娟子

張晨陽

母親下地干活很晚才回來，做好午飯時，學(xué)校已傳來孩子的玩鬧聲，我沒有吃飯，撒腿往學(xué)校跑。母親追到院門外，我說給同學(xué)開門。學(xué)校的圍墻四四方方，圍墻東邊是一條小河，在學(xué)校與小河之間有一座橋相連，我家就在橋的另一頭兒。同學(xué)趴在圍墻上叫，我在家聽得清清楚楚，也許是這個原因，班主任讓我掌管教室的門鑰匙。我樂意接受這個光榮的任務(wù)，因為我喜歡聽同學(xué)叫我，尤其是女同學(xué)叫我，我心中有吃蜜糖的感覺。

我今天必須早到學(xué)校，不是給同學(xué)開門的事，是我與娟子有一個約定。娟子上午悄悄告訴我，讓我下午早早到校。她沒有說為什么，莞爾一笑跑開，我心中好像藏了一只兔子，撲騰撲騰狂跳，臉發(fā)熱。

我們村是大村，上百戶，有數(shù)千人，村里有自己的集市，周圍的村民常到我們村來趕集，很是熱鬧。娟子家住在集市上，距離學(xué)校有三里路。

認(rèn)識娟子，是我從一年級升二級時，娟子剛好與我同桌。娟子圓圓的臉蛋，白白凈凈，扎著兩根羊角辮，穿著花格襯衣、藍色褲子和一雙紅涼鞋，看起來像是城市的女孩。開學(xué)第一星期，我沒敢與娟子說一句話，娟子也沒有和我說話。上課時，娟子很認(rèn)真，我卻總是走神，老師講到下一頁課文了，我的眼睛還盯著上一頁，同學(xué)“嘩嘩嘩”翻書本的聲音驚醒了我，我臉紅，趕快翻書本。我用眼睛的余光偷看娟子，娟子正關(guān)注著書本上的字，沒有發(fā)現(xiàn)我的尷尬，我松口氣。下了課，我跑出教室與男同學(xué)瘋起來，娟子和女同學(xué)踢毽子或跳繩，她有時會一個人坐在教室里看書，我往往會通過窗戶瞟她幾眼，心中有種說不出的快樂。

第二個星期的一天，快要上課時，我感覺有人拉我的衣角，低頭看—“給你的。”娟子燕語著。我伸出手，娟子把一塊用花紙包裹著的糖塞進來。那以后，娟子總是隔三岔五地給我東西吃，糖、炒黃豆、炒芝麻、爆米花，甚至還有肉。作為回報，我把給父親買煙剩余的錢換成糖塊，給娟子吃。父親好幾次問我買煙結(jié)余的錢，我說吃了，父親不相信，要刨根問底，我怎么可能把自己與娟子的秘密泄露呢。

不知是吃饞了嘴，還是聞慣了娟子臉上淡淡的香味，我一天見不到娟子，就好像丟了魂。有一次，娟子隨她娘去看望生病的姥姥，我看著娟子空蕩蕩的位置，一天六神無主，過得恍恍惚惚。母親認(rèn)為我生病了，用手摸我的額頭，我粗暴地?fù)荛_母親的手，說句別碰我，母親望著跑開的我，很是愕然。

第二天，我匆匆吃過早飯往學(xué)校跑，只有我一個人，我打開教室門，跑到校門口的墻角等。學(xué)生一個接一個從校大門走進來，不見娟子，我咬著嘴唇，摳著墻壁上的土，想掉眼淚時，一個熟悉的身影出現(xiàn)了。我心中狂喜，趕快跑開，不是跑向娟子，我要跑進教室等待娟子。我快要跑到教室門口，一個同學(xué)攔住了我，說了一句“是不是你‘老婆’來了”。我知道“老婆”什么意思。我和鄰家女孩玩過家家游戲時，她經(jīng)常當(dāng)我的“老婆”，但我不喜歡鄰家女孩，更不想讓她當(dāng)我“老婆”，和她好一輩子。為此，鄰家女孩從我背后突然捂住我的眼，把我摔倒在地，然后跑開。我從地上站起來，拍拍身上的土，氣得用眼狠狠瞪她。“你過來追我啊。”鄰家女孩嘻嘻哈哈挑逗著，我不理會她，一個人走開，鄰家女孩嗚嗚地哭起來。母親出來，見鄰家女孩哭，過去問：“櫻子，你哥哥是不是又欺負(fù)你了？”櫻子不說話，點點頭，母親便追打我。

