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話語標記化的句法—語用界面研究

楊國萍

摘? 要：話語標記語“但是”是漢語表達中常見的話語成分。歷時語料數(shù)據(jù)分析顯示，連詞“但是”的話語標記屬性的強化和功能泛化過程，離不開它在句法結(jié)構(gòu)中搭配模式的變化、話語表達中語用功能的衍生。“但是”在白話文中的高頻使用，直接導致其邏輯真值語義逐漸弱化和句法轄域的不斷拓展，以及隨之而來的自身對前后命題焦點管制能力的弱化。“但是”的話語標記化過程，充分體現(xiàn)出連詞在語言主觀性的作用下，逐漸從行域的邏輯銜接功能拓展到言域的情感態(tài)度表達功能，原句法層面的語義聚焦也在隱喻作用下逐漸跨域遷移為語用聚焦。

關(guān)鍵詞：“但是”;話語標記語;語用焦點;句法—語用界面

現(xiàn)代漢語的典型特征之一就是話語成分大量出現(xiàn)。明清時期，隨著章回小說的廣泛傳播，漢語白話文因其口語性強、便于理解而得到極大的發(fā)展。作為篇章連接的重要成分，連詞往往在自然口語使用中發(fā)生語義弱化，不再表達真值語義關(guān)系，而被用作組織言談的話語標記成分[1]。作為典型的由連詞演變而來的話語成分，話語標記語“但是”一直是學界研究的熱點。現(xiàn)有研究表明，“但是”的語用功能已經(jīng)遠超它作為轉(zhuǎn)折連詞在語法層面上建構(gòu)前后文對立或轉(zhuǎn)折關(guān)系的句法功能，而是常用來在話語組織和言語行為等語篇宏觀層面上標識語篇內(nèi)部關(guān)系，或引入新話題或在話語交際中用來搶過話輪[2]（P136）。盡管現(xiàn)有研究對于話語標記語“但是”的共時語用功能論述頗多，但對其話語標記功能的衍生及其在語篇中的功能拓展闡述不清，對于句法界面中的轉(zhuǎn)折連詞“但是”與語用界面中的話語標記語“但是”之間的內(nèi)在語義同源性及其演變過程闡釋不足。有鑒于此，本文依托漢語歷時語料，以“但是”在語言表達中的信息焦點遷移為切口，梳理話語標記語“但是”的演變路徑，剖析“但是”語言功能在句法—語用界面拓展泛化的內(nèi)在同源性，借以窺測話語標記語演變時的句法—語用界面互動特征。

一、“但是”話語標記用法的衍生

總的來看，話語成分的衍生與其語義虛化相伴相生。語法標記使用頻率高低與其語法化程度成正比，即使用頻率越高，語法化程度越高，而語法化程度的增加又會引起語法標記形式的弱化[3]（P38-39）。連詞“但是”在話語表達中的高頻使用，導致它在形式上逐漸突破語法層面上原有的句法限制，句法位置漸趨靈活，衍生出標識語言片段之間、語言片段與交際雙方共享知識或背景知識在語義上隱性或顯性的轉(zhuǎn)承關(guān)系的超句子用法（macrosyntactic conjunctions）[4]（P351），最終為它在話語層面上進一步虛化并分化出話語標記用法奠定基礎(chǔ)。

連詞“但是”的話語標記用法最早萌芽于明清時期的白話小說，它所銜接的前后小句間邏輯真值語義逐漸淡化，原句法層面的語義轉(zhuǎn)折功能逐漸弱化，而語用層面的語氣轉(zhuǎn)折功能逐漸增強。例如：

（1）賈珍尤氏二人遞了茶，因笑道：“老太太原是個老祖宗，我父親又是侄兒，這樣年紀，這個日子，原不敢請他老人家來;但是這時候，天氣又涼爽，滿園的菊花盛開，請老祖宗過來散散悶，看看眾兒孫熱熱鬧鬧的，是這個意思。誰知老祖宗又不賞臉。”（清代曹雪芹《紅樓夢》第十一回）

