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正輝
“爸爸走嘍!”丁一故作歡快地叫道。他背上電腦包,往門外走去。經過丁冬身邊,他摸一摸丁冬的小腦袋,順勢向丁蘭揮一揮手。丁蘭坐在餐桌前,看著平板電腦,等待上網課。她看一眼丁一,轉眼望一望上二樓的樓梯,嘴唇動了動,沒吭聲,眉毛皺成疙瘩。
“爸爸,我跟你去,我們講故事,今天輪到你講。”丁冬丟下手上的樂高,跑上來抱住丁一。丁一蹲下身,摟住兒子撫慰,眼睛望著女兒。八歲的小女孩不該有這樣的表情,她心里苦。全家人可能只有丁冬心里灌了蜜,他仰頭望著爸爸笑:“爸爸,我們現在就講故事,講吧講吧,你快講啊!”
“爸爸要去上班,爸爸保證回家后就講,不講是貓頭鷹。”連哄帶騙,掙脫糾纏,丁一快步走出門。
丁蘭追過來,在庭院里拉住他,問道:“爸爸,小姨什么時候走啊?媽媽成天圍著她轉,害得你去餐館工作。爸爸,你叫小姨趕快滾蛋!”
丁一也想讓姨妹快點滾蛋,可是,姨妹懷著五個多月的身孕,頂著疫情,冒著生命危險輾轉第三國,專程來下“美國蛋”。“美國蛋”沒下下來,你就是用鞭子趕,她也是不可能滾蛋的。
他們家住兩間臥室的聯排別墅,庭院巴掌大,七步就鼻子碰到了院墻門,十幾盆花占據了庭院大半。臥室在二樓,主臥室的窗戶在庭院上方,姨妹的笑聲和妻子的嘆息聲清晰地落下來。丁一伸手捂丁蘭的嘴,拉著她走出院墻門,悄聲說:“小姨生了寶寶就回國,你不能這樣講話,這樣講話不禮貌。”
“爸爸,我要跟你去餐館,在那里上網課。”丁蘭抓住丁一的手不放。
“那里不安全。”丁一習慣性地從電腦包里摸出口罩。
丁蘭放開爸爸的手,叫起來:“爸爸,這個口罩不是新的,我去替你拿個新的。”丁蘭跑回屋里,拿來一只新口罩,塞進丁一手上,“爸爸再見,你早點回來!”
聚賢中餐館距離他們家不足一英里,丁一沒動車。走路可以鍛煉身體,可以構思給兒子講的故事。姨妹生孩子不用他想,他怎么想也不能讓她預產期提前,卻又不得不想。
丁一是在父親的故事中長大的。父親是作家,給他編了一個系列故事《笨貓叮叮》。從他三歲開始講,講到他四歲時,父子倆輪流講,共同編,到他七歲上學結束,父子倆講了大約一千集。天馬行空,愛咋編就咋編,只有一條規矩:主人公必須是叮叮。父親的企圖很明確,用文學形象激勵他,用講故事開發他的智力,從笨貓逐步蛻變為聰明貓;考上清華或者北大,考上全額獎學金,戴上美國名校博士帽。他滿足了父親的心愿,達到了父親設定的目標。父親高興得寫了一本書,發行二十幾萬冊,應邀四處演講,介紹“故事育兒法”。
丁一照抄父親的法則,給女兒編了個《小鹿蘭蘭》。講到大約兩百集,可能是為了減輕他的負擔,胡萍帶丁蘭去圖書館,借來成堆的簡體中文兒童讀物。那些低幼兒讀物圖文并茂,既有觀賞性,又有趣味性,還不逼她開動腦筋,比跟爸爸胡編故事強多了。丁蘭愛不釋手,自己翻閱,纏著媽媽給她念。丁一長吁一口氣,如釋重負地半躺在沙發上,一邊欣賞妻子給女兒念故事的溫馨畫面,一邊思考怎樣才能回國工作,或者如何爭取在這邊當上部門經理。
兒子滿三歲時,吵嚷著要他講故事,他再次照抄父親的創意,編《小兔咚咚》。在父親的創意上,他有所創新,明確告訴兒子:“你就是故事中的咚咚。”
能夠成為故事中的人物,丁冬很神氣。胡萍替他借來低幼兒讀物,他不看一眼,天天纏著丁一講故事。以故事中的咚咚為榜樣,咚咚吃飯不用喂,丁冬堅持自己吃;咚咚走路不用抱,丁冬堅決不讓爸爸背;咚咚每天看電視一小時,丁冬一聽見爸爸媽媽叫停就按關機鍵。
丁一絞盡腦汁找情節連接點時,發生了新冠病毒疫情。故事中的咚咚一心為民,開設制藥公司,擔任CEO,研究新藥,勇斗病毒,挽救人民生命。丁冬不肯擔任CEO,堅持跟爸爸一樣當研究員,每一天研究出一種新藥,每一集故事消滅一號新冠病毒,雄心勃勃地打算消滅一千號新冠病毒。
下一號新冠病毒是什么樣兒呢?能肆虐到什么程度呢?不可能一天死幾百人吧?不可能又用龍涎香做主要藥料吧?不可能還是滿嘴跑火車的老頭當總統吧?丁一笑了笑,一邊走,一邊構想故事情節,尋思一天死多少人合適,尋思用什么東西做主要藥料,尋思什么樣的人當美國總統,尋思姨妹何日回國。
他不明白姨妹為什么執意來美國生孩子。
姨妹決定來美國生孩子時,胡萍跟她用微信視頻通話,姐妹倆聊了兩個多小時。胡萍費盡口舌,講了千百條理由,現身說法,招數使盡,親姐妹差點鬧成仇人,也撼動不了姨妹的決心,沒阻攔住她的腳步。
近幾年,硅谷的房價坐上了火箭,貴得讓人肉顫。丁一現在住的聯排別墅九年前買的,十二萬美元,現在市價八十五萬美元。胡萍不時念叨賣掉現有房子,添幾十萬美元,換一棟獨棟房。丁一沒預料到姨妹會來他家寄居,等待生孩子,就說眼下換房,就是添進八十五萬美元,也買不到他們理想的獨棟房。兩個孩子還小,兩間臥室住著也夠了,不如再等一等。
去年財年結束,拿到年終獎金和股權,丁一從公司辭職,來到一家初創公司,擔任研究員。按照胡萍算計,憋屈三五年,這家初創公司上市,或者被其他大公司收購,他們就可以立馬實現財務自由,不說買一棟獨棟房,就是買一棟山頂豪宅也不再是夢想。
事實上,這是一局賭博,一局勝算幾率比較大的賭博。這一家初創公司從事的項目是丁一跟兩位朋友的創意,在人工智能領域有很強的前瞻性。只要成功,最終發展不會亞于比爾·蓋茨他們創建的微軟公司。項目一公布融資,就贏得了五十億美元的風投資金。就算項目不成功,丁一也沒有多大風險,這家初創公司給他的年薪比原來那家公司給的只少一萬美元,但有理想的股份。
姨妹來到之前,胡萍帶丁蘭睡主臥室,丁一帶丁冬睡小臥室。姨妹來了后,他和胡萍安排姨妹睡小臥室。買來一床睡墊,在主臥室的床邊擠下一個地鋪,丁一和丁冬睡地鋪。父子倆很高興,丁冬是貪新鮮,丁一是圖方便。兒女熟睡后,他伸手一拉,胡萍就從床上滾進了他的懷里。夫妻倆一邊辦事,一邊看視兒女。不像原先分房睡那樣,不論胡萍來到小臥室,還是他摸去主臥室,兩人辦事時都提心吊膽,不敢盡心盡意。生怕兒子或者女兒夢中醒來,摸不到媽媽或者爸爸尖聲哭喊,這樣的情景發生過多次。一次,在小臥室,夫妻倆正要進入佳境,丁蘭摸過來,拍著他的背,笑嘻嘻地問道:“爸爸,你和媽媽玩什么游戲?”
嚇得他和胡萍全身的熱汗驟然變成了冷汗。此后,一個月不敢輕舉妄動,胡萍擔心他被嚇陽痿了。一天中午,夫妻倆躲在車庫里親熱一番,胡萍才放心。
可是,姨妹睡在小臥室剛倒過時差,就抱怨整晚車聲不斷,驚嚇得肚子里的孩子踢個不停。她貌似為姐姐姐夫打抱不平,卻滿臉鄙夷地道:“沒想到兩個美國名校的博士工作上十年了,還住這種房子,要是你們在我們中國,最差勁也住上了四室兩廳,一百八十平米以上的大房子了。”
姨妹肚子里的孩子踢不踢,丁一不知道,知道小臥室的確不安靜。小臥室的窗戶面向不遠處的高速公路,夜深人靜,高速公路上駛過重型卡車時,聲響震得窗玻璃吱吱發響。經過他們家窗外的那一段路面上可能有一道溝坎,每一輛車駛過時都會發出一聲巨響,讓你感覺自己的心臟脫落了。
對不懂事的姨妹,丁一不待見,卻憐惜她肚子里的孩子。他跟胡萍商量,讓姨妹睡主臥室,自己一家四口擠小臥室。睡在主臥室也能聽到車聲,但畢竟隔了兩堵墻。姨妹高興得忘了忌諱,挺肚向前,抱住他,連聲道謝。
疫情發生后,丁一和胡萍都在家工作,丁蘭在家上網課,丁冬去不了幼兒園。小臥室兼有書房功能,是丁一在家工作的地方。可是,不搬出桌椅,床前擠不下地鋪。于是,只好將桌椅搬到一樓客廳,丁一在客廳工作。
客廳兼有兒女游樂和學習的功能。見爸爸來客廳工作,丁冬跳起來笑:“爸爸可以不停地講故事啦!”
