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誠龍
胡適說,好人要入壞政府。胡博士意思是,好人入了壞政府,可以把壞政府變好,但我們常見景是,壞政府把好人變壞了,紅人進去,黑心出來。這就可以理解,進去了的陶淵明,何以自己要出來。
唐朝沒胡適那口號,唐朝人卻是不論好人與壞人,都一個勁要進政府。唐朝人入政府,好像有三般途徑,一者考,二者靠,三者犒。考,科考也,考而優則仕;靠,投靠也,到處找靠山也;犒,犒勞也,用酒食或財物慰勞領導也。
這里不說科舉正途,也不說犒勞之類斜封官,單說這個靠,唐朝大咖都干過這般事,李白杜甫白居易,王維韓愈孟浩然,都干謁過人。唐朝人干謁與后來人不同,不同處有二,一者,提句子不提箱子,提著的是一首幾首詩去,沒見提著一包幾包禮去;二,明明是去求人,沒見下氣低聲,倒見牛皮哄哄。李白求韓領導,是這么寫的:生不用萬戶侯,但愿一識韓荊州。李白本來要吃牛肉得很,裝著不吃牛肉樣。
與李白大忽悠大話炎炎比,一直覺得杜甫是低調的,其實并不然。“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這是我們耳熟能詳的兩句杜詩,也是杜甫求人跑官而寫的,全詩是:甫昔少年日,早充觀國賓。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賦料揚雄敵,詩看子建親。李邕求識面,王翰愿卜鄰。自謂頗挺出,立登要路津。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讀書破萬卷,我第一;下筆如有神,我第一;致君堯舜上,我第一;再使風俗淳,好人入得壞政府,我能將壞政府改造為好政府。瞧杜甫,大話不輸李白。
李白杜甫,那大咖,都放低身段干謁求人,賤不賤啊。動輒說這賤,這是后來人愛吃酸葡萄。唐朝盛世,人民心理陽光些,并不覺得往衙門擠,是蠻羞恥事,一個朝氣蓬勃的時代,人都精神煥發些,心底光明些。也許,李白杜甫求進政府,姿態不是很直,有點貓著腰,不過,他們進入之后,并不貓腰,不屈膝,更不爬行。李白入了唐玄宗綜合辦,兄弟沒見他舔菊吧,倒見他叫高力士脫靴。
“去年潼關破,妻子隔絕久。今夏草木長,脫身得西走。麻鞋見天子,衣袖露兩肘。 朝廷愍生還,親故傷老丑。涕淚授拾遺,流離主恩厚。柴門雖得去,未忍即開口。”老杜寫的這首《述懷》,述其狀貌似是“貓著腰”的姿態。這里所謂“今夏草木長”,說的就是“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安史之亂,杜甫被叛軍抓了,押解到長安,叛軍未必是要殺他,估計也是看上杜甫大咖身份,對杜甫搞統戰,要他出任偽政府大官小吏。王維被捉后,安祿山便是這么干的,也不知道王維性格懦弱之故,還是身家性命要緊,王維真個入了偽政府,這使王維履歷,涂了一個小黑點小污點。
杜甫被抓,他性子比王維要剛勁些,也不知道使了甚法子,他逃了出來,不往老婆孩子家里趕,也不往深山老林山洞鉆,而是逢路打聽皇帝在哪,直往皇帝身邊載苦(無欣)載奔,“麻鞋見天子,衣袖露兩肘。”瞧瞧杜甫,不單是衣袖露兩肘,鞋子也露五腳丫,倉皇之狀,狼狽之樣,苦逼之姿,落難之態,躍然于“涕淚”之眶。
