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 萍
一九六○年正月初七的凌晨,母親走進我們房里,逐個拍醒我們姐妹:“快點起來,把衣服圍巾都穿好了,我們要去送外公?!?/p>
我睡眼惺忪只聽得要去送外公。我問:“外公不是在醫院嗎?要送他去哪里?”母親頭也沒回丟下一句:“外公走了,我們要去送他。你們今天不用洗臉刷牙,我們到那邊去吃早飯?!?/p>
那邊是哪里,我來不及問也沒問。母親懷抱一歲半的小妹,帶我乘上一輛三輪車,跟著外婆舅舅等親戚的三輪車隊伍,急匆匆朝著很遠很遠處奔去。
天空黑洞洞的,我被從睡夢中叫起還未完全醒來,雖然圍巾帽子包裹嚴實,可還是凍得瑟瑟發抖。母親說外公在醫院走了,我們要早點去為他送行。那時候我已經懂得,對于親人的離世,家屬都不愿說出那個字,總是以“走了”替代。我明白,母親拖大的抱小的,是讓我能再見外公一面,哪怕外公已經看不見我了,也不枉他喜歡我一場。
棺材是父親挑選的,他說是價錢最貴的。父親抱起我,叫我按照大人們的樣子,把一朵捂在自己心口的、還留有體溫的棉花,丟在紅色的錦被上。外婆說,這樣的方式,是體現我們仍舊與外公同在。我記住了。
深紅色荸薺漆涂飾的棺材,內里的油漆是湛藍的天空色,外公躺在棺材里,大紅的錦緞棉被覆蓋著全身。紅色和藍色襯出他的臉尤為白凈。眼睛閉著,嘴也閉住了,沒有像以往睡覺時那樣微微張開,滿臉都是踏實安穩。
棺材蓋合上了,母親扶棺哭得不行。我從沒見她這樣傷心哭過。我拉著母親的衣角不敢松手,這才真切意識到外公走了,不會回來了,我從此見不到他了。
第二天就是大年初八,就是我的生日。我明明清楚記得他同我說的話。
年前快放寒假了,我做完作業照例到外公房里找他。他坐在紅木靠背椅上,收音機正播著京戲。他順手抓了把消閑果兒放桌上給我吃,然后拉過我到旁邊一張靠背椅坐好,一本正經地對我說:“再過些日子你要十歲了,這是小孩子長大后的第一個大生日,我要給你過生日。”
我見過家里有人過生日的,一定要吃長壽面。希望外公會親手給我燒碗片兒川,還有個荷包蛋的。但明知外公在家纖手不動,更沒見過他下廚做飯,我故意問外公:“你給我燒面吃?”
外公樂呵呵地說:“我大外孫女十歲生日不能馬虎,我們到知味觀去吃?!?/p>
“外公,我就知道你不會燒的,你只會吃現成飯?!?/p>
外公笑笑:“我就是一個福人兒嘛?!?/p>
他確是一個看起來好福氣的人。像杭州知味觀的老板,就是外公的好朋友,經常來外公家談天。外公喜歡吃甜食,他每次都會帶些特色點心過來,像糯米素燒鵝、幸福雙這些。有個飯館老板做朋友,還有什么吃不到的呢。我想象著生日那天豐盛的酒菜,巴不得日子過得快些。
我一邊吃零食,一邊同外公談天。外公說:“我還要送你一樣禮物?!?/p>
我迫不及待追問:“外公外公,快點告訴我是什么禮物啊?”
