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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我發現,在不產茶的密州(今山東諸城),蘇東坡卻照樣寫出了經典的茶詩。
這很有趣,也很耐人尋味。
我出生在江南茶鄉,對茶有天然的親密感。如果要問“茶鄉人”對茶的理解可以達到何種高度,可以去讀讀我的老鄉賢黃庭堅的茶詩。他是修水雙井村人。據說富弼初見庭堅時,有點輕視他,對人嘲諷他“原是分寧一茶客”。“分寧”是修水的古稱。庭堅聞知一笑,干脆以“分寧茶客”自號。這是何等的風度!
曾名噪大宋的“雙井茶”,如今早沒那么有名了。不過,在我看來,“茶鄉”的要義,不應只在“名茶”,更在于茶是百姓日常。
小時候,我家的茶葉供應主要來自祖母的勞作。印象中,祖母似乎永遠是一襲靛藍布衫,聲音洪亮,言辭詼諧,小腳健步如飛。她的茶樹遍及田埂、山頭、河灣,東幾棵,西幾棵。到底有多少棵,估計除了她,十幾口的大家庭里怕是再沒人清楚。
鄉下農活耗體力,祖母泡茶會放鹽,茶湯微苦咸,回甘快,解渴。至于加上炒熟的芝麻、黃豆、鹽腌菊花、蘿卜丁、姜絲,用有把手的瓷杯客客氣氣地泡茶,那就是老家特有的“菊花茶”,是農閑、過節時的享用。
我的喝茶習慣,大概就是那個時候養成的。
離開故鄉后東奔西跑,味蕾帶著記憶,剛開始很是挑嘴。但隨年歲增長,漸漸就能夠理解別人為什么喝那種茶,為什么那么喝,那叫“一方水土養一方人”。
理解了,就能感受,甚至能夠共情其中的生命悲喜。慢慢地,我什么茶都喝了。在杭州,可以風雅,二三子一道去訪龍井或者虎跑。在廣州,必須熱鬧,親友坐滿一大圓桌,美美地享用單樅早茶。去昆明,山高路遠,特有的普洱和古樹大葉自然是最好。在成都,小有情調,多用玻璃杯泡竹葉青或雀舌。在武夷的山野里,擔綱的是野趣四溢的大紅袍。在藏區或牧區的氈包中,就是酥油茶或馬奶茶的異域情調了。
人間百味,都是好味。對一個茶鄉長大的人來說,茶是生活日常。高興了,喝茶吧。不高興了,喝茶吧。沒有高興也沒有不高興,照樣,喝茶吧!
同是茶鄉長大的東坡,在寂寥的北方小城寫出了他的茶詩經典,對此,我一點也不奇怪。那不過是他的“茶生活”而已。
二
小城密州,在大宋屬于京東東路,治所在諸城,下轄諸城、安丘、莒縣、高密四縣。這些地方,我都不曾涉足。但有趣的是,周邊的青州、濰坊、即墨、青島、臨沂、萊蕪,團團一圈,我卻全部走遍。
熙寧七年(1074)十二月三日,東坡抵達密州,給皇帝上了謝表。
“朝奉郎、尚書祠部員外郎、直史館、知密州軍州事、騎都尉、借紫”,是他此次任命的榮銜、貼職和差遣,五品。知密州,是東坡職業生涯中首任地方行政長官。
東坡的密州,東部是魯國故地,耕讀傳家。子由有詩贊道:至今東魯遺風在,十萬人家盡讀書。西部靠海,是齊國舊邦,因此民生中就有了海鹽產業和商貿。沿海的高密板橋鎮,于北宋哲宗元祐三年(1088)設立市舶司,專司對日本、高麗等東亞國家的貿易。在東坡治密時,這里的鹽業與外貿就頗具規模了。