櫻子怎么能與娟子比呢，娟子是電影中的小仙女，我不允許同學(xué)以“老婆”的方式污蔑娟子。我上前便和同學(xué)打起來，很快，學(xué)生圍了一圈，還不停地喊叫著“打啊，快用腿踢，用拳頭往上打”，他們一個個像場外的教練，指揮著我和同學(xué)打。最終，老師把我們拉開，我和同學(xué)的鼻子都流了血，我用袖頭擦下鼻血，同學(xué)也用袖頭擦鼻血，誰也不說話。老師說了一句“兩頭犟驢”，讓我們罰站一節(jié)課。

第二節(jié)課，娟子用胳膊輕輕地碰我下，遞來一張紙條，上面寫著“疼嗎”，我搖搖頭。娟子又遞來一張紙條，寫著“以后不要打架了，好嗎”，我點點頭。這節(jié)課，我聽得特別認(rèn)真，老師講的課文，我能背下來。

娟子沒有按約定的時間來。下午的上課鈴聲響過，娟子仍然沒有來。我沒有抱怨娟子，娟子是個說話算數(shù)的人，她一定會來。第一節(jié)課快要結(jié)束時，娟子來了，陪她一起來的還有她的父親。娟子坐在座位上，不像往常一樣，眼睛盯著黑板聽課，她收拾自己的書包。“我要轉(zhuǎn)學(xué)了，去縣城小學(xué)。”娟子貼近我的耳朵說。我愣住了，不知道怎么回答娟子。“俺爹說，明天上午走。你能到集上送我嗎？”一股暖流鉆進我的耳孔，癢癢的，舒服極了，我忍不住想用手指掏耳孔。“中。”我的心一沉，哽咽著，感覺鼻子發(fā)酸。

晚上，我躺在床上，腦中想著娟子為啥突然轉(zhuǎn)學(xué)，是不喜歡我和同學(xué)打架？是不喜歡我吃羊肉的膻味？是討厭我這個人？是嫌棄體育老師（體育老師曾批評娟子跑步太慢）？還是她爹娘不想讓她在村里上學(xué)？我想著想著，就哭了。哭著哭著，不知什么時候睡著了。

當(dāng)母親叫我吃早飯時，我一下子想起今天要送娟子的事，大叫一聲不好，趕快穿衣，往集市上跑，母親迷惑不解，說今天是星期天不上學(xué)，罵我又發(fā)什么瘋。

滿天烏云，整個天空昏暗得很，集市上的行人急匆匆的，世界似乎有大事發(fā)生，誰也不愿意在外多待一秒。我來到約定的地點，沒有看見娟子，心如天空一般陰暗下來。娟子會不會還在家里？我安慰自己。然后，我甩開腿就往娟子家中跑。她家大門緊閉著，我想敲門，又怕娟子和她的父親猛然出現(xiàn)在面前。我的手舉起好幾次，最終沒有敢敲門。

“小弟弟，你知道娟子在家嗎？”一個小男孩從對門跑出來，我急忙問。

“娟子姐昨天已跟著俺伯和俺嬸進城了。”

天旋地轉(zhuǎn)，我?guī)缀醯沟亍?/p>

“嘩啦啦、嘩啦啦……”憋了好久的雨水從天空中一下倒出來，我的衣服瞬間濕透，渾然不知。

“娟子，你為什么轉(zhuǎn)學(xué)？”我終于沒有忍受著，哇地哭起來，淚水順著雨水往下流。

娟子離開后，我很長時間不與女生接觸和說話，上學(xué)早到的女生喊我開門時，我總是白眼看她們。為此，母親還打了我好幾次。再后來，我與異性朋友交談時，還沒開口，已面紅耳熱。再后來……回想起二年級時與娟子的同學(xué)生活，那是我一生最難以忘記、最幸福、最快樂的時光。

那年，我還不到八歲，知道娟子不是“老婆”，卻比“老婆”更美麗和圣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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