“鑲寶石的戒指。你媽十歲時我也送了她一枚?!?/p>
我說我一直想戴他那只外國貨手表,能否把手表送給我??伤f已經想好了,那要送給小妹十歲生日的。
現在,他卻躺在棺材里長睡不醒,而明天就是我十歲的生日啊。我真心實意跟著母親哭了起來。
我的外公名方觀濤,祖籍浙江慈溪,幼年喪母,后父親續弦,備受繼母冷落,早早外出謀生。
外公姨家有個表兄,是上海有名望的老娘舅、人稱“阿德哥”的中國近代民族資本家、航運業巨頭虞洽卿。上世紀初,時年不到二十歲的外公去上海投靠表哥。他幼小讀過私塾,寫得一手漂亮的小楷,還撥得一手好算盤,思維特別敏捷,用滬語講就是“老靈光格”。
外公一出道,就在虞洽卿創立的上海證券物品交易所做經紀人,代理證券貨品交易。交易所很忙,每天開市就有許多領市面的人,互相傳遞信息,高聲討論行情。外公有張專用的大板桌,設在僻靜處,稍微少一些嘈雜聲干擾,這是大老板特有的享受,相當于現在期貨股票市場的大戶室吧。桌上的電話鈴聲不斷,所有的商品行情,價格波動信息,必須第一時間了解并作出判斷,從而果斷報單買賣。由于他決策機敏,深得表哥贊賞。
外號“赤腳財神”的虞洽卿頭腦靈活,一九一三年他獨資創辦了“三北輪船公司”,公司在漢口與上海都設有寫字間,兩地來往辦公。沒過幾年,外公被表哥聘為“三北輪船公司”總經理。彼時的“三北輪船公司”,已經從三艘小輪船發展到擁有三十余艘、居于當時民營輪船公司首位的大公司。外公掌管期間,航運業務發展迅速,公司利潤不斷上升,生意人表哥很開心。所以,那一段也是外公最風光的時光。當時外公常駐漢口,家也安頓在那里。一幢三層樓房,住了一家三口,還有幾個娘姨、廚子和雜役。
在我母親的記憶里,外公身著綢緞長衫馬褂,手提锃亮的公文包,每天風風光光去輪船公司,朝九晚五按部就班,有一輛黃包車負責接送。母親說,那時候她還小,但能記事了,只要差不多下班時間,她就由娘姨陪著到樓下等外公。外公的黃包車裝潢很考究,座位比別的車寬,腳邊裝有一只鈴鐺,坐客隨時可以踏鈴示意行人讓路。另外還有一把雞毛撣帚始終插在靠手邊,迎風走起時,雞毛飄飄,威風凜凜像是插了一面旗。座位上的折疊遮篷,不像一般黃包車臟兮兮的,架子是用不銹鋼做成,每根都被車夫擦得锃亮。篷面用的是上過色的漆布,撐起棚架冬擋寒風夏可遮陰,前面裝有厚實的門簾,可以根據需要隨時開合。
外公知道母親每天都會迎他下班,會故意在離家還有段路的時候,就把腳下的鈴鐺踩得叮當響。一到家,就把公文包丟給車夫,抱起等在門口的母親跨進家門。職業固然不可或缺,天倫之樂也是一樁大事,仿佛生活的場景對于外公來講,總是更重一些的東西。
這樣的住宅環境,這樣的生活狀態,難怪母親年屆九旬至今念念不忘。
一九三七年日軍侵華戰爭全面開始,上海幾近淪陷。國軍在江面沿線阻擊日軍,幾乎沒有勝算。為了阻擋日軍,沉船斷流成了唯一的選擇。民營航運業巨子虞洽卿在這一時刻拯救了國家??箲鸪跗?,三北公司的船隊中有約三萬噸位的輪船被征用在江陰附近炸沉封江,以阻滯日軍沿江而上。
是年,外公的繼母在杭州病逝,作為家中長子,外公攜家奔喪。月余,處理完繼母后事,就舉家從杭州城站乘火車去上海。不料正遇日寇轟炸火車站,一顆顆炸彈如蒼蠅撒籽般從天而降,炸毀了火車頭。斷了鐵路線,外公他們只好打消去上海的念頭。
過慣了富足日子的外公,在兵荒馬亂的年頭,無奈想做點營生養家糊口。就選擇在杭州湖墅里(如今的拱墅區)開了一爿茶食水果店。店面開闊氣派,所有裝飾都同上海的吃食店一樣。店堂的一邊賣糖果,一邊賣水果,一色通透明亮的玻璃柜臺,方正的玻璃盛器,看看就勾起顧客的購買欲。他脾性好,朋友多,上海杭州都兜得轉,他的糖果就是杭州華歐糖果廠老板專供的。
