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蘑菇狀元

2022-03-07 12:11:52唐寶洪
劍南文學 2022年6期

□ 唐寶洪

丁豐家的大水牛闖大禍了!

這條闖禍的牛長得高大威武,一對新月形的尖角讓人發怵。平素,它非常溫馴,任由小主人和他的伙伴們撫弄它的尖角、耳朵和尾巴,但它一旦發起威來,卻暴烈無比,人見人躲。它擅長角斗,發力又猛又烈,村里沒有一條牛是它的對手。它還善解人意,聽話又乖巧,從不招惹主人生氣,也不從貪吃偷吃分外之物。從丁豐買來這條牛的那天起,他的獨子丁才就負責照管牛,寒來暑往,天天相伴,人和牛之間親如兄弟。在丁才的精心照料下,這條牛渾身是膘,灰黑色的毛齊齊整整,雄健之姿活如一位威風凜凜的赳赳武夫。丁才絞盡腦汁,為自家的牛安了個響亮的名號:牛帥。

鄭鄉長帶人強行“扣押”這條桀驁不馴的犟性子大水牛時,怎么也沒料到自己大禍臨頭了!當然,在場的眾人事前也沒料到會發生如此慘烈的一幕。每每想起這恐怖的一幕,現任村長海賢總是痛疚不已。

鄭鄉長的死與大水牛直接相關,也可以這么說,他的死緣于蘑菇,與蘑菇更有關聯。

高堡鄉是全縣聞名的蘑菇栽培基地,而丁家壩又是該鄉最有名的蘑菇基地村,為做大做強蘑菇品牌,鄉黨委班子引進富達食用菌加工有限公司和福農化肥有限公司,班子成員每人掛鉤一個行政村樹典型。

鄭鄉長掛鉤丁家壩,他從市農校函授班一畢業就分配到縣新聞中心任干事,因寫了好幾篇泡沫新聞而被人暗地里稱為“鄭大炮”。他參加工作三年后提任高堡鄉副鄉長,在鄉里分管農業和財稅,人們都說他肯定有大靠山,因為當時縣里有不少正規大專院校的畢業生都不能分配工作,何況一個函授中專的畢業生。“鄭”與“正”同音,不知情的人常把鄭副鄉長當作正鄉長。

在有村兩委班子、退休干部、村民小組長參加的動員大會上,鄭鄉長侃侃而談發展蘑菇生產的戰略,還讓村小學劉校長帶著幾位老師在顯眼處涂刷標語:

“白燦燦的蘑菇就是白花花的銀元!”

“蘑菇是個金元寶! ”

“擴大栽培面積,發展蘑菇產業規模!”

“科技引路,政府鋪路,蘑菇引你走上致富路。”

“家家栽培蘑菇,人人爭當典型。”

口號標語喊得響,但應者寥廖。鄭鄉長決定在丁家壩樹一個響當當的典型來帶動全村。村長吳天發建議鄭鄉長把典型人選瞄向丁豐。吳天發綽號“猴怪精”,是村里的大能人,在村里開辦了撈沙場和采石場,腰包鼓實。丁豐也是全村有名的能人,前些年靠養豬販豬賺了一筆錢,這些年開飼料店生意紅紅火火,小日子過得殷實,蓋了一幢三層小洋房。他這人腰包雖鼓卻依舊老實,很配合鄉里村里的事,交集資款總是很主動,每逢有人上門募捐修路建橋蓋寺廟,他連眉頭都不皺,一捐就成百上千,更難得的是,他樂于助人,常接濟村中一些困難戶。他在村中很有人緣,曾有人鼓動他競選村干部,他無意于此,婉拒了人家的美意,自嘲是沒有能力沒有人脈沒有想法的 “三無人員”,只能過踏實而平安的日子。

出乎鄭鄉長的意料,丁豐并不想當什么典型。他一而再再而三找丁豐長談,從蘑菇栽培談到農業品牌,又從農業結構調整談到立體型生態農業,甚至還從政治的高度動員丁豐率領村民共同致富。丁豐不想冒犯年輕氣盛、前途無量的鄭鄉長,當面并不觸忤,鄭鄉長每次來他都好酒好肉盛情款待,但是只要涉及蘑菇話題,他就岔開話題,實在繞不開,就力勸作陪的村長吳天發當蘑菇典型,惹得吳天發心生慍怒,怨怪丁豐不識相——一村之長哪有閑心侍弄蘑菇?蘑菇能致富,當村長的隨便弄幾下,到手的錢不會比栽培蘑菇少。

鄭鄉長把樹典型的任務交給吳天發。一天,吳天發帶著鄉財政所武所長、富達公司袁經理、鄉農技站呂站長三個不速之客找上門來,紛紛向丁豐拋出優惠條件:一個說,村部禮堂和倉庫租給丁豐,租金減半,只需預付五分之一;一個說是為丁豐提供優質袋裝菌種,菌種款按九折供應,可先預付一半,如有必要,可與丁豐簽訂蘑菇收購合同,實行保護價收購;鄉農技站為丁豐提供技術服務,只象征性收一點服務費;丁豐如資金周轉不順確需向鄉信用社貸款,鄉財政所提供擔保。

這些優惠條件好比板栗燜豬腳,饞人口味,可熱臉貼上冷屁股,丁豐不以為然。酒足飯飽之后,吳天發一邊剔牙一邊琢磨讓丁豐當典型的招數。邁出丁豐家門檻的時候,他掐斷了牙簽,跺了一下腳,暗暗冷笑:“我不讓你狗日的丁豐乖乖當典型,我還算什么猴怪精?有你求我的時候。”

幾天后,幾個大蓋帽突然來到丁家壩,抽檢丁豐經營的飼料店,說他店里的飼料含有瘦肉精,臨走時不但悉數“沒收”了店里尚未出售的飼料,還撕了一張罰款通知單給丁豐。這一下,整得丁豐慘兮兮的:一萬多元的飼料說沒收就沒收了,還得交納八千元的罰金。

丁豐請了幾個生意上的朋友出面通融,但都碰了釘子。沒奈何,他求村長,吳天發說他也沒轍,還是求鄭鄉長好。

鄭鄉長的面子果然十分管用,他只用幾個電話,就讓丁豐領回了被“沒收” 的全部飼料,罰款一事也不了了之。為表謝意,丁豐包了一千元紅包給鄭鄉長,鄭鄉長鄭重其事地說:“我幫你,只想和你交個朋友,紅包我是不會收的。我要掌握原則嘛!你這個人啊,為什么不響應政府號召大力發展蘑菇呢?”話既然說到這個份上,丁豐只得答應當典型。不過,丁豐心里的算盤還在加減乘除——開飼料店一年穩賺兩萬來元,有機會時再販賣其他一些物產,雖說不能大把大把撈足票子,但小康是綽綽有余;投資蘑菇,誰能擔保包賺不蝕?萬一血本無歸,說不定多年積蓄打了水漂,還有可能債臺高筑。