（2）我從晌午起，鬧到這時候兒了，這如今便再有這等的五六十里地，我還趕得來，就再有那等的三二十和尚，我也送的了，但是我從吃早飯后到此時，水米沒沾唇，我可餓不起了。（清代文康《兒女英雄傳》第九回）

（3）果蒙大爺如此用心救我，老天嘎，天下有這樣神明的官府，仁厚的有司。但是我湛國瑛，怎生報答。（舊題墨憨齋新編《醒名花》第四回）

（4）護院道：“我今天就打個電報去。但是令親那里，你也應(yīng)該復他一電，把底子搜一搜清，到底是怎么一件事。”（清代李寶嘉《官場現(xiàn)形記》第四回）

“但是”作為連詞表示語義轉(zhuǎn)折關(guān)系時，通常總是先提出一個肯定的事實，然后用“但是”引出在意義上跟前面事實不同的另一事實[5]（P141），表示兩件事情盡管都是真實的，但似乎不相容，前者是客，為后者作鋪墊，后者為主，是句子重心所在[6]（P111）。“但是”在表達轉(zhuǎn)折語義時，往往可依據(jù)其前后銜接成分的差異，在邏輯上抽象為簡單的“（雖然）A’，但是B’”用法，或更為復雜的“（雖然）A（X/Y）;但是B（X’/Y’）”用法。在這兩種用法中，前者在句法層面上強調(diào)“但是”前后信息A和B之間概念語義的相對性或互否性，是日常交際中常見的語言表達，本文不再贅述。

不同于簡單模式中A與B的簡單命題，在“（雖然）A（X/Y）;但是B（X’/Y’）”復雜模式中，A與B則由相對簡單命題逐漸演變?yōu)閺碗s命題小句。譬如，例（1）、例（2）中的“但是”銜接A、B兩個相鄰獨立命題小句，在邏輯上可抽象為“（雖然）A（X/Y）;但是B（X’/Y’）”模式。例（1）中，A內(nèi)部借用（X/Y）概述“不敢請”的理由：“（因為）老太太原是個老祖宗，我父親又是侄兒，（所以）這樣年紀，這個日子，原不敢請他老人家來”，而B則用（X’/Y’）陳述“請”的道理：“（因為）這時候，天氣又涼爽，滿園的菊花盛開，（所以）請老祖宗過來散散悶，看看眾兒孫熱熱鬧鬧的，是這個意思”。前后兩句理據(jù)上的對立構(gòu)成語義轉(zhuǎn)折，但后句B卻并不對前句A構(gòu)成直接否定。因此，連詞“但是”不僅沒有直接影響兩小句內(nèi)部命題（X/Y）或（X’/Y’）成分間的關(guān)系，反而漸有開啟新話題的作用。同樣，例（2）“但是”引導的前后小句中，前句強調(diào)自己有能力送，而后者卻又轉(zhuǎn)換話題提及自身饑腸轆轆，難以為繼。

隨著轉(zhuǎn)折連詞“但是”前后銜接成分由簡單命題轉(zhuǎn)向復雜小句，它在句法層面的轄域雖然逐漸拓展，但它對句子成分的管轄能力卻相應(yīng)逐漸弱化，這就為其轉(zhuǎn)折能力弱化埋下了伏筆。同時，“但是”句法層面邏輯真值語義的直接轉(zhuǎn)折向話語層面的間接轉(zhuǎn)折的轉(zhuǎn)變，反過來又推動其自身概念語義信息的弱化，使其原有凸顯的語義轉(zhuǎn)折成為依賴語用推理才能解讀的語用轉(zhuǎn)折。譬如，例（3）、例（4）中，“但是”前后小句命題間并不構(gòu)成傳統(tǒng)意義上“條件”“相對”“互否”“選擇”以及“轉(zhuǎn)折”等語法焦點功能，甚至也不構(gòu)成推理意義上的轉(zhuǎn)折，而只是在形式上構(gòu)成話題的轉(zhuǎn)換，空保留與前文形式上的對比。這兩個例句中的“但是”作為言語行為上切換話題的引子，在句法搭配上由“A（X/Y）;但是B（X’/Y’）”轉(zhuǎn)變?yōu)椤癆（X/Y）;但是B（X’），Y’”。此時，“但是”后面多接名詞性話題，如例（3）中的“我湛國瑛”、例（4）中的“令親那里”，從而喪失了傳統(tǒng)轉(zhuǎn)折連詞連接小句的功能。