爸爸沒有愛因斯坦的智商,沒本事一邊工作,一邊講故事。
就這樣,自從姨妹來到他家以后,兩個多月來,丁一借用聚賢中餐館上班。
美國是個大農村。除了看不見的錢,除了明媚的陽光,除了長達大半年的、不見雨點飄落的旱季,舉世聞名的硅谷比農村還農村。老化的道路,低矮的陳舊獨棟民宅,門前窄狹的草坪,處處顯露出急需扶貧的狀態。
或許是水價昂貴,或許是懶得打理,有的人家在門前坪地上鋪設塑料草皮。塑料草皮以假亂真,比真的茂盛,嫩綠嫩綠,平平整整,跟高手理發師推出來的寸頭一樣。讓不識真假的人欽佩之情油然而生,立足觀賞,由衷贊嘆。
丁一天天從幾戶人家的塑料草坪前來回兩趟,卻沒看出是塑料草坪。每次經過時,他都禁不住多看幾眼,忍不住想,等咱買了獨棟房,一定要養護出這樣的草坪。
今天,經過一戶塑料草坪寬闊的人家,他又一次不由自主地停下腳步。欣賞過草坪,他幾乎忍不住立即去敲門,向主人請教養草之方。
或許是位于地震帶的緣故,硅谷的獨棟民宅異常低矮。丁一還想順便伸手摸一摸屋檐,測試這大片大片的獨棟房子的檐口有多高。他身高一米七二,自信舉起胳膊就能摸到檐口,還能摘下兩片瓦。可是,瞅一眼門廊上半躺在木椅上的骷髏,看一眼透過窗玻璃盯住他的一條德國牧羊犬,想到人行道以內是私人土地,想到黑洞洞的槍口,他沒有勇氣踏進私家車道半步。
前幾天去買菜,胡萍叮囑丁一給兩個孩子一人買兩個南瓜。一聽說南瓜,姨妹就說想吃南瓜餅。丁一自己也想吃,買了五個南瓜,給丁蘭買了一套蝙蝠俠行頭,給丁冬買了一套仿消防員服飾。
見了南瓜和討糖時穿戴的服飾,丁蘭和丁冬高興得跳,立即叫媽媽給他們穿上,興高采烈地用英語練習討糖時的口號:“Trick or treat!(不給糖就搗亂)”
胡萍哭笑不得地瞟丁一一眼,丁一這才明白自己的心血白費了。疫情這么嚴重,怎么還能讓孩子黑夜去挨家挨戶敲人家的門,讓孩子四處亂跑討糖呢?
胡萍將孩子的興趣引導到南瓜上。不敢讓小家伙用刀,她從彩筆盒中挑出一支黑色的、一支墨綠的彩筆,教丁蘭和丁冬在南瓜上畫骷髏。
丁一將平板電腦架在案板前吊柜門的兩只拉手上,照著視頻做南瓜餅。沒想到美國人用來做南瓜燈的南瓜不適合做南瓜餅,單是挖瓤就弄出他一身汗。從超市買回來的板栗南瓜,切開是費勁,但挖瓤輕松,用勺子輕輕一刮就干凈了。這種做南瓜燈的南瓜呀,瓤絲又粗又長,筋筋絆絆,韌性極強,要用小刀伸進去一根一根地割斷。不僅挖瓤難,肉質也不好,既薄又松,有的部位有細小的蜂眼。他的心情越來越煩躁,想抓起一剖兩半的南瓜丟進垃圾桶。
不知道是逞能,還是垂涎欲滴,還是寂寞難耐,姨妹站在丁一身邊,說個沒停。一會兒說應該將南瓜切成四片,用刀割瓤絲就容易了;一會兒說不該把一個南瓜全切了,南瓜餡和糯米粉的比例應該是五比五;一會兒說油炸南瓜餅要放面包糠。她拍一拍丁一的肩背,笑嘻嘻地問道:“姐夫,你沒買面包糠吧?”
丁一認為姨妹的每一句話都對,但她指手畫腳的態度不對,教師爺的那種口吻更不對。他一聲不吭,偏不按她說的去做。他本來買了面包糠,做成餅后,偏不油炸,偏不撒面包糠,上蒸籠蒸。
這一戶人家可能只買了一個南瓜,也蒸了南瓜餅,門前和庭院里居然沒擺放萬圣節的標配南瓜燈,草坪上沒插墓碑,觀賞樹上沒掛骷髏和死神。只是在門廊上的椅子上擺放一具塑料做的骷髏,惡作劇似的給骷髏歪扣墨綠色漁夫帽,戴上墨鏡,穿上舊花格襯衣,套上破皮靴,卻沒給它穿褲子。
這家的鄰居可闊氣啦!門廊的欄桿上,從大到小,擺了十幾個南瓜燈,最大的伸開胳膊才能抱住,最小的飯碗那般大;表皮有紅、綠、黃、灰、白五種顏色,最大那個是灰色的。每一個南瓜都鏤刻人的五官,表情各異,三角眼的,歪嘴的,缺牙的,像哭的,似笑的,幾乎把人類的喜怒哀樂、人世百態展現了出來。
夸張的是,門前人工培育的草坪上,插了二十三塊墓碑,黑碑白字,高矮大小不一,高的尺余,矮的幾寸,儼然濃縮版的亂墳崗。草坪當中的桑樹上,掛著十幾具大大小小的骷髏和長長短短的死神。死神用白色布片裁剪出形狀,印上骷髏和利爪。一大窩大小死神,隨風飄舞,像是要掙脫束縛,獰笑著撲過來,丁一禁不住毛骨悚然。
更夸張的是,門前的骷髏高過屋頂,活靈活現,眼睛變幻多種光芒,眼珠上下左右轉動。骷髏腳下是一輛馴鹿拉的充氣車,趕車的是白胡子圣誕老人。
看來,這位房主不是熟讀《圣經》的信徒,只是錢多燒包,只是心情煩躁,哄自己開心。這樣的人家給孩子們發糖是最大方的,會向喬布斯學習,每一個孩子發一大袋。早在九年前,喬布斯已進入了鬼界。疫情肆虐,不可能出現那種熱烈而甜蜜的討糖情景了。
丁冬正值對數字和顏色感興趣的年齡,密密麻麻的墓碑、色彩斑斕的南瓜燈里面閃爍的燭光和色彩紛呈的充氣擺設,令他著迷;他對巨型骷髏既害怕又驚喜,復雜的心情跟丁一小時候跟父親一起放鞭炮時一樣。丁蘭對巨型骷髏感興趣,知道巨型骷髏是今年的網紅骷髏,一具要賣三千美元。
中國人逢節講究前三后四,美國人沒有這種講究。在萬圣節來臨的半個月之前,有的人家就在自己的庭院當中擺放妥當了。每天夜幕降臨,五顏六色的裝飾燈全都打開,把死寂的居民區營造成了鬼魅世界。
人們一擺上萬圣節裝飾,幾乎每天吃過晚飯,丁蘭和丁冬就吵嚷著帶他們去看骷髏,數墓碑。姨妹擔心驚了胎氣,怕感染新冠病毒,怕鄰居舉報,足不出戶。胡萍要陪姨妹,帶孩子去看骷髏和數墓碑的重任落在丁一的肩上。
暮色四合之后,丁一帶著一雙兒女,游走在獨棟民宅區,一路走,一路欣賞。走到這一戶人家門前,每一次,丁蘭和丁冬都高興得跳。丁蘭一只手拉住丁一的手,另一只手指著巨型骷髏,跳腳大叫:“爸爸,快看,它的眼睛變成綠光了,轉到這邊來了,盯住你了。”
“一、二、三……”丁冬一如既往地數墓碑。數過后,向丁一報告:“還是二十三塊,下面那一家是十七塊。”說著,他的興趣轉移到圣誕老人身上,拉住丁一的手,“爸爸,圣誕節,你和媽媽送我什么禮物?送姐姐什么禮物?”