丁豐猶豫多日,并未如吳天發所料的那樣乖乖就范。猴怪精畢竟是猴怪精,他讓村婦女主任胖花找丁豐的老婆談心。于是,丁豐的女人頻頻勸丈夫別不識抬舉,說是一旦得罪了鄭鄉長,以后的路就越走越窄,做生意都沒法,還是順人家的美意好。丁豐把女人的規勸當耳邊風,妻子一怒之下,拒絕和他同床,甚至還帶了換洗衫褲住回了娘家。

丁豐女人回娘家后,胖花找丁豐找得更勤。她長相豐滿,正經的時候一本正經,開起玩笑來卻葷得讓人咋舌。丁豐還沒結婚前,曾和胖花好過一陣子,如果不是后來做了鄉辦磚窯廠財務的李大嘴橫刀奪愛,胖花可能就是他的女人了。

猴怪精精心導演的內外夾攻、軟硬兼施戰術取得預期效果,丁豐和村兩委簽訂了租用村部禮堂和倉庫的合同,又和富達公司簽立菌種供應協議和蘑菇銷售協議。

“你一門心思種蘑菇好了,飼料店就不要開了吧!”吳天發皮笑肉不笑地拍著丁豐的肩膀,話中有話地說。丁豐警惕地反問:“為什么?”

“誰能擔保你家的飼料店會不會被上頭來的人抽檢出瘦肉精?”吳天發陰笑著,提醒丁豐,“下次再發生沒收飼料開罰款單這類事,你損失就慘了。”

丁豐被噎得一時說不出話來,心里如摻了砂子一樣作疼。

黑影晃動,年久失修的墻壁幻現著吊死鬼、無頭鬼、斷腰鬼、獨角獸等奇形怪狀的圖案。丁豐打著手電在菇房巡走,手電微弱的亮光在濃重的黑色中沖突,一種黑色的壓力沉沉地鋪天蓋地,波浪似地裹向丁豐。模模糊糊中,蛇魔鬼怪前后左右四處潛伏蠢蠢欲動,丁豐毛骨悚然,覺得脊背被一個涼嗖嗖硬梆梆的物件指指戳戳,回手一摸一手虛無,轉頭一看,看見的只是種種暗影。他每挪動一步,都覺得腳裸上纏上了冷冰冰的蛇,寒顫不已。他全身滲汗,眼睛昏花,天旋地轉之間,菇房似乎搖搖欲墜,塌了下來,塌了下來……他想奔逃,但找不到逃生的豁口,剛蠕動一下,白花花的蘑菇突然飛了起來,如砂石般劈刀蓋腦擊打他的胸部和頭部,他一個趔趄倒了下去……他大喊起來,似一個溺水者一樣向上搖晃著求救的雙手,竭力掙扎,猛地被一只手推了一下,還聽到一句帶哭腔的驚恐之問:“你怎么樣了?”他倏地醒轉過來,發現自己掉下了床,妻子正搖著他的肩膀在喚。

丁豐做了一場惡夢。夢醒之后,他還心有余悸,心里怦怦亂跳。他坐擁床沿,回想近段時間在蘑菇上花的心思和物力。

村部禮堂和倉庫合起來有2200余平方米,都坐北朝南,稍作修整就可充當菇房。為充分利用空間,呂站長指導丁豐在菇房內搭架菇床。床架全用竹、木搭成,便于日后拆除。菇床四周不靠墻,靠墻走道留半米,離地一尺,床面寬一米半,床架與床架之間留兩尺走道,共五層。估摸一算,村部禮堂和倉庫加在一起,丁豐蘑菇栽培面積接近8000 平方米。鄭鄉長要求丁豐再租村民閑置烤房改作菇房,把蘑菇栽培面積擴大到兩萬平方米,一舉成為全市規模最大的蘑菇栽培專業戶。考慮到自己的精力和財力有限,丁豐不敢再擴大規模。

雇請他人搭菇床的同時,丁豐又大量收購廄肥,并向福農公司購買成車的袋裝培養料。僅搭架菇床和購買培養料,就使丁豐的錢袋癟了。沒見富貴先見窮,55000 多元的存款全投進去了,飼料店的生意也日益困窘,賒銷出去的上萬元飼料款一時難以追收上來。丁豐心里頭隱憂重重,茶飯不香,覺也睡不踏實。

培養料堆成一堆一堆的,如一冢冢黑色的、形狀不規則的墳包,丁豐一看見這些“墳包”,心里就堵得慌。他雇人將料場扒開、翻動,抖松,然后將培養料集中堆在床架中間,成壟條形。走在菇方內,看著一道道壟條形的料堆,丁豐會聯想到一條條僵死的巨蟒。他為自己的胡思亂想而心驚肉跳覺得自己有點神經質。

早飯時,他交待妻子煮了兩個平安蛋。早飯后,他正要出門去飼料店,村小學劉校長手里揚著一張報紙,邊樂癲癲地小跑邊吭聲咋呼:“丁老板你上報紙了,出大名了。”丁豐滿不在乎:“名個尿,誰稀罕!”

劉校長近得前來,將報紙攤開來,催促丁豐看報。丁豐瞄了一眼,驚訝得嘴巴里好像塞了個臭雞蛋。報紙頭版赫然出現他的一幀照片,通訊《“蘑菇狀元”丁豐》竟占了三分之一多版面;標題字號很大,顯眼而牛逼,活似一株株健碩的蘑菇菌絲!

“丁老板,等蘑菇賣了,你贊助學校三臺電腦吧!”劉校長怕觸痛丁豐似的輕握著丁豐的手,把憋在喉嚨里的話溜了出來。丁豐不愿與他多搭訕,就隨口應承:“好說,好說,我發大財了一定贊助。”說畢,他松開被對方握著的手,騎上摩托,走了。

十來個村民圍攏而來,劉校長晃著手中的報紙,說丁家壩破天荒出全市狀元了。在村民的再三索問下,他才半遮半露著報紙的一角,告訴大家:丁豐上報紙頭版了,連照片也上報了,報紙上說丁豐家的蘑菇年產值可達到200 多萬元,利潤估計在100 萬元左右。劉校長收起報紙時喜孜孜地透露丁豐答應待賣了蘑菇后捐三臺電腦給學校。

丁豐種蘑菇一年就賺一百萬的消息不脛而走,不到半天就傳遍全村。村人與他照面,直呼他為“狀元”,弄得他臉上掛不住。更有意思的是,胖花常與他打情罵俏,說說笑笑之間,胖花那鼓鼓脹脹的胸部時不時蹭著丁豐的肘部,撩得他手腳發癢。但他克制住了自己。她開玩笑也很放肆,說他成了百萬富翁后應該包個二奶。

“我倒想包你做二奶。”丁豐嘴巴上想占便宜。

“想得美!”胖花親昵地拍打著他的手,似嗔實喜。她眼珠子轉動了幾下,又逗趣地吊他的胃口:“不過,也許我會讓你包,條件嘛——”

“一年一萬,供吃供喝。”

“誰稀罕你的錢。”

“那要什么條件?”

