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將來的歷史聚焦于二十一世紀二十年代時,“新冠疫情”無疑會成為這個時代的關鍵詞,或許目前為止它的威力還不至于如中世紀歐洲的黑死病那般血腥,但在世界已成地球村的今天,它已不可逆轉地影響了人類社會中小至生活習慣大至國際關系的方方面面。而也許沒有人會預料到,作為當今世界最發達國家的美國會成為疫情最嚴重的災區,伴隨著政治更迭帶來的諸多起伏,如今的美國已然成為一個巨大的書寫場域和隱喻體。在這篇小說中,陳鵬緊密地扣住了這個時代的諸多世界性命題:疫情,移民,動蕩,不安與孤獨。作為這一重大事件的當事人,我們之中沒有人會知道正在發生的歷史將如何進展下去。小說家也無法告訴人們答案,只是作為時代的記錄者,呈現著微觀個體們的處境與掙扎。
有好消息從遠方來
就如拿水給口渴的人喝
——圣經
第十四天。窗外站著兩棵野棕櫚,十字路口青黑發亮,房子大多是人字形橘色屋頂,更像歐洲,不像LA。我的LA。圣蓋博城稍偏,位于LA東部,氣息靜謐古老,城北有三萬華人。我的律師VIVIAN說也許兩個月吧,也許半年,也許,明天。哦,明天。時間極其重要又毫無價值。你明明盼望著他們立即召喚你又無法相信他們會立即召喚你。我頭疼,皮膚瘙癢。癥狀持續三天了。通常例假之前都這樣,會延續到例假之后。街上沒有一個人,美國人當然也怕死。感染人數每天上升得飛快,電視上說,德州的感染者已經超越加州了。
三百米外的街角有小超市,我買了便裝披薩,小桶礦泉水。頂著暴烈的加州陽光走完這三百米就像穿越撒哈拉沙漠。一個長頭發的流浪漢突然躥過,嘴里發出咿咿呀呀的聲音,回頭瞪我一眼。我嚇壞了,不是被兇悍和瘋狂,而是,這家伙沒戴口罩!我立即掏出酒精上下噴灑,屏住呼吸轉身小跑二三十米才噓出一口長氣。所幸,上帝保佑,除了酒精,我是戴著護目鏡和N95的。回到屋里拼命消毒——把一次性手套扔了,換下衣服,噴上消毒液,反反復復洗手,手都搓紅了。認真清洗鼻腔,據說新冠病毒在鼻腔停留時間最長,再使勁洗臉。我渾身大汗,敞開門,讓火辣的光和微風涌進來,十分鐘你就受不了啦。我關上門,空調二十四度。疑心病又犯了,奶奶的,中央空調!又跳上床,用酒精棉球來回擦拭早已擦拭了幾十遍上百遍的橫列式葉片。
好了。現在,好了。
能望見遠處的山,又大又暗,像一個孤苦伶仃的小說家暗自趴著。山上有森林,山峰延綿,偶爾露出硬白的石頭。看來看去再也沒什么可看。《權游》追到第六季了,第八季結束之后呢?《風騷律師》?《大西洋帝國》?《保鏢》?……我像待在長長的隧道里,前面似乎有光,要走出去又太難了。四周漆黑,你跌跌撞撞,永遠摸不到出口。時間長了你會懷疑到底有沒有出口。早上房東和她丈夫大吵一架,我在后院見她摘下口罩抽煙。我們至少保持了十米距離。她必須提高嗓門說話。
“你看好誰?”
“什么?”
“川普還是拜登?”她看著我。
“也許,拜登?LA不都是他的選民嗎?”我擔心我說錯話。
“我看,川普會贏。”
“你支持他?”
“我和加西亞就為這個吵翻了,他支持拜登和他的民主黨,他說他上臺后他的兄弟姐妹就能沖破美墨防線來LA團聚了。幼稚。我一點兒也不相信拜登的鬼話。”
房東夫婦是墨西哥人,從前我們口中的“老墨”。她黝黑,微胖,酷似電影里的墨西哥女仆。她房子不錯,長長的回廊,六個房間,大小不一,頗有藝術氣息,我懷疑她從前是做藝術的,也許在好萊塢混過,沒準還在某部電影里客串了一把墨西哥老鄉。這么年輕的老墨(三十五六吧)就能在LA搞定這么大一幢房子實屬不易。她身上有種淡漠的氣質,似乎沒什么事情難得住她,也沒什么事情讓她真正放在心上,包括加西亞。他們沒孩子,只養了一條毛茸茸的名叫JJ的小狗,一條純種咖啡色獵狐梗。
其實我希望拜登贏。他上來,我綠卡才更有把握。我發現我的想法竟然和加西亞一樣。我不能說出來,不能再刺激她了。
“這幾天,有任何需要就告訴我。”她說。明顯的客套話。
“沒什么,都挺好的。謝謝你。”
“我忘了,你叫?”
“杰西卡。”
“不,我說的是,你的中國名字是?”
“蘇粒。SULI,S-U-L-I。”
她笨拙地重復,蘇字音有點大舌。她笑了。我也笑了。
“還是杰西卡好聽。”
我也問她的名字。都十四天了,居然不清楚房東的名字。
“莫妮卡。”她說。
典型的老墨的名字。
“你每天在屋里做什么?”她忽然問我。本來,這不該是她關心的。美國人的界線清清楚楚,我只是她的房客,沒必要向她透露任何私人信息。不過,我可以告訴她。
“看看電影啦,連續劇啦……網上學點什么,再寫點什么。”
“沒事出門走走。你應該多走走。你皮膚真白,是我見過的中國人里最白的。”
“謝謝。我每天出門散步,去小超市買東西。還是屋里安全。”
“我挺佩服你的,真的。”她把煙霧吐進空中,“FOX新聞上說,中國控制得很好。美國呢,火山一樣爆發,你居然還敢跑回來。”
“必須來。”
“一定是什么特別特別重要的事情。你可以不說,我不會問的。”
我笑而不答。
我特別擔心她像怨婦一樣把災難起因推到中國人頭上。但沒有。我遇見的任何一個老美都沒有。他們更在乎今天,不太費神琢磨明天,哪還有閑心抱怨?更何況,他們骨子里的樂觀好勝和寧要自由不要口罩的“一根筋”讓政府的宣傳和命令黯然失色。是的,老美不是不管,街上有標語有口號,且詳細到了六歲以上孩子應該戴口罩以及戴什么樣的口罩,可“人民”不搭理不執行你有什么辦法?總不能一個個按住,一只只套上。
莫妮卡和加西亞為了川普和拜登大吵?
我昨夜聽見了。主屋和我相隔一條回廊,在院子西北角。聲音大得像打雷,還叮叮當當砸了東西。凌晨,我忽然被敲門聲驚醒。噼里啪啦,很不客氣。我大聲問,誰啊?一面開燈一面戴上口罩,套上睡衣。半夜跳下床的模樣一定很可笑,蓬頭垢面,沾滿眼屎,N95將我包裝成足以嚇退闖入者的怪胎。我開了門,是巧克力色的毛茸茸臟兮兮的JJ。我蹲下,剛要伸手又觸電般縮回來。一頭冷汗。我身在世界疫情的中心啊。急忙掩上門,只留了很小一條縫。小狗也會攜帶病毒。它發出撒嬌般的哼哼聲,嗓音甜膩低沉,像含著糖果。我多想放它進來,但只好像哄騙孩子那樣對它說,回去吧,回去,JJ,回去睡覺吧,天還沒亮呢。
它在門檻上磨蹭著,終于,回頭看一眼灰蒙蒙的天空,轉身跑掉了。
第二次出門的時候發現了那家面包店。就在十字路口右轉五十米處,另一幢房子對面,剛好與我習慣性路線相反,難怪我屢次錯過了它。只有當你走到這頭,走到那幢房子對面你才能發現它。很小,落地玻璃窗,香甜的面包氣息環繞著它,店名用花體字寫在白色門楣上,漫步者(Strike),我猶豫了幾分鐘才跨過街道,小心翼翼推開彈簧玻璃門。店主像個老派歐洲移民,大胡子大臉,戴口罩的樣子有些滑稽。他站在柜臺后面,問我,需要什么?我挑了一袋三刀的羊角面包和一根一刀的法棍。是該換換口味了,不能總吃泰式方便面吶。他結了賬,把面包塞進一只大號紙袋,非常友善地向我道謝。我往外走,發現窗玻璃上貼著一頁白紙,也許半張A4那么大,上面寫著:需要店員一名,有意者面談。
我快步走回小屋。羊角和法棍散發出迷人的香氣。
夜里,你能聽見洗衣房傳出的響聲,轟隆,轟隆,似乎一幢大房子正被夷為平地,磚石被反復碾壓,發出陣陣爆裂聲。其實,我知道,是洗衣機在甩干。另一種聲音和夢境無關,雖然你明明還在廢墟里曳步前進,前方什么人大聲呼喚著你的名字——對,你中學的語文老師,他的臉早就模糊了,但非常老,老得你大老遠就看見他晾在太陽下的一堆皺紋,像一只沒上油的皮鞋。我也早忘了他姓甚名誰。他喜歡用他粗大的指關節在我桌上敲啊敲,要看書呀蘇粒,堅持寫日記呀蘇粒,好好寫作文呀蘇粒……我心驚肉跳。而且,他很喜歡讓我站起來,當著全班人的面回答什么鞭辟入里啦沐猴而冠啦之類的成語怎么寫,甚至干脆把我抓到講臺上去。我當然寫不出來。面對一塊黑魆魆的巨大無邊的黑板,我什么也寫不出來,我差點哭了。我真哭了。我一面往下跑,一面抹眼淚。可是眼淚對鐵石心腸的老家伙來說有什么用呢?下一次,下下次,他還會攥著拳頭敲你桌子。啪嗒啪嗒啪嗒的枯竭之聲漸漸變成有節奏有韻律的低吟,像敲鼓一樣。我醒了。我不愿睜開眼睛。是莫妮卡和加西亞做愛的聲音。他們不慌不忙,一點兒也不著急,完全缺乏激情,只是按照既定的程序,漠然、緩慢地像穿著雨衣一樣進行下去。時間很短,三五分鐘就結束了。聲音墜入黑暗,什么聲音也沒有了,寂靜的圣蓋博酷似世界盡頭的荒原。
“亞當斯,叫我亞當斯。”他說,想脫下口罩,又急忙戴上。我閃到后面,離他至少七八米,頂住玻璃門,能感到背上傳來的熱量。他皺了皺眉,微笑著。“沒多少要干的。收銀,為客人介紹面包、蛋糕和甜點;打包,擦洗柜臺和地板。差不多就這些。時薪,十刀。”
太低了,實在太低了。我三年前在LA一家私立學校教不同膚色的小老外們學習中文,時薪三十刀都算低的。川普上臺后制定的最低時薪是十二刀,這個亞當斯哪來的膽子?難道,他斷定我是中國來的暫住游客或急于拿正式綠卡的無業游民?