隨著語言使用頻率的增加，轉(zhuǎn)折連詞“但是”語法焦點的持續(xù)弱化對句法結(jié)構(gòu)的另一個重要影響，就是“但是”與小句話題B（X’）的結(jié)構(gòu)分離“A（X/Y）;但是，B（X’），Y’”，從而為它進一步脫離小句內(nèi)部構(gòu)成成分、成為獨立話語插入成分提供可能。這時，“但是”后多可加語氣詞“呢”表示停頓，用以表示說話人正在思考，并銜接上下文，保持話語流暢。例如：

（5）若聽那個女孩兒的那番仗義，這個女孩兒的這番識體，都叫人可感可疼。至于親家的怯不怯，合那貧富高低，倒不關(guān)緊要。但是（呢）①，我原想給孩子娶一房十全的媳婦，如今聽起來，這張姑娘的女孩兒，身分性情自然無可說了，我只愁他到底是個鄉(xiāng)間的孩子，萬一長的丑巴怪似的，可怎么配我這個好孩子呢！（清代文康《兒女英雄傳》第十二回）

（6）這天，尹子崇就是為這件事上院求見撫臺的;但是（呢），引外國人到內(nèi)地開礦，事關(guān)國體，責任重大，尹子崇在撫臺面前吱吱唔唔，始終未敢明說。（清代李寶嘉《官場現(xiàn)形記》第五十二回）

（7）這事我已明白，自然是捕快做的圈套，你們掌柜的自然應(yīng)該替他收尸去的。但是（呢），他一個老實人，為什么人要這么害他呢，你掌柜的就沒有打聽打聽嗎？（清代劉鶚《老殘游記》第六回）

例（5）—例（7）中，轉(zhuǎn)折連詞“但是”進一步偏離經(jīng)典語法使用模式，與小句話題分離，語法功能焦點進一步弱化。除例（5）可勉強推理出A、B小句女孩兒“完美”與“不完美”間的直接轉(zhuǎn)折外，例（6）、例（7）A、B兩句幾無任何直接轉(zhuǎn)折的痕跡，因此，在句法上可省略而不影響小句命題意義表達和全句真值語義判斷。同時，句法結(jié)構(gòu)反映出語言信息焦點狀態(tài)的呈現(xiàn)方式。例（6）中，“但是”并沒有直接引出“尹子崇求見撫臺”的結(jié)果，反而是引出并凸顯“外國人開礦”的新話題，從而淡化求見撫臺的結(jié)果。同樣，例（7）中A、B兩句間接語義轉(zhuǎn)折功能進一步弱化，“但是”語法功能焦點相應(yīng)地也更加模糊。此處使用“但是”的根本原因是在于，A句討論的捕快陷害老實人是已知信息，說話人期望借此把談話轉(zhuǎn)向或激活A(yù)句背后的話題。

“但是”激活新話題的特質(zhì)初步呈現(xiàn)出其話語組織功能的雛形。可以說，相關(guān)功能的進一步衍生得益于“但是”語法焦點逐步模糊，轉(zhuǎn)折功能逐步弱化，直至它有名無實。“但是”話語標記語的演變路徑，整體呈現(xiàn)出語義焦點弱化與語法焦點淡化相輔相成，以及語言內(nèi)部命題信息焦點變化和表層句法結(jié)構(gòu)調(diào)整齊頭并進的特點。“但是”在言語表達中的語義焦點弱化和語法焦點淡化激活了命題中不同的信息焦點，引發(fā)原有句法結(jié)構(gòu)的自然調(diào)整，同時，句法結(jié)構(gòu)的調(diào)整反過來又凸顯了命題信息焦點的變化。

