>
“我從鄉下來這里打工,帶著她,為的是給家里老人減輕負擔,也賺些錢寄回家去。這些花草,老家的屋前屋后都有,藍姑看不見,但聞得出它們的氣味,心里就不發愁了?!?/p>
“你們的愛,就在這個花瓶里,真讓人佩服。”
車師傅忽然問道:“楊帆,你沒有自行車?”
“嗯。家里窮,買不起……”
“你要是不嫌棄,我用這些舊配件給你組裝一輛車,不好看,但肯定能騎?!?/p>
“不要錢?!?/p>
“那怎么行?”
“怎么不行!只是一堆不值錢的廢鐵。沒事時,你就來和藍姑聊聊天?!?/p>
“好!”
幾天后,楊帆有了一輛自行車。她高高興興騎著它,去教學大樓,去食堂、圖書館,去校外看美展看博物館,看湘江風光帶。隔三岔五,她會在中午時分去修車鋪,幫藍姑洗衣掃地,或者為車師傅遞送工具。
藍姑告訴楊帆:“花瓶里的花和草,一天一換,都是老車親自去采的。老車說,我看多了,心上會長出明亮的眼睛,什么都看得見。我真的什么都看見了!”
楊帆也覺得一個個不同的節令,是在花瓶里更替的,她看得很清楚。
于是突然,她想要兩個充氣娃娃。她會讓他們相遇,相知,相愛,相守。他們在豪宅里喝咖啡,喝葡萄酒,聽音樂,聊天,做愛,無拘無束。而她,將會守著城市的某個角落,守著她與秦川的往事,度完她的余生。
楊帆以優異的成績讀完了本科,然后回到貴州,供職于貴陽的一家包裝制造廠,從事包裝設計。一眨眼,她32歲了。
這次來株洲參加一個關于包裝設計的學術研討會,她原本是不想來的。談了三年的男朋友,因開車去一個礦區調查礦源存量,被一輛逆行的大卡車連人帶車撞到山崖下,臉部嚴重受傷,經冶療剛剛出院。按他們的計劃,再過兩個月,就要結婚了。楊帆的閨蜜勸她要慎重考慮,天天面對這樣一張丑臉,哪里還快活得起來。
男朋友力勸她去株洲,散散心也是好的?!澳愠Uf忘不了當年的車師傅,為你拼裝了一輛自行車,有機會要去看看人家,還要買一輛新車送去,或許有買不起車的貧困生入學,車師傅可以免費讓他使用。”
于是,楊帆就來到了株洲,來到了母校的修車鋪。她喊了一聲“車師傅”,再喊了一聲“藍姑大嫂”。
車師傅轉過臉,茫然地望著楊帆,不知道來的是誰。
藍姑轉過臉,靠近蘆花的鼻子輕輕一抖,飄出絲花絮。她說:“這個聲音我記得,是楊帆妹子來了!”
車師傅一拍腦袋,說:“果然是楊帆!”
“車師傅和大嫂,一點兒都沒變,還是這么精神?!?/p>
車師傅笑了,說:“楊帆,你都變得讓我認不出了,我們怎會不變,那不成妖怪了?”
藍姑說:“楊帆妹子聲音沒變,還是又清又亮?!?/p>
楊帆跑過去,抱住藍姑的雙肩,眼里有盈盈淚珠在閃,說:“你們是老了不少,可花瓶里每日一換的花和草,還是這么不離不棄……”
原載《當代人》2021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