“這樣吧,十二刀。不能再多了,工作很簡單。再說,該死的疫情,生意不好做啊。”
“我考慮考慮,好嗎?謝謝你。”
“方圓一英里只有這一家面包店。”
我四下打量,除了我,再無客人。下午的漫步者根本沒什么客人,大家都待在家里很少上街。疫情就快把這個小小的面包店毀掉了,我不明白亞當斯干嗎還要雇人?他可以自己干的,完全忙得過來。老頭把我看透了。是的,我突然發現,他挺像我的初中語文老師的。模樣雖相去甚遠,可是那種感覺,那種冷冰冰的威嚴,那種刻板、慳吝和老派,都像地球上某個小得不能再小的黑作坊里做出來的。
“我身體不太好,風濕。我太太身體也不太好。我每天把面包蛋糕做好就不錯了,到我這把年紀——”
“我明天給你回話,好嗎?”
“這樣吧,姑娘。”他探出花白的腦袋,壓低聲音,“十三刀,好嗎?不能再多了。”
“謝謝你,亞當斯。”我突然有流淚的沖動,像遇到一次造作的施舍。可畢竟還是施舍啊,他的語氣還是冷冰冰的。“明天,我明天一定——”
“好的,好的,祝你好運。”
這次什么也沒買。
我需要錢。比任何時候都需要錢。卡上沒多少錢了。如果移民局遲遲沒動靜,狀態遲遲沒變化,我不知道能否撐到年底。最多明年一月吧。爸媽給過錢了,不能再要。跟陳鵬伸手?要多少?他會給嗎?上次大吵之后他跑到西郊團結鄉租了一幢破破爛爛的農民的房子,發誓要寫一部巨作。天知道他有沒有寫巨作的本事。他向來火急火燎的,寫東西倒有一股子耐心。新婚第七天我飛回LA,他被我的行程搞蒙了,說你剛回來一個月又飛回去?我不得不解釋,律師讓我立即回去,必須本人回去遞交材料。你媽呢?他說,你不管她?我說她不暫時沒事么?現在,不好好的?手術做了,化療也做了。我回去拿到正式綠卡,馬上回來。我還說了很多內疚的話,無論對他還是對媽媽,我都深深內疚。請你務必支持我好嗎?他說,支持啊,沒說不支持。是的,他心里也許一點兒也不介意。他心里裝的永遠是文學,狗屁的文學,沒人看沒人關心的文學。他嘮叨新的大作計劃,我想打斷他,否定他,踹他,只要能把他一腳踹醒。蘇粒啊,我這部小說絕對絕對牛逼,我用兩個老家伙,一個老頭一個老太太坐在廢墟上嘮嗑的方法講述五十年歷史,我操,你看,多牛逼,就通過兩個老家伙的眼睛寫我故鄉,寫馬場五十年的滄桑變化,怎么樣?房子我都看好了,團結鄉半山腰上,半年房租還不到兩萬。我們大吵,我知道無論我回不回LA他都會拋下我獨自進山的,他不承認,也不否認。我沒法真正理解一個作家,正如他無法真正理解我干嗎為一張破綠卡折騰那么多年。當我重返LA,我幾乎把他忘了。忘了我的新婚丈夫,忘了一個作家。臨走,他給我三萬。就這么點了。人民幣,三萬。他說他只能拿出這么多了。我生氣的是,他寧愿把另外兩萬扔給一個團結鄉農民,寧愿跑進山里躲起來也不再多給我一分錢。我走了,家里就他一個,愛怎么寫怎么寫,干嗎非要花兩萬塊貓進大山里?
十月。十一月。十二月。如果順利接下亞當斯的活兒,我能撐過二〇二〇年。
晚餐我煮了泡面,外加一只雞蛋。然后打開門,盡量通風,讓泡面氣味散出去。昨夜剛做過愛的莫妮卡和加西亞又吵架了。機關槍似的西班牙語,我一個字也聽不懂。加西亞奔入院子,莫妮卡追上來,扇他肩膀和下巴。加西亞滿臉無辜,腳上趿一雙玫瑰紅的塑料拖鞋奪門而去。莫妮卡尖叫著,大概用了最臟的字眼。加西亞跑遠了,響起汽車引擎的轟鳴。他的銀色豐田在吱吱掉頭,轟一聲沖向遠方。莫妮卡仍在大罵。我站在門檻上,她回頭看見我時立即不出聲了,怨憤地瞪我一眼,似乎我很不禮貌地闖入了她的生活。我,一個房客,竟敢站在門檻上偷聽?我退回去,關上門。痛恨自己骨子里像所有中國人一樣熱衷八卦,愛湊熱鬧。
來不及了。她大聲叫我,“杰西卡。”
我來到院子里。她滿眼通紅。
“對不起,”她說,“吵到你了?”
“不不,是我——”
“杰西卡,我要離婚。”
我大吃一驚。
“對不起。”她轉身回房。
晚些時候她來到院子里,向我解釋說,加西亞想把JJ送人。他不喜歡JJ,嫌它臟。JJ不是他買的,也不是她買的,不是朋友送的,而是,某天黃昏,JJ自己推開院門溜達進來了,還在廚房里找到半盒牛奶,熟練地把它喝了,從此留下來。他們就為了一只流浪狗吵成這樣?非離婚不可?
莫妮卡深吸一口煙,吐出來。“他不愛我了。”
“你們結婚多少年?”
“三年。”
暮色灑滿整個院子,空氣里有淡淡的煙味,像煙囪里冒出來的。我忽然想起LA某處高山森林又起火了,新聞上說火勢越來越大,已無法控制。是山火的氣味?
“你們沒孩子?”
“沒有。JJ是上帝送給我們的孩子。”
這時JJ不在院子里,不在前廊上。白天它經常溜出去,晚上才回來。萬一感染,我們全完了。
“你不怕JJ被傳染?”
“不至于。圣蓋博還算安全。”
說話間JJ忽然跑進來,臟兮兮的,像一團破襪子。我下意識后退。它嗚嗚叫著,奔向莫妮卡。后者將它一把抄起來親了又親。我不愿冒任何感染風險,立即退回自己的地盤,關上門。莫妮卡大聲說,“謝謝你,杰西卡。”能聽出來,她對我的表現感到失望。
打開電腦,看了一集《權游》就看不下去了。天黑透了,他那邊是上午十點。我撥通語音,他還沒睡醒,聲音疲憊得像含著沙子。
“今天還好?”他問。
“還好。你呢?還沒起床?”
“寫不下去了。”
“長篇?”
“他媽的,這他媽的山上,太冷了,要生個爐子才行,可是太危險了,怕煤氣中毒。燒的什么你知道嗎?還是他媽的蜂窩煤。”
“沒空調?”
“哪來的空調?這種破房子怎么可能給你安空調?再說,昆明的房子不需要空調。”
“那咋辦?”
“沒辦法,扛著。我明天下山去超市買個取暖器試試。太不方便了,去一趟超市要開半小時的車。我操。”
“你自找的啊,在家里多好,你非要——”
“你不懂,蘇粒,你根本不懂。”
“我不懂什么?”
“這地方,我說的是氣場,跟我當年的馬場,我從小長大的馬場太他媽像了。我能寫出牛逼巨作來你信嗎?比莫言還牛逼的巨作。我操,直追福克納呀。”
我沉默。
他源源不斷的粗口這時候聽起來毫無親切感,更缺少幽默。我看到一個急火攻心的作家像猴子一樣上躥下跳,被名利逼得發瘋。他變了,不再是陳鵬了。也許是我從來不擅作文,做夢老被嚇醒才愛上一個作家?最初我的確崇拜他。可我無論如何理解不了所謂文學的意義,或者說,他時常掛在嘴邊的那些偉大作家到底有什么可牛逼的,什么福克納、海明威、斯坦貝克、塞萬提斯、福樓拜,我讀不下去,一本也讀不下去,太晦澀了。出門那天他硬塞給我的《紅字》至今沒讀完,實在讀不下去,最多二十頁吧。我知道它是好小說,偉大小說,可它跟我有什么關系?一個虛偽懦弱的牧師和一個倔強勇敢的女人的故事打動不了我。最最難以置信的是,這位海斯特·白蘭多強大呀,怎么可能愛上丁梅斯戴爾那個窩囊廢?
“移民局那頭,還沒進展?”
“沒有。”電腦就在桌上,移民局網頁就在眼前,上面,我的狀態為:等待面談通知。
“真他媽操蛋。”陳鵬大罵,“真是倒霉透了。我寫不下去,你毫無消息。”
“你回家寫吧。”
“說得輕巧,我操,狗日的農民不會退我一分錢的。一分錢也不會退的。”
“那咋辦?”
“咬牙堅持啊,還能咋辦?”
“你不是說,故事早構思好了,往下寫就行?”
“哪有那么簡單,寫小說,那么簡單就人人都會啦。”他情緒低落得一塌糊涂,想必又熬夜了,而且沒好好吃東西。他總是胡亂對付,然后撲到電腦面前寫啊寫。“五萬字啦,蘇粒,我卡在一個鬼地方,我寫到兩個孩子發現了水鬼,這個水鬼呢,忽然變成一條大魚,在池塘里游來游去——”
我哼哼哈哈。終于,他累了,掛電話之前很認真地問我:“你明明在美國混了六年才回昆明,有工作經歷,又是加州大學碩士生,他們沒理由拖著不辦吶?為什么拖那么久?”
“是啊,我也想知道為什么。”
心臟怦怦直跳。當然,它是有隱衷的,我不能說。婚前沒說,婚后就更不能說也不必說了。
又做夢了。一條深深的走廊,我和陳鵬手拉手往前走啊走,似乎原地踏步,怎么也走不出前前后后的一團漆黑。你搞不清楚命令或沖動從哪來的,為什么非要往前走。語文老師出現了,我撒開手,驚駭地叫出聲來,語文老師問我有沒有聽到警報聲,嘀嘟嘀嘟嘀嘟嘀嘟嘀嘟,那么響,那么大聲你居然聽不見?我扭頭向陳鵬呼救,突然發現他就是我的語文老師,那個可怕獰厲總是板著臭臉從沒笑過一次把我叫上講臺聽寫成語的語文老師。你他媽究竟要干嗎呀?你到底要我寫什么呀?他湊到我耳邊狂吼:“那么尖的警報,你沒聽見嗎?還愣著干什么,給我跑啊,跑!”
我猛然驚醒。外面或屋里,不知道從哪兒傳來刀子般的警笛聲,在微湣的鋼藍色天空中久久回蕩。剛開始我以為是某個孩子的惡作劇,后來發現不對,它真實地呼嘯著,而且,似乎就在我枕邊和床下。我跳起來,穿好衣服,打開燈,很快聽到JJ的吠叫。警笛來自我的手機,居然來自我的手機。蘋果自帶的ALERT功能被激活了。我隱約聽到門外院子里及各個房間都傳出一模一樣的嘀嘀聲。我沖出去,微微泛白的天空被一張姜黃色的大網罩住,十米內難以看清東西,像悶在骯臟的JJ的身體和皮毛里,只能通過模糊的影子判斷方位。我看到某人,同樣是租客的某人在院子里喊了幾聲。兩三人沖出來。天空越來越亮又越來越暗,酷似大片里的末世場景。我沒戴口罩,還來不及戴上口罩,我聞到濃烈的硝煙味。天吶,第二次美國內戰?川普的軍隊攻占LA還是拜登的軍隊率先動手了?總之我喘不上氣,漸漸明亮的空中出現數不清的黑色懸浮物,像數不清的蝴蝶。到處是焦煳味。風不大,空氣像柏油一樣凝固了。莫妮卡開門出來,我問她怎么了,JJ的狂吠變成撒嬌般的嚶嚶哼叫。莫妮卡說上帝啊!她在院子角落里站住,踮起腳尖。
“山火!燒到圣蓋博山啦!”