那個年代,一家杭州很少見到的茶食果品店,又開在湖墅里——當時杭州比較流俗的地方,格外顯眼。
白天,日本人隨意進來白吃白拿,外公不敢得罪,賠了笑臉接待,有吃了賴著不肯走的,還要備菜備飯備酒招待,臨了還要塞個紅包,才能送走瘟神。晚上,社會上的空手白相人常常光顧,一樣備足好菜請喝夜老酒,酒足飯飽后,紅包也是必不可少的。
不久,外公被綁票了。
綁匪與往常一樣,照例來喝夜老酒,只是這次多了幾個生面孔。沒有很大的動靜,其中一個為首的還很客氣:“方老板,我們請你去商量個事情?!蓖夤[約有所覺察:“各位有啥事情在這里談好了,有為難之處盡管開口?!笨墒菐讉€人二話沒說,突如其來就夾著外公往門外走。外公被強行推上候在店門口的黃包車,飛快地朝黑暗里奔去。
那些綁匪,是本地的地痞流氓,是自鄉下逃難為養家糊口的窮苦人,還是劫富濟貧的綠林好漢,或是背后有更大的來頭,都不得而知。
外公被架進一處茅草屋,里面只有一張木桌,兩根條凳。外公沒有被五花大綁,但他知道自己被綁票了,已經嚇個半死,腿腳發軟,站立不穩。綁匪吩咐外公坐下。稍歇,聰明的外公緩過神來,看著綁匪也不是兇神惡煞的樣子,也沒有刀槍啥的,于是用他與人打交道的一貫語氣,壯著膽子和氣地說:“大家好說好商量嘛,有什么條件我都答應。”綁匪說:“我們不會要你性命的,你家里只要把錢準備好。”
同時間,家里亂成了一鍋粥,連夜托關系找人。第二天早晨,靠了黑道上的關系才把外公贖回家。
最會做生意的外公,第一次發現這樁生意越做越蝕本。
思來想去,杭州不是久留之地。時局動蕩,時勢造人,既然都是異鄉人,不如重回上海灘,外公作下了打算。畢竟上海有自己的表兄幫襯,有寧波同鄉會的團結互助,可能只有在更大的舞臺,他覺得自己的拿手本行才有用武之地。這一次,他擔任了表哥虞洽卿大兒子虞順恩的經租賬房,全權管理虞順恩在上海的一處房產——重華新邨。
外公一家就住三十號,重華新邨最外邊的一幢外墻紅色的四層小樓。重華新邨是英租界,各階層租客魚龍混雜,有做律師的,有當牙醫的,有做小生意的,有掮客有梨園名角,只要有錢,就可以租住。外國人造的房子設備比較完善,水電壁爐電話一應俱全,底層特別高,母親說她住在閣樓也很滿意,站起來不會碰頭。哈,她忘記了那時候她還是個不滿十歲的孩童呢。
自此,外公又恢復了長衫馬褂的生活。對于他的性格與追求來說,這一段上海淪陷的時期,從另一個角度去看,倒可能是他余生里最安穩、也意同“孤島”般的一段時光了。
外公生性膽小,但聰慧過人,為人豪爽大方,喜歡結交朋友,深諳處世之道,家里每日高朋滿座,喝茶聊天蹭飯人絡繹不絕。因此,他在上海的寧波同鄉會中也有相當口碑,凝聚力不低。
一九三八年,一位打扮入時的年輕女士,找到外公意欲租房開店。開店總要響亮體面,門面必須朝向外面,她同外公商量最好能租用他住的前間。外公見她彬彬有禮,好說好商量,沒二話就答應了,自己退居后間。就連女士提了要把后間唯一采光的窗戶用窗簾遮住,以免破壞店面形象的要求,外公都爽快答應了。
由于溝通順利,上海灘赫赫有名的“梅龍鎮酒家”,就在重華新邨開張了。我母親當時還是個小女孩,在她眼里,這個叫吳湄的女老板,打扮奔放,旗袍開叉到大腿根部,走起路來高跟鞋篤篤響。她精明干練,待人接物倒很客氣熱情,一點不像她的打扮風格。經常光顧酒家的食客都是大亨名流,女老板又善于應酬周旋,生意一直很興隆。吳湄從閑談中得知外公是吃客,每天都會派人送兩道名菜過去,糟溜魚片、生爆鱔背、醬燒排骨等,天天不重樣。
