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摘? 要:語料數據和理論分析都顯示出,從類型學的維度來看,連詞“和”更應視為一種跨類并列標記;與之相反,“并”在銜接動詞時的典型性地位其實并不穩妥。同時,“和”具有較為堅定的平列性,它與承遞性的“并”的互換與分工應受到主觀性視角的導引。這種按需擇取的視角,也會受到來自現實邏輯判斷、主觀性認識和主觀性情感的制約。
關鍵詞:連詞“和”;連詞“并”;銜接動詞;適用能力;意蘊表現
一、問題的提出
在現代漢語中,“和”與“并”都能銜接動詞以形成并列短語,并且這兩種用法都比較成熟。例如:
(1)正確引導和幫助青少年學生健康成長,使他們能夠……(《文匯報》,2000-03-02)
(2)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可以根據需要,聽取并審議國務院經濟工作方面的專題匯報。(《文匯報》,2000-03-02)
(3)我們應當繼承和(/并)發揚本地區優秀的文化傳統。(《文匯報》,2000-03-02)
不過,經過全面的文獻考察,我們發現,對于二者關系的探討似乎不像預想中那么豐富。就“和”而言,當前學界的比較研究常常都落腳在它與“跟、同、與、及”在連接名詞時的異同之上;就“并”而言,前賢的關注點則往往是它與“并且”“而且”在聯結詞組、分句時的差別問題。與上述兩方面的成果相比,專門聚焦“和”與“并”連接動詞時的境況的探索似乎不夠充分,仍有很多待挖掘之處。
本文以BCC語料庫所收錄的《文匯報》2000年3月份上旬的刊文為樣本進行了統計,在這十天登載的報道中,“和”連接兩個動詞的組合共出現了224次,而“并”的相同格式只有13條。不難看出,“和”與“并”連接動詞時的出現率,在真實語料中呈現出了相差懸殊的局面(約17比1),這一點超出了我們的預期。本文的調查還顯示出,連詞“和”所銜接的兩個動詞,在語義關系上既有“平等并列”的關系,也有“承接遞進”的關系,分別如例(1)中的“引導—幫助”、例(3)中的“繼承→發揚”所示。其中,前者共計152例,占比67.9%;后者則有72例,占比32.1%。平等并列和承接遞進兩種關系都能用“和”來串聯,雖然后者相對弱勢,但也數目頗豐、舉足輕重,這充分反映出“和”較強的適用能力。“并”的情況則明顯不同,它的13條語料全都是承接遞進類;我們還繼續考察了該月中下旬的20則相應語料以及其他更多的例句,發現結果也是一樣。這說明“并”確實是銜接兩個承接遞進型動詞的典型連詞。
通過語料中類似例(3)這樣的案例,還可看出,v加v聯合表述時所選擇的連詞標記,很多時候是“用‘和’也行、用‘并’亦可”。筆者檢查了每一例“v‘和’v”后發現,幾乎所有的條目都可以替換成“v‘并’v”,比重為94.6%,甚至那些兩項為平等并列關系的例證,把“和”換為“并”之后同樣非常自然。“并”連接兩個動詞的組合也存在類似的情況,其中的12條都可以換成“和”,比重為92.3%;只有1條不能更替,比重為7.7%。之后二十天的語料也基本相同,有17條可換、3條不能,分別占比85%和15%。
總之,面對上述數據,我們有必要對以下三個問題予以關注:第一,為什么在聯合兩個動詞的組合中,“和”要比“并”用得更為頻繁?這似乎不符合傳統觀念中“前者是典型的名詞類并列標記、后者是模范的動詞類聯合標記”的結論。第二,“和”用來連接兩個平列關系的動詞的功能是它的第一特質嗎?它和“并”都能擔任承接遞進關系的聯項,這時,二者會有什么區別嗎?第三,“和”與“并”在串聯兩個動詞時大概率可以進行相互替換的機制是什么?其中的條件和限度應如何描述?