東坡聲譽在外,有人緣,此地官員對他也多抱好感。其中,上級有京東東路轉運使滕元發、轉運判官李察、提刑段繹,同級有密州通判劉庭式、趙伯成,下級有諸城令趙昶、州學教授趙明叔等。此外還有不少其他形形色色的諸城鄉賢,比如“城里田員外,城西賀秀才”。這是東坡才有的交游風格。
他們之間有公務協作,更有頻繁的詩詞唱和。熙寧八年(1075),東坡將諸城西北墻的廢舊土臺修葺一新,按子由的意見取名“超然臺”,成為朋友們登高望遠、喝酒煮茶的新去處。他還以超然臺為主題來了個“同題筆會”,一時名家薈萃,連老領導文彥博、司馬光都投了稿。
按理說,這樣一個地方,雖不能與杭州比,但也不至于差到哪里去,然而,東坡卻在這里度過了兩年頗為艱苦的州首歲月。
三
啟程赴任時,大概是想到以后能夠與在濟南任職的子由離得不遠,東坡興奮地給他寄詩,聊的話題,也是兄弟倆當年在京城的意氣風發。但很快,赴任沿途的調研,開始讓他的情緒沉郁下來:
自入境,見民以蒿蔓裹蝗蟲而瘞之道左,累累相望者,二百余里,捕殺之數,聞于官者幾萬斛。
(《上韓丞相論災傷手實書》)
密州境內的蝗災遠甚于杭州!百姓治蝗的方法也很奇特,是用蒿草把蝗蟲蟲卵包裹起來,埋在路邊。這樣的小土包綿延兩百多里,蔚為壯觀。尤讓東坡感到不快的是,竟有官員說什么蝗災也有好處,至少幫農民除了草。此外,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這里與杭州一樣,也在實施朝廷新法。
不比在杭州任通判,知州的責任讓東坡沒法輕松。下車伊始,他接連寫了兩封書信,不是給皇帝,而是給他比較熟悉和認同的執政韓絳與文彥博。
他向韓絳報告了蝗情,詳細地反映方田均稅法、手實法(居民自報田畝數作為納稅依據,但若有隱藏,則可以相互告發并獲得獎勵)和食鹽專賣等新法舉措在密州的推行中存在的問題,請求朝廷減稅,以緩解災情之下的艱難民生。
對更親密的文彥博,東坡則主要談了“敏感問題”。他從歷史經驗的角度,分析河北、京東地區匪患對京師安全的巨大威脅,筆鋒仍戟指新法對地方攫取過多,致使很多百姓走投無路,被逼為盜,釀成了地方治安隱患。
寫完信,就是沉悶的等待和繁雜的日常政務。工作之余,東坡拾起了莊子南華,開始細細地體會其超然物外的旨趣,努力安撫自己躁動的內心。
四
熙寧七年上元節,在火冷燈稀的密州官衙,東坡回味錢塘的節日燈火與繁華,發出了“寂寞山城人老也”的幽嘆。他是從杭州通判任上移任而來的。
正月二十日,他夢見故去十年的妻子王弗,醒后輾轉難眠,寫下《江城子》一詞: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
以“悼亡”入詞,也是前無古人,這就是不拘一格的東坡詞了。而其中的深情沉痛,更惹起他濃郁的鄉思。
出川、入京、遠赴偏僻的鳳翔府任簽判,雖志得意滿,但對東坡來說,畢竟是初涉社會的青澀歲月。這位“敏而謹,慧而謙”的結發妻子,給予了東坡無微不至的陪伴,而自鳳翔回朝不到半年,她竟遽然病逝,年僅二十七歲——如今十年過去,我這樣滿面風塵,鬢發如霜,即使相逢,她還能認出我嗎?夢里的她,坐在小軒窗前對鏡梳妝,看著我,不說話,只是不停地流淚。