“你把自己騸了,當太監!”胖花邊說邊捂著嘴大笑,笑得胸部波翻浪滾,里面似有兩只海豚在蹦蹦跳跳。丁豐伸手想捉那兩只可愛的海豚,她嘻笑著左躲右閃,不讓他得手。笑過之后,她把臉色一正,一本正經地道明:“熟人之間開開玩笑圖開心,動手動腳不可以。”剛說兩句,她又戲謔道:“哎,聽人說你婆娘夜間與你那個時都戲稱你是狀元郎君,有沒有這回事?你能當上蘑菇狀元,有我一份功勞,該怎么謝我?”“那我送你一套性感時裝吧!”丁豐瞇著眼調笑著。胖花輕輕地捶了他肩膀一下,嗔了一句“你壞透了”,就走了開去。

開弓沒有回頭箭,丁豐已為蘑菇掏盡了積蓄,只能放手一搏了。對突如其來、強戴在他頭上的“蘑菇狀元”桂冠,他心知肚明其真實含量:他家蘑菇栽培面積還不到8000 平方米,報紙上吹成是22000 平方米;蘑菇的產量,按收成最好的年頭估算;蘑菇的單價,也按最脫銷的那一年來參照;甚至連蘑菇的等級,也全估算為百分之百的一級品。精打細算,按實際栽培面積,按正常年份收成的產量,按中等價格,按好、中、差各級品各占一定比例,丁豐估算自家蘑菇年產值不會超過30 萬元,扣除成本、工錢和農業特產稅,一年下來純利潤不會超過8 萬元。

“一年能賺五六萬,我就謝天謝地了。”丁豐掏心掏肺地對胖花交底。她說錢多賺少賺都無所謂,勸他要注意身體,還提醒他要兼顧飼料店的經營。

胖花當初動員丁豐當 “蘑菇狀元”,一來是為了應付完成鄉里和村里交給的硬任務,二來也確實希望他通過蘑菇栽培掙更多的錢。她哪里料到她的好心竟為他惹來了大禍,更料不到他家的大水牛會闖下大禍。

大水牛闖禍的那天,丁豐夫婦遠在異地他鄉,一個在建筑工地當搬運工,一個在小飯館做粗活。留在家里的,只有他的兒子丁才。

那天,鄉里來人要牽走丁豐的大水牛,丁才搶先一步趕到牛圈,想把牛拴到另一個地方藏起來。他剛把牛放出牛圈幾步,還沒來得及系好牛繩,就被一群人攔住去路。這群人攏共有十來個,有穿制服的,也有沒穿制服的,領頭的是鄭鄉長。

為鄭鄉長他們帶路的是在海選村長中落選的吳天發。他一手夾著抽了半截的香煙,一手伸向丁才手中的牛繩,佯笑著說:“你家的牛從今天起屬于鄉政府了,把繩子給我。”丁才狠狠地剜了他一眼,道:“我家的牛怎么會屬于鄉政府?你最會哄人,哪個信你?”

吳天發猛吸幾口煙,吐出一長串濃濃的煙圈,從口中啐出煙屁股,一腳踩熄了煙頭,唬起臉來,恫嚇道:“小孩子不懂事,別多問一百零八!”丁才揉著被煙霧嗆得生疼的眼角,倔強地嗆回一句:“你不說清楚,我就不讓把我家的牛帥牽走!”丁才的倔犟惹怒了吳天發身旁的瘦高個——丁才認得其人是來過他家喝過好幾次酒的鄉財政所武所長。他一個箭步躥上來,劈手去搶丁才手中的牛繩,丁才機警地左掖右藏。

“你聽清楚了:你家欠著鄉里的農業特產稅,這條牛就抵稅!”武所長揮舞著拳頭,幾乎吼了起來。丁才不怵他,還振振有辭地予以反駁:“我家欠特產稅你找我爸要,干嘛向我家的牛帥要?”武所長臉脹成了豬肝色,慍怒得幾乎要摑丁才幾個耳光。吳天發見狀,立即把丁才推搡到一旁,高分貝地嚷:“鄉里去你家要了三次,你爸要么耍死相賴著不交稅,要么暴力抗稅,要么生藏死躲,不把你家的牛抵稅,這稅還收得上來嗎?收不到稅,叫鄉里的干部喝西北風?快,把繩子給我。”

“我偏不給,猴怪精!”

丁才話音剛落,吳天發和武所長就一左一右地夾了上來。丁才死死地攥緊牛繩,兩個成年人費了一根煙的工夫也未掰開丁才的手掌。他的手臂和手腕漸漸酸麻了,眼看對方即將得手,他把頭一低,張嘴去咬對方的手,趁對方松手之際,把手一揚,牛繩如飛蛇一樣躥上了牛圈屋脊。

“你這狗日的!”吳天發兇巴巴地瞪著丁才,破口大罵。丁才不甘示弱,回敬了一句:“你才是狗日的!”火氣呼呼躥上吳天發的腦頭,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揪住丁才的耳朵,用力一擰,疼得丁才不由得踮起了腳跟。

吳天發加重力氣擰丁才的耳根,血紅著眼,催問:“誰是狗日的?”

“誰蠻不講理亂收錢誰就是狗日的!”

吳天發暴跳如雷,騰出一只手來揪丁才的頭發,丁才幾乎腳尖離地,一種尖銳的疼痛感直鉆頭皮,疼得他忍不住地尖叫起來。

丁豐家的大水牛猛地“哞——”了一聲,令猝不及防的人們激靈了一下……

富達公司如期供應袋裝菌種。播種之前,丁豐雇請有經驗的菇農整理菇床床面,將表面已完全風干的料,薄薄地刮去一層,再將露出床面的雜草芽籽除去,然后噴射從福農公司購進的新一代蘑菇健壯劑。

深秋時節,丁豐雇人播下了菌種。

覆土之后不久,蘑菇菌絲冒出了米粒大小的白色菌蕾。丁豐欣喜若狂,整天價地嘴里哼哼唧唧著一曲又一曲小調。胖花見狀,笑嗔道:“看把你樂成個瘋樣子,到手的鈔票才算自家的錢。”

從白色菌蕾冒出的那一天起,丁豐夫婦精心對菇床進行間斷性噴水,定期通風換氣,勤于用鑷子清除菇床上遺留下來的死菇、老根,噴施有利加強蘑菇生理活性的新2 號蘑菇健壯劑,增施菇肥,并請教經驗豐富的菇農,采取有效措施防止高溫死菇,防止幼菇硬開傘。由于神經處于緊張而又興奮的狀態,加上天天忙得暈頭轉向,丁豐眼圈常帶黑,人瘦了一大圈,她妻子原先豐腴的臉也變憔悴了,膚色也不如以往白皙了。胖花存心拿丁豐做笑料,說:“看你兩公婆忙得沒完沒了,夜間床上活可別偷懶。”他涎著臉,反唇相譏:“日做夜做,會把男人的本錢掏盡的。世上難得有你那么大的胃口,總喂不飽。”胖花佯怒,舉手欲打,他沒閑心和她糾纏,趕緊脫身。因為他要去鄉農技站找呂站長。

