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AR：從解決爭議到制造爭議

湯姆·拉蒙特

2019年歐冠四分之一決賽曼城對陣熱刺的比賽中，隨著曼城球員拉希姆·斯特林在讀秒階段打入一記鎖定勝局的精彩進球，比賽結果也幾乎塵埃落定。看臺上一位身著大衣的曼城球迷帶著絕殺獲勝的喜悅率先沖出體育場，想要錯開人群早點回家。與此同時，熱刺替補席上因傷退賽的穆薩·西索科憤然起身，一瘸一拐地獨自走向更衣室，留下了落寞的背影。這兩人提前離場的一幕形成了鮮明對比。

當時我和幾個朋友一起在電視機前看球，我們都是熱刺球迷，最后時刻被絕殺簡直令人崩潰。當足球飛入球門的那一刻，我隨手抄起了廚房的一把椅子，想要砸向電視。我并沒有暴力傾向，但實在是難掩憤怒。滑跪、擁抱、祈禱，曼城球員們用一系列動作來慶祝進球和勝利，足足持續了五六十秒。裁判哨聲響起，我們知道比賽就此結束了。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慢動作回放顯示曼城球員越位在先，進球被判無效。一瞬間勝負逆轉，我的悲憤也煙消云散。此次改判的關鍵就是場上的視頻助理裁判（VAR）技術。通過視頻回放，VAR能輔助裁判作出正確判罰。2017年，它首次出現在國際足聯認定的比賽中，自那以后便應用于各類足球賽事。期間，VAR的判定也改寫了很多比賽的結果，但此次曼城絕殺球的改判應該影響最大。我小心翼翼地放下椅子，緊緊抱住了它。雖然比賽贏了，但這樣的結果仍讓我感到一絲怪異，我意識到足球比賽的本質也許已經悄然改變。

那位提前離場的曼城球迷已經到了停車場。電視臺記者將麥克風放到他面前，采訪他對這個令人失望的消息作何感想。此時，可憐的他對球場上發生的事情一無所知，他說：“有什么好失望的？我們贏了！”得知改判的消息后，這位球迷瞬間從歡呼到崩潰，強烈的反差使得這段采訪視頻在網上瘋傳。另一邊，一位歡呼雀躍的球員找到西索科，并告訴他改判的消息，西索科立馬沖回球場，他回憶道：“當時我非常激動，甚至忘記了傷病，這是歷史性的時刻，令人難以置信！”

理論上，VAR是用來彌補裁判錯判的工具，但這一刻它完全主導了比賽結果。從現在起，場上的一切都可能被改寫。在裁判和工作人員確認回放審查結果之前，我們最好控制住情緒。面對球場上這種變化，球迷不得不問自己這樣一個問題：這還是我們熟悉的足球比賽嗎？比賽是不是變味了？

熱刺和曼城這場經典的比賽已經過去三年，人們漸漸達成了一種共識：足球比賽似乎失去了一些原有的東西。每個周末，VAR都會出來攪局，經常帶來令人困惑的結果，從而引發判罰一致性、比賽連貫度、比賽魅力缺失等問題。

2020年夏天，謝菲爾德聯隊主帥克里斯·懷爾德表示，他為VAR引起的各種奇葩判罰感到“哭笑不得”。同年冬天，大多數英超聯賽主教練也站出來表達不滿。水晶宮前主帥羅伊·霍奇森稱：“VAR愚蠢至極，毀掉了比賽。”西漢姆聯隊的大衛·莫耶斯說：“我非常氣憤，VAR葬送了足球運動。”富勒姆的斯科特·帕克說：“比賽變得一團糟，VAR就是罪魁禍首。”熱刺前主帥穆里尼奧迫于罰款壓力停止了對VAR的公開批判，他說：“我更愿意把這些錢捐給慈善機構。” 2020年仲冬之際，利物浦的一場比賽因為錄像回放延長了10分鐘之久，賽后利物浦主帥尤爾根·克洛普指責道：“每次VAR回放都要等很久，場上球員只能挨凍。我曾經表態支持過VAR，但現在我很懷疑當時的想法是否正確。”

2009年，亨利“上帝之手”助法國隊擊敗愛爾蘭隊，挺進世界杯決賽。

2019年的比賽讓人們真正見識到了VAR的影響力，而10年前的一場比賽也許就是催生它的關鍵。2009年，法國對陣愛爾蘭的世界杯預選賽中，常規時間雙方戰成1比1平，比賽被拖入加時，而就在加時賽中，法國隊踢進了致勝一球。不過，送出助攻的法國隊隊長蒂埃里·亨利卻一反常態，出奇地低調。法國隊進球后，愛爾蘭球員竟然紛紛沖到當值主裁判馬丁·漢森身邊，將他圍了起來。愛爾蘭球員很清楚，電視機前看到進球回放的觀眾也很清楚，亨利情急之下用手觸球，才制造出了破門之機。愛爾蘭球員凱文·基爾班對漢森說：“你犯了天大的錯誤，這次誤判將伴隨你的整個裁判生涯。”

