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曉奇
“大雅于今已式微,海王村店古書稀,如何碧眼黃須客,卷盡元明板本歸。[1]
一首民國時期的《最新京都新竹枝詞》反映出在京外國人對于名人字畫以及古舊書籍的追逐。海王村琉璃廠與廠甸市集等地因其古籍、古玩玉器事業早已有名。《辛丑條約》之后使館界興起,更多的外國殖民者進入北京,東西洋人花費重金購買名人字畫、古玩玉器。民國前期,遜清小朝廷不堪重負,大量宮廷藏品外流入市場,造成畸形繁榮。當外國消費者成為一部分古玩、玉器業新的消費主力之后,傳統的交易空間網絡隨著消費人口結構、商業經濟規模、文化環境等多方面的因素逐步發生變化。二三十年代的北京并未表現出純粹的現代城市面貌,清朝遺老在樓高七層的北京飯店(Grand Hotel de Pekin)和各種西餐館和電影院間提籠遛鳥,新與舊似乎沒有什么明確的界限。
民國時期的北京,政治色彩不像前面幾個朝代這樣濃重,皇家宮殿揭開神秘的面紗,市政交通、商業發展不再局限于內城之外的三門(正陽門、宣武門、崇文門)宣南之地,資本與官方主導下的商業設施、種類、數量都在增長。
早在《辛丑條約》后,外國殖民者進入北京,使館界在二十世紀初開始繁榮發展,現代飯店、洋行、銀行等開始興起。其中現代飯店模式的興起不僅導致了北京城市消費的都市化轉變,社交場域的擴大,以六國飯店等為主的外國飯店在促進現代旅游業發展、實現旅游消費增長等方面也起到了不容小覷的作用。
民國北京的外國飯店,以北京飯店、六國飯店、北方旅館等最為出名?!肚迥┍本┲举Y料》介紹記述六國飯店:“居時北京旅館中規模最大者為比利時人經營之瓦貢里,位于東交民巷御河橋畔,為磚瓦結構之二層樓房。”[2]這類飯店或依照使館界而建,或臨近使館區而建立,設施完備,為外國旅游者提供了相當便利的旅行居住條件。
現代旅游業的興起則促進了以外國旅行者為主形成的短期消費。以刺激消費實現創收為目的,一部分外國商人開始在外國飯店的大堂或者酒店房間設置古玩鋪、玉器鋪等進行回收后的二次販賣。
北平時事日報(The Peiping Chronicle)出版英文《北京旅行指南》(Guide to Peking)中,刊載于正文目錄前頁有兩頁廣告,其中第二頁廣告專門介紹設立于六國飯店內販賣古玩等文化商品的商鋪“Old Pe? king”,廣告語為“本店可以用較少的錢買到更好的貨物,權威認證的古玩、珠寶、玉石、水晶、絲綢等,我們不雇中國的雇員,所有物品都確保物超所值……支持德語和法語”。[3]以六國飯店內外國人開設的古玩雜貨鋪作為外文旅游指南的宣傳頁和廣告,反映了短期海外旅行者的消費傾向與消費選擇。
這類型的古玩鋪子形成一個自足的商業交易系統,外國商人從傳統的古玩、玉器市場進入貨源,以現代飯店為據點,將消費受眾定義為來京的廣大外國旅行者?!皩τ谀切﹣碜援悋呐月眯姓邅碚f,不會有比花5美元買一個貓眼戒指更令她們高興的事情了,即使當她們離開北京之后就再也不會佩戴這些小玩意了。”[4]
一份英文報紙《大陸報》(China Press)這樣記載北平旅游業的興旺和外國飯店中古玩商的熱絡:“如果你點杯茶坐在北京飯店大廳的皮椅上一個下午,你將知道北平的旅游業是種什么面貌。大廳里擠滿了人,大廳里的椅子幾乎都被人占據,桌子上擺滿玻璃杯……占據在大廳的古董商人正在把自己的全部興趣放在嘗試說服那些潛在客戶,他們表明游客可以在這里用更少的努力和錢買到更好的貨,而不是冒險讓那些人力車夫帶他們去那些迷宮般的城市街道?!盵5]
這些外國古董商如此熱切地向這群海外旅行者推銷自己的古玩商品是因為他們和本土古董商的競爭關系。雖然這些外國古玩商販已經是本地古玩商的一部分購買力,但部分人群還是把主意打到這些短途旅行者身上?!澳切┲袊墓哦虨榱撕瓦@些外國商人搶生意,會給那些在火車站接送外國旅客的馬車隊以及汽車司機一些好處,讓他們有機會推銷自己的那些玩意?!盵6]大部分來自海外和外省的旅行者在前門火車站下車后,外國旅行者多數會選擇現代飯店。這些外國飯店便是銷售這些文化物品的首要地點。