二、類型學視角下“和”的定性問題
當我們談及連詞“和”銜接動詞所構成的并列短語時,很難回避“和”與并列項“v”之間的組合會不會有所約束這一問題。公眾之所以把“v‘和’v”認定為一個很別致的表述格式,主要就是因為它的這種成分間的特殊搭配。在早期階段,學界的標準可以稱得上十分嚴格,通常認為“和”只能連接名詞性的成分,如“張三和李四”“蘋果和桔子”。在很長一段時間內,很多學者仍然覺得“和”的動詞并列式的成立是要受到一定限制的。之后,問真等學者才指出,上述觀點已經“不符合現階段漢語發展的情況”[1](P82-93)。
用“和”連接兩個動詞形成并列短語,雖然在正確性和適用度上并沒有什么局限,但我們仍然會感覺它是一種特殊的形式、需要額外的條件。比如,在公眾眼中,“和”作為典型的連接名詞性成分的標記,似乎被認為與動詞的并列項不大相宜。再如,受以往論著的影響,我們會不自覺地把動詞的并列與連詞“并”聯系起來,認為“并”是正常的、專門的用來銜接兩個動詞的標記,“和”則是非原型的表現。本文則認為,“和”與動詞的組聯并不會帶來詞性上的沖突,我們不宜把連詞“和”僅僅設定成一個名詞性的并列標記,它其實更應該被看作一種“跨類合用并列標志”。
鄧云華指出,聯合標記趨向于一致是語言內的傾向共性[2](P7-46)。李占炳則認為,在經濟原則的作用下,一種語言中的名詞、動詞、形容詞一般不會有專屬的并列標志,詞類之間總會出現合用并列標志的情況,即一種語言中至少存在一種跨詞類并列標志[3](P10-13)。Haspelmath等經過調查發現,在301種語言中,有161例(占比為58.2%)是動詞和名詞合用并列符的[4](P342-345)。李占炳亦發現,無論是從橫向共時(世界語)還是從縱向歷時(甲骨文和近代漢語)來看,并列連詞的跨詞類合并現象都很普遍[5](P17-27)。
再回到漢語上來。問真早在1961年就指出,“和”用來連接動詞性成分在報章文字中是非常普遍的;朱軍、戴春蕾通過語料庫統計,指出“和”的突出特點是適用性強,它不僅能連接名詞性、動詞性、形容詞性的成分,還能捏合相當大比重的異類詞[6](P150-155)。劉賢俊認為,“和”的語義功能關聯了指稱、陳述、修飾全部三個人類認知的基本范疇[7](P61-69)。李占炳提到,“和”有時承擔了某些該由“并”“而”承擔的職責。他還認為,如果未來漢語的并列標記會因為標記意義虛空和語言系統簡化而兼并為一,那么最終存留下來的應該是“和”,因為它已經突破了屬性之間的界限。
本文的調查也顯示出“和”連接兩個動詞的用法已經占據了一定的比例。更為重要的是,它們整體上顯得非常的自然順暢且典范化。至于“和”連接兩個名詞的用法就更不必說,那是它源發性的、最常見的功能。根據上述文獻研究和調查統計,我們相信,作為一種柔性靈活的、注重意義關聯而非形式嚴謹的語言,中文也像其他語言一樣,演化出了跨類合用并列標記,連詞“和”就是這樣的跨類合用并列標志。就此而言,它與動詞的搭配是不會產生任何詞性對立的障礙的。
“v‘和’v”式的產生,無非是表達者在交際中想要有意地把兩個動詞并列起來,以闡示一種動作/狀態的相加意義的操作,只不過在其相聯的環節中有時需要一個并列符,“和”正好能被用來充任而已。也就是說,v與v相并列是根本的目的,標記“和”只是一種輔助手段。作為一個跨類并列標記,“和”連接動詞的用法亦可以視為其基本功能、固定屬性。我們認為,這也正是“v‘和’v”式在語料中大量出現的根本原因。
三、“并”的使用傾向和實際地位