二、“但是”話語標記的屬性強化與

功能泛化

近現(xiàn)代以來，隨著小說、唱本等通俗文學樣式的廣泛傳播和“新文化運動”之后白話文的日趨流行，漢語的口語表達性愈加普及。跨語言研究表明，語言使用頻率與語言演變密切相關(guān)。據(jù)《現(xiàn)代漢語常用詞表（草案）》統(tǒng)計，“但是”位列漢語常用詞表第151位，居轉(zhuǎn)折連詞首位[7]（P3）。“但是”在語言表達中的高頻使用，逐漸促使其原有概念意義逐漸衰減，篇章功能逐步增強。在句子命題意義上，它從真值語義關(guān)系表達轉(zhuǎn)向非真值語義關(guān)系表達;在句法轄域上，則逐漸脫離原有的固定表達[雖然……但是……]，而僅保留句法形式上的逆接。上述句法與命題功能的改變，促使轉(zhuǎn)折連詞“但是”在話語表達中完成語言焦點信息在不同界面的遷移，以及自身話語功能的泛化，最終導致它轉(zhuǎn)變?yōu)榉?wù)于話語交流的話語標記語。例如：

（8）真卿道：“原是你的銀子我不配說給你不給你，但是你要怎么多銀子干甚么呢。”錦娘道：“你若給我不必問我要來干什么，到后來你是自然知道的……”（無歆羨齋主人《宜春苑》）

（9）文天祥道：“我若肯投降，也不等今日了。我豈不知腰金帶紫的快活！但是我坐視國亡，不能挽救，死有余辜。怎敢還望腰金帶紫！”（清代吳趼人《痛史》第十八回）

（10）伊凡想到此地，心中好不慚愧，簡直不把自己當作人看待了，卻待要開口，又一個字都說不出，真是無可奈何，忽然又想起事不宜遲，報死信的不久就要到了，但是他又想，難道這幾十分鐘的空快活都不許他老人家享受嗎？（俄國泰來夏甫《決斗》）

（11）現(xiàn)在大家可以明白科學家是個甚么樣的人物了，但是這科學家如何養(yǎng)成的？（任鴻雋《何為科學家？》）

（12）有人問時我便撒個謊說是我中著了圍姓彩票，人家還要向我道喜呢，誰還疑心我謀財害命么，但是今日這事怎么辦呢。（日本菊池幽芳《電術(shù)奇談》）

相較于早期“但是”話語標記用法的萌芽，近代以來，“但是”出現(xiàn)在非語義轉(zhuǎn)折小句中，用于引入、激活新話題或者找回舊話題的用法越來越多。例（8）—例（11）中，“但是”的語法焦點并未在句法層面上構(gòu)成前后小句的轉(zhuǎn)折，而只是在話語層面上引出新話題，借以形成和舊話題的切換。譬如，例（8）中引出要銀子的目的，例（9）中表明心志，例（10）中轉(zhuǎn)換至惻隱之心，例（11）則凸顯科學家培養(yǎng)這一新話題。例（12）盡管也是在話語層面上切換話題，卻是在找回原話題，說話人對于“彩票”的陳述已經(jīng)偏離當前討論的對話，因此，借用連詞“但是”將上文中討論的話題切換回當前的情境。

“但是”話語標記功能的衍生，也造成了句法搭配成分的改變。現(xiàn)有語料表明，“但是”在話語層面上切換話題時所銜接的小句，在高頻使用中逐漸被簡化為名詞性成分，用以強調(diào)并設(shè)立話題，引發(fā)言者思考。例如：

（13）人到害病時候，還不能做文章，蠶到害病的時候，也就不能夠吐絲了;就是勉強吐出絲來，那絲也自然是不好。但是人害了病，也可以請個先生看看，買些藥吃，蠶到害病的時節(jié)，卻沒有個蠶醫(yī)生，也沒有蠶藥，這便怎生是好呢？（《安徽俗話報》，1904年第1期）

（14）照上一章所說的中國各種滅亡的現(xiàn)象，我中國是一個已經(jīng)亡了的國，列位是知道的了。但是堂堂一個中華大國，怎么就弄得這步田地呢？（《安徽俗話報》，1904年第17期）