今天,或許主人忘了給巨型骷髏通電,或許電路壞了,或許巨型骷髏想休息片刻。這時候,它的眼珠子一動不動,緊緊盯住丁一。丁一不禁打冷戰,躲避巨型骷髏的逼視,卻又碰上死神的目光,他低下頭,視點落在草坪上墓碑群中的一朵蒲公英花上。他心中一亮,下一種抗新冠病毒的新藥的主要藥料用蒲公英,卻擔心丁冬不認可,堅持用龍涎香。
喜愛低級趣味是人的天性。他告訴丁冬,龍涎香是鯨魚拉出來的粑粑以后,丁冬堅持每一種新藥的主料都用龍涎香。每一集故事,只要講到屁股,傻小子就哈哈大笑,要求重復一遍。丁冬編的故事,幾乎每一集都有有關屁股的情節,常常還沒講出屁股兩個字,臭小子就笑得咳嗽了。
龍涎香就龍涎香吧,屁股就屁股吧,只要孩子高興就行。
高興地走了不到三十米,丁一被前面的情景驚呆了。一戶人家的車庫前的公路邊停放一輛豐田轎車。一個大約二十歲的黑人青年可能事先戴了指套,走到車邊,揮拳對著駕駛座的側面玻璃一擊,玻璃破碎,再一拳,整塊玻璃撲進了車內。他熟練地打開車門,鉆進車內搜刮一陣,在車內拉開后備廂鍵,飛快地鉆出車外,跑到車后,從后備廂拎出一個包,轉身就跑。
第一次目睹砸車盜竊,丁一一時驚呆了。他回過神來,那個黑人青年跑出十幾米了。他一邊用英語高聲叫喊,一邊追趕。車主抓著一條棒球棒,從車庫跑出來。車主是一位七十歲左右的白人老頭,白發白須,開始幾步讓人覺得他可以跟博爾特同場競技。跑到丁一身邊時,氣喘吁吁。遙望跑遠的那個黑人青年,他放棄了,拍一拍丁一的胳膊,叫丁一不用追了。
“The Bandit Act!(強盜法案)”白人老頭對著空中揮舞棒球棒,憤恨地叫罵幾句。向丁一道過謝,他垂頭喪氣地去車邊查看損失。
二〇一四年,加州通過了47號提案,將低于950美元的財產犯罪進行了重新分類,其中偷竊、入店行竊、收受贓物、偽造支票等等行為降為輕罪,報警不立案,抓了也不判,運氣好的當場釋放。就是說,倘若有人想做劫匪,行動時,只要帶上精準的計價器,每搶到949.9美元物品就換一個地方搶。只要你算得準、換得勤,搶得快,你就可以心安理得,樂此不疲,逍遙法外。
這一提案實施后,堪比不可遏止的瘟疫。砸車盜物,當街搶劫,已經成為了尋常的街頭情景劇,不時上演。據CBS(哥倫比亞廣播公司)報道,灣區三大城市,舊金山、圣何塞和奧克蘭,二〇一七年,砸車盜竊案創下了歷史最高紀錄。其中奧克蘭發生一萬零七起,比二〇一六年增長32%,“榮膺”全美最不安全的城市第三名,全美搶劫案發生數量最高的城市的稱號。
近三年,民眾加強了防范,此類事件稍有下降。
白人老頭咒罵的就是這一部鼓勵人做強盜的提案。
丁一住在奧克蘭市郊,由于小心提防,他的車沒被砸過。親眼目睹砸車盜竊,他心有戚戚然,沒有心思構思故事了,也沒時間了,聚賢中餐館到了。
林克儉推著垃圾桶往垃圾箱走去,一見丁一,他就停下腳步,向丁一招手,親熱地叫道:“丁博士,沒吃早餐吧?王大哥給你留了米粉。”
丁一吃過了兩片吐司面包、一個水煮雞蛋和一杯牛奶。可是,你不能拒絕好心人的心意,他連忙應道:“沒吃沒吃,我知道你們會給我留米粉。”
丁一跑前幾步,幫助林克儉抬起垃圾桶,把垃圾傾倒進垃圾箱,兩人說笑著往聚賢中餐館走去。
聚賢中餐館位于華人社區一條街的街口,過了街口紅綠燈是黑人社區。在連成排的小商鋪當中,聚賢中餐館獨樹一幟,屋檐下掛著四個紅燈籠和一面支出檐口的杏黃旗。旗子綴有紅色的鋸齒花邊,旗面上印了“聚賢中餐館”五個簡體中文字。旗幟在風中飄忽,讓人想起《水滸》中孫二娘的酒店。當然,他們不賣包子,只賣略具魯菜風味的中國菜。臨街的玻璃櫥窗上貼著菜單,簡體中文字下面注相應的英文:一品豆腐、蔥燒海參、芫爆魷魚卷、宮保雞丁、小炒牛肉、炸春卷、咕嚕肉、桂林米粉、蘭州拉面等等。歷經多年風雨,這些字褪了顏色,透出歲月滄桑的凄涼,顯得無精打采。
餐館門前是一條六車道的主干道,來往車輛稀疏,沒有了疫情發生前那種川流不息的景象,震耳欲聾的聲浪。對街的黑人社區像是沒受到疫情的絲毫影響,不見戴口罩的人,不見人人自危,迎頭躲避的窘態。黑人們一如既往地成群結隊,想玩就玩,想唱就唱,想跳就跳。男女青年幾乎都把牛仔褲穿在內褲下面,抬頭挺胸炫耀脖子上的黃色鏈子或者斗大的耳機。小伙子跳躍行走,姑娘們扭腚而行,肆意展示祖輩用生命和屈辱給他們掙得的優越感。
一塊籃板釘在面臨人行道的一面墻上,一群十二三歲的孩子簇擁在籃板下打籃球,吆三喝四,戰況正酣。忽然,那只球飛過人行道,落在車道上,一男一女兩個孩子追著球沖了過來。
丁一和林克儉驚叫一聲,停下腳步。丁一用英語沖兩個孩子叫喊:“Be careful. Its dangerous!(小心,危險)”抬腿向車道跑。
“死了活該。”林克儉一把抓住丁一。
兩個孩子似乎沒聽到丁一叫喊,只顧追自己的球。男孩沖進車道,女孩站在車道邊,高舉雙手向飛馳過來的車輛揮動。
也許是慘痛的教訓讓過往司機們牢記在心,來往的車輛老遠就放慢車速,停了下來。男孩不慌不忙跟著球走,球滾到中間雙黃線停住了。男孩撿起球,悠然地拍著往回走。快接近女孩時,他抓起球向女孩扔過去。女孩猝不及防,沒接往,球反彈過來,又跳到了車道上,剛啟動的車子不得不又停下來。
“狗屁居家令!”林克儉咕噥一聲,拉一拉丁一,請丁一跟他一起走。
居家令是市政府下達的,號令居民防御新冠病毒。主要內容有七項:幼兒園、學校關門,幼兒在家玩,學生上網課;職員在家工作;外出戴口罩;行人相距六英尺;非必要不外出;餐飲、理發等店鋪不準許在店堂內營業;公園的兒童游樂設施和公用設備封閉。
除了這一道居家令,沒見到政府再做過什么,沒聽說過把感染者隔離起來,不見政府工作人員在各個社區監督執勤,不見小區門前設崗測體溫,不見公共場所有自動測體溫儀器設備,不見公園里有人巡視,不見幾個人戴口罩。戴口罩的基本上是華人、韓國人和印度人等亞裔。黑人基本上不戴口罩。少數白人用三角巾捂住口鼻,像是蒙面大盜。他們理直氣壯,病人才戴口罩,我不是病人,戴什么口罩?“Fuck you(去你媽的)!”
公園里的秋千和滑梯等兒童游樂設施、野餐桌凳、燒烤架和直飲水機,象征性地用黃色膠帶綁上兩道。周末,卻也不見游人少了多少。燒烤架和直飲水機上的膠帶沒人撕扯,兒童游樂設施和野餐桌凳上的膠帶綁上沒幾天,就讓人撕開了。撕開了就撕開了,也沒人重新綁上。撕開的膠帶一端還粘在原來的位置上,一條條長短不一的黃色膠帶隨風飄舞,像是一道道經幡,號令人們趕快去玩耍。
架不住丁蘭和丁冬糾纏,一個月至少有兩個周末,丁一帶兒女去公園玩一兩個小時。將兒女和自己全副武裝,戴上口罩、手套和帽子,再帶上酒精消毒紙巾。丁冬要蕩秋千,丁一用消毒紙巾將秋千兜座和吊鏈擦拭幾遍,再將丁冬抱進秋千兜座,自己戴上醫用薄膜手套,一下一下地推著丁冬蕩。
丁蘭要坐最高的滑梯,丁一爬上滑梯架,估計丁蘭會用手抓扶的部位,用酒精消毒紙巾擦拭兩遍;在滑梯滑道底部墊上幾片酒精消毒紙巾,一只手上抓一片。他坐在墊上去的酒精消毒紙巾上,兩手扶住滑梯邊沿,吱溜,滑下來,叫女兒爬上滑梯架。他目不轉睛地盯住女兒,叮囑女兒抓哪里哪里。女兒滑下來時,他站在滑梯口旁邊,張開兩條胳膊,以防滑行速度過快,女兒栽跟頭。
去超市買菜更加讓人揪心。美國沒有菜市場,買菜去超市。超市分美國超市、華人超市、韓國超市、日本超市和墨西哥超市等等。跟絕大多數人一樣,姨妹沒來之前,丁一一周買一次菜。為了便于停車,節約房租,大多數超市設在城郊野外。每個周末,丁一開車二十多分鐘,去華人超市買菜。在華人超市,中國人愛吃的東西應有盡有,品種比國內的超市還豐富,包粽子的箬葉都有。
姨妹嫌冷凍肉類不好吃,嫌冷凍魚腥氣重,嫌進了冰箱的蔬菜不新鮮。雖然她沒明說,但每次吃飯時,她都旁敲側擊地數說,國內現殺的土雞蒸出來如何香,清蒸活魚如何鮮,新摘的蔬菜如何甜。你就明白她是多么嫌棄你家的飯菜,多么鄙視她所向往的這個國家;她是多么堅強,承受了多么大的委屈。