胡裕樹指出,“和、跟、同、與、及”一般連接名詞,“并、并且”一般連接動詞,“而、而且”一般連接形容詞[8](P293-301)。從中可以得到這樣的暗示:“和”與“并”分別對應著名詞與動詞,它們之間形成了一種嚴密的專司格局。顧靜如[9](P89-103)、吳靜和石毓智[10](P51-59)等也提到,漢語中名詞、動詞并列時,分別需要“和”“并”這樣的不同連詞,他們認為這是一種“系統分工”。我們承認,現代漢語中的“并”完全不能連接名詞性成分,這是沒有爭議的。但在連接謂詞性項目方面,“并”是不是像學界一直認為的那么典型、那么具有統治性,則有待商榷。本文認為,“并”可能不應視為是連接兩個動詞的“標準答案式”的連詞,其實它在這里的地位并不比“和”更高。
很多學者都承認,“和”與“并”在一定情況下可以相互替換。吳云芳指出,“和、并”都可以連接動詞后作帶“的”的定語和述語,這時它們能夠以此代彼[11](P13-16)。馬芬認為,“并、并且”在遞進意義不是很明顯時換成“和”,其意思不會有太大變化[12](P8-66)。李占炳則指出,“和”有時承擔了部分該由“并”承擔的職責。例如:
(4)重新恢復并(/和)發展與北約的關系,并使俄最終加入北約。(《文匯報》,2000-03-08)
(5)一定要重視和(/并)改進家庭教育(《文匯報》,2000-03-03)
值得注意的是,吳云芳經過統計得出結論:“和”連接謂詞性成分作述語比“并”更為常見,同時,“和”字謂詞性結構可以作定中結構的中心語、主語、賓語、粘合式定語,這些情況則不能用“并”。劉丹青則更為明確地指出:“語法書上多說動詞的并列用‘并’,造成它與名詞短語的‘和’等分庭抗禮的印象,實際上這是一種錯覺,連詞‘并’的使用頻率極低,與‘和’不可同日而語。”他在統計了3.2萬字的《黃金時代》后發現,此書沒有一次選用“并”作連詞;又統計了13.5萬字的《駱駝祥子》,也只發現1例“并”連接動詞性謂語的情況。他認為,“并”有輕度遞進性,又利用率有限,而且有時還會使得本來已經成立的并列結構在加上它之后反而合格度降低,因此,“并”應該不能被算作是“泛用”的動詞并列連詞[13](P1-21)。例如:
(6)一切會議上對于提案的贊成和(*并)反對極少是就事論事的。(錢鐘書《圍城》)
(7)人的一生有兩件事是不可避免的:死亡和(*并)納稅!(微博,2018-04-12)
我們的測試數據已經顯示出,“和”與“并”在連接兩個動詞時,往往具有超強的“皆可性”“可互換性”。同時,“和”連接兩個動詞的組合基本都是充當謂核,但也有7.6%的例句出現在定語、形式動詞賓語等位置上,而“并”的相同格式則只能充當述語。這一定程度上說明了“v‘和’v”比“v‘并’v”的適用范圍更為廣泛。還需指出的是,在我們的統計中,與“和”相比,“并”連接兩個動詞的格式出現率很低。為了更具說服力,我們接著對余秋雨的散文集《山居筆記》(10萬字)進行了檢索,結果顯示,“和”連接兩個動詞的組合共有21條、“并”僅有1條。本文又對《人民日報》1990年1月份的語料進行了考察,其中,“v‘和’v”有401條,“v‘并’v”有30條。我們還對BCC語料庫中莫言小說中的語料(300余萬字)進行了檢索,其中,“和”的動詞并列式有34條,“并”只有2條。根據以上數據,可以看出,雖然“并”所連接的都是動詞性成分,但并不是所有的動詞并列都用“并”來連接;與“和”相比,它在這里并沒有優勢可言。“v‘并’v”所能出現的句法位置相對狹窄,而且常常可以被“v‘和’v”替代;更為重要的是,它在文本中出現的比例確實較低。對于“并”而言,我們不能再像以前一樣把它當作一個評判動詞并列式典型與否的標尺。
彭小川和趙敏[14](P107-111)、吳宇宏[15](P72-73)均指出,“并”最常見的功能是連接分句,其比例高達70.6%或84.4%。因此,我們推測,這一連詞目前已經把主舞臺放到了分句與分句之間,而將連接動詞的機會一定量地讓給了“和”。不過,“并”的動詞并列式數量偏少的現象,并不意味著該連詞與動詞的組合已經有所局限或者說質量不佳。我們觀察了本文統計的所有樣本和語料庫中的更多例句,結果發現,“并”與動詞的搭配,不僅全無障礙,而且準確規范、自然流暢。因此,它的低使用率是用法上的而不是句法上的,是審美習慣而非實際功效所致。同時,大部分的“v‘和’v”都可以替換為“v‘并’v”,這也是“并”銜接動詞的能力的有效證明。