丁豐的菇房這段時期蔫蔫的,呂站長確診丁豐的菇房螨類害蟲肆虐甚烈,出現了褐腐病、褐斑病、銹斑病、可變粉孢霉菌、糞污鬼菌、石膏狀霉菌、綠霉菌、黃霉菌等多種癥狀。這當頭一棒,把丁豐的妻子擊倒在床上,吃藥打針全不見效。

一連數天,丁豐臉色陰郁,愁眉緊鎖,說話有氣無力,走路疲疲沓沓,胖花很為他擔心和著急,卻也無能為力。忽有一天,鄭鄉長打電話告訴他,福農公司已緊急調運一批根治蘑菇病蟲害的特效藥“白精靈”,袁經理已答應優先供應給丁豐,條件是須現金付款,一手交錢一手交貨。丁豐缺錢,緊急求助鄉信用社。鄉財政所出面擔保,丁豐很快就貸到10000 元。

“白精靈” 價格昂貴,一小包才200 克卻賣30 元,丁豐咬咬牙,一買就是300 包。當“白精靈”出現在眼前的時候,丁豐的妻子竟從床上一躍而起,敏捷地將一包“白精靈”抓在手心放在心窩上緊緊貼住,嘴里喃喃自語:“阿彌陀佛,謝天謝地,蘑菇有救了。”

“謝天謝地,還不如謝政府。”丁豐感激地說。妻子迭迭連聲:“那是,那是……”

當天夜里,鄉里最高檔次的飯店“好日子” 雅座里回蕩著高亢的笑聲,丁豐、鄭鄉長、吳天發、武所長、呂站長、袁經理、福農公司龐經理、鄉信用社舒主任等,依次猜拳喝酒打通關,“哥倆好”“高升六”“九九長”“全家福祿”等拳令聲溢滿了酒席,喧嘩和躁動使空氣中飄蕩著一種腥臊味。借著酒勁,人們常伺機對站臺倒酒的豐滿少婦摸摸掐掐,少婦躲閃不及被掐疼時就發出痛楚的驚叫,但臉上還勉強掛著難堪的笑容。

酒足飯飽后,眾人到“好日子”隔壁的“夜夜夢香”發屋泡腳按摩。鄭鄉長說是有急事要回城里的家,讓吳天發用小四輪貨車送他。丁豐因飲酒過量,已醉眼惺忪,呼哧呼哧,走路一搖三擺似在蹦迪。他抖抖索索地將五張百元大鈔遞給吳天發,請村長到城里后好好陪鄭鄉長“唱唱歌”。

這一夜,連同請吃請泡腳按摩請“唱歌”,丁豐花去了18 張百元大鈔,他雖有點心疼,但覺得這筆錢花得值!借著酒意,他回村后,竟鬼使神差般去敲胖花的房,卻未能敲開,躑躅了一會,就喪魂落魄地溜走,高一句低一句地唱“這一張舊船票,能否登上你的客船……”

蘑菇采收期說來說來。這一年高堡鄉的蘑菇普遍收成不好,特別是丁豐家的蘑菇產量低得可憐,每平方米產量不及正常年頭的一半,而且菇色不純,品位極低。

富達公司并未履行悉數收購丁豐家蘑菇的協議,實際上只收購了其中的一半,另有一半被視作廢品不予收購。一筐筐沒賣出去的蘑菇日見褪色、腐爛,發出刺鼻的氣息,嗆得丁豐夫婦氣喘不暢。

辛辛苦苦提心吊膽熬了八個多月,丁豐賣蘑菇攏總才賣51000 余元,這筆款,被富達公司扣除欠菌種款7000 多元,其他金額有:鄉農技站服務費4800 元;村部禮堂和倉庫租金7500 元;福農公司肥料藥劑余欠9500元;接待市報記者和縣新聞中心筆桿子接待費2000 元;市報頭版三分之一版面贊助費10000 元;鄉信用社貸款連本帶息10000 元。七扣八除,到丁豐的手中只剩下了八十八元八角。

多年的積蓄55000 多元全填進了黑咕咚咚的窟窿連個泡都沒影,還欠下十來個雇工工資18000 多。滿心指望一年掙八萬,誰料一年就虧七萬多。巨大的反差令丁豐痛心疾首,幾夜之間,絲絲白發襲上了他的頭頂,深深的皺紋勒進了他的額角。他的妻子整天精神恍惚,少言寡語,且手腳遲滯,活似一株弱不禁風的行將干枯的蒿草。

屋漏偏遭連綿雨,因幾乎沒空打理飼料店,丁豐有次進貨看走了眼,進了一批劣質飼料,他的飼料店最終也難以為繼,只好忍痛轉手。丁豐和妻子為催收飼料賒欠款身心交瘁,可謂走破了腳皮,磨破了嘴皮,甚至硬著頭皮軟纏爛泡,但半個多月下來,收到的款還不到2000 元。

十來個雇工結伴上門逼要工錢,丁豐無錢可付,但仍不失硬朗之風,聽任這些人把他家的彩電、音響、VCD影碟機、冰箱、摩托、雞鴨豬等席卷一空。他的妻子哭昏了好幾次,啞了嗓子,雙眼腫成了水蜜桃,眼光慘淡呆滯。丁豐一直看護著她,生怕她受不了這個煎熬咽不下這口氣而做出顢頇之舉。這些恣意折騰的人中,有曾向丁豐借過錢的,也有曾長年累月賒欠他飼料款的,還有求過他幫忙辦事的。以住,村里有些人就妒忌他日子過得滋滋潤潤,巴不得他遭災受罪。如今,他一旦輸個血本無回,就墻倒眾人推,差點讓人扒去衫褲充抵工錢。殘酷的現實,使他領略到命運突變之際世情薄如紙、人心險難測的澀味。

丁豐又上了一回報紙。在一篇題為《高堡菇農喜豐收 “狀元”帶富貧困戶》的小通訊里,如此頌揚丁豐:新科“蘑菇狀元”丁豐在鄉黨委政府、鄉信用社、鄉農技站、村兩委、富達食用菌加工有限公司和福農化肥有限公司的大力扶持下,勇于發展蘑菇產業,蘑菇產值一年達120 多萬元,利潤達49.868 萬元,不僅為鄉財增添了數額可觀的農業特產稅,還帶動了全鄉乃至全縣蘑菇產業的新一輪發展;丁家壩有8 戶貧困戶在丁豐的幫助下,也栽培蘑菇,每戶僅蘑菇一項收入就超過萬元,一步就跨進了小康。

