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養我長大 我陪你變老

宋泉勛

那年春上的一個下午，艷陽映照下的洪湖波光粼粼，白帆點點，魚鷗在返青的湖岸盤旋。11歲的黃二寶和一群小姐妹一邊唱著“洪湖水浪打浪”，一邊在蘆葦蕩里撿鳥蛋。

忽然，閨蜜蘆花姐拽著二寶走向蘆葦蕩深處，貼著她耳朵小聲地說：“你還曉得啊，你不是你爸媽親生的哎，你的親爸親媽是新四軍，十幾年前在這里打鬼子，后來進山之后就再沒有回來過。”蘆花姐耳語聲音很低，卻讓二寶如雷轟頂，手上的竹籃滑落在地，十幾只鳥蛋一下子全都砸碎了。

“我曉得我不是現在的爸媽生的，可是我有親爸親媽呀。現在的爸媽告訴過我，親爸姓涂，他叫涂文新，解放前外出扛長工死了，之后，媽媽和外婆把我送給舅舅舅媽撫養，所以我才從姓涂改成姓黃，改叫舅舅舅媽為爸媽了。”說著說著，二寶哭成了小淚人。

眼看說漏嘴闖了禍，蘆花趕忙摟著二寶好生一頓安慰：“別哭了，別哭了。我不相信你不是涂媽媽親生的，你看你涂媽媽還有現在爸媽待你那么好，讓我們小伙伴羨慕死了。”說完，蘆花把自己撿的鳥蛋分了一大半給她，見她情緒慢慢好轉，兩人才向莊臺上走去。

孩子的肚子藏不住秘密。這天晚上，平常百靈鳥樣的二寶突然沉默了。正在灶臺煮飯的媽媽覺得不對勁：“二寶，過來喲。”聽到媽媽甜蜜蜜的叫聲，二寶慢悠悠地走到灶臺前，望著媽媽一言不發。

“怎么不開心呀？”媽媽笑瞇瞇地問。

“沒有呀！”二寶的聲音低得只有自己聽見。

“別瞞人了，”媽媽使個鬼臉，問：“孩子家那一丁點肚腸子，大人還看不透？是和人吵嘴啦，還是？”

“媽媽，我有親媽嗎？”二寶怯生生地問一句，剎那間，兩串淚珠已經滾下腮幫。

媽媽先是一怔，轉而若無其事地答道：“傻丫頭，沒親媽，你是雨點兒從天上落下的呀？”

“那我親媽去哪兒了？”

“在家呀，兩天前不是還給送來你最愛吃的油炸小魚干了嗎？”媽媽說的是二寶的涂媽媽。

見二寶將信將疑，媽媽只好說，“不等你爸了，趕緊吃完我們一起去見你涂媽，正好我有事找她，順便問問你是不是她親生的。”

晚飯后，涂媽一見女兒，一把拉過二寶又摟又抱，二寶顯得有些陌生地發問：“你真的是親媽么？”

涂媽一聽，怔驚不已，半晌才緩過神來，轉頭問黃媽。黃媽把晚飯前母女對話復述一遍，涂媽媽趕緊對二寶說：“你怎么不是我生的呢？”兩個媽媽你一言我一語地給二寶訴說起涂媽是親媽的“證據”。

1944年初，媽媽難產，是莊臺上的胡奶奶接生的，二寶一天一夜不落地，媽媽被折騰得死去活來，胡奶奶使盡渾身解數，還燒香磕頭求菩薩，最后總算平安無事，一見是個女兒，爸爸樂了，說上面有個9歲的哥哥，這丫頭就叫二寶吧。

那時候，家里的日子窮得實在無法過了，你爸只得外出給人家扛長工，臨行前，他再三囑咐說：“如果實在過不去，兒子可以送人，二寶一定要留下自己養。”你爸為了全家老小受盡苦難，最后慘死在外鄉。爸死了以后，家里更加艱難，我們按照他的囑咐，把你哥送給有錢人家做苦力。

莊臺上的人都說你長得是爸爸一個模子脫出來的。要不是你爸死得早，他活到今天該有多開心！

那天晚上，兩個媽媽說了很多很多，邊說邊落淚。二寶邊聽邊想，心里不再堵了，喚一聲媽回家去了。

可誰也想不到，沒過多久，一個巧合又讓二寶陷入了痛苦。

“二寶這孩子命真苦，生父吧，打仗打死了，養父吧，扛長工又死了。”一個午后，二寶從湖邊摸螺絲回家路過莊臺的大柳樹，聽到這句話，瞬間心頭一緊，連忙躡手躡腳地躲閃到臺坡背后，屏住呼吸豎起耳朵，想聽聽坐在樹下抽旱煙的蘆花姐她爸和兩個老伯究竟說什么。