外公家里經常來往的多是上海有頭面的人。其中就有時任上海警察局長的毛森。當時毛森受命于戴笠,主帥上海行動總隊,填補軍統機構被破壞后的空白,除漢奸,炸毀日偽鐵路倉庫,專搞破壞?!懊俘堟偩萍摇迸习鍨槿税嗣媪岘?,這些外公的座上賓,吳湄常有見到。毛森一到,她就會特意燒幾只好菜,親自送去與他們一起喝酒談天,久而久之,她與他們也關系融洽,外公的朋友自然也成了她的朋友。
外公的脾性以及他的處世之道,決定了他必會主動結交有背景有實力的朋友,也是在經濟生存的背景上靠得住的人?;蛟S是他一路走過來,身處時代變亂,知曉憑一己之力,無法達到安居樂業的目的。而從生存到生活的要求,及對生活本身樂趣的追尋,是外公畢生為之付出努力的東西。如果說商人的本質是“在商言商”,那這種特質賦予了他生存能力的同時,也反而讓他的一生時刻處于波動中。外公如此,女老板吳湄或許同樣如此,或許也不止如此。
重華新邨和“梅龍鎮”的故事,聽母親說了多次。
第二天再見小熊,忽然覺得這小子高大了許多,竟有些打鬧不起來。后來忽然想到一個話題,就向小熊細問那天老夫人究竟說了些什么。
那一扇用布簾遮住的窗,是當年母親與幾個同齡小姑娘追星的窗口。她最要好的閨蜜,是電影明星姜明的女兒姜曼麗,也是住在重華新邨,兩人同歲,每天在一起玩,形影不離。“梅龍鎮”出沒著戲劇名角、電影明星、越劇十姐妹……“金嗓子”周璇來吃飯聚會,都被她倆“逮到”過。一次,外公下班回來對母親說:“快去叫你們小朋友來,晚上電影明星白光要來‘梅龍鎮’吃飯?!蹦赣H叫來姜曼麗早早候在窗前,準備討要簽名。當白光走過窗前,母親趕忙伸手窗外遞過紙筆:“白光阿姨,請給我簽個名?!辈幌肽玫氖侵Ъt筆。白光簽完字后,和藹地告訴母親:“小姑娘,下次不可以用紅筆簽名咯,紅筆寫字代表絕交的意思哦?!?/p>
外公喜歡熱鬧不怕煩,特別寵我母親,凡是她的小朋友來家玩耍,留吃留喝,非讓她們玩盡興不可。小朋友在一起玩,沒有大人的約束是最開心不過了。
母親的小朋友基本上都是重華新邨房客的女兒,外公不僅不干涉她們的任何游戲玩法,有時候還參與其中。最有趣的是,有一回幾個小姑娘預先謀劃好要尋外公開心,出主意的是最調皮的姜曼麗。外公有每天午睡的習慣,一睡熟就張著嘴巴打呼嚕。這天,母親她們把水彩顏料擠到調色盤里,有黑的有紅的,沒有加水調色,趁外公熟睡打呼后,用毛筆蘸顏料在他臉上畫豬頭模樣,鼻子涂黑色,耳朵涂紅色,輕輕地,外公居然沒驚醒。小姑娘們看著外公這副模樣,捂著嘴巴,不敢笑出聲來。等外公醒了,她們不讓他洗臉,故意圍著叫他唱梅蘭芳的《蘇三起解》。
外公的梅派女聲還是唱得有點樣子的。他“咿咿呀呀”唱起來,姑娘們瘋笑聲就止不住,驚動了隔壁搓麻將的外婆,過來一看也笑得直不起腰,拿過鏡子讓他照照。外公照后更是開懷大笑,非但不責怪,反而稱贊出主意的姜曼麗太聰明,想法好畫得像,還自嘲自己的頭扮豬頭正合適。
時至今日,母親說起那段重華新邨的往事,仍是精神抖擻,滔滔不絕,仿佛就在眼前。
母親記得最清楚是上海解放的時候,她說,響了一夜的炮轟聲停歇了,一早起來見到,“梅龍鎮”女老板吳湄等人掛起了“歡迎解放軍進城”、“擁護共產黨”的橫幅,在重華新邨前擺起茶水攤,敲鑼打鼓歡迎解放軍。解放軍一律新衣新鞋,軍容整潔,連布鞋底都雪白,他們不喝群眾一口水,整齊地坐在租界前的馬路邊唱著勝利的歌。更讓母親吃驚的是:“女老板原來是地下黨!‘梅龍鎮’是共產黨的一個聯絡站。怪不得人那么和氣,講道理,那么兜得轉!”