山火!
沒想到綿延LA東南部山區的大火也會燒到圣蓋博。青黑色山巒,似乎全由石頭構建的圣蓋博山巒也會著火?
我戴上N95來到莫妮卡身邊,隱約可見燃燒的圣蓋博山,滾滾濃煙沖上天空,我熱愛的LA天空此時像一盆臟水。圣蓋博山離我們最多十公里。
“怎么辦,莫妮卡?”
“要么走,要么留下。”
“加西亞呢?”
“別提那個混蛋。”
“我說真的,莫妮卡,怎么辦?逃嗎?”
“燒不到這兒來的。”她說,“我敢打賭。”
我在發抖。
“不會有事的,”莫妮卡又笑了,牙齒又白又整齊,“相信我。”
的確,還遠著呢。空氣灼熱滾燙,而我們確乎是安全的。手機警笛讓你自行選擇留下,還是離開。后來警笛漸漸空洞,我沒聽到任何驚惶的呼救聲或汽車逃離的吱吱尖叫。黎明的圣蓋博靜謐如初。莫妮卡緊緊摟著JJ,親它,安慰它。
我關好門,不讓煙塵進來。還好,屋里氣味不大。
我做了三明治早餐,吃一半就撂下了。天空越來越亮,仍充斥著煙塵和余燼。我放棄了給陳鵬視頻的念頭。他那邊是凌晨,我不想攪擾他的睡眠或寫作,更不想為日后爭吵埋下隱患。一個人悶屋里還能做什么呢?我像剛來那幾天一樣坐臥不寧,像墜入大海,黑色的昏黃的大海。山火真要撲過來,該往哪跑?搭莫妮卡的車跟她一起跑?她要不跑呢?她要不讓你搭車呢?還上哪去找一輛UBER?陣陣熱浪將我浸透了。我渾身潮濕,我扎進深淵。長長的黑暗沒完沒了。遠處的光亮實為火焰,也許,根本不是出口。就為了一個通知,一次見面,自己被自己放逐了,而且遙遙無期。
據說圣蓋博居民撤走了三十多人。不多,也不算少。莫妮卡在院子里撞見我,“哈哈,我說什么來著,不會有事的對吧?”我向她打聽加西亞去向,她咬了咬嘴唇,說她準備周末邀請幾個朋友過來,辦一個party,“來嗎?正式邀請你。”
“不擔心疫情?”
“沒事,沒事。我們都很健康。我向上帝發誓。”
我婉拒了。
天空重新放晴,一種驚人的藍,比克萊因藍更藍。普魯士藍。鈷藍。煙藍。我出門散步二十分鐘,非常熱,我流汗了。完好的和山火之前沒什么兩樣的街道古老而莊重。我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渴望有份工作,哪怕時薪十刀的工作。我需要工作,需要一段短短的七百米行程。我需要它。需要每天固定的節奏、折返、小范圍人群交流、說話,需要每周拿到美金的感覺——它們在你指間震顫,堅硬又柔軟,和新鮮的烤面包的香氣高度契合;它們一定是圣蓋博清晨最讓人安心的東西,遠比媽媽或陳鵬的電話更讓人安心。轉過街角,橫穿馬路。漫步者關門了。準確說,打烊歇業。那張招聘廣告換成極簡的說明:朋友們,我和妻子暫時搬到紐約,希望山火早點過去。我們會回來的。上帝保佑諸位,保佑圣蓋博。亞當斯。
如果川普連任,美國更好還是更糟?拜登贏了呢?民調顯示川普勝面很大,領先拜登好幾個點。你能想象的并非大國政治與世界格局,唯一可想的是,拜登上臺放寬移民政策,我的案子輕松搞定;再就是,不喜歡口罩的川普把美國害慘了,老拜登會讓更多人戴上口罩,否則日增兩三萬,死亡一兩千,美國哪還是曾經的美國?
莫妮卡遺憾通知我搬走的時候我并不意外,畢竟三個月租期滿了,下一位租客早在愛彼迎網站排隊候著。搬出圣蓋博未必是壞事,再說,也許還會回來。我讓她給我一天時間,她勉強答應。愛彼迎信息顯示,下一個租客恰好遲一天到達。她用公事公辦的口吻說,明天晚上,她檢查屋子,希望我沒損壞任何東西,否則三百刀押金是不退的。我沒意見。對圣蓋博,對莫妮卡,對JJ的些許不舍消散得飛快,只想盡快離開。但你走遍美國也找不到比莫妮卡更低的房租了。我還記得八月末的派對只來了兩對男女,也許是情人或夫婦,也許只是普通朋友。他們在院子里抽煙,喝啤酒,用音響播放很躁的搖滾樂。晚九點,我聽到加西亞的豐田科羅拉駛近,熄火。他下了車,加入派對。一個小時后,我記得很清楚,音樂停了,他們又開始爭吵,而且吵得很兇。莫妮卡的朋友們紛紛告辭,兩輛車先后離開。剩下莫妮卡加西亞突然陷入寂靜。長長的像夏夜和凌晨的寂靜。禮拜天早上醒來,加西亞拖著大箱子走到院門口,沖我打了個招呼,聲音低得聽不清。他一臉疲憊,酷似溜出去野了一整天的JJ。
“嘿,你去哪?”我說。
“去我該去的地方。”他努力擠出笑容。
“你和莫妮卡——?”我又八卦了。
“拜登會贏的。相信我。”他沖我揮了揮拳頭,“祝你好運,杰西卡。我們剛來的時候也很艱難,但最終,你會把困難一個一個干掉。你有一顆大心臟。我能看出來。再見啦。”
半小時后,莫妮卡搬一把椅子坐在院子里抽煙,蹺著腿。
“沒事吧?”
她一言不發。
“莫妮卡,如果需要我做什么——”
她仍不吭聲,把煙霧吐出來。
“他永遠支持拜登,無視偉大的特朗普四年來都干了什么。沒有特朗普的減稅政策我這套房子早撐不住了。這個傻逼,天字第一號大傻逼。”
我不知道該說什么才好。
拜登,川普。川普,拜登。
那天晚上她又坐了大半夜,直到凌晨三四點才返回房間。第二天我才發現她臉上有傷,胳臂上也有。她說她準備離婚,但不起訴他。沒必要。房子是她的,除了那輛豐田科羅拉,他就是個窮光蛋。她問我什么時候走,我說,今天。她一言不發,腫脹的臉有點嚇人。
JJ又跑來門口蹭來蹭去。我還是不敢碰它。
長灘的小公寓房租稍高,但面積比莫妮卡的小屋大了近一倍,冷灰色調、抽象裝飾畫和大大的床讓我相信房東品味不俗且多半是歐洲移民(也是女人,遲遲沒有露面)。我從一個小伙子手里接過鑰匙,他還幫我把死沉沉的大箱子一路拖上二樓。他被嚇傻了,“這玩意兒比你大三倍。”他笑著,問我從哪來,我說中國,他說他很想去中國,問我會不會做中國菜,我說,當然。他又笑了,稱贊我厲害。他忽然讓我想起陳鵬,我的新婚丈夫,我想他了,這個金發碧眼的美利堅小伙讓我想念陳鵬了。收拾停當,我搽了防曬霜出門。公寓離海邊最多五六百米,一條礫石小徑后面是一段平滑的柏油路,路的下方,就是逆光的灰蒙蒙的大海,它不容分說就把我俘獲了。我想大喊大叫,似乎從來都是它的一部分。路上行人不多,年輕人老年人都有。我小跑著直插海灘,腥咸的海風撲上來。兩側太陽穴繃得緊緊的,呼吸里全是海的味道。大海的味道。海面波光閃爍,海鷗懸浮在風中,天空雪亮,白云高高聳立。海灘上也有人,不多,或一個,或三三兩兩。四周很安靜。海浪輕舔沙灘,聲音溫柔極了。我撥通他的語音電話,他那頭是傍晚八點。我問他能聽到大海的聲音嗎,他說,好像聽見啦。我問他一切順利嗎,他說,他想看看我。我說我沒化妝,他說他就想看看沒化妝的我。好吧。視頻里的陳鵬憔悴、焦躁,噘著嘴巴,身后一面土墻。我的意思是,一面真正的土坯墻。你能看見墻體里的稻草和半掩在墻體里的木頭樁子。
“小說怎么樣啦?”
“操,別提啦,半途而廢。”
“看,大海!我搬到長灘啦。”
“太平洋?”
“應該是。多漂亮的大海!”
“海嘛,全世界的海不都一樣?”
“不一樣。海和海當然不一樣。”
“蘇粒,我們不說海了行嗎?”
“行。”我瞪著他,“你剛才說,半途而廢什么意思?”
“《馬》呀。才他媽四萬多字,實在實在寫不下去了。”
“為什么?”
“沒靈感。還能為什么?全他媽的陳詞濫調。當我回頭再讀,全他媽的陳詞濫調。”
“可是,《馬》的構思多牛啊,該堅持寫完。”
“寫不下去了。寫到我爸我媽那代人就他媽的沒轍了。”
“為什么?”
“我發現我完全不理解也不了解他們那代人的想法。”
“你問他們呀,采訪你媽你爸。”
“不想采訪。我不想讓他們知道我在寫一部和他們有關的小說。他們從來不喜歡也不欣賞我寫小說。可要不搞清楚就沒法往下寫。”
“休息幾天吧,歇一歇。”我說,“不回去啦?回家里寫。”
“算了,這地方,說實話,挺好。”
他情緒低落,心思明顯不在我身上,并不關心我今天拖著一口比我大兩倍的箱子在大街上跋涉的樣子多么凄慘——房東讓我下午四點辦理入住,可我提前到了,再說,UBER司機只把我送到路口就完事了,你必須一步一步找過來。我覺得我在拖著自己的尸體走啊,走。我累壞了。
“親愛的,我長疹子了。是濕疹?村子里還是他媽的什么也沒有,我慢慢習慣了,習慣了晚上連聲狗叫都沒有,習慣了站在房子前面的空地上數星星。星星可真他媽亮,而且離你很近。你的LA星空也差不多?”
潮汐涌來,輕輕拍打沙子,像他忽然從電話里伸出手撫摸我的腳踝。那么久了,他頭一次叫我親愛的。頭一次。我眼眶發熱,終于發現回LA四個多月來,我拼命抵抗的,潛意識里不愿承認的,無非是對陳鵬的思念。雖然,我一直不太理解一個作家非要寫出牛逼巨作或傳世巨著的野心。文學的時代早過去了。我卻不可救藥也不顧家人反對地愛上一名作家并且嫁給了他。上帝。
“是的,LA星空璀璨,星星近在咫尺,你能蹦進銀河系里游泳。”
“哈哈,我真有這感覺了。”他沉默片刻。“可是,我他媽碰上了天大的問題。我解決不了它。你聽我說蘇粒,你聽我說,我的設想是,幾個孩子跟蹤他們的懷疑對象,突然發現馬場湖底藏著一條船那么大的大魚,它咕嘟咕嘟說話了,告訴孩子們那家伙確實是個壞蛋——我操,這他媽什么狗屎!比國產爛片還狗屎。”
“我覺得挺好。”
“好什么好,哎,你不懂。你完全不知道這類狗屎情節早過時了。早不是偷師拉美文學爆炸的時代了,現在這幫傻逼孩子光知道反轉,反轉,假模假式地談情說愛,一上來就抱著亂啃,最好是他媽的霸道總裁愛上傻逼兮兮的灰姑娘——”
“好啦,好啦,你會想出辦法的。我相信你。”
“我癢得要命。”陳鵬快哭了。大多數時候他就是個孩子,寫不出東西來會拿頭撞墻。“我他媽的恨不能掄起鏟子掘地三尺,要是地下埋著一本寫作秘籍就好啦,告訴我怎么拿到諾貝爾獎。再不濟,拿個茅獎也算光宗耀祖啦。”
我沉默。
“說話呀。”
“上醫院看看吧。”
“你覺得我有病是嗎?蘇粒,你覺得我病了?”