四、“和”的平等并列取向
呂叔湘指出,“和”的連接項應該是平等的并列關系[16](P265)。該論斷得到了諸多學者的支持,我們亦對此極為贊同。被“和”串聯的兩個詞語在意思上是沒有梯度之別的,這一觀點落實到“v‘和’v”格式就體現為:“和”的前后兩個動作沒有時間的先后和過程的順接,也沒有內涵表述上的更進一步深化。相對地,連詞“并”才是專門表示承接、遞進意義的那個標記符。不過,此處可能會有疑問,因為在現實中大家經常會遇到并列項具有承接關系和遞進關系的“v‘和’v”。在上文的統計中,這種情況更是占了超過30%的比例。比如,在例(8)、例(9)中,“維護”與“發展”、“觀察”與“選拔”之間相互引續并逐步進階,它們顯然不是平列關系,卻仍然與“和”進行著搭配。
(8)處理好改革、發展、穩定的關系,維護和(/并)發展安定團結的社會政治局面。(《文匯報》,2000-03-05)
(9)米盧把3月5日到11月1日這個時間段稱作自己觀察和(/并)選拔球員的階段。(《文匯報》,2000-03-01)
我們認為,這是發話者根據表達需要,從主觀上忽略了其含義內潛在的承接遞進關系,把二者當作兩個對等的獨立事件來看待的結果。在例(8)中,既可以選擇連詞“并”,也可以采用“各自均衡陳述”的“和”的視角,這時,它強調的意思是“要維護這樣的局面,亦要發展這樣的局面”,而非“要維護這樣的局面接著再在此基礎上發展它”。例(9)也可作類似的分析,如果主觀上想表達“是觀察球員的階段,也同時是選拔球員的階段”,就使用“和”;如果主觀上想表達“這段時間主要用來觀察球員,然后依據觀察結果進行入隊選拔”,則使用“并”。這兩種情況都沒有問題。由此可以看出,兩個具有潛在承接、遞進關系的動詞,可以很自然地用“并”把這種關系表現出來,同時,也可以用“和”使之平等并列化。至于到底作何選擇,似乎是由陳述者的個人視角的認知傾向來決定的。
目前,學界普遍認同區分并列、承接、遞進、選擇等表意關系的必要性,很多學者都指出,“聯合短語”這一范疇可以再下分為并列式、遞進式等類別,同時,聯合連詞又可細化為表并列的、表選擇的等類型。具體到“和”這一標記上,除了《現代漢語八百詞》之外,劉月華等[17](P312-349)、侯學超[18](P273)也認為,它代表的就是平列關系。不過,還有一些學者則根據它在現實中連接的詞項的語義,判斷它應該也具有承接遞進的意義,如問真、王磊、郭進軍等,特別是馬清華的系列研究,還全面構建了標記“吸收”關系值后因“偏移”而發生語法化的過程。
相比而言,本文更支持前一派的觀點。我們認為,兩個并列動詞有時確實會呈現出事理上的承遞性連接,不過,這種關系是潛在的、待發揮的,它或許會被激活也或許不會。因此,二者雖然在常識上具有這種關系,不一定就能直接推導出整個短語一定會表達這樣的含義。事實上,連詞“和”對其“平等并列”的特質的堅守十分頑強,它會依靠主觀性而遮蔽遞進等動態意義的顯露,強行將其壓制成一般的、分別陳述的雙邊均衡態勢。通過感知體驗和心理內省,我們就能深刻地領略到上述情況的存在,即所有并列項間有著過程上的順序貫通、內涵上的逐步深入的“v‘和’v”,實則彰顯的都只是平等并列的狀態。