前幾年我和小妹陪著八旬老母回上海故居重游,就是在梅龍鎮酒家吃的午飯。母親就點名要了糟溜魚片。當時還驚動了現任經理出來敬了酒。
如若外公還在世,重回老宅,望著眼前的紅樓依然掛著“梅龍鎮酒家”的招牌,不知他作何感想。是與紅樓共處的十年里,一個個鮮活的影像重現嗎?
“方老伯,儂回來了呀!”是在店門口迎客的吳湄又糯又嗲的聲音。
走過窗前,“爸爸回來啦!爸爸回來啦!”是我母親期盼了一天的臉龐,貼在撩起一角的窗簾后面……
是家里新添的座上賓嗎?從杭州來的連襟王炳生,害怕與大漢奸王伍權共同做生意而受牽連逃到上海來投奔自己了……而晚間客人們聊的話題,也由某人的生意經,漸漸變成了某人去了香港某人已去了臺灣……脆弱的歡愉里,那些言語中轉瞬即逝的恐憂,是這幢樓里的人,心底最難以抹除的記憶了吧。
不變的紅樓,不變的“梅龍鎮”,默默看著舊友歸來,眼中是無盡的思念。
外公一家在重華新邨居住的年數最長,有十年,也是生活最穩定的十年。
一九四九年臨近解放,國民黨電臺里經常播放煽動人心的言論,說起共產黨要共產共妻之類的話,還有很多亂七八糟的小道消息從“梅龍鎮酒家”里傳出來。外公的表哥虞洽卿與蔣介石過從甚密,自己又為他工作,偽警察局長毛森曾是他的座上賓,自己的內弟也在警察局當差,還有不少寧波幫的商人朋友……這些裙帶關系讓他終日惶惶。
外公從不愿意過問政治,樹葉落下都怕打破頭??梢韵胍?,一個舊時的小商人,經歷過風光,經受過恐慌,人生可謂大起大落,而自己只想追求的安逸,在他看來卻是如此艱難。他再聰明,也憑空想不出一個在“將來的時局”里的“自己的將來”。上海灘此時對他來說不再是個大舞臺,反而變成了最危險的地方。他必須再次逃離,他又作下了打算。
最終,外公還是回到了杭州。他在艮山門外買了塊地,自己設計,在河垾上造了一個獨門獨戶帶大場院的墻門房子,開出一家醬酒店。所謂在一個城市的郊區,過一種他認為可進可退的隱居生活。
按照他的想法,以后的生活既要舒適,又不能太顯眼。所以房子造得很考究,但看起來并不考究。房頂天花板統統用灰模,四壁墻也用灰墻,隔音吸濕效果很好,又極為樸素,不顯鋪張。四周的灰墻齊腰高,上面的窗有三層,內里玻璃窗中間紗窗最外層木頭挑窗,外公認為這樣起碼外面看起來只看到木頭窗,看不出有三層窗戶,不至于太招搖。這,算不算是人存于世最無奈的智慧了呢?