“你濕疹,快去看看,別拖重了。”
“我快死了,蘇粒。這破地方又臟又冷,東西也難吃得要命。最不可理喻的是,你居然愛上了這個破地方。你愛它的寧靜,土氣,雖然寧靜土氣得讓你他媽的什么也寫不出來。差不多把你整個兒廢了。”
我是怎么愛上他的?他把我同事揍了,當著很多人的面,就因為那家伙當眾羞辱我,說我這類不中不洋的海歸毫無價值,中國融入不了,美國又沒法扎根,算什么呢?高等廢品?再高等的廢品不還是廢品?出國的時候老外放個屁都是香的,畢業了留不下來了吧?留下來也融入不了吧?中國強大了你們又屁顛屁顛回來了,既然出去了干嗎又溜回來搶我們飯碗?我氣得發抖。陳鵬二話不說揮拳把他揍趴下了——公司年會,他只是我邀請來充數的朋友,男朋友都算不上。他賠了一大筆錢,報社工作也完蛋了。要不是對方同意私了,他至少拘留十五天,再判個故意傷害罪就全毀了。一切平息之后,他正式成為我男朋友。但是,哪怕做了他女朋友,哪怕我們領了證結了婚,我至今沒看過他一篇小說。上帝,請原諒我吧。我看不下去。一頁都看不下去。我不明白他到底要表達什么。但我深知,他這類人的價值就在于連自己老婆都不太清楚他們到底要表達什么。小說家的技藝是上帝特批的,是最接近上帝本人的超級模仿者。上帝造就他們,似乎證明人類還有希望。
“換個方向吧,或者,換個別的試試?”
“換什么呢?咋換呢?你的意思是,不寫《馬》?那我何必大老遠跑上山傻逼兮兮租個房子?”
我沖太平洋輕輕搖頭。視頻已轉到語音。我們更習慣語音交流而不是尷尬地互相瞪著。
“換一個吧。寫完了你再回頭寫《馬》。”
“你讓我想想……嗯,倒是個不錯的主意。”
沉默。
“錢還夠嗎?”他忽然說。
像被扎了一刀。“夠,還夠。”
“我給你轉八千吧。我剛收到一筆稿費,也就這么多了。人民幣啊,你換了美刀,也就撐十天?”
“最多十天。”
“我馬上給你轉。”
“不用啦,還夠呢。”
可我知道他會轉過來的。他沒積蓄了,他要干出且干好這部新小說才能換點銀子。要是寫廢了,后果很嚴重,只能靠我回來重新工作養家。往往這種時候會考驗你對婚姻的信念,或者說,你將追問一些最本質的問題:都沒錢了,咋辦?
“想我嗎?”他忽然說。
“想,當然想。”
都四個多月了,我說了謊話還是實話?身體明顯是想他的,非常想。思想呢?心靈呢?雖然每天沒多少事情可干,電影十余部美劇八九部,網上查查資料學點這個那個,再找從前LA的同學聊聊天,我仍沒把太多時間留給我的新婚丈夫。他的樣子都模糊了,一個苦大仇深的傻瓜,一個發誓要寫出第二部《百年孤獨》的窮光蛋。媽曾經說過,大不了,就離。
“好了,我該回去了。慢慢走回去。”我說。
“要是寫不下去,我就給你電話。”
“好的。”
“川普和拜登,你看好誰?美國什么情況?”
“川普的支持者看似更多。其實,半斤八兩。”
“你上次說,川普要把紓困金提到兩千刀?”
“是啊,老拜登只給六百。這就是差距。就這一點,我支持川普。”
“哈哈哈,可拜登更喜歡你這樣的準移民。”
“不是準移民。怎么說呢,”我脫口而出,“是跑卡者。”
“操,這名字牛逼。”
“兩頭忙活,一會中國一會美國,跑啊跑,就為一張正式綠卡。”
從海邊回來心情沉重,沒一點胃口。中午暴熱,我打開電視,又打開空調。川普的支持者仍在各地聚集。拜登發表巡回演講,兩鬢斑白的老頭讓人厭煩而悲涼。
相比圣蓋博的簡約,我更喜歡長灘的美和寬厚。有大海的地方總是美的。每天外出散步也有固定時間,通常半小時到四十分鐘從海灘返回,每天都遇見一個戴耳塞穿耐克的慢跑者,我猜他四十五六了,比陳鵬老得多,每次禮貌地沖我大聲招呼,笑著,腳步不停奔向遠方。長灘天空比之圣蓋博也更獨特:大海之上,光線透亮而富于變化,有種不加修飾的少女般的鮮嫩。我經常坐在沙灘上久久望著天空。云彩也莊嚴多變,有時大得像船,有時一片片一縷縷散開,像手指或頭發,像教堂側面的魚鱗狀白瓦。樅樹也更大,一棵棵傲慢地站著;路面有細碎的鵝卵石,一點也不硌腳,走上去平整細膩,有種舒緩的戰戰兢兢的美。我真喜歡長灘啊。試想陳鵬要是住進我住的地方,或者,海邊,一幢更大的房子,是否能寫出另一部《紅字》《老人與海》《安娜·卡列尼娜》?
門廳里的男孩始終戴著N95,我想象他長著盎格魯-撒克遜人的下巴。每次都沖我微笑。我們不再交談。
疫情期間的分分秒秒是最普通的無意義的分分秒秒。我一次次前往一點三公里外的華人超市買水、方便面和雞蛋。沙拉也買一點,每次剩下很多。最近差不多每天和律師VIVIAN通電話,她說她也搞不懂為什么移民局遲遲沒有通知。官網消息是仍在處理去年三月的報件,我的資料是五月報送的,按理說,一兩個月的進度不至于讓我等了整整五個月。每天,官網數字無情地凝固在“二〇一九年三月”上。你能想的唯一辦法只能是一次次祈禱,一次次電話,一次次幻想顢頇的移民官終于坐下來翻閱我的材料了。但疫情兇猛,移民官趕緊鎖門,溜之大吉。VIVIAN說,疫情肯定是拖沓的原因之一,另一個原因是,你申請綠卡的方式;最重要的原因還是大選。你什么都趕上了,杰西卡。哎,只能等。眼下川普拜登之爭趨于白熱化。川普的支持者一次次上街,根本不鳥什么新冠,在他們眼里川普才是上帝欽定的讓美國再次強大的天使。我在電視里看到川普一次次高喊口號,又一次次被民主黨控制的多家電視臺蔑為利用社會大撕裂的投機分子,一個骨子里的法西斯,他要連任,美國危矣……兩黨矛盾再也不可調和。VIVIAN說你的案子,包括很多亞裔的案子都進入休克狀態。怎么辦?能回家嗎?不,最好原地待命,沒準明天,就明天,通知就到了。
熬吧。等吧。也許,還有比我更慘的跑卡者。
你會發現時間是個奇妙的東西,當你陷入漫長的等待,時間反而以極快速度流逝,快得讓你追不上它。我把時間分為上午、下午、夜晚。它們交替來回,迅疾得像飛鳥的影子。我每天在屋里跳操:先蹲跳,再高抬腿,最后原地沖刺……半小時后渾身大汗,躺在地毯上瞪著天花板。風扇后面有一條極細的縫,你可以想象為宏偉的馬六甲海峽或東非大峽谷,無數河馬瞪羚犀牛踩踏著冰冷的河水呼嘯而過,從此岸沖向彼岸,尋求水草豐美的草原。我是其中一匹河馬,一只瞪羚,一頭犀牛。也許,大峽谷那一邊,什么也沒有。唯有死亡。唯有終點的死亡。會死嗎?會摔下去粉身碎骨嗎?
陳鵬在固定時間給我電話。他的寫作很不順利,仍卡在某個節點上:關于生和死,他考慮得不太清楚。他認為死亡是一瞬間的事情,不必渲染。死就是死了。他要寫的是馬群的死,或一匹高頭大馬的死。它們在他小說里是神一般的存在,被稱為卡巴金,這些從俄羅斯運至云南邊陲的駿馬在一片名為西河海的人工草原上馳騁,卻在一幫壞蛋手里神秘、悲壯地走向死亡。我說這故事多棒吶,你必須堅持往下寫。他說真寫不下去了。周末他下山回家,打了一天電游,又去沃爾瑪買了一大堆吃的,然后,開車上山。回到山上他打開紅酒,喝掉一瓶,又喝掉一瓶。我忽然意識到他上山本身就有某種象征意味,像我非來LA不可一樣。他不過是用這樣的方式捶打自己,和自己較勁。夜里,他還是抱怨太冷,又下山添置了被窩和電烤器,根本不在乎成本。積蓄差不多耗光了。我感到愧疚,覺得欠他的,拖了他后腿。可是,眼下再也沒有別的辦法。我意識到我必須拿到綠卡,否則對爸媽如何交代,對陳鵬如何交代?