關于一些研究者提出的“并列連詞向非并列延伸移變”的演化路徑,這里暫不予以驗證。假設它真的是客觀存在的規律,大約也要在相當長的歷時過程中才能得以體現。我們并不打算去懷疑該結論的正確性,甚至還對其抱有積極態度,這里需要申明的是:在現代漢語的共時系統中,僅就“和”這個連詞而言,它似乎并未吸收遞進等意義關系而發生拓展轉化。該標記只是一個經常被用到的、以串聯兩項為主要價值的連接符,它在功能上也可以連接遞進關系義的詞語,但在這一用法中,幾乎不涉及內涵表達上的附和,即使稍稍出現被動的浸染,也并不顯著、無法占據主導地位。換言之,不是“和”具有遞進義,而是遞進義的詞可以用“和”以平列義的狀態來表示。“和”在陳情達意上并非一個交叉多面手,而是有專門分工的,它只有并列而沒有承遞的特性,也使得它不會重復于或侵吞掉“并”的價值,從而為后者留下存在的空間。
五、主觀性視角壓制下“和”與“并”的互換通用
通過上文的論述,可以看出,“和”對其平等并列性的維護,需要借助“主觀性視角”這個維度的介入,而且它發揮著極為關鍵的作用。主觀視角與客觀實際是兩個層面上的概念,它們時而和諧一致,時而矛盾沖突。上文的調查顯示,幾乎所有“和”字動詞并列式都可以把其銜接符替換為“并”。我們發現,在上述情況下,連詞“并”的主觀視角會給本來是平等并列關系的兩個動詞“激發營造”甚至“額外賦予”出一種承接遞進關系,并使它在意思上自然無礙。例如:
(10)兩國總理第四次定期會晤,就深化和(/并)擴大兩國經貿、高科技等領域的合作達成了一系列共識。(《文匯報》,2000-03-04)
顯然,“深化”和“擴大”本是兩個不同方向上的舉措,“深化”是在力度和水準上繼續向下精進,“擴大”則是增加其數量、拓展其面積,它們各自獨立且同等重要。因此,在最開始的語料中,兩者之間使用的連詞是代表著“平等并列”關系的“和”。可是,這里如果把“和”換成“并”,也完全沒有不協調感,此時,我們會覺得在“深化并擴大”中,“擴大”是后續的階段,是更有難度的任務,是更重要的工程,所以也適合使用承接、遞進的關系。這就體現出主觀性視角的強大壓制力。反過來,在“并”連接兩個動詞的樣本中,也有90%左右的語料可以把連詞轉換為“和”。例如:
(11)阻止黎巴嫩政府和軍隊進駐并(/和)接管南部地區,讓真主黨游擊隊……(《文匯報》,2000-03-07)
綜合上述情況及大量的語料觀察,我們對述語位置上兩個動詞之間的客觀語義與主觀性視角的對應關系進行了歸納,具體如表1所示:
當兩個動詞之間的潛在意義關系是平等并列或承接遞進,說話者也從主觀上把它敘述為這種關系時,那么就會一切正常。如果詞義和視角不能統一,則具體情況就會如表1所示。從表1中的四種情況來看,不管客觀詞義關系如何,句情表達和連詞選用幾乎總是與主觀性視角的意志相一致。比起客觀詞義關系,主觀認知視角顯然更具有決定性,似乎它才是控制著“句義的敲定”和“連詞的選取”的關鍵力量。在主觀認知視角與客觀詞義關系發生偏離、出現相互矛盾的情況下,前者的要求往往是需要遵從的基準。
可以說,主觀性視角的決定性作用,是與當代語言研究的理念相契合的。認知語言學認為,意義存在于人類對世界的解釋中,它具有主觀性,體現出以人類為宇宙中心的思想,意義的描寫涉及詞與大腦的關系,而不是詞與世界之間的直接關系[19](P1-65)。需要強調的是,主觀性視角并不是想當然的,它必須以客觀詞義關系為基礎并接受其約束。同時,主觀性視角的決定性作用也不是無限延伸的,它同樣會有難以施行之處。如例(12)、例(13)所示,這組句子就無法憑借自身意愿把“和”改為表承接遞進義的“并”。也就是說,承接遞進的主觀視角在這里遭到了駁斥而無法發揮其影響力。
(12)全局每天開行的400多趟旅客列車始發和(*并)到達的正點率分別達到99.3%和98.6%。(《文匯報》,2000-03-01)
(13)水鹿是國家二級保護動物,不管是養殖的還是野生的,未經省級林業管理部門授權,任何機構均不得食用和(*并)出售。(《文匯報》,2000-03-03)