每當這種時刻,丁一真想懟姨妹一句:“那你為什么還不要命地跑到美國來,還要讓你子孫后代成為美國人?”望一眼哭笑不得的妻子,他趕緊扒進一大口飯,連同那一句話強行咽下肚子里。
為了讓妻子少煩惱,為了姨妹無怨氣,胎兒健康,丁一每一星期上兩次超市,買兩次菜,每一次買一條活鱸魚和一條活羅非魚。華人超市只有這兩種魚賣活的,其他都是冷凍魚。要不是為了兩條活魚,他完全可以在家上網買菜,根本不用冒著被感染的風險去超市。
疫情期間上超市就是賭命。雖然超市方額外增加了一名員工,專門負責用酒精擦拭購物車扶手,進口處和出口處掛上了酒精消毒液和擦手紙,但沒有在入口處設崗測體溫,也不見自動測體溫儀器設備,更不會掃健康碼,感染沒感染的人都可以無障礙地長驅直入。
每一次上超市買菜,丁一都事先做足功課,盡量避免感染風險。他一是把所需要購買的菜、水果、副食和調料品列出清單,寫在紙條上;二是根據所去超市的擺設,規劃出最佳路線;三是錯開人多的周末,選定人少的周二和周五下午五點左右;四是動身之前,上網查詢要去的超市是否發現了病例;五是如果查詢結果沒發現病例,則全副武裝。買不到防護衣,他戴上棒球帽,眼鏡片上涂一層混合了酒精的洗手液,臉上抹一層混合了酒精的護膚霜,套上易洗的長衣、長褲、長襪和高統鞋,備上N95口罩和醫用薄膜手套。
到了超市停車場,找一個顯眼的停車位停下車,以防有人砸車窗玻璃。下車前,戴上N95口罩,戴上醫用薄膜手套。下了車,一邊按車鑰匙上的鎖車鍵,一邊往擺放成長龍的購物車跑。推車到超市入口處,扯下兩節擦手紙,用第一節貼在酒精消毒液瓶子的按柄上,第二節放在酒精消毒液的出口下面,壓出消毒液潤濕第二節擦手紙,細致地把購物車扶手擦拭一遍。一星期重復這一套動作兩遍,駕輕就熟,一氣呵成,前后沒用十秒鐘。
進了超市,按照規劃好的路線,不用十分鐘,所需要的品類都堆放在購物車里了。主要是等待剖活魚的時間長。要是不買活魚,他自信五分鐘之內就能夠挑好所有要買的東西。他本想拿活魚回家自己剖,可是,他不會剖,怕弄破苦膽,又惹來姨妹抱怨。排隊付款時,不論后面的人如何催促,他都跟前面的人保持大約六英尺距離。后面的人催煩了,他就用英語嚷:“Home Orders!(居家令)”
華人超市有一項優惠措施,視你購物金額多寡,贈送燒鴨、烤鵝、鹵豬蹄、面包什么的,以期保證顧客對本超市的忠誠。來華人超市的大多是華人,對這種饋贈,個個心心在念,個個以為真是白送的,很少有人去想饋贈品的價值已經包含在你支付過的錢款當中了。不過,燒鴨、烤鵝和鹵豬蹄的味道的確不錯,店堂里又沒有賣,不要吃虧的是你自己。可是,禮品間狹小,總是擠滿了人,常常要排隊十幾分鐘,有時候甚至要等待半個小時。
想象自己感染了新冠病毒,全家人的慘狀,丁一毫不猶豫地放棄了全家人愛吃的鹵豬蹄。付過款,他推著購物車,飛快地往出口處跑。
將買下的東西放進車后備廂,他避在車側,脫下套在外面的長衣長褲、摘下帽子,塞進預先備好的大塑料袋,用力扎緊密封;再把換下的鞋子塞進另一只塑料袋,扎緊密封。然后,摘下手套、取下口罩,丟進垃圾箱。圍著車轉一圈,查看窗玻璃是否被砸,輪胎是否被人放了氣。回到家,小心翼翼地卸下菜。緊接著,他在車庫外面,洗衣,洗鞋;進衛生間洗澡,洗眼鏡。
一想到洗澡、洗眼鏡,丁一就感覺身上癢,眼睛癢,隨即鼻子發癢,仿佛全身粘滿了新冠病毒。他忍不住打了一個響亮的噴嚏,嚇得林克儉打哆嗦。
“感冒了?”林克儉關切地問道。
“沒有。”丁一摘下眼鏡,揉一揉眼睛和鼻子,“一股氣味沖進了鼻子。”
“垃圾桶的氣味吧。”林克儉笑起來。
聚賢中餐館嚴格執行居家令,謝絕顧客進入店堂吃飯。在店門前搭建一座黑布棚,擺放幾套桌椅,像是國內普通人家當大事的臨時靈棚。
跟往日一樣,這時候,黑布棚下,艾墨太太跟她外孫詹姆斯坐在桌邊吃蘭州拉面。早餐一般會有三十幾份外賣,有一陣好忙。王逵和張小杰坐在另一張桌子前,兩人一邊休息,一邊陪艾墨太太和詹姆斯,一邊商量什么事。兩人一面交頭接耳嘀咕,一面不時用英語向艾墨太太招呼兩聲。
一見丁一,黑布棚下的四個人有三個人向丁一打招呼,唯有詹姆斯埋頭用叉子卷碗中的面條。打過招呼,張小杰進店內給丁一下桂林米粉。王逵示意丁一去店堂內吃,跟艾墨太太招呼一聲,跟著進了店堂。林克儉是洗碗工,已經拜張小杰為師,決心當上廚師,緊隨在王逵身后,進入店堂。
下米粉會有一段時間,丁一覺得自己應該跟艾墨太太聊兩句,幫助王逵挽留住這一對常客,體現中國男人不比英格蘭男人差的紳士風度。他在艾墨太太對面坐下,取下電腦包,拿出筆記本電腦放在桌上。他必須利用點滴時間,看昨日寫下的程序,連接今天的思路。他一邊看電腦,一邊跟艾墨太太聊天。
艾墨太太年過古稀,臉龐干枯得像一顆核桃,溝壑縱橫的臉上布滿斑斑點點的老年斑,眉心上面那一塊有拇指甲大小。她和詹姆斯喜愛吃中餐,對聚賢中餐館情有獨鐘。除了周三餐館休息,其余的日子,祖孫倆一日三餐在這里解決。他們的食譜基本不變,早餐不是蘭州拉面就是桂林米粉,午餐和晩餐不是咕嚕肉就是宮保雞丁,加一份蔬菜沙拉。詹姆斯身高體壯,食量大,主菜都要雙份。
丁一擔心他們這么吃下去,祖孫倆會淪落為流浪漢。王逵告訴他,艾墨太太是中學退休教師,有比較可觀的養老金,還繼承了她父親的不少股票,每年有股份分紅。她天天帶外孫下館子,不是她有錢,不是她懶惰,是她外孫詹姆斯孝順,不讓她做飯,堅持來這里吃。
艾墨太太使用筷子很熟練,吃面條也頗具中國風格,用筷子挑起面條送進滿口假牙的嘴里,吸溜一聲,就從碗里挑起了第二把。
看著她挑在筷子上的面條,丁一差一點笑出聲來,這不是拉面,彎彎曲曲,儼然加粗型方便面。他在心里笑道:“王逵真有一手,經營有道。”
趁艾墨太太第二筷子面條沒送進嘴里,丁一問道:“Mrs.Aimer,noodles delcious?(艾墨太太,面條好吃吧)”
“They are stickily and delicious.(它們是既濃郁又美味)”艾墨太太飛快地把面條送進嘴里,用筷子敲敲碗邊,望著詹姆斯,用中國話說:“他不學(用)筷子。”
詹姆斯十八歲,身高足有兩米,壯實,門神似的;金發碧眼,下巴特別迷人,肉嘟嘟地往前翹,尖端中間凹下去,分成兩股。
丁一暗自笑了笑,心想丁冬見了詹姆斯,一定會哈哈大笑。笑過后,傻小子會指著詹姆斯的下巴,用英語說:“buttocks(屁股)。”
把丁蘭帶到兩歲,丁一的父親患上腦血栓,落下半身不遂,老兩口不能像候鳥一樣輪流來美國幫丁一帶孩子了。胡萍的父親已去世,母親要在家帶孫子,要管束當年未出嫁的姨妹。姨妹比胡萍小十三歲,是計劃外孩子。母親東躲西藏,本想再生一個兒子,見是女兒,父母既有得不償失的懊惱,又有得之不易的珍惜。在父母的矛盾情緒中成長,姨妹養成了乖張的性格。
雙方父母不能來幫忙,只能把丁蘭送進幼兒園。美國的幼兒園來者不拒,剛滿月的嬰兒也有幼兒園接收。送丁蘭上幼兒園的那天,丁一和胡萍決定不生二胎,沒想到第二年意外懷上了。美國不允許墮胎,就是允許,他們也舍不得。生下丁冬一滿產假,他們就把丁冬送進丁一上班順路的一家幼兒園。早上去上班,把丁冬放進車用嬰兒椅籃里,由丁一順便帶去幼兒園,下午下班時帶回家。
丁冬在幼兒園學會走路,學會說話,英語說得比父母還地道。buttocks是他在幼兒園學到的,不是在講故事時,央求丁一教他的。在家里,丁一和胡萍刻意跟孩子講漢語普通話,禁止兒女在家里講英語,給女兒上中文學校培訓班,胡萍去圖書館借簡體中文幼兒讀物,丁一堅持跟兒女講故事,都是出自讓兒女練習講好漢語普通話的良苦用心,讓孩子時刻記住自己是中國人。
丁一和胡萍一直在謀求回國,可是,誰接收他們呢?