躺下去一夜到亮。一個夢也沒做。
感染人數持續攀升,長灘嚴禁堂食,超市大多關門了,咖啡館、酒吧、餐廳,全關了。極少的店鋪還開著,但你可以想象,幾乎沒有生意。連續一周,我都用跑腿軟件購買食物和水,還給自己買了一件斯凱奇羽絨服,才三十刀,這要在國內不低于八百。街上空蕩蕩的,每天都碰見那個慢跑者,他仍然不戴口罩。似乎堅持運動就足以把病毒拒之門外。每次相距大約二十米就沖我笑著,大聲說,哈嘍,很快跑遠了。我不愿聞到他的氣息。可是,即便那么遠,即便我戴著N95,微風還是會把他淡淡的汗味傳過來。
像嘗試遠征一樣,我嘗試走得更遠些,空蕩蕩的街區讓你心里踏實,不必焦慮于感染風險。一條小街盡頭是一排灰色房子,掠過它,我看到一幢雪白的教堂,小教堂,孤零零的十字架直指天空,仿佛吁求上帝發聲而非隱退。大門緊閉,沒有路人,沒有做禮拜的人。我看了很久,感到一陣虛弱,身體似乎被一點點耗盡,像澡盆里的水一點點流光。我意識到物質的匱乏是虛弱的來源,而不是我心里沒有上帝。我像一只沒用的狗一樣等待處決,再也談不上尊嚴了,只是消耗,無謂地消耗,拖著沒用的皮囊緩慢等死。可我消耗的不是自己的錢吶,是父母的血汗,陳鵬的血汗。我在LA北嶺工作攢下的美金早花光了。陳鵬還是轉來了八千,也許是他最后一筆積蓄了。最近爸爸心情糟糕,一再暗示我,不妨找個工作,邊干邊等。我說你就不擔心我感染嗎?不至于,保護好自己,不至于。我的建議是,你在盡可能保護好自己的前提下,解決生計問題。你不小了,你三十六了。我說三十六怎么啦?要不是媽媽生病我犯得著丟下LA的工作跑回昆明?爸爸沉默。之后嚴厲地說,你什么意思?難道你不該為了你媽跑回昆明?我說我不是那個意思,我的意思是,意外發生了,我也盡力了。他說,你自己掂量吧,我們沒多少錢了。你媽這病——我說我懂,請放心,我會找一個工作。我掛了電話。
媽媽查出肺部腫瘤,我火急火燎辭掉LA工作趕回去,陪她去上海做了手術。惡性的。不幸中的萬幸是,發現得早。加上五次化療,一切正往好的方向發展。我在昆明找了一家小公司棲身。媽媽第三次化療期間我認識了陳鵬,第五次化療開始我們決定結婚。這是一個瘋狂的決定,多多少少也是爸媽的意思:他們潛意識里做了最壞的打算,自然希望在一切變壞之前了卻一樁心愿,三十六歲的老姑娘終于嫁了。不,我不難看,我是你們眼中的美女兼海歸才剩下來的。這一點兒也不奇怪。我一直想單身。就自己,一個人,安安靜靜過完一生沒什么不好。要不是陳鵬那一通老拳我才不會對一個四十三歲的老男人動心。當然,作家頭銜是他的加分項。再說,爸媽沒什么可挑剔的。一個離過一次婚沒有孩子的四十多歲老男人,還是個寫小說的,這樣的情節酷似小說,反而更接近真實。他們喜歡他的木訥,欣賞他的靦腆,跟出拳暴揍年輕人的老家伙完全對不上號。沒舉辦婚禮,只是領了證,雙方父母在昆明飯店愉快地見了一次面,吃了一次飯。
媽媽沒有惡化跡象。真好。她在恢復。
“不要埋怨你爸,當年,他那么支持你留在美國。”
“沒埋怨呀。”
“工作的事情,你隨緣,行就行,不行拉倒。”
“加州還是重災區。”
“絕對絕對保護好自己。”
我和媽的通話也漸漸乏味。她的病情,就算是及時解決掉的病情也仍像大山壓在我們心上。她和一幫姐妹走得很近,輪流去某人家里做飯,喝茶;她們跳廣場舞,遠足,游泳;她很勇敢,也稱得上健康。反而是我,我的焦慮有增無減且影響了每一個人。影響了媽,也影響了爸。而且,我認為正是面談遙遙無期才導致陳鵬的寫作陷入困境的。
也許吧。
最大的悲哀是,你忽然發現你對其他人并非不可或缺。媽媽不需要我,爸爸更不用說。陳鵬,這個鉆頭覓縫的小說家跑到寒冷偏僻的半山腰上玩命寫作跟我有什么關系?而我,只能蜷縮于異國他鄉的小屋里盼著,煎熬著。
拿到正式綠卡。不能不拿到正式綠卡。
網站上,離我最近的招聘地點只有六百米,小溪街,很美的名字。公告來自一家牙科診所,上面說不必有執業經驗,打打雜即可。薪水每周三百刀。不錯啊。我捂得嚴嚴實實——棒球帽,口罩,護目鏡,一次性手套,按谷歌地圖穿出兩條街區,左轉,一眼望見那座白色小教堂。那么小,那么古老,在一排平頂美式樓房簇擁下極其孤獨,仿佛被永久隔離了——取消禮拜是否會讓人遠離上帝?再轉彎,小溪街。街道筆直,兩側是樅樹和野棕櫚。117號位于兩幢房子中間,前面帶一個花園,鐵柵欄漆成黑色。柵欄后面的診所通體白色。門關著。我湊上去,里面黑魆魆的,沒一個人。可招聘信息上說十二小時營業,況且,出發前我打過電話,接電話的男人說,他會在診所等我。他還肯定地回答,沒錯,周薪三百。對身份有要求嗎?沒什么要求,只要不是非法移民就好。我說我有綠卡的,臨時綠卡。那太好了,他說。可為什么關門?我敲了又敲,沒動靜。無人應門。出去了?我站在柵欄前等著。天空湛藍,遠處更藍,一種被洗凈的藍。樅樹高高的,一只灰色斑鳩拍拍翅膀飛下,在花園里急速踱步。一群喜鵲嘰嘰喳喳叫著沖向遠方。我轉身,還是沒人從屋里出來,也沒有一輛車開過來。我被遺忘了。我撥打那人手機,無人接聽。我重新走回診所門口,湊到茶色玻璃窗上往里看——
我嚇壞了!影影綽綽有人,一個裸體女人!仔細看才發現是一只塑料裸體模特,頭戴寬邊草帽,雪白的身體在幽暗光線下呈暗銅色,嘴角的詭秘微笑和左手叉腰的樣子讓人想起好萊塢恐怖片里的厲鬼:沒完沒了的走廊,鬼怪從窗簾后面沖出,高舉明晃晃的尖刀……我轉身跑起來,掠過白色房子,掠過可憐巴巴的小教堂。冰冷的氣流堵住我的喉嚨,像冰,像鐵。我差點叫出來。我知道我流淚了。眼淚順著臉頰下巴往下淌,很快被冷風撲滅,新的熱淚又涌出來。我跑啊跑,直到門廳里戴N95的男孩遠遠沖我露出標志性笑容,我才終于止住。我大口喘息,走向他,他問我,嗨,你還好嗎?我說很好,非常好。他說干嗎捂這么嚴實?我說,我擔心我的粉絲把我認出來呀。我們哈哈大笑。我上樓之前,他遞給我一聽溫熱的咖啡,我謝了他,他伸出食指,表示整棟樓只有我得到它。我再次謝了他。他沖我眨眨眼。我上樓,回到房間,把咖啡一口氣喝掉。
那家伙在電話里說,他看見我了。其實,他一直在盯著我,盯著我來到診所門口,盯著我等了幾分鐘又突然跑了,“我不明白你怎么啦?你看見了什么?”
我狠狠罵了一句,“Fuck!”掛斷電話。變態,他躲在哪兒盯著我?為什么偷看我?
整個下午驚魂未定,和陳鵬通話時仍在咆哮,“媽的,死變態,死變態死變態!”我把今天的經歷告訴他,他安慰我說任何地方都不缺少這類傻逼,沒沖你掏出那玩意兒就不錯啦。我說我都這樣了你還說風涼話。他哈哈大笑。我也不由自主哈哈大笑。他說這就是你的美國,這他媽的就是你的美國。
“嘿,親愛的,”他忽然說,“我明白了,明白我要寫什么了。”
“什么?”
“跑卡者。我要寫你,我必須寫你,寫你在美國的一切。”
“沒什么可寫啊,每天坐牢一樣蹲在屋子里,一個人吃,一個人睡,一個人出門,一個人被他媽的臭變態偷窺……”
“我就寫你,《馬》先放著。我就寫你。”
爸爸給我轉了五萬人民幣——九千美刀。我知道這差不多是他們的極限了。我鄭重謝了他,他說他剛去瑞麗邊境口岸回來,被告知那邊偷渡入境的緬甸人都感染了,又傳染了多名本地人。他感嘆,防不勝防吶,他讓我務必保護好自己,千萬健健康康回來。爸爸向來話不多,跟我說得更少。我和媽媽基本無話不談,卻一向畏懼爸爸。他馬上退休,到處尋找合適的地方代課,給大專生講講黨史,這樣,也能掙點家用。我說,爸。我剛說完,眼淚就下來了。他毫無察覺。這位大學教授也只能想出和專業對口的掙錢辦法。他問我,到底看好誰?我說,誰?
“川普和拜登,你看好誰?”
“我希望拜登贏。”
“為什么?”
“他太老了,讓人可憐。”
“就因為這個?”
“就因為這個。”
爸爸苦笑。
“我看好川普,他畢竟干了很多實事。”
“可是,往往干實事的人都沒什么好下場。”
“中國人不喜歡他,以為拜登上來會逆轉局面。”
“會嗎?”
“不一定。我和群里的朋友意見相左,我被他們罵慘了,而且,偏偏你又在美國跑綠卡,他們說我是親美派,有人恨不能揍我。媽的。”
爸爸極少在我面前爆粗口。我只能安慰他,讓他每隔一天陪媽媽游一次泳,最少半小時。沒有比游泳更好的鍛煉了。爸爸忽然提高嗓門,“你媽現在好好的,沒有病。”
“爸,要正視問題。陪她游泳,一定。”
“你在就好了,你在——”
“對不起。”
“道什么歉?”爸爸粗魯地打斷我,“認準的事情,你去美國念書就認準了的事情,必須干到底,我就這么想的。拉弓沒有回頭箭,七年了,我認了,我永遠支持你,蘇粒。否則我當初不會把你送出去。”
“我知道。”
“千萬不要有壓力,錢不夠,隨時給我電話。別擔心,我們省一省就行了。”
我一聲不吭。
“你媽心態有問題,她認為你不該出去。這一趟,何必呢?有綠卡,沒綠卡,又怎么樣呢?她說你剛結婚,小家還沒捂熱就丟下陳鵬一個人走了,也丟下她一個人待家里,整天胡思亂想,擔心一覺醒來就擴散了。哎,你好好勸勸她。這半年來,我們好像很難溝通。她特別容易掉進病人的思維出不來。我告訴她你沒病,你好了,你很健康,可是,因為你不可能是她,也就代替不了她,無法阻止她。你懂嗎蘇粒?明白我意思嗎?”
我想說我明白,這種感覺同樣存在于我和媽之間,和陳鵬之間。像被撕開,被楔子砸進去,撕開。你疼,旁觀者并不關心,他們連楔子怎么釘進去都不關心。吃飽,穿暖,睡好。牲口也這么活著。人類不也這么活著?綠卡是活著的冗余,一旦活著遭受威脅,冗余自然可有可無。如果你問我為什么非要拿下綠卡,我講不清楚,就像你講不清楚川普拜登為什么非要當他娘的美利堅總統一樣。七老八十還折騰什么呀?含飴弄孫周游世界,不挺好嗎?