丁豐憤懣地將這張報紙撕個粉碎,暗咒寫這篇狗屁文章的人是婊子養的。

經副村長海賢點撥,丁豐把用剩的蘑菇培養料、蘑菇健壯劑、“白精靈”,連同枯黑霉干的菌傘,帶往市有關部門檢測。檢測結果駭人聽聞:富達公司提供給菇農的菌種是外省已開始淘汰的品種。福農公司賣給菇農的蘑菇培養料,摻有沙堿土,氮、磷、鉀含量都未達到指標;健壯劑已過期,已變質,有害無益;所謂的特效藥 “白精靈”,則是以海鹽為主料加工而成的假冒偽劣產品,危害最深。

檢測結果風一樣地傳遍高堡鄉,菇農們氣得幾乎肺要炸裂。不知是誰喊出“找烏龜王八算賬”這句話,菇農們成群結隊涌向鄉里,沿途還不斷有人匯入。

富達公司蘑菇收購一結束,投資方就離開了高堡鄉,所雇請的人員也不知去向,所租用的棚屋外邊大門還掛著白漆涂底紅漆書寫的兩塊牌匾,一為“富達食用菌加工有限公司”,一為“農家之友”。人們把牌匾摘下,劈破,踩踏,最后把碎木塊拋進了排污溝里。

福農公司鐵門緊閉,憤激的人們越聚越多,一條不知出于何人口中的小道消息迅速擴散,把人們的怒火燃燒并煽得很旺。這條小道消息是:鄉里有人在福農公司擁有“權力股”。

菇農們扯著嗓子指名道姓要龐經理滾出來,講清楚情況,龐經理卻一直未露面。于是,人們不斷地用石塊、木棒砸門,無辜的門被砸得時時發現凄厲的嚎叫。眼看從大門無法進去,人們扛來了長梯,準備爬圍墻進去。福農公司已成了火藥桶,群發沖突一觸即燃。正在這時,鄭鄉長帶著30 多位鄉干部和派出所幾個干警來到現場。

接到鄉政府電話指令的各村村干部陸續來到福農公司門外。村干部們軟硬兼施,連勸帶逼,沉不住氣者漸漸散去。海賢把丁豐拽出人群,正告:“你冷靜些好不好!千萬別惹火燒身,讓人抓住你的把柄!你們這樣做,雖能解一時之氣,卻已無法挽回損失,解決不了問題,一旦引發嚴重的打砸搶事件,后果不堪設想!”丁豐難抑心中的憤怒,想反駁幾句,但又無言以對。海賢掏出抽剩的小半包香煙遞給丁豐,讓丁豐邊抽煙邊想道理。他沒再和丁豐擺理,又匆匆返回人群勸丁家壩的菇農離開福農公司。

丁豐蹲下身來抽煙,一截又一截過濾嘴煙頭陸續撒落在地,他抬頭之間,碰上了胖花的目光,那目光中有請求,更多的是關切和擔憂。他終于冷靜下來,招呼熟識的幾個菇農,趕緊脫離了是非之地。聚在福農公司門口的人越來越少,眼看成不了氣勢,僵持無益,只得含憤而退。

丁豐邀人到鄉里找書記和鄉長,想尋求“說法”,恰巧書記到省委黨校參加培訓三個月,而鄉長被市委派到沿海的某個鄉鎮掛職鍛煉半年,留在鄉里主持工作的副書記說這事不歸他管,得由鄭鄉長說了算。鄭鄉長神通廣大,胳膊擰不過大腿,多數菇農自認倒霉,雖有怨憤也忍氣吞氣,覺得犯不著鉆棘頭蓬撩苦吃。“蘑菇狀元”丁豐被坑得最慘,忍無可忍,乃投書報社,尋求說法。一家涉農報社以“讀者來信”的方式,全文刊出他的信。

高堡鄉政府的反饋函很快就刊在這家報紙的同一個版面欄目。函中說,經檢測,高堡鄉菇農所有的菌種、培養料、健壯劑、特效藥、“白精靈”都無質量問題(附有權威機構出具的檢測報告);又說丁豐家蘑菇產量偏低色澤不純品級低劣的主要原因是栽培面積密度太大、通風不暢、堆制培養料的場地不衛生、菇房消毒不徹底、出菇期間管理措施不到位,噴施“白精靈”藥劑不得法,責任在菇農本人;反饋函末尾還說,鄉黨委政府將從嚴從重從快處理借蘑菇風波肇事釁事之徒,要求高堡鄉菇農不要以訛傳訛,不要受人挑唆,共同維護安定團結的大好局面,對有損政府形象和有礙高堡鄉招商引資環境的言行予以駁斥和舉報。

“荒唐!荒唐!真荒唐!這些天殺的,真不要臉。我的屁股比他們的臉還要干凈。”丁豐對鄉政府的“反饋函”火冒三丈。

經過幾天秘密串聯,有6 家損失較重的菇農同意跟丁豐到縣里上訪。

縣信訪局一位慈眉善目的中年女干部笑瞇瞇地接待丁豐一行的上訪。在耐心傾聽菇農們的訴說和閱看丁豐執筆有百余戶菇農按手印的上訴信后,她鄭重表態:政府一定會查明真相,為民作主,作出妥善處理。

捱過一天又一天,縣信訪部門遲遲沒有回復,丁豐忐忑不安的心猶如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下。他上了一趟縣城問結果,接待他的依舊是那位慈眉善目的中年女干部,她笑瞇瞇地告訴丁豐要有耐心,要相信人民政府,她還提醒他不要有過激的言行,以免激化矛盾。

雖然渴望縣里能給高堡鄉廣大菇農一個“說法”,但丁豐覺得希望渺茫。胖花勸他別雞蛋碰石頭,不要再枉費心思討“說法”,圖個息事寧人財去人安樂。海賢也私下透口風給丁豐,說丁豐到縣里上訪,鄉里的領導很不高興,可能會拿丁豐殺一儆百。

“他們想怎么樣?他們又能把我怎么樣?”丁豐不以為然。

丁豐東挪西借,去了一趟市里上訪,后來還到了一次省城,繼續上訪。

在等待上訪結果的日子里,丁豐度日如年,身心備受煎熬。

武所長帶著一幫人到丁家壩收特產稅。絕大多數菇農不愿交納特產稅,理由是今年栽培蘑菇賠了夫人又折兵沒賺到錢。于是,鄉政府臨時成立了人數多達40 多人的“突擊隊”,強行征收蘑菇特產稅。

“突擊隊”砸門扒房,見豬拖豬,見狗套狗,見糧運糧,見家具就搬,值錢電器更不放過,弄得丁家壩罵聲不絕。所有“扣押”的物品全部都作價充抵蘑菇特產稅,額外還向被征戶收取一定比例的滯納金,作為“突擊隊”的伙食開支和下鄉補貼。

武所長等人最后“突擊”的對象是丁豐。

“按栽培面積每平方米征收8 元特產稅來計征,你家計征費是17 萬元。”武所長以公事公辦的口吻,一本正經地告知丁豐,稍停幾秒又說:“考慮到今年蘑菇產量滑坡,收購價格又下跌,就減半計征。我們都主動上門服務了,你就把85000 元特產稅交了吧。”

“有沒有搞錯?我的面積還不到8000 平方米。”

“丁狀元,錯不了。報紙上都登出來了,你的面積是22000 多平方米。我們取整數,就按20000 平方米計征。”

“那是睜著眼睛說瞎話。”

“經過核實刊出的新聞,哪里有假?”