硅谷現有的近八千家電子、通訊及軟件公司中,華人員工達二十五萬,絕大多數是名校畢業的博士、碩士,從清華來的就有兩萬。丁一畢業于清華,留學伯克利分校。胡萍出自上海交大,與丁一同獲伯克利分校博士學位。獲得博士學位時,兩人想留在美國干出一番成就,回國時臉上有光,謀得一個好職位;擔心影響推廣“故事育兒法”,丁一的父母也不主張他們回國,以致他們錯失了不少好機會。到他們自認為小有成就,父母年邁體衰時,別人早已捷足先登。他倆分別向大學母校、心儀的大學和公司寄去求職信,都沒得到有效回復。
父親住院期間,丁一回國探視,跑了幾所大學和公司,得到的答復都是“我們研究研究”。降格到本市的師范專科學校去求職,不僅未能如愿,還遭遇懷疑另有所謀。校長問道:“你們屈尊到我們學校肯定是還有其他原因吧?”仿佛他們是回來搶他的位子似的。
現在,他倆已近不惑之年,國內的科技公司視這一年齡段的程序員為過期品,他們也不能承受“996”的沉重負荷。他和胡萍早已符合申請綠卡的條件,但一直持EB-2簽證工作,以擁有中華人民共和國護照而自豪。
詹姆斯仿佛一直沉浸在他喜愛的電子游戲當中,對周圍的一切漠不關心。他默然不語,心不在焉地用叉子卷碗中的面條,叉子轉動半天,才卷上幾根面條。像是怕面條溜下碗里,趕緊往嘴里送,油湯滴滴答答濺落在衣襟上,他全然不理會。丁一打開電腦時,他瞟了一眼,兩眼放光。
美國職員所用電腦由公司配發,你辭職或者被炒魷魚時,不論新舊都得交回公司。由于是項目開發者之一,公司給丁一他們三人配置了市場上最好的電腦。用著與眾不同的電腦,丁一時刻感覺不自在。搭幫疫情,在家工作。公司租賃的辦公室狹小,同時為節約資金,趁機把租下的房子退了,注冊地址改在一位同事父親經營的酒店。需要聚頭時,大家去那家酒店集中。
艾墨太太喜歡聊天,自從丁一借聚賢中餐館工作之后,就是丁一不主動問候她,她也會叫住丁一跟她聊一陣。她沒有家丑不外揚的觀念,反而有不吐不快的強烈意愿。經過兩個多月的閑聊,丁一了解了她家的祖宗十八代。
艾墨太太的家族來自英格蘭,先祖詹姆斯博學多才,是醫術高明的醫生。移民美國后,除了行醫,還兼營代同鄉的移民寫家書。他參加過獨立戰爭,卻不是擔任軍醫或者文書,而是喬治·華盛頓麾下的步兵少校。他英勇善戰,屢立戰功,建國后,擔任過紐約州議員,布法羅市長。
艾墨太太的祖先利奧是詹姆斯的大兒子的孫子,是賽馬俱樂部的騎術教練。西部開發時,他跑來參加圈地。由于體魄強健、騎術精湛、能說會道,利奧圈下了一大片土地。他卻不會種地,也無意種地。在不允許出售的階段,他將土地租賃給蜂擁而來的農民。一過禁售期,他就賣掉全部土地,得了許多錢,跑去圣地亞哥開設賽馬場。他嗜賭,沒幾年就破產了,回到紐約州繼續當騎術教練。他妻子趁機離開了他,帶著兩個兒子和一個女兒留在了西部。
艾墨太太是利奧女兒的后人,在舊金山出生,在Valley Presbyterian Church(山谷長老會教堂)受洗禮。“The church where movie star Liu Xiaoqing got married.(就是電影明星劉曉慶結婚的教堂)”每一次說到這里,艾墨太太干枯的臉上會泛出紅光,向丁一伸過手來,似乎想抓住丁一的手,以證明她沒撒謊。
今天,艾墨太太沒提起先祖的那份榮耀。詹姆斯卷面條時叉子掉進了碗里,她又一次說起了詹姆斯。她說詹姆斯是非常可愛、非常懂事、非常堅強的孩子,上帝卻忘記了眷顧他。他三歲時,父親死于意外,母親遠嫁佐治亞州。他隨母親生活,飽受繼父打罵。十七歲生日那天,他狠揍繼父一頓,跑到她這里來了。
“I can box.(我會拳擊)”詹姆斯洋洋得意地晃一晃拳頭。
艾默太太哈哈大笑,笑得假牙脫落下來。她一邊往嘴里塞假牙,一邊笑,一邊咕噥著向丁一道歉。丁一哭笑不得,連聲道:“NO,NO。”他不明白自己“NO”什么,是說詹姆斯不該跟繼父相互殘害,還是艾默太太的假牙不該脫落下來,還是艾默太太不用向他道歉。
林克儉跑出店門,示意丁一進店堂吃桂林米粉。丁一向艾墨太太點點頭,合上筆記本電腦塞進電腦包。艾墨太太今天就省略了由于迷戀電子游戲,詹姆斯休學在家的過程。仿佛擔心丁一擔憂詹姆斯的前程,她抓緊時機,用中國話說:“一,James(詹姆斯)會好的。”
“OK,會好的。Goodbye, Mrs.Aimer!”丁一提著電腦包站起身,向艾墨太太揮手,向詹姆斯揮手。“007,goodbye!”
丁一真心擔憂詹姆斯的人生前程,真心希望眼前這個帥小伙子成長為充滿魅力、機智勇敢的大英雄。他一直覺得艾墨太太不該當著詹姆斯的面說詹姆斯,但是,他明白老人一般都比較固執,特別是愛嘮叨的老人,你根本沒有辦法阻止他們把想講的話痛痛快快地傾訴出來。
吃過桂林米粉,丁一收拾起碗筷,準備到廚房后面去洗。
今天,安菲婭帶兒女回了娘家,陪父母過萬圣節。朱晨代理安菲婭的工作,坐在前臺,一邊理早餐外賣的賬,一邊等待訂中餐的電話、微信或者臉書的信息進來。“丁博士,叫小林來收,怎么能讓你送過去?”朱晨抬頭沖丁一笑一笑,轉頭要叫林克儉。
丁一既想自己洗碗,又想對王逵當面致謝,連忙說:“晨姐,請你別叫他,你們很辛苦,我也想走一走。王大哥在后廚吧?”
“他和小杰在后面巷道里抽煙吧。”朱晨笑一笑,埋頭繼續理賬。
從椅子上起身時,丁一打量了店內一眼。店內裝修是中國傳統風格,掛了不少燈籠。店堂面積不大,一樓有大小九張桌子,六十多個座位,二樓有五間雅座。在美國,這樣的中餐館夠得上中檔。疫情沒發生前,由于王逵經營有方,餐館的上座率常年保持高水平,生意很不錯。疫情一肆虐,風光不再。空空蕩蕩的店堂,關窗閉戶的雅座,顯得陰森森的,像是香港武打片的場景,處處埋設了暗器機關,埋伏了心狠手辣的殺手。寂靜的店堂內隨時會發生刀光劍影的打斗,或者響起密集的槍聲。
丁蘭滿月時,丁一來這里為女兒辦滿月酒。
在美國的華人已經不興這一套,丁一這樣的新一代更加不懂,就是要慶賀,也不會上餐館,會用另外兩種方式。一是在家里弄,自家備上酒和飲料,炒三四個菜。應邀而來的同學、朋友和老鄉,一家帶來一兩個菜,大家圍坐一桌。桌邊坐不下的人端著碗,夾上菜,客廳餐廳來回走動,邊走邊吃邊聊,酒和飲料擺放在廚房調理臺上,喝酒的自己倒,要飲料的自己拿。二是去公園燒烤,自家帶上木炭球、腌漬好的牛肉羊肉和飲料。同學、朋友和老鄉一家帶上一兩樣,占據兩具燒烤架和幾套野餐桌,一群人團聚一起,樂呵半天。這也許就是國內同胞又愛又恨的美國式AA制吧?
丁一沒想過給女兒辦滿月酒,他母親堅持要辦,指定去酒店辦。生怕丁一不辦,故作氣惱地下令:“我們丁家頭一個孩子出生,哪有不辦滿月酒的道理!一,必須去酒店辦;二,不收禮金;三,堅決不搞AA制!我萬里迢迢來到美國,難道就是給你們帶孩子嗎?”老太太儼然中國傳統文化的使者。
丁一和胡萍基本上不上酒店餐館,懶得做菜時,叫外賣,在周邊游玩,自備干糧。遵從母訓,丁一在手機上搜索附近的酒店,選定了離家最近的聚賢中餐館。
來到餐館門前,母親眉頭皺緊了,滿臉鄙夷地大叫:“農家樂啊!”看到玻璃櫥窗上的菜單時,她高興地道:“肯定是我們山東人開的,有一品豆腐和蔥燒海參嘛。”進門一見王逵,她就問:“老板,你是山東人嗎?”