（15）現(xiàn)在何嘗提起男子尚且如此，何況女子問題，自然更沒有人來過問。但是女子問題，終竟是件重大事情，須得切實研究。（俄國泰來夏甫《決斗》）

（16）誰知木蘭的父親，聽了木蘭的話，很是喜歡。就對木蘭說道：你有這般大志，真不愧黃帝的子孫了（黃帝是我們開辟中國的祖宗）。但是還有一件，你還得去問了你的母親，你母親若悅意，你方才可以去得。（《安徽俗話報》，1904年第1期）

（17）現(xiàn)在誠撫臺，想把全省的學堂，都興辦起來;替安徽培養(yǎng)些人材。但是這事，沒有個頭腦，無從辦起……（《安徽俗話報》，1904年第1期）

（18）成章去了無多日，樊夫人才帶了老仆丫鬟到此方，聞?wù)f胞兄先遠去，心中著實受驚惶，叫車要到胞兄所，又恐沙州路太長，進又不能退不可，只得在陜西城里度時光。但是那，樊公作吏清如水，那有閑錢入宦囊，樊夫人只得典釵兼質(zhì)餌，托人賃了幾間房，城中各物都昂貴，不久搬移下遠鄉(xiāng)，仆婦丫鬟都散了，只剩了，兩名婢仆在身旁。（《安徽俗話報》，1905年第20期）

（19）一霎時，許多兵士齊開飯，杯箸之聲甚了然，趙家人知道并無相害意，一齊喜色上眉尖。但是那，強人心意難猜測，一眾人，喜生憂來心似煎……（《安徽俗話報》，1905年第21、22期）

（20）美的女人的魂這樣的么？你年紀還青，所以還想做各樣的事罷。但是（那），戰(zhàn)爭的犧牲者的心，你可知道？如果不知道，說給你聽罷。（日本武者小路實篤《一個青年的夢》）

（21）發(fā)生這兩件大事的時候，鎮(zhèn)長居然在千里之外一點消息也不知道。可把駐軍最高首長杜林急懵了。這等于熱鬧鎮(zhèn)這邊天塌了一角，他怎么支撐得了哇，必須立即向上級匯報。但是（那），不知是大風刮的還是什么人搗的鬼，電話線路不通了。（劉兆林《雪國熱鬧鎮(zhèn)》）

例（13）—例（21）基本勾勒了“但是”在語用層面向話語標記語演變時，其后所銜接成分逐漸縮減的過程，亦即由完整小句（例3）漸變成名詞性短語（例14—15）、指示代詞（例16—19），直至完全省略（例20—21）。“但是”后接焦點成分的變化，造成了概念核心語義由動作陳述轉(zhuǎn)向事實描述，從而實現(xiàn)了它在話語表達中標記話題信息的功能。焦點信息指代化（例16、例17）和代詞化（例18、例19）則為相關(guān)成分進一步模糊化奠定了基礎(chǔ)。指代詞“那”在口語表達中弱化，往往輕讀，有時會被“呢”“啊”“呀”等其他語氣詞替代，直至在語音上完全被忽略，結(jié)構(gòu)上完全被省略，如例（20）、例（21）中的“那”。

“但是”高頻使用中產(chǎn)生的句法結(jié)構(gòu)嬗變，拓展了連詞的轄域空間，使之擺脫了傳統(tǒng)語法詞修飾句子或短語結(jié)構(gòu)的束縛，從單純語言結(jié)構(gòu)內(nèi)部成分躍升至話語語用功能表達層面，成為語用功能詞。除去信息聚焦賦予“但是”的話語組織功能之外，它在言語互動中起到的話輪銜接作用也較為凸顯。例如：

（22）（A）我想殿下，他想誰，誰就能到手，大家閨秀不知道有幾多，撿喜歡的討一個得了，為什么單單要來我這里呢……我總覺得有些害怕！他戀著我！難到就是這愛情的一點力量，教他來我這里嗎？倘若真是這樣，我也學世上那些貴婦人可以好好兒報復我那不知丑美的瞎子丈夫了，（B）但是，但是呀！殿下的心腸若要像那蜜蜂一樣，一時高興，玩弄可憐的花草，那嗎如何是好呢……（英國奧斯卡·王爾德《弗羅連斯》）