“二寶親媽隨新四軍進山有好多年頭了吧？”一個老伯問。

“哎，你掐算一下，她媽生下二寶10天就走了，今年這丫頭11歲呢。”另一個老伯吐一口煙霧回答。

“這女人家咋不來找自己的骨肉呢，是不是和她男人一樣犧牲了？”蘆花姐她爸磕掉煙鍋的灰，嘆了一口氣。

那邊柳樹下的幾個男人聊完一個話題安靜下來，這邊臺坡后的二寶早已哭得稀里嘩啦。回家后，二寶沒有像上次那樣情緒反常，心里反復念叨，我爸犧牲了，我媽進山了，我得找媽去。

黃昏時分，二寶悄悄溜出家門踏上了找媽的路。

洪湖一帶離山很遠很遠。不過二寶聽大人說過山在東邊，于是她頭也不抬一路向東。不巧，迎面撞見了蘆花姐，問她去哪，二寶回一句我去找媽，便行色匆匆繼續趕路。

從黃昏走到天黑，山的影子也沒見著。但二寶堅信，媽媽就在山里頭，只要不停地往前走，一定可以找到媽。可是，走到午夜，山依然沒有出現。這時，天邊傳來陣陣悶雷，眼看就要下雨，二寶心里一陣發怵，恍惚覺得路邊的曠野上突然竄出了許多野獸。又累又餓又怕的二寶，在路邊的草堆邊一屁股癱坐下去，放聲大哭起來：“媽、媽——，你下山呀。”

迷迷糊糊中，渾身濕透的二寶聽見有人呼喚自己，睜眼一看，黃爸爸和涂媽、黃媽還有蘆花姐不知什么時候已經蹲在她的面前，4個人齊聲喊著：“二寶，醒醒。”

回頭的路上，兩個媽媽哭著責備自己沒有照看好二寶，黃爸爸背著她邊走邊聲音哽咽地給她說著涂爸爸和鄰居王二娘的舊事。

二寶1歲時的一天，莊臺突然來了一伙日軍，挨家挨戶搜查新四軍寄養的孩子。敵人認定你是共產黨的后代，逼你爸把你交給他們，你爸說：“女兒是我們生的，不信你到莊臺上去問問！” 敵人對你爸拳打腳踢，吼叫著“不交，就槍斃你！”你爸強忍巨痛，大聲呼喊：“打死也交不出來！”鄉親們聞聲跑來作證，敵人還是不肯罷休，就把全村人趕到湖邊空地上，架起機關槍，狂叫“統統的，斬草，除根。”千鈞一發之際，鄰居王二娘把4歲的親女兒珍珠交了出去。敵人當著鄉親們的面殘忍地把珍珠殺害了。屠刀砍向珍珠的那一刻，珍珠撕心裂肺地慘叫：“媽媽不要我了！”面對這悲慘一幕，王二娘當場昏倒在地，鄉親們個個咬牙切齒。

找媽回來的第3天，二寶又去問接生她的胡奶奶，誰是她的親媽。胡奶奶一口咬定：“是你涂媽！”她還告訴二寶，自從舅舅、舅媽成了你爸媽后，你常常生病，都是黃爸爸背著你四處求醫。后來國民黨兵又來搜尋共產黨的孩子，把你黃爸爸抓去吊打審訊，打得死去活來，他一口咬定你是涂媽的親生女兒，最后是鄉親們的聯名擔保，你才躲過了被殺害。

此后，二寶不再懷疑過自己的身世。想不到17歲的那年初夏，湖北省委兩位干部來到二寶家，對她黃爸黃媽說：“孩子親媽來武漢接她回北京……”

不等二寶反應過來，公社婦女主任和姨媽對她說：“我們陪你去，事情的來龍去脈在路上慢慢告訴你。”

原來，二寶的爸爸叫譚扶平，媽媽叫牛洛溎，兩人都是新四軍的干部。當年因為要打仗，爸媽不得不把剛出生10天的二寶送給了湖區的一位鄉親。1961年，牛洛溎突然接到湖北省委通知，說一位老同志在尋找自己孩子過程中，在潛江縣發現了二寶。

傍晚時分，母女相見。時隔17年，當年襁褓中的女嬰已長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省委領導對二寶說，是跟媽媽去北京，還是留在武漢讀書或工作，你自己選擇。二寶雖然向往城市，也想與媽媽朝夕相處，但她丟不下恩重如山的養父養母和洪湖家鄉。

那一晚，二寶與生母相擁而泣，徹夜長談。說到動情處，二寶緊緊地摟著媽媽，邊哭邊哀求：“媽，洪湖的4個爸媽養我17年不容易啊，一個養父不在了，我要回去報答活著的3位長輩。媽媽，你已經找到了哥哥和弟弟，你就放心回北京吧。”

第二天一早，母女揮淚分別。二寶在媽媽戀戀不舍的目光護送下，一步三回頭地返回了養育她的洪湖家鄉。

（責任編輯 孫月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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