其實，視頻回放已經逐漸應用于各項體育賽事中，如板球、網球、美式橄欖球等，在這些運動中，視頻回放技術的創新廣受好評。但與足球相比，這些運動有著截然不同的比賽節奏，本質上更像是回合制運動，打打停停。而且總體來看，這些運動的得分更多地依賴于裁判的客觀判斷，比如說球是否出界。VAR的問題在于人們過分依賴這項技術了，適度使用VAR來彌補明顯的錯判無可厚非，但我們需要注意的是，球場上所有人為因素是否會被精確、冰冷的科技所取代。

2020年2月寒冷的一天，一位名叫黛西·克里斯托多羅的西漢姆球迷來到現場看球。比賽過程中，裁判中斷了比賽去反復審查視頻回放。坐在看臺上等待結果時，克里斯托多羅的思緒從VAR飄到了圣經批判。她在推特上寫道：“用新科技去發掘圣經的含義，人們會更接近上帝的旨意。”然而，足球也許就和宗教一樣，人們對之心懷信仰，“如果不想讓它土崩瓦解，那就必須遵循內心的評判，而非借助科技的力量”。

2019年歐冠四分之一決賽，曼城和熱刺球員等待VAR裁決結果。

關注克里斯托多羅的Zoom賬號后，我在她的動態中發現了她另一個由VAR引發的思考，巧合的是，這又發生在熱刺對陣曼城的比賽中。熱刺球門附近的一次鏟球發生了嚴重肢體接觸，可能被判點球。裁判需要借助VAR作出判罰，但得先等死球后才可以去看回放。然而在這之后，足球并沒有出界，比賽也沒有中斷，球賽就此繼續進行了兩分鐘。在家看比賽的克里斯托多羅想，如果當時裁判繞過VAR直接判罰點球，接下來幾分鐘的比賽也就不會發生。而事實卻是，那個鏟球之后比賽又持續了幾分鐘，仿佛開啟了時空的另一條分支——一個新的現實誕生。

這個例子似乎可以完美解釋意外后果定律：想要修正一個疑似判罰，卻不小心打開了時間蟲洞。克里斯托多羅說：“人們總說：‘我想讓判罰都有真實依據，公平公正。’然而，如果得知全部真相的代價是讓整個足球運動面目全非，那還是你想要的結果嗎？我們尋求公正、探尋真相，但這并不是全部，我們還要追求真相背后的意義。”

2019年節禮日正值英超聯賽正式推行VAR后不久，我帶著女兒去看了她的第一場現場比賽。我在熱刺隊名單上再次看到了西索科的名字，至今他參加的比賽已經出現了好幾次奇葩的VAR判罰，比如進球無效、爭議點球等。甚至早在2009年那場飽受爭議的法國對陣愛爾蘭的比賽中，他也同樣作為法國隊的一員在場。我早該意識到只要西索科一出現，肯定有事要發生。

我女兒那時最喜歡的球員是哈里·凱恩。比賽開始20分鐘，凱恩破門得分。我和女兒擁抱慶祝，振臂歡呼，吶喊凱恩的名字。我心想，現場目睹偶像進球實在太酷了，她會永遠記住這一刻。我們相互拍照，為彼此記錄下這興奮的時刻。但是，一陣哀嚎突然傳遍了整個體育場。經核對錄像回放，凱恩的進球越位在先，體毛級越位導致進球被吹無效。我試圖向女兒解釋為什么觀眾情緒發生了變化，為什么剛剛慶祝的球員突然垂頭喪氣。記分牌從1比0變回了0比0，我想：她還是會永遠記住那個場景，因為一個幽靈進球，5萬人從歡呼雀躍到鴉雀無聲。

斯特林的決勝一球被判無效，情緒低落的曼城球迷坐在空蕩蕩的體育場內。

接下來的幾個月，我時常想起那場讓人難受的比賽。現在的足球比賽，人們無法對越位球作出準確判斷。即使看到足球破門，也不要激動，不要著急歡呼，因為那可能只是一個幽靈進球。

球場上的情況能否如球員和教練所希望的那樣穩定下來呢？事實上，盡管人們已經懶得抱怨，但VAR對比賽的干預并沒有絲毫減少。2021年1月，英格蘭最著名的裁判邁克爾·奧利弗站出來公開力挺VAR。他說：“我不知道除了VAR還有什么更好的選擇。”他還表示，如果真的減少使用VAR，人們很快就會想要它再次回到球場。

也許奧利弗是對的。土耳其聯賽目前還沒有推行VAR技術，在一場比賽中，一名球員把手機帶入球場，最后被逐出比賽，起因是他確信裁判的判罰有誤，想要用手機給他看回放。

[編譯自英國《衛報周刊》]

編輯：要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