（23）醫(yī)：你當我怕死么？要怕死，就不該做醫(yī)生，從前哈佛那黃熱病流行的時候，我所冒的險，還比現(xiàn)在利害的多咧。

婦：但是，先生，你年紀還輕，年輕人的性命是很有值價的。請你自己把性命看重些，依了他罷。（美國珀西瓦爾·懷爾德《天明》）

（24）娜拉：不，不，不，——我不進去。我還要上樓去，我不愿意這么早就歇了。

郝爾茂：但是，我的最親愛的娜拉，……

娜拉：親愛的滔佛，我求你，我哀求你，——再跳一點鐘。（挪威易卜生《玩偶之家》）

（25）“鋪子已然全關(guān)了門。”李福說。

“但是，”王老爺思索了半天才說。“但是，無論如何，我們得離開這日租界;等會兒，大兵到了，想走也走不開了！”（老舍《討論》）

從例（22）—例（25）可以看出，“但是”在言語互動中主要是用于強行打斷對方話語，爭奪“話輪”控制權(quán)。例（22）雖然是整段獨白，但因其所述內(nèi)心的糾結(jié)，宛若兩個知己在傾訴。上述例句顯示，“但是”在話輪轉(zhuǎn)接中多位于句首，大都是借用“但是”來凸顯焦點信息的功能，以打斷上一話輪，爭取說話的機會。通常情況下，“但是”后接新焦點信息都會引起聽者的注意。不過，有時說話人只是為了引起注意而并未提供實質(zhì)性的焦點信息，因此，往往會帶有停頓，甚至將其他語氣嘆詞插入其中，如例（22）中的“呀”。

總之，上述語料清晰表明，“但是”在話語組織和言語互動中的作用是一脈相承的，都是它聚焦信息的產(chǎn)物。如果“但是”聚焦的信息為新信息，則可以在話語組織層面引起聽話人的注意，或者奪回言語交際中的話輪;如果聚焦的信息為舊信息，則可以在話語組織層面上拉回聽話人對原討論話題的注意，并在言語互動中延續(xù)話輪。

三、“但是”焦點功能的界面遷移

連詞“但是”的話語標記化歷程盡管起步相對較晚，但它在語言高頻使用中卻發(fā)展迅速。話語標記語“但是”從語法詞到語用功能詞的演變，在語義上經(jīng)歷了“真值語義>非真值語義”的弱化，在句法功能上從銜接小句轉(zhuǎn)變到連接語段，在轄域上則由句子結(jié)構(gòu)轉(zhuǎn)變到話語層面，從單純表達銜接關(guān)系拓展到言者情感態(tài)度表達，這充分展現(xiàn)出其焦點標記功能由語法轉(zhuǎn)向語用的過程。

實際上，自然語言處理大多是在概念系統(tǒng)中，圍繞命題內(nèi)容（content）、認識情態(tài)（epistemic modality）、言語行為（speech acts）三個層次來展開的[8]（P56-73），亦即行域、知域、言域[9]。幾乎每類復句都能跨三個域，因為詞語的知域義和言域義，能夠借助隱喻自行實現(xiàn)域內(nèi)意義的引申和延展，代表說話人的推斷或言域行為。連詞“但是”銜接的前后小句邏輯，在知域和言域上分別指代“雖說p，但是不說p”和“雖說p，但是我說q”。二者的本質(zhì)差別在于，前者重在幫助聽話人識別前后小句在語義上的轉(zhuǎn)折關(guān)系，后者則重在識別說話人的交際意圖。連詞“但是”在言域上的語用功能凸顯了話語焦點信息，隱形傳遞說話人的交際意圖，從而在言語組織中設(shè)立話題或找回話題，在實質(zhì)上起到了話語標記語的作用。