上述局面的形成是有道理可循的,它反映了主觀性視角的明理性。因為用承接遞進的視角來串起一組動作的前提是,動詞的語義之間起碼要有這樣理解的可能性(縱然是最低限度的附會也無妨),即它至少要存在一定的讓思維發揮導向作用的空間。只有這樣,才可以執行相應的操作,如前面的例(10)所示。例(12)、例(13)中的“始發和到達”“食用和出售”,卻是在分別陳列兩個自立而對等的相關事件,是板上釘釘的平等并列,它們的兩個動詞不具備時間上連貫、事態上加重的條件,所以就無法為承接、遞進的主觀視角提供滋生的土壤。由此可以看出,主觀性視角的力量即使再強大,也不能做到“無中生有”。認知語言學強調語義是主客觀相結合的產物,主觀視角當然離不開客觀現實。
總之,以上論述厘清了例(8)—例(11)合理性的由來,但復雜的語言現實所帶來的困惑仍未完全消除。例如:
(14)《上海市城鄉集貿市場計量監督管理細則》日前正式發布并(*和)執行。它將維護……(《文匯報》,2000-03-24)
(15)中藥茶液……進入體內后,對腸道內的干硬宿便進行長時間的浸泡,使其軟化、脫落并(*和)排出。(《文匯報》,2004-03-03)
這一組語料是證明“和”的平等并列性的范例,因為它不宜用在具有承遞關系的兩組動詞之間,而“并”恰好合適。這是因為“發布”與“執行”、“軟化”“脫落”與“排出”,是一個整體事件中不同階段的子事件,后者是前者的延伸發展。值得深思的是,它們居然沒有像例(11)那樣發生主觀視角壓制。也就是說,這里前后承遞的一對動作被剝除了當作平等并列關系看待的可能,同時,也沒有使它獲得使用“和”來表達事態的機會。這無疑是主觀性視角無法發揮作用的又一種情況。
六、主觀認識和主觀情感對連詞視角的牽制
那么,為什么例(14)、例(15)中的兩對具有潛在承遞關系的行為,不能根據表達者的需要而表述為平等并列的關系?換句話說,為什么它們就最好用“并”,而不能被主觀性視角調整為用“和”?為了回答這一問題,我們對“發布→執行”“軟化→脫落→排出”與“維護→發展”“觀察→選拔”進行了比較,并沒有在客觀語義層面發現具有實際意義的辨析角度。隨著語料觀察的深入,本文認為,這些句子之所以只能表示承接遞進而不宜表示平等并列,似乎仍然是主觀性的因素在發揮作用。根據Finegan的論述,語言的主觀性主要表現在三個方面:說話人的認識、說話人的情感和說話人的視角,它們互相聯系,經常交織在一起[20](P1-15)。沈家煊對此予以了引述,并在對“把”字句的研究中指出,認識、情感和視角這幾個主觀性因素之間有著極大的融合和牽連[21](P387-399)。根據我們的觀察,這里的問題亦正是主觀性情感和主觀性認識影響到了主觀性視角,才使后者作出了帶有固定傾向的選擇。
首先,我們對主觀性認識所產生的影響進行分析。所謂“主觀性認識”,指的是說話人對客觀事況作出的判斷和評價。本文認為,例(14)、例(15)最好用承遞關系的“并”,正是受到了這一因素的影響。言者的主觀認識會在掌握了句子的意涵與情境之后認為,《管理細則》的“發布”和“執行”是確鑿的前出后繼的關系,因為法令一旦頒布就會隨之生效;同樣的道理,飲用潤腸藥茶使宿便“軟化脫落”的目標及實效,就是使其能夠“排出”,它們在事態上的相接性和增拓性特別鮮明。因此,主觀認識會對“發布→執行”“軟化→脫落→排出”這種內在的承接遞進關系施以專有的肯定,使得主觀視角也不得不將承遞態作為第一預期。例(8)、例(9)則與之相反,“維護”安定團結的局面和“發展”這種局面未必就一定是承前啟后的一套連續舉措,“維護之后再在其基礎上發展”在認識上不是唯一選項,“一邊維護一邊發展”等也是可能出現的情況;同理,“觀察”球員與“選拔”球員亦可被設想為彼此獨立的兩件事。這時,主觀認識會把兩個動作間潛在的承遞關系判定為“非必然激活”,所以就有機會選用兩種視角來予以闡述。值得一提的是,在例(14)、例(15)中,動詞并列式都出現在句尾。眾所周知,句尾是傳達新信息的重心區域,因此,主觀認識往往傾向于判定這里會有一個“后續發展”或“進一步的行動”,于是“并”的使用就更加確然。