“假新聞多著哩!”丁豐立即舉了幾例:“大前年,高堡鄉遇到大旱,全鄉糧食大減產,報紙上卻說高堡鄉大旱大豐收,糧食增產10 萬噸;前年,報紙上說丁家壩小學實現電腦化教學,師生人手一臺電腦,實際上全校連一臺電腦也沒有;去年,報紙上說高堡鄉萬余農民都上農函大,天天堅持寫讀書筆記,實際上僅丁家壩就有近百個青壯年文盲,文盲怎么讀大學又怎么寫筆記?今年,報紙上說高堡鄉村村都有文藝宣傳隊,長年堅持演出,宣傳計生、環保和土管,實際上各村連看一場電影都困難,文藝宣傳隊連影都沒有;還有蘑菇──”丁豐一提到“蘑菇”兩字,人們都哄堂大笑。

“丁豐,你不要像條瘋狗似的亂咬新聞!信口開河誣蔑報紙要負法律責任。“武所長臉色嚴肅地指斥丁豐,又不忘挑明此行的真正目的,“我們今天到你家,是來收特產稅,其他的,你少啰嗦!”

“稅?我哪有錢交稅?要是有錢,我也不至于家財一空。”丁豐攤開雙手,道明情況。

“誰說你沒錢?全鄉人都知道你這個‘狀元’今年種蘑菇賺了四十九萬八千六百八十塊,你休想狡辯。”武所長沉著臉,以不容置辯的口吻說。人群中有些人忍禁不住,哈哈大笑起來;財政所那嬌小玲瓏的女會計小羅想笑又不敢笑,就別過臉去,捂著嘴暗暗發笑。

“我確實沒錢,別再拿我開涮。”丁豐窘紅著臉,澀然一笑。

“你不是還有一萬多元飼料錢沒收回么?把賬本給我,我幫你收。”武所長問。丁豐立即接話:“我自己的賬我自己來收,就不麻煩各位了。”

武所長丟給緊貼在自己左側的一個壯漢一個眼色。這位壯漢虎背熊腰,滿臉橫肉,平素以打屠為業,慣于殺豬拖狗,欺行霸市,當地的混混都尊他為大哥。他常把殺豬刀帶在身邊,人見人怵,綽號“刀霸”。鄉政府特聘“刀霸”為鄉綜治辦干事,每有征稅收費搞計劃生育等棘手之任務,“刀霸” 總沖鋒陷陣拔頭籌。在接到武所長的暗示后,“刀霸”把手一揮,帶領眾人在丁豐家翻箱倒柜,沒費多大勁就搜到了丁豐經營飼料零售的賬本。

武所長等人不幾天就替丁豐追回13800 元飼料款。這筆錢,一萬元充特產稅,3800 元作為下鄉補貼分給了“突擊隊”成員。那些當初想拖想賴丁豐飼料錢的人家,對丁豐指指戳戳,丁豐很難堪,很少出家門。她的妻子患上了憂郁癥,瘦削得活似一根竹竿。

在一個風狂雨驟的黑夜,海賢摸上門來,借給丁豐800 來元,勸丁豐夫婦出門打工,一來躲“稅”,二來避禍,三來找門路賺錢重整家業。

丁豐秘密地把責任田租給別人耕種,這事不知怎的被“猴怪精”嗅出來了。丁豐夫婦還未聯系好打工去向,鄭鄉長、武所長就帶著人馬浩浩蕩蕩地開進了丁家壩。

“這稅嘛,”武所長不慍不火,慢條斯理地把話抖明,“無條件要交。抗稅,是要負法律責任的,而且要加收滯納金。”

“國家是不會讓你們這樣收稅的,我不服!”

“不服可以上訪嘛。”武所長陰笑著說。在一旁的小羅邊把納稅通知單撕給丁豐邊軟言細語地勸:“世上只有蠻官沒有蠻百姓,你別強撐好不好?有錢沒錢,稅慢慢交就是了。”聽小羅這么一說,武所長的臉陰成豬肝色。他叱責道:“小羅,你胡說什么!”小羅囁嚅著雙唇,接著又抿緊了嘴巴,低著頭,躲閃開去。另外幾個想說幾句的人也噤若寒蟬。

“丁豐,”武所長扳著丁豐的肩,逼視著丁豐的眼,說,“你不要以為死豬不怕開水燙。如果你確實拿不出現金來交稅,你可以把房子作抵押,向信用社貸款呀!”丁豐騰地跳起來,搡開對方的手,電閃雷鳴般地發作了,吼道:“你們這哪里是征稅,分明是強搶,簡直是土匪,會遭雷打的!”

“好啊!好啊!”鄭鄉長暴跳如雷,指著丁豐的鼻翼,聲嘶力竭地教訓丁豐,“你竟敢罵干部是土匪,咒我們遭雷打,簡直是瘋子!”丁豐猛地悟到自己失口,無言以對。他的妻子見勢不妙,拖著孱弱的身子,挪到鄭鄉長面前,“撲嗵”跪下,哀哀相求鄭鄉長高抬貴手。鄭鄉長很不耐煩,臉上堆滿了鄙夷之色,昂著頭一言不發。

屈辱和憤怒之火交織著呼呼躥進丁豐的七竅。他按捺著即將噴薄的火氣,強行裝出憨笑之態,說:“收稅也得講究政策和法律呀。”丁豐話音還未著地,“刀霸”就捋袖揎拳,叉開五指戳敲丁豐的額門,厲聲叱責:“在高堡,鄭鄉長的話,就是政策!就是法律!”鄭鄉長悻怒地剜了“刀霸”一眼,制止了這個莽漢的口無遮攔。

“丁豐,我們不跟你磨牙白費勁。我問你一句,稅,交,還是不交?”武所長鷹視著丁豐,逼丁豐攤牌。丁豐一根接一根地吸土制紙煙,不予理睬。鄭鄉長冷笑著打了個優雅的手勢,只聽“嘭”的一聲炸響,“刀霸”揮舞著木棒捅向玻璃,玻璃凄厲地尖叫著,裂成幾塊邊哭邊跳,濺落一地。小羅等人惶恐地捂著耳朵踅出門外。

“交,還是不交?!”武所長盛氣凌人,喝問。丁豐臉繃得緊緊的,嘴唇抿得緊緊的。

“嘭──嘭──嘭嘭──嘭──”另幾個工作隊隊員在鄭鄉長的目光無聲命令下,也操起棍棒砸打窗戶。隨后,廚房里迸發出盆碗瓢壇嘈嘈雜雜的斗毆聲。丁豐的妻子含混不清地驚呼了一聲,癱倒在地,不醒人事,四肢冰涼。丁豐拔腿欲跑去叫醫生,卻被武所長等人擋住了門。

