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青蝦,在水草上掛了一夜,微微動了動腿。個頭太過碩大,以至于這根水草搖搖晃晃。一波水流涌過,水草顯得更加細弱,它終于從水草上滑落下來,伸伸懶腰。
聽到竹筏滑動的聲音。
老昌站在竹筏的一端,額上刻著幾道深深的紋路,頭頂?shù)念^發(fā)已經(jīng)稀疏。他手握一只竹篙,一篙又一篙,動作順滑而流暢,塘面細密的水波隨著竹篙張開又閉合。塘里的蝦子們都很雀躍,因為老昌來了就意味著美食來了。
老昌媳婦半白的頭發(fā)垂掛下,鼻尖上冒著細細的汗珠。她拿著料勺,將蝦料劃出一個又一個小圓弧,蝦料落入塘水中,像下過一場小小的陣雨。蝦子們在這小小的儀式中大快朵頤。
開始老昌是運蝦料,后來承包蝦塘,現(xiàn)在老昌養(yǎng)這片蝦塘十多年了,水產(chǎn)批發(fā)生意做得很大。有人勸他也發(fā)些魚蟹,老昌固執(zhí)地搖搖頭,我只發(fā)蝦。
老昌養(yǎng)蝦技術(shù)高超,他的蝦病害少、個頭足。周圍養(yǎng)蝦人遇到不能解決的問題,就過來請他,他圍著別人家的蝦塘轉(zhuǎn)一圈,告訴蝦塘主人辦法,水也不喝一口就走。過些日子,蝦塘主人常提著禮物過來感謝。歲月久了,當(dāng)?shù)氐娜藗兎Q呼老昌為蝦神。
老昌日日守著蝦塘,蝦塘就是他的命。老昌接到被拐賣兒子的消息的時候,就會丟下他的命消失幾天。且每次回來都是滿身疲憊,像害了一場大病。老昌坐在蝦塘邊上咬牙,嘴里念念叨叨,漢子的眼淚重得像石頭,掉到地上就是一個坑。
老昌很怪,本地水產(chǎn)商出高價收他的蝦,他不同意,卻愿意低價賣給外地的水產(chǎn)商。一塘又一塘蝦被打撈上來,裝箱運送出去。老昌拿出筆記本寫下一個新的地名,然后嘆一口氣,悠悠說一句,又多了一個地方。水漬斑駁的筆記本上密密麻麻寫滿了地名。
這些日子,老昌和媳婦臉上的表情就像夏天的天空,時而陰云密布,時而晴空萬里。傍晚,老昌端一盤蝦,坐在塘邊,對著夕陽發(fā)呆。余暉給老昌鍍上一圈金邊,此時此刻的他真像一尊入定的神。媳婦舉著手機,急慌慌地跑來,大聲喊著,老昌,老昌,找到人了,同意去做鑒定了。老昌騰一下站起來,身后的影子瞬間拉得老長。兩個人急慌慌地離開,消失在紅彤彤的晚霞里。
之后的日子,老昌和媳婦依舊在塘上喂蝦。老昌的竹篙劃得一點都不流暢,老昌媳婦的蝦料再也劃不出完美的圓弧,兩個人似乎都心不在焉,一會兒老昌忘了撐篙,一會兒媳婦忘了撒料。更多時候兩個人什么都不干,靜靜地坐在竹筏上,看著一塘陽光發(fā)呆。老昌媳婦輕輕重復(fù)著一句話,我能一直抓著兒子的手就好了。老昌回一句,你抓得再緊也沒用,人販子有的是招兒。
幾個人出現(xiàn)在蝦塘邊,沖著塘上的竹筏喊,老昌,出結(jié)果了。
老昌一哆嗦,差點從竹筏上滾落下來,老昌媳婦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老昌站穩(wěn)了,老昌媳婦手里的料勺掉到了水里,隨著水波一蕩一蕩地飄。
老昌緊緊抓著鑒定結(jié)果,眼淚串串掉落,落在泥地上,像下了一場雨。
再收網(wǎng)撈蝦的時候,老昌媳婦站在岸邊,一手牽著一個孩子,蒼老的手緊緊包裹著細嫩的手,牢牢抓著,生怕一個轉(zhuǎn)身不見了。
老昌的竹筏上多了個年輕人,和老昌一樣的臉盤兒。老昌的竹篙撐得有力。老昌手把手教年輕人如何收網(wǎng)。看著年輕人越來越嫻熟的動作,老昌的淚又糊了眼圈,兒子,你小時候愛吃蝦,家里窮,吃不起。后來我就專門養(yǎng)蝦,我把蝦發(fā)往全國各地,就是想著,不管你身在何處,讓你吃上爸爸親手養(yǎng)的蝦。
年輕人收一網(wǎng)蝦,說,爸,我一直記得你做的油酥蝦的味道。
老昌將網(wǎng)上的蝦一個個摘下來,繼續(xù)說,我找到你了,我高興呀!可還有爹媽找不著自己的孩子,以后我也跟著做志愿者。
蝦塘波光粼粼,老昌的身影在水面上映成了一座山。我一下子認同了老昌蝦神的稱號。
(肖靖,河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微型小說學(xué)會會員。先后在《人民日報》《光明日報》《天池小小說》《金山》《南北作家》《滄州日報》等報刊發(fā)表作品多篇。)
編輯:王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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