何況,媽媽大病。
夜里睡不踏實。我愛LA,當年大學畢業飛到這兒的第一天我就淚流滿面。半年后我們七人小組玩電影玩樂隊,畢業課程是一部一小時紀錄片,拍攝了LA六個先鋒嬉皮,他們的理念很簡單:操他的生活!不折騰,毋寧死。但是這樣的理念因為媽的病患土崩瓦解。她眼中沒有一滴眼淚,又像蓄積了一輩子的眼淚。她說她再也不哭了,偷偷哭得太多了。人只有面對死神才能看清底牌,她說,“回來吧,回昆明,待我身邊,一家三口再也不分開。”這是多么簡單的愿望。
“最他媽可怕的就是,就是,”爸爸吞咽著唾沫,“就是你現在的狀態,和一個等待判決的犯人沒兩樣。要死要活,給句痛快話嘛。”
“是的,爸。”
“好了,我說得夠多了。晚安。”
我又做夢了,夢見爸爸像抽打牲口一般揮舞皮鞭狠狠抽我,我皮開肉綻。夢境的夢境中,陳鵬化身一個嬉皮士孩子,舉著一盞鐳射大燈站在一艘小船上高聲念著什么。是呼喚我,還是譴責我?是朗誦一首長詩還是他的小說?我什么也聽不明白。我急哭了。一下子驚醒。我真哭了,淚水灑在枕頭上。
沒完沒了的等待讓長灘的房子也保不住了。及時聯系莫妮卡,她說另一間屋子剛剛空出來,租金上調二十刀,能接受嗎?我說,能。UBER把我帶回圣蓋博途中經過那幢房子——小溪街117號,兔子牙醫診所。門敞開著。陽光強烈,屋內黑沉沉的,有人影晃動。我讓司機靠邊停一下,但我沒下車。我盯著門洞。司機問我怎么了,牙疼?要看牙醫嗎?我凝神細看,見某個人,某個男人來回走動,把什么東西拿起又放下。裸體模特不見了。我說,沒什么,走吧。
莫妮卡帶回廊的房子真令人親切,JJ躥出來繞著我的兩腿歡樂地吠叫,莫妮卡站在門口,微笑著,“歡迎回家。”
“嗨,莫妮卡!”
我們像老朋友一樣寒暄著。她帶我去新房間時經過我之前的屋子,她說剛住進一個德國妞,但新的地盤百分百讓你滿意。她沒撒謊,新的小窩東南朝向,面積大了近一倍;窗戶正對一片寬闊的草坪。讓人驚訝的是,草坪中間有一棵大橡樹,枝葉葳蕤,泛出溫柔的淡藍色。我奇怪上次怎么沒留意到這片草坪這棵大樹。我謝了莫妮卡,她心情很好,說晚上要沒什么安排就和她一起晚餐吧。她讓我放心,他們都做了核酸檢測,沒有問題;食材一定嚴格消毒。我想推辭,想了想還是答應了,說七點準時過來。
他們?
七點之前,我凝望著那棵樹。整飭的草坪安靜又神秘。小小的綠色之海。兩只鰹鳥很快返回樹上。暮色降下,樹葉間灑滿碎光,讓我想起上帝,他說要有光,就有了光。還想起長灘的白色教堂。應該帶一件禮物赴約。快七點時才決定將我在長灘吃剩下的一只中國火腿罐頭帶過去。不大,還算特別。金華火腿,味道和我們云南宣威火腿沒什么兩樣。我簡單拾掇了自己,化上淡妝,來到回廊上,走向主屋。
迎接我的除了莫妮卡,還有一個陌生男人。兩人都戴著口罩。認真做了健康聲明之后,他們脫下口罩。我也脫下口罩。我感到緊張。還好,莫妮卡安排的位置讓我們之間至少相隔五米。這是個拉丁裔男人,黑色卷發,笑著,牙很白。他看起來比莫妮卡年輕得多,二十四五的樣子。
“我丈夫,馬丁。”她又轉向我,“杰西卡,從中國來的朋友。”
我驚呆了。馬丁?哪來的馬丁?丈夫?加西亞呢?
“該死的疫情把什么都摧毀了,對吧?”莫妮卡笑著,給我倒了一杯白葡萄酒。她強調說杯子已經認真消毒。“馬丁了解我。我們從前在一家公司。”
她說她從前的房產經紀公司早在疫情之初就關門了,馬丁去了一家奶茶公司,嚴格說就是街頭流動的奶茶小店,但生意火爆。疫情期間LA人很喜歡軟件下單,他每天送貨上門。她大大方方說加西亞溜了,還偷了她六千刀,他現任女友是他們共同的朋友安娜,她疫情期間讓加西亞幫她搬了一次家,“這條發情的狗就把她睡了。加西亞說,他想跟她去奧斯丁。她有一幢大房子和兩輛豪車。我不知道他偷了我的錢,后來才發現他偷了我的錢。我打電話讓他還我錢,他說,他一分錢也沒碰過,我一定弄錯了。你能想象嗎杰西卡?我們結婚三年了。三年。他居然說,他沒碰過我一分錢。”
晚餐是莫妮卡親手做的墨西哥雞肉餡餅,她保證材料絕無問題,她不僅消過毒還做了長時間烘烤。餡餅味道很好。我靠在沙發上,忽然有了家的感覺。他們遲遲沒有開燈,我不知道是否該把蠟燭點上,或者,他們想提醒我,我該走了。我喝下白葡萄酒,起身告辭。馬丁將我送到回廊上,輕聲說他聽莫妮卡聊起過我。我問他,她怎么說我的?他笑而不答。雪白的牙在暮色里閃閃發亮。他身上有淡淡的香味,像梔子花又像苦楝樹。他邊走邊說,如果閑得無聊,我隨時可以找莫妮卡在院子里打打羽毛球什么的,她平時也沒事干,至于他自己,每天接單,送貨,很忙。
回到房間,我繼續凝視那棵大橡樹。它巨大的輪廓像夜晚衍生的某種神圣的東西,一個緘默的秘密,一個恪守秘密的護衛。植根大地又超越大地。難道它屹立不倒的原因是絕不甘心倒下?難道,更多的周圍的大樹的屹立不倒不都在提醒它必須穩穩站著?睡覺的時候又聽到JJ在門上拍打。我沒起身,大聲說,回家吧JJ,回家吧。
被陳鵬的電話驚醒。他問我怎么睡那么死?他平時也這個時間打過來的,今天連打三次我才接起來。我承認睡過頭了,說昨夜喝了一點酒,房東夫婦的酒。他嚇一大跳,問我安全嗎?不擔心感染?我說,應該不至于,他們消過毒了。
“好吧,但愿,上帝保佑吃飽飯的人民,保佑美利堅人民,保佑正在申請綠卡的中國人民。”他說。
“又寫不下去?”
他說這幾天抓緊寫了一個短篇,長篇實在寫不下去了。現在他很佩服曾被他罵得狗血淋頭的陳忠實,那家伙果然閉關干出一部五十萬字的《白鹿原》,一鳴驚人。
“沒想過長篇那么難?”
“沒想過。原以為只要給我一個安靜的環境,比如這個狗屁山上的小破院子我就能寫出來。就能他媽的想寫什么就寫什么,就能寫出另一部《百年孤獨》,另一部《喧嘩與騷動》。媽的,真正動手,才發現不是那么回事啊——”
“你說的這些巨著,我一本沒看過吶。”
“這就是你的問題。這就是你蘇粒的問題。那本《紅字》看了多少?”
“五十頁吧。”我撒了謊,其實二十頁不到。
“你看,你看,你連薄薄一本《紅字》都不看,那么經典那么牛逼的《紅字》你都不看,你他媽的——”
“你怎么了,喝酒了?”
“冷啊,山上冷。不喝酒還能干嗎?我從山下帶了一瓶好酒,五糧液。作協主席送我的知道嗎?非常好喝的五糧液。我操。我一個人喝一瓶五糧液。”
“你一個人喝什么酒啊!”我火了。
“我他媽的寫出一個牛逼的短篇不該喝酒慶祝一下?”他絮絮叨叨,明顯喝大了。但還沒大到不能說話或滿嘴胡話的地步。“你不想聽一聽我寫了什么短篇?你聽啊,聽我說啊,我這個短篇絕對牛逼絕對秒殺國內那些狗屁的爆紅作家那些跳梁小丑那些傻逼兮兮毫無才華的家伙你信嗎?你相信嗎?你真不想聽聽我的短篇嗎?你不想知道我寫了一部多牛逼的短篇吶——”
“你說吧,我聽著呢。”
我起床,清晨的圣蓋博純凈透明,宛如天堂。是的,如果天堂就是我眼前寬闊的草坪和草坪中間那棵大橡樹,我愿意永遠待著不動。不要綠卡了,什么也不要了。兩只鰹鳥高高掠起,飛向遠方。
“我他媽的寫了一個巨牛逼的故事,一個相當經典的故事,一個其他人——”他繼續嘮叨,“你設想一下,設想你是個棄嬰,從小被拋棄,從小沒人管,從小就被一個瞎眼的女人收養,然后呢,你好不容易談戀愛了,你好不容易愛上某個男人了,可是男人他媽的轉身跑了,留下你一個人把孩子生下來,然后呢,然后,故事到了最關鍵的地方,這孩子生下來也是個看不見的……”
我沒感覺。這種棄嬰啦瞎眼女人啦瞎眼兒子啦實在太多了,電視劇看得還少?也許是我的問題,是我對文學從來沒有感覺。也許,我心里,只有那張遲遲沒有到手更不知道何時到手的正式綠卡。
“你喜歡樹嗎?”我打斷他。
“什么?蘇粒你說什么?”
“樹,一棵大樹。”
“什么樹?他媽的一棵什么大樹?這個農民院子里到處是樹,大大小小都有,八丈高的十八丈高的大柏樹大樅樹大櫸樹,我操。”
“你真喝多啦,滿嘴臟話。”
“嘿,親愛的,要是這些樹,這些鬼頭鬼腦的樹變成一個一個女人,一個個絕世美女,一個個聊齋里的小狐貍精,我操,你說多他媽精彩啊。”
我沉默。
“我想你了,蘇粒,我想你了。”
我能體會新婚丈夫不得不面對新娘人去樓空的感覺,我也清楚一個大男人差不多半年沒有性、沒有女人是多么凄慘。可是,這種煎熬不正是我們的一部分?不正是我們必須接納的一部分?我不知道如何安慰他,安慰一個寫作失敗焦躁不已的男人,一個沒有新娘的新婚丈夫。我想象他胡子拉碴,屋子亂得不能再亂。
“你睡吧,陳鵬,好好睡一覺吧。”
“你剛才聽我說我的小說了嗎?就快修改完了。快了我操,你覺得怎么樣?”
“好,很好。你能不能答應我,別熬夜,別喝酒?”