話語標記語“但是”話語層面上語用功能的衍生，并不妨礙它作為語法標記繼續(xù)在句法層面上銜接相鄰小句。“但是”在現(xiàn)代漢語中的廣泛應(yīng)用，也表明其語法功能和語用功能可以并行發(fā)展，并在不同語言界面中分別起到語法功能強化或語用功能增強等作用。因此，“但是”話語標記的功能衍生，是特定語境下語言主觀性增強，導致語言表達由“知域”拓展到“言域”，轉(zhuǎn)折核心焦點由“語義轉(zhuǎn)折”轉(zhuǎn)向“語氣轉(zhuǎn)折”，并最終促使它所蘊涵的語言焦點信息由語法轉(zhuǎn)向語用。

連詞“但是”話語標記功能的衍生，實際上是“轉(zhuǎn)折”語義核借助大腦認知中的隱喻機制，逐步從語義命題映射到語氣情態(tài)的結(jié)果。語氣標識說話人對某一行為或事情的看法和態(tài)度，而連詞“但是”焦點化信息的對比屬性，必然會導致說話人將相關(guān)信息與語境中或交際雙方心中的某個對象類比[10]（P94），進而導致說話人在語音上加以重讀。在高頻使用中，“但是”吸收內(nèi)化“焦點對比”的語義核，并將之泛化至話語表達層面，從而隱形傳遞說話人的情感態(tài)度，因此，并不是每個具有轉(zhuǎn)折句句法形式的前后兩個分句之間在邏輯上都具有真值語義的轉(zhuǎn)折關(guān)系。

在“但是”話語功能衍生過程中，語法功能與語用功能的共存現(xiàn)象，充分說明話語標記語演變所涉的行域向言域拓展和語義轉(zhuǎn)折向語氣轉(zhuǎn)折滲透這兩個過程，是相輔相成、并行不悖的。連詞行域轉(zhuǎn)折是在語法上標識前后小句語義關(guān)系，言域轉(zhuǎn)折則對應(yīng)語氣轉(zhuǎn)折[11]。一般說來，屬于言域的復句，關(guān)聯(lián)詞后面往往可以加“說”字，有時還必須加“說”字[9]。話語標記語“但是”在口語表達中也可加“說”或“呢”等字的特征，也恰恰說明它已經(jīng)從行域跨入言域，能夠起到執(zhí)行言語行為、連貫話語結(jié)構(gòu)的功用。

總之，連詞“但是”話語標記用法的演化成形，源自其邏輯真值語義在語言高頻使用中的逐步弱化，其言語功能逐漸由句法界面泛化進入語用界面。話語標記語“但是”在句法—語用界面的演變，伴隨著其句法結(jié)構(gòu)突破[雖然……但是……]轄域拓展而逐漸失去了對前后命題焦點的管制能力。在語言歷時演變中，“但是”的話語標記屬性在語言主觀性的作用，逐漸由凸顯句法層面焦點信息轉(zhuǎn)移為凸顯語用層面焦點信息，從而為它后續(xù)的語用功能的豐富奠定了基礎(ch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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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n Discourse Marker “Danshi（但是）”：A Syntax-pragmatics Interface Study

Yang Guoping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 Jiangsu University of Technology， Changzhou 213164， China）

Abstract：Discourse marker “danshi（但是）” is a common discourse constituent in Chinese. It is revealed in the diachronic corpus data that the intensification of the attributes of the connective “danshi（但是）” as a discourse marker as well as the enrichment of its pragmatic functions attribute a lot to the changes of syntactic model and the derivation of its pragmatic function. The high-frequency of “danshi（但是）” in vernacular chinese results in the gradual weakening of its truth value， and the broadening of the syntactic scope of “danshi（但是）”， and the weakening of the power to govern the semantic focus of the propositions before or after “danshi（但是）”. Under the influence of language subjectivity， the function of “danshi（但是）” has gradually been expanded from the logic cohesion in the behavior domain to the expression of modality in the domain of speech act， and meanwhile， the contrast of focus has also gradually been shifted from the syntactic level to the pragmatic level with the help of metaphorization.

Key words：“danshi（但是）”;discourse marker;pragmatic focus;syntax-pragmatic interfac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