豐子愷頗受讀者歡迎,是中國現當代文學史上的文學大家,他的作品充滿了童真、童趣和童心,是中小學語文課文和中高考閱讀的選篇來源。
我的母親坐在我家老屋的西北角里的八仙椅子上,眼睛里發出嚴肅的光輝,口角上表出慈愛的笑容。
(筆墨化作相機,攝下永恒的照片,將母親的勤苦堅韌、一生為全家老小默默奉獻的形象定格在歷史長河中,而母親那嚴肅與慈愛在亙古歲月里一直慰藉著“我”的心靈。
老屋、西北角、八仙椅,簡單又平常的場景,似乎勾勒出母親的人生舞臺。眼睛里的嚴肅與口角上的慈愛成了母親性格的主旋律,串起了全文內容,起到總領下文的作用。)
老屋的西北角里的八仙椅子,是母親的老位子。從我小時候直到她逝世前數月,母親空下來總是坐在這把椅子上,這是很不舒服的一個座位:我家的老屋是一所三開間的樓廳,右邊是我的堂兄家,左邊一間是我的堂叔家,中央一間是我家。但是沒有板壁隔開,只拿在左右的兩排八仙椅子當作三份人家的界限。所以母親坐的椅子,背后凌空。若是沙發椅子,三面是柔軟的厚壁,凌空原無妨礙。但我家的八仙椅子是木造的,坐板和靠背成九十度角,靠背只是疏疏的幾根木條,其高只及人的肩膀。母親坐著沒處擱頭,很不安穩。母親又防椅子的腳擺在泥土上要霉爛,用二三寸高的木座子襯在椅子腳下,因此這只八仙椅子特別高,母親坐上去兩腳須得掛空,很不便利。所謂西北角,就是左邊最里面的一只椅子。這椅子的里面就是通過退堂的門。退堂里就是灶間。母親坐在椅子上向里面顧,可以看見灶頭。風從里面吹出的時候,煙灰和油氣都吹在母親身上,很不衛生。堂前隔著三四尺闊的一條天井便是墻門。墻外面便是我們的染坊店。母親坐在椅子里向外面望,可以看見雜沓往來的顧客,聽到沸反盈天的市井聲,很不清靜。但我的母親一向坐在我家老屋西北角里的這樣不安穩、不便利、不衛生、不清靜的一只八仙椅子上,眼睛發出嚴肅的光輝,口角上表出慈愛的笑容。母親為什么老是坐在這樣不舒服的椅子里呢?因為這位子在我家中最為重要。母親坐在這位子里可以顧到灶上,又可以顧到店里。母親為要兼顧內外,便顧不到座位的安穩不安穩,便利不便利,衛生不衛生,清靜不清靜了。
(該段緊承上文,細說母親一直坐著的這八仙椅子,將我們帶入那年、那時、那景。八仙椅子很不舒服、很不安穩、很不便利、很不衛生、很不清靜,構成排比,概括了母親一直坐著的這把椅子所在的各種難處。
但因這位子的無可替代性,母親為了一家人的生計便顧不上這座位的種種不便了。在內容不合情理的對比中,母親默默犧牲自我的中國傳統婦女的形象便凸顯出來了。)
我四歲時,父親中了舉人,同年祖母逝世,父親丁艱在家,郁郁不樂,以詩酒自娛,不管家事,丁艱終而科舉廢,父親就從此隱遁。這期間家事店事,內外都歸母親一人兼理。我從書堂出來,照例走向坐在西北角里的椅子上的母親的身邊,向她討點東西吃吃。母親口角上表出親愛的笑容,伸手除下掛在椅子頭頂的“餓殺貓籃”,拿起餅餌給我吃;同時眼睛里發出嚴肅的光輝,給我幾句勉勵。
(家庭狀況的簡單介紹,讓讀者明了母親如此操持全家的緣由。口角上親愛的笑容、眼里嚴肅的光輝,這兩句神態描寫,多年以后,如在眼前。伸手、除下、拿起、勉勵,一系列動詞,讓母親的形象親切可感。細節再現,想念之情溢于筆端。)
我九歲的時候,父親遺下了母親和我們姐弟六人,薄田數畝和染坊店一間而逝世。我家內外一切責任全部歸母親負擔。此后她坐在那椅子上的時間愈加多了。工人們常來坐在里面的凳子上,同母親談家事;店伙們常來坐在外面的椅子上,同母親談店事;父親的朋友和親戚鄰人常來坐在對面的椅子上,同母親交涉或應酬。我從學堂里放假回家,又照例走向西北角里的椅子邊,同母親討個銅板。有時這四班人同時來到,使得母親招架不住,于是她用了眼睛的嚴肅的光輝來命令,警戒,或交涉;同時又用了口角上的慈愛的笑容來勸勉,撫愛,或應酬。當時的我看慣了這種光景,以為母親是天生成坐在這只椅子上的,而且天生成有四班人向她纏繞不清的。
(九歲上,父親的離世使母親的擔子更重了。一個平常婦人既要撫養遺孤,又要應對工人、店伙、父親的朋友、親戚鄰人,其中艱辛在作者運用的排比中可見一斑。
“一切”“全部”等詞語加深了母親的不容易。八仙椅,母親的嚴肅、慈愛,成了永恒的光景,場景單調又蘊含豐富。)
我十七歲離開母親,到遠方求學。臨行的時候,母親眼睛里發出嚴肅的光輝,誡告我待人接物,求學立身的大道;口角上表出慈愛的笑容,關照我起居飲食一切的細事。她給我準備學費,她給我置備行李,她給我制一罐豬油炒米粉,放在我的網籃里;她給我做一個小線板,上面插兩只引線放在我的箱子里,然后送我出門。放假歸來的時候,我一進店門,就望見母親坐在西北角里的八仙椅子上。
(十七歲的“我”離家求學,母親給“我”準備學費,置備行李,制一罐豬油炒米粉放進網籃,做小線板,送“我”出門,這些生活中的瑣事,作者一一道來,仿若昨日。親愛的你,當你獨自離家時,你的母親會怎么說、怎么做呢?跟身邊的人說一說吧!)(選自? ? ?小白馬童書館《豐子愷給孩子的閱讀寫作課》,張偉鋒點評,有刪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