杜甫這模樣與姿態,以今人眼光來看,腰是貓著的。安史之亂,是皇帝鬧的,鬧得天下百姓朝不保夕,鬧得杜甫一家顛沛流離,杜甫還千里單騎,過五關躲六將,拼死拼命,追隨皇帝,追個什么勁呢,出語一向猛惡的,定然會給杜甫制作一頂“奴才”帽子——現在士人,都是帽子工廠的老板與董事長,有幾條帽子生產線,奴才是一條,蠢貨是一條,士老板想象力有限,往往也就這么兩到三條帽子生產線。
杜甫衣不蔽體,鞋不蔽丫,跑到皇帝身邊,皇帝也很感動的,“襄陽杜甫,爾之才德,朕深知之,今特命為宣義郎行在左拾遺。授職之后,宜勤在職,毋怠。”拾者,揀也;遺者,掉也;拾遺者,揀皇帝掉的東西也。皇上居皇宮,也什么東西可掉呢。皇上掉的東西,可多了,會掉言,會掉策,會掉品,會掉德,會掉職,會掉理,會掉政,會掉國。掉左邊,左邊人給他揀;掉右邊,右邊人給他揀;前者叫左拾遺,后者叫右拾遺。杜甫這回紅心向皇上,皇上也就發紅頭文件給杜甫,把杜甫提拔了(皇上第一價值觀,不是一心一意為人民服務,而是全心全意對皇上忠誠),我們稱杜甫叫杜拾遺,便是這么來的。
“流離主恩厚”,謝主隆恩,從這里來看,杜甫姿態是折腰事權貴的,杜甫彎腰五十度,還是九十度?杜甫是站著的,沒挺胸,也沒彎腰。要說彎腰呢,也是彎腰去“拾遺”皇上所掉之仁義道德,道德文章。這回出了一個房琯事件。房琯是宰相,當得不算好,談不上明相,也當得不算壞,談不上奸臣。安史之亂后,朝廷早無救時宰相了,房琯差強人意,皇上卻要撤了他。撤他,是他提了一個建議,“上皇入蜀,琯建議請諸王分鎮天下。其后賀蘭進明以此讒之肅宗,琯坐是卒廢不用,世多憫之。”還有人說,因為房琯提拔了一個叫董庭蘭者,這家伙愛搞明星來唱戲、文化做搭頭之事,被人參了一本。皇上搞連帶責任,把房琯宰相職務給擼了。
杜甫見皇上“遺”了寬政,便給皇上“拾”起仁心:“(房琯)罪細,不宜免大臣。”房琯提出政策建議,“請諸王分鎮天下”,這提案可以討論,可以不執行,奈何宰相都不能發表政見呢?董某是有點不像樣,還據說搞腐敗,但算不上大貪,連帶責任也不至于要撤宰相職務。這是杜甫看法,也是當時諸多大臣的意見,所謂“世多憫之”;杜甫本是言官,他對此發自己聲音,是本職工作,“竊見房琯,以宰相子,少自樹立,晚為醇儒,有大臣體。”既具大臣體,不能就此免其職,“臣不自度量,嘆其功名未垂,而志氣挫衂,覬望陛下棄細錄大,所以冒死稱述。”
皇帝存心要免房琯職,杜甫你來添甚堵啊,來仗什么義執什么言?亂給皇上討厭者說話,是有前車之鑒的,司馬遷給李陵辯解,卵子都被割掉,杜甫不能不知。杜甫明知諫言有風險,他不避斧鉞而直言之,可見杜甫骨頭是蠻硬的。杜甫替房琯說話,觸怒唐肅宗,發簽要拿杜甫送司法處理,“詔三司推問”,好生猛惡,唐肅宗忘了杜甫那忠心么?給皇上做一百件好事,拂了他一次龍鱗,皇上可不會跟你講情的;欲為圣明除弊事,圣明多弊先除你。肅宗起意要除杜甫,旁邊有正義者為杜甫說話,“宰相張鎬曰:‘甫若抵罪,絕言者路’。”杜甫沒被司法起訴了,職務被降了,“出為華州司功參軍。”
杜甫信而見疑,忠而被謗,他也曾向皇上寫過一個“謝表”,先是“謝罪”,后是“辯解”,繼續夸房琯可以當宰相,“琯宰相子,少自樹立為醇儒,有大臣體,時論房琯才堪公輔,陛下果委而相之。”若說“謝罪”是“貓著腰”的,那么“辯解”可見杜甫是“直著骨”的。
好人壞人入好壞政府,取甚姿態進,不是問題,問題是進入后,是何形態。杜甫貓著腰進政府,直著骨立政府,比那些直著頭進衙門,折著腰事權貴的,要高檔幾階。
316950033827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