王逵是山東煙臺人,跟丁一母親同一縣城,兩家僅隔一條街,丁一母親跟王逵的二姑媽是初中同學,當時還是好朋友。“世界太小了!”丁一母親呵呵笑。
王逵當即幫丁一母親和二姑媽連上微信,讓兩位少女時期的好朋友視頻聊天。二姑媽叮囑王逵一定要好好款待丁一一家。
在美國的中國人沒幾個朋友,何況既是世交又是同鄉。不勞二姑媽吩咐,王逵和丁一就稱兄道弟了,兩雙手緊緊握在一起,許久舍不得放開。
就這樣,丁一和王逵成了好朋友。此后,每一個月,王逵都請丁一一家來自己餐館聚一次。
王逵矮墩,橫坯大,頭發濃密,發際線低,濃眉大眼。他性格內向,不愛說話,聲音像沒到變聲期的少年。讓人認為他是矮腳虎王英的嫡系后裔,身材外貌延續王英的基因,嗓音繼承了扈三娘的基因。他喜歡喝酒,量不大,三杯酒下肚,桌面上只有他的聲音。他揮舞雙手,說他喜愛的足球,吹他的發家史。
王逵從小學習不好,父母對他的期望很高。在不停的鞭策和無休止的補習下,他畢業于國內一所獨立學院的臨床醫學專業。聽說在美國當牙醫一年能賺上百萬美元,他父母砸鍋賣鐵,一九九八年送他來美國學牙醫,莽莽撞撞進了一所他不好意思說出校名的野雞大學。交完學費,剩下不足五百美元,他不好意思開口再找父母要錢,想要也沒有,他父親是殺豬的。他一邊在中餐館洗碗,一邊讀書。讀了一個學期,他自動退學,憤恨地嚷道:“老子辛辛苦苦洗碗的幾個錢還送給騙子嗎?”回國對不起父母,受人白眼,來加州投靠表姐。
表姐清華大學畢業,來斯坦福讀博,嫁給她的導師,德國移民。對王逵不錯,天天謀劃幫王逵找工作。王逵卻總有寄人籬下的感覺,不僅生活習慣不適應,而且他不是白住,每月要交五百美元房租。住哪里都是交房租,他干脆搬出表姐家,跟人合租了一間小公寓,去餐館洗碗。洗碗工薪金低,一個月工資加上分得的小費只有兩千三百多美元。他轉行當跑堂的,由于英文不好,鬧過不少笑話,沒少挨老板罵。
一次,他接待一位黑人大漢。那黑人大漢口音重,甕聲甕氣地說:“Pepsi.(百事可樂)”王逵沒聽清,笑嘻嘻地重復道:“Pussy(粗俗話)?”黑人大漢跟公牛一樣吼叫:“You bastard! You want to die!(你這個混蛋!你想死)”揮拳打過來,全靠他躲閃快。黑人大漢怒氣沖天地跑到后廚,向老板投訴,說受到了極大的侮辱,要求賠償精神損失。王逵當即被炒魷魚。爾后,他輾轉去了多家餐館,由于性格內向、語言和相貌等原因,還是常常遭受老板和客人欺負。
“還是老鄉對老鄉好啊!”每說到這里,王逵會干下一杯酒,接著往下說。
一位經常來餐館的同鄉大哥對他很好,一次,帶他去拉斯維加斯賭場玩。他知道賭博能一夜暴富,也會一把就讓你跳樓。他怕自己忍不住,只帶去五百美元。一進賭場就感覺能發財,心癢手也癢,癢得不停地吐氣,就像缺氧的魚。同鄉大哥叫他先試手氣,買兩百美元籌碼。教他押了兩把百家樂,幾分鐘賺了兩倍。
在同鄉大哥的教導下,他很快學會了換籌碼下注,自己去賭。手氣一直很好,最后一次贏了九十多萬美元,前后一共贏了將近三百萬美元。他見好就收,買下一座獨棟房,盤下這一家餐館,自己當上了老板。他打電話叫同鄉大哥來共同經營,手機成了空號。有人說同鄉大哥輸得精光,跳了胡佛大壩。
乘著酒興,他連連拍丁一的肩膀。“老弟,要是我倆早認識,兄弟倆合伙開高科技公司,已經上市賺大錢啦!”
王逵對待員工如家人,自掏腰包送員工去英語補習學校學習英語,不讓他們因語言受客人欺負,也提高了自己餐館的服務水平。感恩圖報,員工對他更不錯,還把對他的尊敬和愛戴放在了丁一身上。
林克儉一直站在廚房后門前,一邊聽王逵跟張小杰吹牛,一邊等待丁一送碗過來。丁一端著碗走過來,他立即迎上去。丁一堅持自己洗,他堅決不讓,接過丁一手上的碗筷,蹲在洗碗盆前洗。王逵和張小杰站在門后的小巷里,一邊抽煙,一邊望著天空聊天,一邊觀賞蜂鳥吸蜂蜜水。
幾天前,附近發生山林大火,彌漫的煙塵還沒散盡,天空灰蒙蒙,空氣中有一股煙火味。奧克蘭臨海,卻從三月到十月不見雨星子。巷道邊的法國梧桐的葉片早已枯黃了,落葉隨風飄下,未成熟的果球呈黑黃色,被風吹得搖晃,碰撞著枯葉沙沙響。
林克儉在一棵法國梧桐的枝條上掛一具喂蜂鳥的食槽,紅紅的塑料盒,像是造型別致的小燈籠。幾只蜂鳥在食槽上空飛閃,一只蜂鳥降落下來,翅膀飛速扇動,懸空停留在食槽前,細長的尖喙支進出水細管,吸取蜂蜜水。透過扇動得幾近透明的翅膀,可以看清它閃耀彩虹色的鱗狀羽毛。
觀賞蜂鳥吸蜂蜜水,是聚賢餐館老板和員工的唯一娛樂。
一見丁一,王逵和張小杰就停下話頭,掐滅煙頭,丟進垃圾桶,雙雙笑著迎上來。丁一謝過王逵和張小杰,笑著問道:“你們聊什么?”
“隨便聊聊。”王逵和張小杰齊聲道。王逵笑嘻嘻地補充道:“聽小杰講我女婿練籃球。”
“你們親家接著聊,我聽聽。”丁一笑著道。
剛才跟艾墨太太聊天時,丁一瀏覽了昨日寫下的程序,覺得今天的工作量不大,剛吃下一碗加料的米粉,肚子撐撐的,該站一會兒。他站在一邊,一面聽王逵和張小杰聊天,一面輕輕地原地踏步。
張小杰來美國的經歷跟王逵差不多。他畢業于國內一所二本大學,計算機專業。看了國內留學代理公司的廣告,他央求父母交了幾萬美元,來美國鍍金。到那所學校一看,他目瞪口呆,全身冷了,根本不是什么名牌大學,是語言補習學校。好在他聰明,沒交學費。回國嘛,何以面對父母?他是潑皮耍賴叫父母去兌換美元的。他跑到伯克利分校,拍了幾張照片,用電子郵件發給父親,說在這所大學讀書。他父親是當地名廚,耳濡目染,他會炒菜。他干脆舍棄了當程序員的夢想,干起了廚師。
張小杰熱愛廚藝,除了炒菜,就是對籃球有興趣。他說出國前,他的業余生活除了在家炒菜,就是看籃球賽。不論這個星球上最精彩的NBA,還是參賽隊伍最多的世界籃球錦標賽,還是國內的CBA、NBL、WCBA、CBO、YBO,凡是上了電視的,凡是能看到的,他幾乎一場不落。
王逵不懂籃球,笑瞇瞇地一邊觀賞蜂鳥吸蜂蜜水,一邊聽。
林克儉曾是中學時期校籃球隊的主力隊員,他將洗過的碗歸類到碗筐里,走到丁一身邊,恭敬地問張小杰:“師父,你喜歡NBA哪一支球隊?”
張小杰揮手朝下一砍,大聲答道:“當然是Chicago Bulls,芝加哥公牛隊。從小學開始,我就愛上了Chicago Bulls,三十多年了,從來沒改過。Chicago Bulls是我的信仰,哪怕它現在風光不再,但我一如既往喜歡它!喜歡就是喜歡,喜歡就是信仰,不管對錯,只講立場!”
丁一能感覺到張小杰對所熱愛的事物的那份忠誠,讓他激勵,令他羨慕。中學和大學本科時期,他喜歡打籃球,常常半夜偷偷爬起來看NBA電視直播,差一點成癮。接到伯克利分校錄取通知時,他盤算如何參加球隊,去甲骨文球館看NBA聯賽。可是,陌生的環境,不同國籍的同學,繁重的學業,除了第一年從伯克利來甲骨文球館看過兩場NBA聯賽,讀博六年沒摸過籃球。說起籃球,他就激情澎湃,情不自禁地說起他喜歡的黃蜂隊,特別崇敬蒂尼·博格斯,身高一米六,是NBA歷史上身材最矮的球員,卻是速度最快的球員之一。
林克儉感受不到張小杰對所熱愛的事物的那份忠誠,聊到籃球,他就忘記了當廚師的夢想,忍不住跟張小杰抬杠:“我不喜歡公牛隊,我喜歡76人隊。師父,你喜歡Chicago Bulls的哪個球員?”
張小杰回答:“當然是喜歡喬丹,現在一個沒有,每個球員都打得很臭,給喬丹提鞋都不配,但是,我就是喜歡公牛隊,喜歡Chicago Bulls,喜歡就是喜歡!”
林克儉又問:“師父,你喜歡打籃球吧?”
“不喜歡,我跑不快,沒打過。我只打過乒乓球,讀小學的時候,在水泥桌臺上打,但是,我喜歡看籃球賽,喜歡Chicago Bulls!”
林克儉繼續跟張小杰抬杠:“我喜歡科比,科比總得分超過喬丹。”
“科比能跟喬丹比嗎?你傻啊!”張小杰叫起來,太陽穴的筋鼓起了。
王逵一直在觀賞蜂鳥吸蜂蜜水,見張小杰生氣了,趕忙轉頭沖林克儉叫道:“克儉,你真傻呀,尊重師父的道理都不懂?!”