這種思念,或許伴隨了東坡的整個密州生涯。
茶自然是常喝的。密州沒有出產,朋友們會不時給東坡寄來好茶。比如蔣夔,也是子由的朋友,就寄來了一份產自御茶園的福建建州茶,并奉上兩首贈詩。
喝著茶,心境就平和下來了。東坡給蔣夔寫了和詩,打開了話匣子。
他說:
我這個人事事隨緣,出門在外,騎馬坐船都是可以的。一葉扁舟把我送到杭州,我在那里住了三年。每天吃的是晶瑩的白米飯、各色新鮮的魚鮮。酒足飯飽,美美睡個午覺,醒來后常常要汲水煎茶。在美妙的“三沸”之后,一杯香氣撲鼻的茶湯,浮著漂亮細膩的花沫,就送到了跟前。
騎馬來到這密州,一切都大不相同。這里吃粟米飯,也沒有好酒,而是用一把大木勺舀一種酸湯下飯。把肉塊埋在粟米中蒸煮,做成所謂“飯甕”,就是這里的“美食”了。至于喝茶,那些“柘羅銅碾”之類的精致茶具是派不上用場的。老朋友啊,你以為我還像以前那樣講究呀!不遠千里給我寄來了清雅的詩作,還破費買了昂貴的紫金餅茶,真的很感謝!可我那老伴和孩子,哪里知道這是好東西,今天用我們老家的土法子就把茶煎了,哈哈哈!
老妻稚子不知愛,一半已入姜鹽煎。
(《和蔣夔寄茶》)
他繼續說:
不過人還是隨遇而安些較好,比如這南北的口味嗜好,誰能說清楚孰優孰劣呢?我聽說你最近不太順,有事難以釋懷,所以多寫了幾句,算是與你聊聊天。
這首《和蔣夔寄茶》長詩,拉家常式的漫談,是東坡在密州最細膩的自敘。他貌似在勸慰朋友,其實也是在勸慰他自己吧。
五
密州的日常,的確是艱難的。
東坡投入了大量的精力治理蝗災和旱災。最困難的時期,他流著淚“循城拾棄孩”,奮力在官府調劑糧食,每月六斗,補貼給收養人。他一家子也是廚房蕭索,有時甚至與通判劉庭式到廢圃中采摘“杞菊”來補充口糧。他挖野菜累了拿年幼的三兒蘇過出氣,也不免要挨妻子閏之的責備。但在更多情況下,他是詼諧的,比如拿貧困的趙明叔教授開玩笑,給他寫令人噴飯的“歪詩”,其中有道:
薄薄酒,勝茶湯。粗粗布,勝無裳。丑妻惡妾勝空房。
(《薄薄酒二首》)
他多次到城南常山祈雨,據說常常應驗。降雨不只緩解旱情,也能阻止蝗蟲卵發育。他到常山祭謝山神,并將山泉命名為“雩泉”。他寫下多篇有關雩泉的作品,寄托了他深沉的思想。比如他贊頌山神有求必應的同時,嚴厲地批評那些“堂堂在位”者卻“有號不聞”(《雩泉記》),聽到了百姓的呼號卻無動于衷。在山神面前,他為這些人由衷感到羞愧和懺悔——這也為他的“烏臺詩案”積累了“罪證”。
在工作的間隙,他與同僚或朋友們遍游密州名勝遺跡,寫下很多詩作和筆記。他常常語出驚人地表達他的個人傾向。比如,他發現管仲在齊國沒有留下后代,是因為他與桑弘羊是一類人,為朝廷做了很多“功績”,卻很難善終。就管仲而言,他的這些功績并不能挽救他于絕后,由此可見,“利之不可以與民爭也如此”——他不惜以激憤的方式,表達了對新法的批評。他在給新任通判趙成伯和詩時說,“民病何時休,吏職不可越”,很直接地指出,正是官員行政時逾越應該遵恪的邊界,才導致了民不聊生。
他一直關注朝中的走向。熙寧八年四月,受《流民圖》事件影響,王安石首次罷相,十月,神宗下詔“求直言”。此時東坡在常山舉辦謝雨儀式,返程路上,他“老夫聊發少年狂”,與官兵會獵于鐵溝附近。他興致勃勃地作詞,并親自教士兵們齊聲合唱:
酒酣胸膽尚開張,鬢微霜,又何妨!持節云中,何日遣馮唐?會挽雕弓如滿月,西北望,射天狼。
(《江城子·密州出獵》)
也許他覺得兩次上書產生了一定的作用,甚至隱隱動了回朝輔佐皇帝的心思。
六
又是一年清明。
熙寧九年(1076)寒食后,東坡登上超然臺,眺望滿城的煙雨春色。
自從踏上密州的土地,在努力履職的困苦中,東坡也被各種憂思所交織。
民生艱難,他認為不只是天災所致,更有朝廷新法對百姓的釜底抽薪。這令他憂思廟堂上的走向,寄期望于韓絳、文彥博這樣的大臣,甚至期待自己有機會回到中樞工作,努力扭轉局面。
盜匪橫行,他認為不僅無辜百姓被迫鋌而走險,那些參與彈壓匪患的軍隊也成為地方上的隱患。這令他憂思朝廷的安危,因為河北、京東地區距京師太近。這里在歷史上的治亂教訓,就擺在眼前。
恰逢結發妻子去世十周年。千里孤墳,妻子遠葬在四川老家的短松岡上。這惹起他對故鄉的無盡思念。當初來到密州,主要是為了離弟弟子由近一點,可以不時相見,而實際上一年多來工作繁忙,殊無機會。在這年中秋,東坡作《水調歌頭》,把酒問天,吟唱“明月幾時有”,寄托了復雜多義的思念與期待,對子由,對朝廷,對今后的生活。
蔣夔的茶,則引發了他對杭州的回憶,思念那里的美好湖山和相處了三年的朋友們。此刻,他們其實也已經星散各地。老知州陳襄移知應天府(今河南商丘)。楊繪知州則回到翰林院,“東武望余杭,云海天涯兩渺茫”,唱和他的詩句猶在嘴邊。晁端友在新城令任上病故,東坡應其子晁補之的央請,含淚為他撰寫了墓志銘。李常從湖州知州剛剛轉知齊州(今濟南),成了子由的上司,這讓人高興。孫覺丁憂在高郵老家,他們會聊到黃庭堅與秦觀的近況。辯才、清順等禪友,還守著那片山水,各自修行。
別想這些了,喝茶吧!
東坡與朋友們的茶道,應是盛行大宋的“點茶法”。蔡襄在擔任福建轉運使時,著有《茶錄》,對此有詳細記載。
先“炙茶”。就是用鉗子夾住茶餅在火上烤,烤去表面薄薄的蠟脂,直至聞到茶的炙香味。東坡用的是新茶,自然省略了這一步,直接“碾茶”,即用干凈的紙將茶葉包裹、碾碎。然后是“羅茶”,即用茶羅將碾好的茶末過篩,留下那些細膩的粉末。
同時進行的是“候湯”。取寒食后的“新火”生爐,用瓷瓶取水,以清、輕、甘、潔為佳,上爐,以聽水聲來判斷水開的程度。然后“熁盞”,將茶盞在熱水里洗滌加熱。最后才是“點茶”,用茶匙取茶末放入盞中,加少量開水調成茶膏,然后加開水沖泡,同時用茶匙攪動,直到盞面浮出細膩的花沫。
此時,朋友們不再說話。他們欣賞著茶師的嫻熟操作,傾聽爐上瓷瓶里的汩汩水聲,享受這片刻的專注和安寧。那一縷沁人心脾的清香,正在新火中被徐徐激發出來。
東坡這個老茶客,此刻在想什么呢?或許什么也沒有想,或許在心里默默慶幸。
幸好有茶,朋友們可以借之相互惦念、放縱衷腸。幸好有茶,自己也可以借之收拾心緒,習練那一個取火、汲水、備茶的純粹到美妙的程序。
這一放一收之間,歲月的河水,就悄悄流淌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