于是,外公有了“德盛醬園”,有了新家。
解放后兩年,我出生了。從我記事起,就經常在外公開的店里玩耍了。
外公坐在賬桌前,左手撥算盤,右手提毛筆記賬。賬簿上的蠅頭小楷規整秀麗,我時常站在邊上看得出神。那時候我才讀幼兒園,外公就教我寫毛筆字,就在他的賬桌前學。先寫筆畫,點、橫、豎、撇、捺,外公教得很耐心,我寫得很認真。后來父親給我柳公權的字帖,說女孩子寫柳體很合適。當時就有個想法,我一定要認真臨帖,長大后像外公一樣寫一手漂亮的毛筆字。
記得店里有一個伙計,大家叫他吳先生,他以前是外公寧波祖上一家“楊德茂醬酒工場”的老伙計。吳先生的老婆有嚴重的氣管炎,天一冷就發作不能起床。每天吃飯時,外公總叫他盛足兩人的飯菜帶回家與老婆一起吃。在他老婆身體好的時候,外公會囑咐我母親把家里一些被服交由她洗涮,讓她掙點小錢。外公也時不時在工資外補貼吳先生一些錢。主仆關系相處很不錯。
吳先生很早就會起來打開排門迎客。然后,陸陸續續的小販,就會挑著新鮮的蔬菜到店門口賣,有的趁便就在店堂里喝酒了。我最喜歡看這些人喝酒,特別是在冬天,吳先生總會把酒盛在一個串筒里,再把串筒放進與之配套的裝有熱水的外殼里,小心地捧到酒客們面前。那些酒客,條件好些的,會在街上用三分錢買包椒鹽花生米、用五分錢買包五香牛雜碎下酒,而那些賣不掉菜的小販,數數口袋里的硬幣,掙到的除了養家也只夠喝二兩黃酒,這時外公會大方地請他們在柜臺的青瓷盆里隨便抓醬菜下酒。閑時還會走出柜臺與小販說說話,聽他們吹吹牛。后來看魯迅寫“咸亨酒店”,寫“孔乙己”,場景大抵也便如此了吧。
有時,我趁母親不注意,偷偷從后園逃到店堂里,在這些人中間穿來穿去,看他們喝酒,聽他們高聲談笑。有時,那些酒客中,也有幾個喝到興頭上的,會向吳先生要一副象棋對弈。這時旁邊的酒客就會圍攏來觀看,七嘴八舌的,甚至會借著酒勁打起架來。每次都是吳先生出來勸架,他會煞有介事地指給我看,哪個臉通紅的人在發酒瘋,以后不要到他旁邊去。
一九五六年,政府開始社會主義改造,要公私合營了。那時店門前時常有舉著標語的人群游行,這些都是各個同業工會的工人,走到私營店門前,高呼口號:“打倒資本主義!老板出來!”
外公只好戰戰兢兢地走到店門口,不住低頭彎腰賠笑臉:“我是不法資本家,我剝削工人,我認罪?!?/p>
過不了多久,“德盛醬園”就關門了,外公成了城門頭吊橋旁的一家國營醬酒店的職工。
一生沒做過體力勞動的外公,用他自己的話叫做“從此干起了苦力”??炝睦先?,扛油桶,搬酒甏,挑醬菜,刷柜臺,樣樣都要做在前,以實際行動表示自愿接受勞動改造。一次店里的酒賣完了,經理叫外公去里間搬一甏出去賣。外公搬了幾次都沒搬動。同在干活的吳先生看不過去,就趕緊進去幫忙搬了出來。結果,連吳先生這個無產階級都挨了工會同仁的批斗。
自此,外公累垮病倒了。沒過多久就走了。
外公個子不高,圓圓的腦袋,圓圓的臉,臉色白里透紅,無論何時,總是掛滿笑容。我喜歡坐沙發上請求他,“外公,說說你的‘方’的謎語,我來寫。”
“一點一畫長,一撇到東洋,駝背老兒背洋槍?!?/p>
依著他的說話,我就在他攤開的手掌心,一筆一畫寫下“方”字。聽他拍拍我的腦門稱贊:“額骨頭生得高就是聰明!”
我們在一起時,他靠在沙發上,把我抱上膝,看外公高興的樣子,我說:“外公,你像哈拉菩薩一樣,總是笑哈哈的。”我在他剃得很短的平頂頭上摩挲,一邊摩一邊說:“你的頭圓圓像顆洋番薯?!泵康竭@時候,外公會笑得前俯后仰不能自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