“救人要緊。”丁豐心急如焚,以帶著哭腔的口吻哀求。武所長叼上一根煙,嘬了一口,吐出一縷煙圈,慢悠悠地說:“先答應交稅,再說其他。”

“稅錢沒有!要命,倒有一條!”丁豐氣得七竅冒煙,晃著拳頭,大喊。“刀霸”等人一擁而上,重手重腳地推搡丁豐,嘴里喊著“有打呀有打呀”。丁豐蹲身,騰腰,又俯身擠出包圍圈,順手操起一把鋒利的斧頭,挺身上前,劈頭蓋腦地揮向“刀霸”等人,鄭鄉長嗷嗷大叫“阿唷阿唷”,帶著眾人落荒而逃。

丁豐扔下斧頭,返身回屋,背起妻子往村保健站瘋跑。他的妻子還未完全蘇醒,文所長就帶著民警包抄了村保健站。丁豐不甘束手就擒,扒斷窗柱跳窗,剛跳下窗跑幾步,腰部就被一根電棍捅了一下。他尖叫一聲訇然趴地,幾個民警一擁而上,將他的胳膊反剪,“咔嚓”一聲上了手銬。文所長上前揪了揪丁豐的頭發,哂笑幾聲。丁豐睜著血紅的雙眼,眸子里閃動著帶淚的團團怒火。

“帶走!”文所長嫻熟地打了個響指,下令道。在數百圍觀村民的眼皮底下,丁豐被按住頭部,半推半拖地拽到一輛三輪警用摩托車斗里。

丁家壩海選村長。“猴怪精”此前連任三屆村長,在丁家壩的根基又深又廣,但也積怨甚多,特別是得罪了上百戶菇農──有人傳言他也在富達公司和福農公司分過紅利,更讓菇農反感的是,他積極配合鄉“突擊隊”在丁家壩收特產稅。鄭鄉長是高堡鄉黨政班子駐丁家壩選舉工作隊隊長,暗地明里都為吳天發助選。出乎鄭鄉長的意料之外,一向不怎么顯山露水的海賢竟以微弱優勢勝選,當上了新一屆村長。落選的吳天發被鄉財政所聘為協稅員。

丁家壩海選村長的那段時間,丁豐正被關在鄉派出所那間陰暗潮濕、臭氣嗆鼻、蚊蠅逞歡的雜什間。置身囚室,丁豐胸悶腹疼,頭昏目眩。更可怕的是提審。

提審時,他多次挨電棍的觸擊,灼傷之處焦糊味隱約可聞。他的臉部被摑得腮幫紅腫牙齦脫松,屁股和膝蓋承受了輪番“單打”和“雙打”。皮肉之苦難以忍受,更難忍受的是精神上的折磨和人格上的凌遲。鄭鄉長、文所長翹起二郎腿,輪流用鞋去蹭跪在地上的丁豐的臉,強令丁豐用嘴為他們擦鞋。

“擦鞋” 之后,鄭鄉長淺淺一笑,問:“你瘋不瘋?”丁豐剛吐了個“不”字,背部就挨了一腳。

“你瘋不瘋?”鄭鄉長提高聲音問。

“瘋。”丁豐微弱的聲音很難聽見。

“還上訪嗎?還想告嗎?”

“不。”

文所長再三追問丁豐在派出所有否受到刑訊,丁豐喃喃著,最終搖了搖頭。武所長要丁豐立下一張字據,寫明欠鄉財特產稅七萬元,三個月內如數繳清。

任憑文所長等人變著法兒 “修理”,丁豐堅決不寫欠據。于是,文所長等人強行扭住丁豐的手,丁豐拼命掙扎,弄得全身多處軟組織挫傷,最終無奈地被按住手指按了手印。武所長用手指撣了撣按有丁豐手印的欠條,臉上洋溢著大功告成后的得意之色。

海賢當選村長的次日,就把丁豐從派出所保釋出來。文所長原打算再關丁豐幾天,起初不愿放人,后來看在海賢替丁豐墊付了2000 元“暴力抗稅暴力妨礙執行公務”罰金的份上,才答應放人。丁豐踉踉蹌蹌地走出派出所大門時,文所長撂下話:“有本事你盡管告去,告到國務院總理那里去鄉里也不怕。”

丁豐斷絕了上訪告狀的念頭,卻滋生了越來越強烈的殺人欲望,連做夢都在想如何搞死那些讓蘑菇生病染毒的兩條腿的、會說話的“螨蟲”。海賢和丁豐攀談時窺破了丁豐的殺人動機,驚愕不已。他數次和丁豐推心置腹地長談,卻無法消彌丁豐心中郁積太厚的仇恨。

一天夜里,胖花把丁豐約到野外。在她似水柔情的軟化下,他對殺人的決心有所動搖。畢竟人心都是肉長的,每人都有父母孩子。那天夜里他和胖花纏綿了個夠,胖花給了他無限的溫柔和快慰。歸來時,他在自家的門檻里發現一封特殊的“信”,信套里夾有2000 元人民幣,還附有一張沒有署名的便箋,上面寫道:

你受苦了!這些錢是發給我們的突擊收稅補貼,我們不該拿也不想拿,現在還給你。我們大多是農民子弟,有些事我們也看不慣但又無可奈何,有時還得昧著良心去做,實在慚愧。向你說聲對不起,請息怒。

丁豐攜妻子遠走他鄉。“猴怪精”打電話告知丁豐出遠門“逃稅”這一重大情況,鄭鄉長覺得自己堂堂一個科級干部竟被一個鄉巴佬耍了,氣急敗壞地摔碎了一個茶杯。次日早上,他帶著十來個人,乘坐鄉里新添購的皮卡車,直奔丁家壩。

正在村道賣冰棒的丁才望見村口駛來的皮卡車,趕緊回家,鎖好大門,躲到附近觀察動靜。他發現鄭鄉長等人一下車就風風火火地直奔他家。

“給我砸!”鄭鄉長吼叫一聲,把手用力一揮。“刀霸”得令,用斧頭劈開了大門。眾人蜂擁而進,砸鍋的砸鍋,拆灶的拆灶,鋸床架的鋸床架,剪電線的剪電線,撕壁畫的撕壁畫。折騰來折騰去,鄭鄉長覺得還不解恨,吳天發說丁豐家的大水牛還沒被轉移,鄭鄉長當即帶人去“扣押”大水牛。躲在近處的丁才發現動靜不對,趕快去轉移牛帥,但為時已晚了。

“猴怪精” 揪住丁才耳朵之時,武所長一個猴躍,一把抓住牛鼻環,扭身就拖。任憑他使出吃奶的力氣,臉泡脹成醬紫色,大水牛紋絲不動。他火氣攻心,把身子往后傾,十指一齊發力拽鼻環,大水牛鼻孔里哼出一聲“呃”,把頭一揚,就掙脫了他的手。他掏出手絹擦了擦汗涔涔的手掌,揉了揉酸麻充血的手指,再次去抓牛鼻環。大水牛蹶了一下前蹄,他唯恐被牛踢中,手指猝然一松,身子趔趄了一下,摔了個四腳朝天。聞訊趕來圍觀的放牛娃們哄然大笑,鄭鄉長帶來的人中也有人忍禁不住偷偷發笑。