他突然掛了電話。
大橡樹漸漸從晨曦中顯露,躍出,一點點發光,發亮,漸漸壯闊,越來越美。是的,當它毛茸茸的暗綠和淡藍的邊緣追著光的影子顯現和豐富,我幻想自己變成兩只鰹鳥中的一只,任何一根細枝都可棲息,任何一片樹葉都可藏身;如果你是鳥類就能在這個國家留下來,我愿意變成其中一只,在樹與大海之間,長灘和圣蓋博之間飛啊,飛。
他一整天關機。
上午我踏上草坪。風從枝葉間穿過,陽光更碎也更亮。樹的清香味比泥土的氣息還醇厚。我想起我們碩士七人小組開著福特野馬敞篷車橫穿美國,在拉斯維加斯一家小酒吧里表演了三首原創搖滾樂,二十多名觀眾站起來久久鼓掌。小酒吧前面有一棵樹,很大的樹,和這一棵一模一樣。我們曾經幻想拍出《公民凱恩》那樣的電影,像鮑勃·迪倫一樣行吟世界。后來一個個走散了,回國的回國,打工的打工,賣家具的賣家具。如果誰要問我眼下究竟在干嗎,如何回答,我答不上來。當年,威廉在一棵大樹下吻了我,可他無法留下,他必須回福建,接手一個龐大的家族帝國。他沒問我我是否想留下來。何必問呢,誰不想留下來?LA,明媚的云和空氣,燦爛的笑容和野棕櫚。沒完沒了的啤酒、公路、小鎮、大海。它深情又自由,廣袤又簡單。那天夜里他來到我的房間,我們小心翼翼地接吻,似乎擔心被小組的其他人發現。他很干凈,有樹的氣息,它們長久留在我身上頭發上,那晚之后,我們走散了。他很快就回國了。對他來說,留在LA是最不現實的選擇之一,他不可能在我和家族企業之間糾結。奇怪的是,讓我至今有些耿耿于懷的是,我們各自離開LA之后再也沒有聯系,只是偶爾從朋友圈里獲得零星信息,他從沒給我點過贊。可我知道自己在乎他呀,威廉,最理解我的干干凈凈一心想做電影的男孩,沒什么野心就能把電影做成那樣,要給他時間和機會一定會成為第二個諾蘭,第二個彼得·杰克遜,第二個斯皮爾·伯格。三個月吧,我們在一起的時間不超過三個月。而且我每天長途奔赴LA南端學校教書,我們聚少離多,但你無法將他秀氣的影子像一件洗得發白的棉布襯衫一樣的影子從我腦海中清除掉。它待在我身體里。醒著或睡著,他就在那里。
哦,LA之樹。
我撫摸樹干,聞見它微苦的氣息,在厚重的樹影下坐著,樹蔭之外是鉆石般的陽光,是空寂的街道。略顯陳舊的灰白色房子帶有上世紀六十年代的影子。偶爾有人牽狗溜達,要不是口罩,他們臉上的口罩,你不會認為我們正經歷疫情。古老的圣蓋博難得一見川普拜登大戰的跡象。僅僅是去超市的時候,在鎮中心碰到一支不到十人的拜登支持者隊列,他們高舉標牌,喊了幾聲口號就走遠了。再遠一些,青黑的圣蓋博山上仍有大火燒過的痕跡,像難看的斑禿。我去了亞當斯的漫步者面包店,仍然關門歇業,那張A4紙還貼在玻璃上,已經泛黃了。
我突然非常非常想念陳鵬。他一直關機。在我想象中,他喝醉以后倒頭昏睡,根本沒給手機充電。可至少睡了十二小時。不至于吧,不至于,出事了?房子燒了?摔進村莊池塘里了?
還有另一種可能。性。女人。我不能往下想,更不能聯想。
我睡前十一點是他下午兩點,我連續發送語音,讓他回我。石沉大海。
我一頭睡過去,像跌進深淵一樣沉入夢境。陳鵬又成了可惡丑陋的語文老師,非要讓我當著全班朗誦一篇名為《紅字》的作文。我急得直哭,說我不行呀,我不會,他問我不會什么,我說我不會寫呀,他說我都教了你多久啦,還不會寫?他舉起我的作文本,上面沒寫一個字。連《紅字》標題都沒有。他怒不可遏,問我怎么回事,給我半年時間為什么一個字沒寫?我說我就是不會呀老師,求求你啦老師,我能不能再也不寫作文啦?他說要懲罰我,我嚇得發抖,不停流淚,哀求。他說他要和別人結婚,對,用婚姻來懲罰我。我哭得更兇啦。他洋洋得意,從門后拖出一個漂亮姑娘,年紀二十出頭,雪白的大腿閃閃發亮。陳鵬當著我的面親熱她。我大叫一聲,醒了。醒來后仍在殘余夢境里大叫了幾聲,感覺五臟六腑被掏空了。像丟失了繩子,一根把我從深淵里拽上去的繩子。我渾身大汗,去衛生間洗了臉,又回來,坐在床上。
剛開始我以為聲音來自JJ,就在門口,非常細微的敲擊聲,后來發現不對,不是JJ,是有人敲門。
“誰?”
“杰西卡,你沒事吧?”
馬丁。莫妮卡的新婚丈夫。
“沒事,我沒事。”
“真的嗎?”
他就站在門口。我立即感覺到他的欲望隨著他的呼吸他的氣味滲進來。我飛快穿好衣服,戴好護目鏡,口罩,似乎它們能讓我安全,又從廚房找到一把剔骨刀,想了想換成一把叉子,緊緊攥在手里。
“真的沒事,請你回去吧。”
他喘息,沒有動靜。不回答。
我把門頂得死死的,鉸鏈確定拴著。
僵持了三分鐘,或五分鐘,大地忽然在波動。我以為是夢境的荒唐延續,是恐懼作祟的幻覺。包括門外的他,剛才的問答,都是幻覺?顫動,搖晃。燈也在顫動,搖晃。我的天,地震了。一定是地震了。我聽到一連串的喊聲和奔跑了。噼里啪啦的腳步聲迅速匯聚起來,將某個單一的腳步聲淹沒了。我打開門,院子里燈火通明,我聽見馬丁站在院子里呼叫,地震啦,地震,大家跑呀……
我沖出院子,朝大橡樹奔去。黑暗中,它自身也陷入黑暗,像大海,像黑洞。我奔向它,毫不猶豫地奔向它。四周響起腳步聲喊聲汽車聲——他們瘋了嗎,這時候開車?抓到它堅硬冰涼的身體了,我壓住它,抱緊它。草坪潮濕,很冷。天空星群閃爍,大地仍在晃動,晃動。滿樹葉子發出海水漲潮的嘩嘩聲。我真擔心它轟然倒下,被連根拔起。我不敢打量莫妮卡的房子,天知道它能否撐過今夜。她逃走了嗎?馬丁呢?租她房子的人呢?
我緊緊抱住樹干。
陳鵬跟我討論小說《跑卡者》的各種可能性,說他就快著手了。他始終想不清楚的是結局。無非兩種可能:一,我順利拿到綠卡;二,我被移民官直接拒了。無非兩種,還能有什么可能?沒有第三種對吧,不可能有第三種。除非我跟著某個白皮膚藍眼珠的老外跑了。他笑了,說這種可能性比我第一秒就拿下綠卡的可能性還小。哈哈。他最近的態度出奇的好,不再滿嘴臟話。他說他就要從團結鄉回家了,就等這小說的構思了。他想回家好好寫。無論如何,這個鬼地方,這棟農民的破房子可把他坑苦啦。
“也就是說,蘇粒,無論我采用哪一種結局都是可預測的,都很難令人驚艷,對吧?”
“對。沒有其他可能。”
“最讓我困惑的是,我始終沒弄明白,你是以什么方式申請正式綠卡的。當初三年LA工作經歷不足以支撐你的申請,對吧?”
我倒吸一口涼氣。
“喂,對吧老婆?我說得對嗎?”他清了清嗓子,放慢語速,“你知道的,我寫小說向來認真。我專門請教了一家移民公司,有專家告訴我,像你這樣的案子,不太可能申請了那么久遲遲沒有回復。中間一定出了什么問題,或者說,從一開始就——”
“誰告訴你的?”我打斷他。
“專家,我請教了專家。”
“狗屁專家,他懂個屁。”
“不,他們懂。很懂。他們說,你這樣的經歷,你這樣的案子——”
“別聽他們胡扯。他們了解美國還是我了解美國?”
“好吧,好吧。我肯定是相信你的。可是……”他嘟噥著,似乎在吃什么東西。啃一塊巧克力?噼里啪啦響,在牙齒上斷裂。然后喝水或茶,咕咚咕咚的吞咽聲像一頭獅子在我耳邊飛跑。“可是,作為小說,它需要一個更合理的結尾,一個邏輯自洽的東西,不能出現漏洞和硬傷,哪怕它很殘酷。”
“嗯。”
“幫我想想?”
“行啊。想好了告訴你。”
“聽說川普明天要發動第二次內戰?”他忽然說,“我們很多人,國內很多人分成兩派,一派挺川,一派希望拜登上來。不過,老川不是說他手上有一大堆拜登選舉作弊的鐵證?還說他自己的選票經得起任何檢驗,可他明明輸了,大局已定啦。你那頭什么消息?”
“有消息說,川粉準備大游行,就在華盛頓,就在國會山;還說他要趁機把拜登佩洛西一網打盡。反正,老美挺瘋狂的,川粉一點就著,且數量龐大。”
“別打仗呀,千萬別打起來。我非常擔心你。”
“放心吧,打不起來。美國沒你們想象的那么簡單。”
“不會內戰?”
“不可能內戰。”
他沉默片刻。
“亂糟糟的,除了我們的偉大祖國,到處亂糟糟的。到處是感染、死亡、撕裂,人類互不理解沒法交流。尤其美國,尤其是,我們眼里的美利堅合眾國。”
“美國真不是國內想象的那樣。”
“是你運氣好沒碰上狠的,沒撞上他媽的仇華民粹分子,要沖你開槍就完蛋了。我們有作家因為寫了點東西就被罵上熱搜。”
“你也是作家,你咋看?”
“是啊,作家才理解作家。作家的創作大多主觀,你不能苛責他把所有細節都調查清楚……”
我聽出他語氣里的猶豫不決。他心思不在這件事情上。以我對他的了解,他在轉移話題。所謂醉翁之意不在酒。
“你怎么了,又寫不下去?”
“還好,馬上動手寫《跑卡者》。也該下山了,可你偏偏習慣這破地方了。很多時候就是這樣,你剛要放棄,忽然發現你對即將放棄的東西已經產生了依賴。山上就這樣,其實習慣了就好。我碰上最無趣的事情是他媽的村主任突然跑來找我,讓我幫忙寫一份族譜,他聽說我是作家,寫族譜不是小兒科嗎?我說我是作家沒錯,我寫小說,寫不了族譜。他說奇了怪了,你一個作家還不會寫族譜?我說是啊我真不會寫。他說你寫什么小說?我大概講了一通,他一聽就暈了,說作家嘛,不就編故事嘛,按你這么說,你不會編故事?我說我的意思是,小說需要故事但絕不僅僅是故事。他更蒙了。走的時候把拎來的兩瓶玉林泉拎回去了。說你寫給誰看啊?給自己看?上不了電視,拍不成電影,寫個錘子呀。連個族譜也寫不了,你還算作家?”
我笑了,說你還真跟農民計較?不我不計較,陳鵬說,他的意思是,當寫作必須被解釋而且牛頭不對馬嘴,簡直匪夷所思。這讓他產生了某種信念。“所以我他媽的必須寫好。對吧?你們越看不明白越不想看越沒人看我越得好好寫,這證明了——”他尋找著措辭,“這證明了這個行當的高貴。”
我心里一顫。也許,這就是我嫁給他的原因?