林克儉的臉紅到脖頸,慌忙向張小杰道歉。
“你就是傻!”張小杰沖林克儉吼,隨即笑了,“這么傻下去,你將來連老婆都討不到。”接著,他教林克儉如何從國內勾老婆。
朱晨是張小杰的老婆,是張小杰從國內勾來的。他倆是高中同班同學,朱晨是班花,學習成績好,同學三年,沒正眼瞧過他。在微信同學群上,張小杰得知她考上211級別的師范大學,獲得碩士學位,還是單身,張小杰制定了完美的勾老婆計劃。
餐館每周休息一天,一到休息日,他就開車四處轉。去伯克利分校、斯坦福大學、特斯拉公司總部、蘋果公司總部、甲骨文公司總部、甲骨文球館、屋侖動物園、奧克蘭海灣大橋、舊金山金門大橋、世博會遺址和高檔別墅區等一些上檔次的地方拍照片,發在同學群上。
張小杰身高一米七四,天天沐浴在油煙中,卻沒發胖;他五官端正,棱角分明,面對面看他,油膩膩的鼻頭發紅,毫不出眾。上了照片卻跟當下的當紅小鮮肉有得一拼,何況他每一次都實施了針對性打扮,微笑對著鏡子苦練過。他一連發了三個月,朱晨抵擋不住了,主動跟他加上微信。私聊了兩個月,朱晨飛來了奧克蘭。
王逵鼎力相助:一是計劃提前買下一棟大別墅,把自己住著的獨棟房低于市價賣給張小杰,全套家具免費贈送;二是叫他老婆清除家中有孩子的一切跡象,按照女人眼中的男單身家庭應有的狀況,幫助張小杰布置房子;三是召開全體員工會議,統一口徑,說張小杰被甲骨文公司裁員,才來當廚師的。
朱晨早已被那些照片征服了,來到的當天就跟張小杰同居了。她想在中文學校找一份教師工作,努力了半年,未能遂愿。王逵請她來餐館跑堂。
第二年,朱晨生下雙胞胎兒子。兩個孩子聰明伶俐,學習成績不是A,就是B+。喜得王逵一定要跟張小杰結親家,把閨女許配給張小杰的大兒子。
王逵的老婆安菲婭原是聚賢餐館的洗碗工,俄羅斯移民,金發碧眼,身材苗條,比王逵高出一個頭。生下的三個兒女是典型的混血兒,閨女特漂亮,跟芭比娃娃一樣。張小杰和朱晨都高興,第二天就在聚賢餐館辦訂婚酒,請丁一和胡萍當證婚人。酒宴上,張小杰的大兒子就蠢蠢欲動,小兒子嘴唇噘起能拴驢。
林克儉是去年王逵在金門大橋上撿來的。
他一個嬸子在加州打黑工,當保姆,每年給家里匯三萬多美元。林克儉家在農村,大專畢業,不甘心在縣城的一家房地產公司賣二手房,持旅游簽證來投奔嬸子。一個保姆去哪里幫侄子找一份年收入幾萬美元的工作呢?只能求主人幫忙。嬸子的主人是一對程序員,中國人,盡心盡意查閱報紙廣告,幫不上忙。林克儉閑逛時,看到一家中餐館貼出的啟事,招聘洗碗工,他就去了。
剛來美國時,那家餐館的老板也是在中餐館打黑工,遭受老板百般凌辱。熬了三十幾年,他攢了一筆錢,五十八歲才開了自己的餐館。他不但不憐惜林克儉,反而把自己遭受過的苦難照搬到林克儉身上。收走林克儉的護照,每周只發兩百美元工資;林克儉手腳稍慢一點,他手邊有什么就抓起什么向林克儉身上扔,嘴上罵罵咧咧。
熬了半年,林克儉生無所戀。他揣上所有的美元,坐灰狗去了舊金山,在城內亂逛,見了好吃的就吃,好玩的就玩。來回游覽卡斯特羅街,觀賞沿街同性戀的六色彩虹旗。逛了幾天,他身上剩下二十美元。暑假跟父親在工地挑磚,晚上工友們聊天,父親說最大的心愿是抽一支古巴雪茄。他用剩下的二十美元買了一支雪茄,去金門大橋自殺。
住在嬸子主人家時,他跟隨主人一家去游覽過金門大橋,知道金門大橋是自殺圣地。問過幾位華人,他走到金門大橋,伏在橋上的觀景欄桿上,望著遠處的惡魔島,他撕開雪茄,一點一點地往海里拋撒,哭喊爸爸。
王逵和安菲婭回安菲婭的娘家,經過金門大橋,王逵開車沒注意。安菲婭發現林克儉爬欄桿,叫王逵加快速度趕上去,車停在橋上。安菲婭練過排球,身材高,動作靈活,下了車就從護欄上翻越過去。她的動作引起了人們注意,一位墨西哥人發現林克儉爬上了欄桿,將他拉下來。林克儉的英語不利索,更不懂墨西哥人講的西班牙語。他一直用母語哭喊:“讓我死!”一直奮力掙扎。眼看那墨西哥人招架不住,安菲婭沖上去,幫助墨西哥人將林克儉按在地上。王逵趕上來,坐在地上,將林克儉抱在懷里。林克儉不掙扎了,向王逵哭訴。
王逵注重儀式,把林克儉帶回餐館,叫張小杰炒幾盤菜,把丁一一家請來,自己一家和張小杰一家也叫來,大家圍坐一桌。
聽過林克儉的哭訴,王逵叫他擦去眼淚,舉起酒杯說:“克儉,這里就是你的家,在場的人都是你的親人。明天,你去各餐館打聽洗碗工工資是多少,我按最高的那一家給你,在場的都是證人。丁博士和胡博士是大知識分子,有他們做證,你放心了吧?”
林克儉跪下磕頭,哭著叫喊:“哥,我不要工資。”
“這可使不得。今天,我們救下你一條命,你心存感激,說不要工資,日后肯定反悔,會把我當仇人。因為你年輕,不會白給我洗碗一輩子。這樣吧,我給你每月工資兩千美元,客人給的小費你們照例分;我包吃包住,你住在店里。你的護照是討不回來了,你就黑在這里吧。加州庇護非法移民,不會有人來抓你,你安心工作。日后如何發展,就看你自己的悟性和運氣了。”
林克儉看到了人生希望,對張小杰傳授從國內勾老婆的招數認真聆聽,不時在手機備忘錄上記下幾筆。丁一和王逵也饒有興趣地聽。
張小杰的勾老婆經驗傳授完,王逵說:“該準備午餐了。”
王逵領頭走進廚房,對著案板上已經解凍的羊肉、雞肉、牛肉、豬肉、魚塊和大蝦,自言自語般地咕噥:“是準備咕嚕肉,還是宮保雞丁呢?”
疫情發生后,來店里吃飯的常客基本上就剩下艾默太太和詹姆斯了,王逵是懷著無奈的心情為艾默太太祖孫倆咕噥的,也是為遭遇疫情的倒霉年頭咕噥的。來餐館的客人少了,外賣直線上升,每天早中晚都有幾十份,有時候上百份。王逵和張小杰忙得兩眼通紅,支使得安菲婭、朱晨和林克儉團團轉。他們忙不過來時,丁一停下工作,主動幫忙。
朱晨叫林克儉去前臺,拿已到的外賣訂單。林克儉飛快跑過去,拿來訂單,送進王逵手上。按照訂單,王逵吩咐張小杰和林克儉切魚剁肉,他自己把要用的配菜搬到案板上。
丁一在餐館吃中飯,不用特別準備,王逵他們吃什么,他跟著吃什么,每餐付十美元。王逵堅決不要,他記在手機上,打算疫情結束后,一次性給王逵開一張支票,或者給王逵的孩子買禮物。
王逵他們在廚房忙活時,丁一坐在店堂的一個角落工作。王逵是叫他上樓上雅座間工作的,丁一不想去,一是上下樓麻煩,二是中途上廁所要下樓,三是一個人坐在冷清清的一層樓上,心里發毛。
萬圣節不放假,卻逢星期日,激起了人們又想偷懶、又想打牙祭的欲望。今天中午,外賣有一百二十多份。叫外賣的,早餐多半是叫桂林米粉;中餐、晚餐一般叫兩三個硬菜。
自十點半鐘開始,王逵和張小杰手上的鍋鏟就沒停下過,以致王逵把菜炒錯了,蔥燒海參中放了火腿腸。林克儉負責打包,編號,小心翼翼,不敢出半點差錯,忙得汗水流到嘴角。
菜炒錯了沒多大關系,叫外賣的大多數是中國同胞。他們叫外賣主要是垂涎中國菜的味道,釋放對親人、對家鄉、對祖國的思念之情,沒有人會過分較真。拿到手的菜冷熱無人計較,冷了放進自家微波爐熱一熱。蔥燒海參中錯放了火腿腸也沒關系,只要放了大蔥就行。對餐館而言,卻是要命的,就是不引發口角,也會砸了口碑牌子。
林克儉不敢讓王逵知道炒錯了,端到前臺,悄聲請朱晨幫忙。朱晨縮下身子,一邊接電話、微信或者臉書,一邊用筷子細致地把火腿腸一點一點地挑出來,放在一邊。打好包、編好號之后,她悄悄吃掉。丁一發現時,兩人會心一笑。
因為要付小費,在美國叫外賣大多數人自己開車來餐館取,叫餐館送的人大約三分之一。
十一點,為餐館送外賣的老魏和安吉準時到來了。除了一日三餐為餐館送外賣,他們還為超市送菜,替人買菜。早上七點出車,晚上九點以后回家,車子和人連軸轉。相當于中國的92號汽油,加州3.09美元一加侖(3.785升),除去油錢,一個人一天能賺大約一百五十美元。車是自己的,沒算車輛磨損費。
老魏四十來歲,戴白色禮帽,金絲眼鏡,文質彬彬,器宇不凡,根本不像送外賣的。他總是笑瞇瞇,戴著口罩,透過瓶底般的眼鏡片,也能讓人看到他的眼睛在笑,卻捉摸不到他的笑意。他言語不多,說話、走路和做事都是慢條斯理,顯得氣定神閑,勝券在握。入鄉隨俗,依照美國人的規矩,事不關己,高高掛起,不便探究他人的隱私。只是讓人猜測老魏過去的生活決不是這般狀況,他身上有著感人至深的故事。讓人期待有朝一日,他會時來運轉,一鳴驚人,成為第二個大名鼎鼎的數學家,或者別的科學領域的大家。
安菲婭不在,發放外賣落在了朱晨和林克儉兩人身上,朱晨叫號,林克儉對號發放。他倆尊重老魏,每一次都幫老魏把外賣送到車上。有時候,老魏送的路線外賣份數多,丁一也會幫助他。今天,老魏要送二十一份外賣,朱晨幫老魏提四份,林克儉提四份,老魏自己提四份。丁一想提六份,一只手提三份。一上手,菜湯就要傾倒出來,他只好也提上四份。林克儉腿腳快,很快轉了回來,提上剩下的五份。出了店門,丁一碰上轉回來的老魏。
“謝謝,謝謝!thanks,thanks!”老魏點頭哈腰,又是母語又是英語地連聲道謝。張開兩手,想接過丁一手上的外賣,怕傾倒了湯,又不敢接。
看著老魏,丁一仿佛看到了自己的未來,心里有難以言狀的焦慮,鼻子驟然酸了,趕緊大聲道:“不用謝,應該的!”