其次,我們再對主觀性情感所產生的影響進行分析。所謂“主觀性情感”,就是所謂的“移情”現象,包括同情、鐘情、厭惡等多種類型。我們發現,移情也可以左右主觀視角的選取。例如:
(16)當晚,近1700名情緒激動的泰勞放火燒毀房子與車子,使用強力彈弓攻擊路人,挾持并(*和)打傷了管理員。(《人民日報·海外版》,2005-10-20)
(17)這里的人們,都希望并(*和)相信他會創造奇跡——而我眼前的他,其實已經讓我無比驚奇!(《人民日報》,2003-11-29)
例(16)在報道激進分子們的暴行時,滲入了陳述者的主觀性情感,并使用了具有梯度的、強調傾向的承接遞進句式,因為只有承遞的視角才能體現出作者對事態不斷升級的控訴和對種種不法之舉的不滿;如果采用平等并列的視角,則無論在表義的跨度上還是在語氣的強度上,都無法與此處的基調相協調。在例(17)中,從希望“他”會創造奇跡到相信“他”能夠做到,此處著力表現的是人們熱情期望、積極鼓勵的心態,飽含著友好的、信任的主觀感情,在它的調節之下,句子的視角也必然會采用遞進承接的關系,否則在表達上就會顯得十分別扭。因此,這兩句的主觀視角都不是隨意的,它不能以主觀認識來解釋,只有主觀情感才更具說服力。可以說,由于受到主觀性的影響,例(14)—例(17)中的“v‘和’v”用法均難以成立。這類句子在過去也曾被多次提及,只不過是用來作為“和”與動詞不宜相連的證據;實際上,它們之所以不能成立的原因,極可能是來源于上述的語義、認知等因素,而與詞性無關。
總之,在兩個動詞之間究竟應選取怎樣的連詞不是非此即彼的,而是體現為一個過渡性的連續統,既存在著典型的強制性的兩極,也存在著允許左右搖擺的中間狀態。這個連續統的其中一端只適合于用“并”,而另一端只適合于用“和”,它們的中間是既能用“和”也能用“并”的區域。主觀性視角在這里起著決定性作用,同時,它還會受到主觀性情感和主觀性認識的制約。
兩個動作如果有潛在的承接遞進關系,那么一定是第二個動作比較凸顯,這樣的等級差異正是最能吸引主觀情感和主觀認識產生的地方,同時,也為它們發揮作用提供了良好的土壤。一旦情感和認識肯定了承接遞進關系的視角,則句子所表達的均為“非但v1更有v2”之義,其中,v2被格外強調,甚至在有些句子中,v2才是說話者想要表達的中心所在。而在例(8)—例(11)中,兩個動詞所代表的動作并沒有驅使主觀認識和主觀情感肯定并突出其潛在承遞關系。也就是說,主觀性的認識、情感對視角的選取不置可否,采取了放任態度,這就得以讓主觀視角可以進行自由的發揮了。我們認為,主觀性因素處于如此關鍵的地位也是有其原因的,正是由于并列結構(包括“和”字結構、“并”字結構)是一句話中的加強語氣之所在、意義重點之所在、關注焦點之所在,所以說話者才會賦予它更多的個體認知操作,從而使主觀性因素占據主導[22](P122-131)。
綜上所述,本文首先通過對相關語料的考察與統計,分析了“和”與“并”在連接動詞時的身份和地位,探究了它們使用頻率差異的主要原因。其次,本文闡述了“和”的平等并列性,解釋了它借助主觀性視角與“并”在表現效果上所產生的不同。再次,本文探討了“和”與“并”在連接動詞時相互替換的可行性,并從事理、認識和情感對視角的影響出發,闡明了其間的規則與限制。需要指出的是,由本文的研究還可延伸出一些值得深入探討的課題,如“和”與“并”連接動詞詞組的情況、“和”“并”“并且”“而且”等標記語在連接謂詞性成分時的區別等,這些問題都是我們接下來所要努力解決的。
參考文獻:
[1]問真.談“和”的幾種用法[J].廈門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1961,(2).