他問我怎么又搬回長灘,我說,地震了,圣蓋博,那地方不再安全。
關于那個夜晚,那個操蛋的夜晚我只能說這么多。他呢?關于他消失的三十六小時,他什么也沒說。
白天,所有媒體都炸了鍋——川普的狂熱粉絲殺入國會大廈,百萬人大游行讓人懷疑你待的地方還是不是美國。我開始討厭這個倔強的精力過剩的金發老頭,他讓民主競選變味了:一位退役女軍人死于槍擊。電視畫面讓人目瞪口呆。難道真要爆發內戰?國民自衛隊呢?拜登在哪里?佩洛西呢?即便很快有人指責暴亂陣營中充斥黑命貴分子,但川普本人的確默許了這次集結。他否認不了。
長灘也出現了示威者,不時有二三十人的隊伍從公寓樓前經過,兩派都有,還好,沒打起來,雙方頗有風度。晚上我和陳鵬探討了這場選舉,很難得出一致結論,就像我遙遙無期的面談,是,或否,都可能。趨勢無非四種:一,川普發動戰爭;二,拜登發動針對戰爭的戰爭;三,川普亮出證據逮捕拜登推翻選舉結果;四,拜登順利加冕……律師VIVIAN說我的等待正瀕臨險境,停擺、拒簽的可能性非常大,移民局或將面臨重組。我急了,哪里是個頭啊……舌尖上的潰瘍老不見好,下巴上也開始長痘痘。上帝他老人家沒睜眼睛嗎?他到底要我信他還是不信他?陳鵬說還是要信,要忍耐。那你告訴我為什么我媽都得了癌癥我還是拿不到一張破綠卡?你告訴我他們要讓我等到什么時候?我他媽都快瘋了。我破口大罵。他說,你想罵就罵吧,痛痛快快罵。但是,蘇粒啊蘇粒,你的經歷足以寫成一個牛逼的中篇啦,跑卡者,我一定把它寫好,把它交給《湖南文學》雜志,祈禱它能發表。他說唯有《湖南文學》才能容納并且原諒他的勃勃野心,唯有《湖南文學》還延續著非凡的文學品味。雖然,這些年來文壇正發生裂變。裂變?對,裂變,他說,或者撕裂。一種好像被隔離的感覺。隔離?是,被年齡隔離,我老了,蘇粒。現在所有雜志都喜歡年輕人,尤其三十歲甚至二十五歲以下的年輕人,俗稱小鮮肉。文壇也充斥著大量小鮮肉,看幾本老外的書就膽敢下手寫啊,長的短的中的,沒一樣難得住他們。一方面稟賦過人,一方面任性胡來全憑荷爾蒙撐著。往往也能寫好。所以嘛——所以?所以,我寫完《跑卡者》就歇半年吧,我累了,真他媽累了。
我心里充滿莫名的悲哀,宛如巨大的空洞,再也無法填上。FOX新聞,國會山人頭攢動。我似乎沖在隊列前面,被人推搡,跌倒,被一槍爆頭。渾身上下的血都凝固了。我喘不上氣。我卡在暗中。被蹂躪,被撕開,被扔掉。我成為一切錯誤的由頭,媽媽生病和陳鵬寫不下去都與我有關。還能怎么辦呢?我等了七年。綠卡就是我的目標,國會山那么大的目標。是的我就是不甘心,你為之努力了那么久的東西怎么可能甘心。你被洶涌瘋狂的人群推上去推到山頂上去再也沒有第二條路可走。
“蘇粒,小說還差最后一塊拼圖。”
“《跑卡者》?還差什么?”
他嘆氣。我能看到他舉著手機搖頭的樣子。
“山上還是冷。晚上降到一度左右,烘烤器根本不管用。我就披上被窩,坐在電腦前面,寫啊寫,我知道我寫的東西哪些能發表,哪些根本別想印在雜志上。有時候想起這個真他媽荒謬——就算發表了又如何?照樣沒人看。”
“別這么說。”
“但是,他媽的,但是,總得有那么一兩個小說你得拼盡全力吧,對吧?《馬》,哎,我發現我不是那塊料。我當不了陳忠實。但是,《跑卡者》我能寫好。”
“你行的陳鵬,無論《跑卡者》還是《馬》你都行的。你等我回來,再——”
“我昨天去了你家,你媽氣色很好,剛參加了一個朋友聚會,她找到了自己的節奏。你爸也挺好,拼命工作,按時上下班,每天給你媽做好吃的。晚上他們看看電視,九點多十點就洗洗睡。”
是的,我們通過電話了。
“你媽還跟我說她喝了一小杯葡萄酒。就一小杯。她說她今天心情很好。她問我最近寫什么,我說我住在團結鄉山上寫一個長篇,廢了,打算寫蘇粒的故事,就寫她這次跑回美國辦卡的故事。你媽笑了,說她什么都告訴你了?我點頭。你媽說,你不怨她吧?我說,當然不怨她。都一家人了還怨她什么呢?她說就是,當初她瞞著你,我們瞞著你是因為,我們都覺得吧,這件事情已經過去了,況且發生在你們認識之前,對吧,所以——”
他停下來,吸了吸鼻子。
我盯著地板。
“你找到那塊拼圖了?”
他一聲不吭。
“你媽說,這是你申請正式綠卡的唯一辦法。她還說,多少人削尖腦袋要出去要移民要拿美國綠卡,你要理解蘇粒,她在美國多年,只能想盡一切可想的辦法。我告訴她說,我知道,我知道。”
不能,絕不能再瞞著他了。不能不說了。哪怕,僅僅為了幫他完成一部交給《湖南文學》的小說。
“嗯,他是LA第三代華人,離婚之后我們再也沒有聯系。本來嘛,本來就是假結婚,以結婚又離婚的方式申請將臨時綠卡變為正式綠卡。都是律師一手操辦的。我給了他錢,他同意幫這個忙。就這么簡單。所以,我的案子拖了那么久,大概率是,移民官無法判斷我的離婚是真的,也無法證明它是假的。”
“就這些?”
“就這些。”
“你早該告訴我的。你可以告訴我。”他使勁笑著,干咳兩聲,“我完全理解。不過,你的的確確應該告訴我。我們結婚之前,或者你這次又跑回洛杉磯之前就該告訴我。原原本本告訴我。我不會介意的,但我介意的是你一直沒跟我說實話。”
“生氣了?”
“……我能寫出一部相當好的中篇小說。”
他掛了電話。
這就是《跑卡者》的終局?
不,我不認可小說在此結束。
媽在電話里說,是的,她都說了。她以為我早就跟他說過了——夫妻之間,務必坦誠,對吧?“就像我和你爸,我們之間,我們之間永遠是坦誠的,毫無芥蒂的。”
“是嗎,真的嗎?”
“我前天突然腹瀉住院,你爸一直守著我。一直守著。他非常焦慮,非常非常焦慮。我不該這么對他,不該隨隨便便又病倒了,讓他擔驚受怕。”
“這不是你的錯,媽。”
“就是我的錯。還能是誰的錯?我病了,我倒下了,不能再隨隨便便生病了。”媽極力調整呼吸,“夜里我起來上廁所,發現手紙簍里有打碎的杯子,上面有血。蘇粒啊,我不知道你爸出什么問題了。他不說,我就不會知道。但我知道他出問題了。他一定被我逼到了一條鋼絲上面,隨時可能跌進深淵……你看,最應該擔心的,最危險的不是我,是你爸……”她停了片刻,語氣悲傷。像剛做完手術那幾天,那么絕望,那么失落。“是我的問題。蘇粒,都是我的問題,包括你這次那么不順,當年我要是不站在你們一邊,不那么由著你的性子讓你非拿綠卡不可,就不至于——”
我安慰她,說一些大而無當的早就說過的話。然后,掛斷。
我夢見我才是那個帶來噩運的人,那個無能為力的溺水者。我在黑暗的深淵中心動彈不得,陳鵬,我的語文老師讓我奮力游啊,游,讓我高聲重復一個成語,“暴戾恣睢”,并且寫出來,就在無邊的柏油般的深淵里寫出來他可以給我筆給我繩子給我刀給我一切只要我把它寫出來。暴戾恣睢。暴戾恣睢。我號啕大哭,我寫不了,我什么也干不了。被黑色的浪沖下懸崖,如瀑布投身而下。兇狠,決絕,帶著臨死的暢快。
我給他發了信息,把今天的遭遇都告訴了他。我建議他仔細聽完再認真構思,他可以把最后一幕完完整整一筆不落寫下來。這才是《跑卡者》需要的結局。
它真實發生在LA長灘。上午我出門走了不到一公里,又碰上那個天天鍛煉的慢跑者,令人驚訝的是,今天他居然戴了口罩,大老遠就沖我打招呼,腳步也破天荒慢了下來,“圣瓦倫丁節快樂!”他高聲說。由于口罩和距離的關系,我請他重復了一遍才聽清楚他說什么。圣瓦倫丁節快樂。圣瓦倫丁節——對啊,不就是情人節?我急忙向他道謝,也祝他圣瓦倫丁節快樂。他沖我微笑,轉身跑遠了。
下午出門的時候遭遇一支游行隊伍,即便拜登已經宣誓就職,他們,一批挺川的死忠分子仍在激憤地高呼著口號大步前進。我急匆匆往回趕,擔心他們在空氣里灑下病毒。一個五十多歲的白人,金發碧眼身材并未走樣的白人出現在街心花園欄桿上。他坐在上面,白羽絨服藍牛仔褲,兩手撐住欄桿,像只白色大鳥。我經過時他呆呆看著我。我加快步子。我知道他身材不錯可他的確上年紀了。他散發著所有逐漸衰老卻想留住時間的白種男子的狂野和傲慢。走了不到百米他就跟上來。我加快腳步,他也加快腳步。我差不多跑起來了,我知道我離公寓也就三四百米。我知道他也在跑,跑。我跑得越來越快他也越來越快,我聽見他粗重的呼吸了。我嚇壞了。從空蕩蕩的無人海灘延伸至公寓的小徑逐漸向上,一小段坡地后面是白色房子和大街。到那邊就好,一切就好了就安全了就甩掉他了。我開始飛奔。我知道以我每天堅持鍛煉的體能八成能把一個五十多歲的白種老男人甩在身后的。公寓的咖啡色墻面越來越近。五十米。三十米。十米。我聽見他在身后大喊,“嘿,嘿,You!”我馬不停蹄我哭出來了眼前一片昏暗。回LA最擔心的莫過于還沒等來移民局的通知就被一個極右白種分子拔槍射殺在大街上。長灘的街道漂亮清新,試想一個亞裔女子頭部中彈倒在血泊中,生命,綠卡,一切,戛然而止。除了把礫石小徑染紅又被重新洗凈之外你什么也不會留下。在遙遠的美利堅合眾國,你什么也不會留下。不能停,不能停。他手里有槍嗎?他拔出了槍?上帝!
“嘿,嘿,You,stop,please!”
我沖進公寓玻璃門,返身緊緊鎖上。他沖到玻璃門前面推搡,揮手,大喊,我聽不清他在呼喊什么,防盜玻璃門極厚,沒有門卡你別想進來。一旦有人闖入,公寓保安絕不會不管的。我看見他手里的東西了,沖我揮舞著,讓我意識到也許是我落下的,但不能確定就是我的:兩條白色細線上下抖動。是我的iPhone耳機?不,我出門沒戴耳機。不是我的。一定不是我的。也許就是一個白種老美誘捕年輕女性的道具,那么柔軟無害,多么令人信服——是這樣嗎?難道不是這樣?我盯著他,呼呼喘息。我們隔著厚厚的玻璃,互相看著,我從他臉上發現了自己的目光,委屈而憤懣。吊詭的是我真的聽不明白他在喊什么——波斯語還是希伯來語?又或者,法語?西語?總之不是英語,我一個字也聽不明白。陳鵬啊,你一定把這一幕認真寫下來,好嗎?這才是《跑卡者》的結局。這才是如假包換的結局。公寓小伙子出現了,他啪一下按亮大廳的燈,玻璃門上突然出現的反光讓外面家伙的表情徹底消失。沒法說話,沒法溝通。連聲音也聽不清了。我站在大廳里喘息,喘息。驚魂未定,一動不動。
責任編輯:胡汀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