安吉是墨西哥婦女,三十幾歲。她英語說得溜,還會用唱歌般的音調說中國話:你訂的外賣送到了,到你家車庫門前了。你明天還訂外賣嗎?要我幫助你買菜嗎?我的服務你滿意嗎?可以想見,為了獲得這一份工作,為了多招攬生意,為了獲得多的小費,她是多么努力學習。她一切都短,短身材,短頭發,短脖頸,短臉龐,口罩上方只現兩只大眼睛和不足三指高的額頭。她愛笑,笑聲也短,“嘎、嘎、嘎”,像沖鋒槍點射。她唯一不短的是身體寬度,似乎剛能擠進她那輛本田風度的前車門。她動作出人意外的麻利,從不讓人幫忙。風度車身短,她車技好,把車倒到店門口,掀開尾門,幾分鐘就把要送的十幾份外賣有條不紊地碼放在塑料箱里了。她艱難地擠進駕駛座,從車窗口伸出短胳膊,岔開兩根粗短的手指打丘吉爾創意的那個手勢,一溜煙跑了,留下“嘎、嘎、嘎”的笑聲。
將近十一點半,自己來取外賣的車輛陸續來了。店門前搭建了布棚,除了兩個車位,自家店門前停不下多的車,好些車停在別人家的商鋪前,大多數車靠路邊停放,排成長龍。大家擁進店堂,恨不得一秒鐘之內把所訂的菜拿到手。
由于少了安菲婭,丁一不得不上陣。朱晨接替安菲婭,快速叫號,丁一和林克儉快速把菜遞到客人手上。
忙碌到下午一點左右,一百二十多份外賣打發了。王逵叫林克儉炒他們自己吃的菜,他和張小杰去廚房后面的巷道,抽煙休息,觀賞蜂鳥吸蜂蜜水。積蓄力氣和熱情,準備下一步給艾默太太和詹姆斯炒菜。
林克儉可高興啦,唱起了陜北民歌。歌聲伴隨歡快的鍋鏟聲,很快,三盤菜和一盤蔬菜沙拉端上了桌。他轉身跑去廚房后面,請王逵和張小杰來吃飯。
“不錯嘛,林克儉。”王逵和張小杰來到桌邊,齊聲夸獎林克儉。王逵叫林克儉去儲藏室拿五聽啤酒來,招呼丁一來吃飯。
“得令!”林克儉趕快往儲藏室跑。
桌上一盤青椒炒肉片,一盤老干媽炒雞丁,一盤家常豆腐,王逵滿臉鐵青,沖林克儉嚷:“你傻啊!這是預備給艾默太太的!”
林克儉嘴巴張開來,許久才合上,囁嚅著說:“就剩這兩份葷菜了,沒別的炒,這肉是瘦肉片,做不得咕嚕肉。”
“咕嚕肉給了別人。”王逵和張小杰愣了一下,相互望一眼,兩人轉身跑進小冷庫,噼里啪啦,抓著肉呀雞腿呀往外扔。
林克儉害怕更加惹火王逵,樹樁子一樣呆站著,眼里漸漸噙滿淚水。丁一拍一拍他的肩,示意他上去幫忙,自己也跟上去。四個男子漢很快將晚餐需要準備的肉呀,雞呀,魚蝦呀,青菜和配料,從小冷庫擺放到了案板上。小冷庫的溫度調得適當,不用長時間解凍,等候大約半小時就可以下刀切。
林克儉抓過砍刀,剁下一塊豬肉,從塑料盒里拿出四只雞腿,塞進微波爐解凍。王逵瞟他一眼,故作沒好氣地道:“稍微解一解就可以了。”
“哥,你們先去吃飯,我守著解,切了肉丁和雞丁再去吃。”林克儉說。
“每樣切雙份,用點心,看著切,大小要勻稱。”王逵招呼丁一和張小杰,“我們先去吃,快一點半了,艾默太太會來了。”
或許是為餐館著想,艾默太太和詹姆斯九點左右來吃早餐,一點半以后來吃中餐,恰好錯開外賣發放的時間。
丁一、張小杰和林克儉喝完一聽啤酒,林克儉的肉丁和雞丁沒切好,艾默太太敲敲店門,站在店門外,習慣性地高聲叫安菲婭:“Anfiya,宮保雞丁,duplicate(雙份的),green Salad(蔬菜沙拉)。”
朱晨答應一聲,嘟噥道:“美國佬就是傻,既然點雙份,一樣點一份多好。”
“就你聰明!”張小杰瞪朱晨一眼,丟下筷子,往廚房跑。
朱晨知道自己多嘴,趕緊對王逵道歉:“對不起!我亂講的。”
“沒關系,就是給她炒兩份也應該。你陪丁博士先吃,我去廚房幫一把。”王逵起身走進廚房,壓低聲音恨聲叫:“傻啊!你怎么先切肉丁?”
丁一是家中的廚師,知道豬肉半凍的狀況最好切,林克儉沒過錯。他又不是諸葛亮,怎么能料到艾默太太今天點宮保雞丁?雖然是救命恩人,但是從鬼門關走過一遭的人承受不了接連的委屈、無端的指責,很可能順手一刀砍了王逵。丁一慌忙跑進廚房,準備勸解雙方。
林克儉沒頂嘴,沖王逵笑一笑,抓過雞腿切雞丁。張小杰抓過一條雞腿,跟林克儉一起切雞丁。王逵抓過胡蘿卜,一邊快速切丁,一邊教林克儉如何把圓滾滾的胡蘿卜切成大小一致、四棱四角的丁。
因失言,受了氣,朱晨更不好意思一個人坐在桌邊吃,去廚房后門的小巷里透氣。經過丁一身邊,叫丁一去吃飯。見“血案”不會發生,丁一轉身往店堂走,不是去吃飯,是想去跟艾默太太聊天,穩住兩位寶貴的常客。
一進店堂,丁一就看見詹姆斯抓著他的電腦往門外跑。他從來沒想過詹姆斯會搶他的電腦,心里時刻擔心對街社區的黑人小子。當他回過神來時,詹姆斯已經跑出店門外了。他大叫一聲:“James!”拔腿就追。
朱晨在小巷里觀看蜂鳥吸蜂蜜水,不可能聽見。王逵、張小杰和林克儉以為詹姆斯進店堂里來催趕快上菜,張小杰加快動作洗鍋,打火,王逵和林克儉加快速度準備蔬菜沙拉。三人齊聲道:“Im getting there.(我正在努力)”
丁一追出店門,詹姆斯跑出二十幾米了。丁一拼命追,邊跑邊叫艾默太太。情急之中,他忘了用英語,用母語大叫:“你外孫搶我的電腦!”
艾默太太帶來一份報紙,戴著老花眼鏡,正看得入迷。
追出大約兩百米,丁一喘不上氣,沒力氣叫喊,一邊張口喘氣,一邊踉踉蹌蹌往前跑,一邊伸開胳膊向前撲打,仿佛詹姆斯就在跟前似的。
對街黑人社區的兩個黑人小伙叫喊著往這邊跑,往來的車輛阻礙了他們的速度,他們一邊吼叫,一邊蛇形奔跑,險象環生。詹姆斯站下來,轉過身,示威似的舉起電腦,向丁一擺晃,大笑一聲,轉身跑進了一條巷道。
丁一看到了希望。那一條巷道兩邊排列較好的獨棟屋,后院都圍了兩米高的柵欄板。各家擺放的萬圣節裝飾很有特色,除了南瓜燈、骷髏、死神和墓碑,還有充氣的鹿群和高頭大馬。上周星期日下午,他帶丁蘭和丁冬來觀賞過,知道是一條死巷,詹姆斯不可能從人家的后院翻越過去逃走。
喘幾口氣,他鼓足全身力氣跑過去,在巷口內阻住了詹姆斯。他撲過去,死死抱住詹姆斯,喘息著道:“Important documents,computer exceed 950 USD.(重要文件,電腦超過950美元)”
“I need it,I need it!(我需要它,我需要它)”詹姆斯一邊掙扎,一邊大叫。掙了幾下,掙出一條胳膊,用手肘頂在丁一的肩膀上往下壓,壓下去后,猛擊丁一的頭頂,一下,一下,又一下,一下比一下兇狠。
丁一能聽見自己的頭骨在開裂,一下、一下地癱軟下去,抱住詹姆斯的一條腿,死命不放。血從他的眼睛里流下來,眼前紅紅的一片,什么也看不清。朦朧中,他感覺兩位黑人小伙跑了上來。
“You bastard!”一個黑人小伙大聲喝道。
另一個黑人小伙說:“Call the police.(報警)”
“Its no use. Hit him!(沒用的,揍他)”
詹姆斯哈哈大笑,隨著狂妄的笑聲,丁一感覺頭頂遭受重重的一擊,什么感覺也沒有了,什么也沒有了,沒有了……
責任編輯:易清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