[2]鄧云華.漢語聯合短語的類型和共性研究[D].長沙:湖南師范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04.
[3]李占炳.并列標志的類型學考察[D].南昌:南昌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0.
[4]Haspelmath,M.,Dryer,M.S.,Gil,D & Comrie,B.The World Atlas of Language Structures[M].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5.
[5]李占炳.并列結構的類型學研究[D].上海:上海外國語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14.
[6]朱軍,戴春蕾.基于語料庫的有標并列短語語體適應性考察[J].學術探索,2012,(5).
[7]劉賢俊.現代漢語連詞聯系項的多能性[J].世界漢語教學,2005,(4).
[8]胡裕樹.現代漢語(增訂本)[M].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1981.
[9]顧靜如.聯合詞組的組合與照應[J].武漢師范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81,(2).
[10]吳靜,石毓智.英漢并列結構的語法共性與個性[J].外語學刊,2005,(3).
[11]吳云芳.“和”“與”“并”“而”連接謂詞性成分時的區別[J].語文研究,2005,(1).
[12]馬芬.現代漢語虛詞“和”與英語對應詞的對比研究[D].長沙:中南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08.
[13]劉丹青.并列結構的句法限制及其初步解釋[A].中國語文雜志社.語法研究和探索(十四)[C].北京:商務印書館,2008.
[14]彭小川,趙敏.連詞“并”用法考察[J].暨南學報(人文科學與社會科學版),2004,(1).
[15]吳宇宏.虛詞“并”用法考察[J].現代語文(語言研究版),2017,(4).
[16]呂叔湘.現代漢語八百詞(增訂本)[M].北京:商務印書館,1999.
[17]劉月華,潘文娛,故韡.實用現代漢語語法(增訂本)[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1.
[18]侯學超.現代漢語虛詞詞典[Z].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
[19]王寅.認知語言學[M].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 2007.
[20]Finegan,E.Subjectivity and Subjectivisation:An Introduction[A].Stein,D & Wright,S.(eds.).Subjectivity and Subjectivisation[C].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5.
[21]沈家煊.如何處置“處置式”?——論把字句的主觀性[J].中國語文,2002,(5).
[22]孫本成.述語位“v+和+v”式并列短語研究[D].長春: 吉林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20.
A Contrast between the Situation of the Coordinate Mark “He(和)” and “Bing(并)”
When Connecting Verb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Applicability and Expressiveness
Sun Bencheng
(College of Humanities, Jilin Normal University, Siping 136000, China)
Abstract:Corpus data and theoretical analysis show that the conjunction “he(和)” should be regarded as a cross category coordinate marker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typology. On the contrary, the typical position of “bing(并)” when connecting verb is not secure. At the same time, “he(和)” ressive “bing(并)” are guided by the subjective perspective, and this perspective which will be chosen on demand will also be restricted by the realistic logical judgment, subjective cognition and subjective emotion.
Key words:the coordinate mark “he(和)”;the coordinate mark “bing(并)”;connecting verb;applicability;expressivenes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