武所長爬起身來,一邊拍衣服上的塵垢,一邊指著大水牛歇斯底里地罵:“瘋牛!瘋牛!我要搞定你!”鄭鄉長嘟噥了一句“對牛彈琴”,揮手示意武所長閃到一邊去。

不需鄭鄉長吩咐,“刀霸” 就一個箭步上前,往手心里啐了一口唾液,揉了幾下,一伸手就敏捷地抓牢了牛鼻環。他打屠多年,拖豬拽牛對他來說是小菜一碟,他不信制服不了這條大水牛。

人和牛的較量開始了。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了,“刀霸”額上青筋暴突,手臂上的肌肉塊塊鼓起,繃成了一處處旋渦,十指如血紅的鉤齒。他勢大力沉,他的腳掌把泥墩碾出深深的鞋印。大水牛的鼻子被拉成了硬梆梆的面團,鼻角滲出了絲絲血跡,但它依然釘在原地,寸步未移。

“牛帥,加油!牛帥,加油!……”在丁才的帶動下,放牛娃們用手打著拍子引吭高呼,大水牛似乎大受鼓舞,神色更從容鎮定,而“刀霸”卻漸漸氣喘起來,胸脯如波浪般起伏,藏在襯衫下的那撮胸毛時隱時現。

丁才不斷地為大水牛喊加油。突然,“呃──嚓”一聲,發燙的牛鼻環裂開了結合鏈口,劃破了“刀霸”的食指。他手指一松又一扯,牛鼻環脫落在地,慣性力把他往前一推,他的嘴啃上了牛嘴。在眾人的哄笑聲中,“刀霸”猝不及防地跌坐在地,兩個手掌都破了繭皮而露出一小片白生生的嫩肉。鼻環脫落時,鏈尖劃破了牛鼻,牛鼻上淌出殷紅的血點。

“刀霸” 用嘴吮干手掌的血污,大水牛也伸出舌頭舔鼻子上的血點。

聞訊趕來的海賢勸鄭鄉長暫時先回村部喝茶再行商議是否“扣牛”,被鄭鄉長不留情面地訓了一頓。他心亂如麻,一時難以想出兩全之策。

“刀霸”撐起身子。他殺氣騰騰,睜著血紅的眼睛,伺機出手。大水牛把瞳孔睜得忒大忒圓,眼里射出一束束怒火,野性逼人。短暫的對峙后,“刀霸”泄了氣,語無倫次地說:“啊,沒用。瘋了,這牛,牛瘋了。不得了,牛魔王,瘋了,瘋了。搞不得,我怕……”

鄭鄉長冷冷地瞥了一眼一向悍氣十足如今在一條牛面前畏畏縮縮的“刀霸”,毫不客氣地斥責:“膿包蛋!連條牛都對付不了,還充什么好漢?!”

“鄭鄉長,這條牛怕是惹不得,算了吧!大家到我家歇歇吧,中午我管飯管酒。”海賢邊說邊去拉鄭鄉長的手。鄭鄉長手肘一拐,毫不領情。

大水牛提起右前蹄蹶打了幾下地面,“哞哞”叫了兩聲,似在挑戰:“誰敢和我一決高下?”鄭鄉長怒不可遏地上前,抬腳往牛肚子狠勁一踢,罵:“你叫什么叫,瘋什么瘋!”

“別踢牛帥肚子,它肚里有牛崽。”丁才急切地喊。

鄭鄉長邊說“我偏要踢”邊又踢向牛肚一腳。他踢出的這一腳因用力過猛,把剛買不久價格800 多元的名牌皮鞋踢裂了鞋幫。他怒火中燒,從數米開外的柴寮里拖出一根柴棒,返回身來欲揍大水牛。還未等他掄起柴棒,大水牛尾巴一甩,正好掃疼了他的額部。他立即伸起一只手揉揉額角,沒提防大水牛拉了一泡稀屎,牛屎墜落地上濺起的污屎星星點點地落到了他的褲腳和襪子上。

“我叫你瘋!我怕你瘋!”鄭鄉長口里不停地罵。他一邊罵一邊狂風驟雨般掄柴棒砸大水牛的肚子。

大水牛一邊躲一邊“哞哞哞”地大叫。

“鄭鄉長,快住手!”海賢上前去搶鄭鄉長手中的柴棒,手腕上挨了一棒,他忍疼勸說處在極度憤怒中的鄭鄉長,“不然會出事的!”

鄭鄉長情緒早已失控,又高高舉起了柴棒,奮力往下一劈──

隨著“哞”的一聲怒吼,大水牛騰地跳轉身來,把頭一低,往前一撞。它那雙新月形的銳角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往上一拱,正好拱住鄭鄉長的襠部。鄭鄉長發出撕心裂肺般的慘嚎。大水牛把牛角一甩,將鄭鄉長摜在地上。鄭鄉長暈厥過去,直楞楞地躺在地上。人們驚詫地發現,他襠部的褲子已被拱破,露出小半截的生命之根淤積著一片血紅!

吳天發等人從短暫的驚愕中醒過神來,七嘴八舌地發出恐怖的狂喊:“牛發瘋了!瘋牛殺人啦……”

“哞──”大水牛又一聲長吼。

吳天發等人魂飛魄散,顧不上鄭鄉長是死是活,連滾帶爬地逃走了。海賢小心翼翼地近前,抱起奄奄一息的鄭鄉長,挪開了步子。

丁才也被剛才那慘烈的一幕嚇怔住了,顫栗不已地將手指放進嘴里輕輕噬啃。眾人遠去后,他跺了跺腳,蹲下身,雙手抱頭,號啕大哭:“牛帥,你,你,你,闖大禍啦!”

闖下殺人大禍的大水牛伸蹄蹶打著地面,然后“哞哞哞哞”地一路長嗥,狂奔遠遁。人們遠遠就躲開它,并喊:“牛瘋啦!牛瘋啦!牛──瘋──啦!”

補記

經縣委書記批示,縣里成立了工作組,妥善處理了這一突發事件,平息了事態,并通報批評了高堡鄉黨委和高堡鄉政府,同時查處了坑農害農的富達食用菌加工有限公司和福農化肥有限公司,并分別給予高堡鄉相關責任人黨紀政紀處分。

十幾年后,丁家壩成為遠近有名的全市“美麗鄉村”建設示范村,村里辦起了好幾處農家樂休閑山莊。村黨支部書記海賢、村長丁豐,一個被評為全市優秀黨務工作者,一個當上了市勞模。而當年的放牛娃丁才,獲得博士學位,考取省農科所的職位,醉心于科研。

茶余飯后,丁家壩的人還會說及丁豐當年戴上“蘑菇狀元” 光環的事情,不諳世事的孩童們如聽講古,每每這時,丁豐就打斷講古的人,說:“沒意思,沒意思,別說啦,別說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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