這種短期文化消費和旅行中的住所選擇是民國北京現代旅行興起的間接產物。民國初年,北京的現代旅游業開始發展,大量的外國人是北京旅行的主力,旅行中必不可少的便是文化消費。彼得·海伯德(Peter Hubbard)的文章以及唯一一位曾在北京飯店工作了四十八年的中國員工邵寶元的回憶都表明了這一現象:對于北京人來說,最有趣的是??吹酵鈬眯姓咄獬鲑I東西,他們像個“洋車隊?!盵7]
“法國書鋪、古玩鋪也在北京飯店內附設。還有一個名叫海倫·波頓(Helen Button)的女人,起先只在飯店進門口處租了一塊放桌子的地方,每月15元租金。她的貨品按美金定價,非常昂貴。她善作招徠,見到外國婦女,就宣揚自己的貨品珍貴,然后送貨到各房間兜售。后來大賺了很多錢,就租三樓301的房間開起店來,大賣服裝、玉器等。”[8]埃德加·斯諾(Edgar Snow)的妻子海倫·福斯特·斯諾(Helen Fos? ter Snow)與波頓小姐關系很好。波頓經營駝鈴洋行,能在她的洋行買到各種東方藝術品,珠寶首飾。她生意做得很大,只要是住在北京飯店的各方名流,她都熱情招待。海倫·斯諾也在她的洋行買過珠寶,不過1972年為了籌集到中國旅行的資金,將這些珠寶賣掉了。[9]波頓還是歷史學家、鑒賞家哈羅德·阿克頓(Sir Harold Mario Mitchell Acton)小說《牡丹與馬駒》(Peonies and Ponies)中的“馬斯科太太”(Mrs. Mascot)的原型。[10]馬斯科太太在北平身兼多職,長袖善舞,飼養藏獅犬,幫助指導一個沙龍以及圖書館的工作,還是她們在京外國婦女圈中河北工藝美術品鑒賞協會的主席。[11]這位馬斯科太太顯然和波頓有相似之處。
波頓小姐在北平生意的紅火反映出外國旅行者對“老北京”傳統的興趣,以及他們對古董商的“老北京”古玩、玉器物件的強勁購買力。這是一種對舊京文化再現式的追尋,以旅行的方式切身感受過去的舊京與故都,這種觀念使西方旅游者對于北京之行產生了強烈的向往,而這種強勁的消費力則使其成為北京早期旅行業創收主力的一部分。
早期的北京旅游業由英國通濟隆公司(Thomas Cook & Son.),美國運通公司(The American Express Co.Inc.),日本鐵道省國際觀光局等海外的旅行公司所掌握。1927年中國旅行社的成立,北京的旅游業不再完全由外國公司所主導。1934年北平市長袁良提出游覽區建設計劃。[12]北平政府倡導發展旅游這件事,在華的外國人圈子也有耳聞,《大陸報》在聽說北京要大力興盛旅游業之后,曾建議南京中央政府仿照歐洲建立旅游部。[13]
發展北京旅游業和遷都之后建立北平文化城的政策其實是一枚硬幣的兩面。發揚民國北京故都文化在一定程度上是為了促進文旅融合,實現經濟創收。1928年遷都之后北京改為北平,政治功能缺失,不少文人學者開始發揮北平文化城的意義。鄧云鄉的《文化古城舊事》對文化古城下過定義:“中間十年時間,北京改為北平。這期間,北京只剩下明清兩代五百多年的宮殿、一大群教員、文化人,以及公園、琉璃廠的書肆、古玩鋪等等……凡此等等,這就是‘文化古城’得名的特征?!盵14]
鄧云鄉強調北京由于缺失政治功能之后,文化氣息更具備吸引力。1931年九一八事變后,古物保管委員會等提出《北平教育界請定北平為文化城》的意見,刊載在《申報》上,[15]1933年故宮準備文物南遷計劃。文化城與民國北京旅行業的聯合一方面為了保護當時北京古建,另一方面是通過文化促進創收。在這雙重影響下,北京現代旅游業的蓬勃發展吸引了更多的外國人士前往。外國旅行者想要在京旅行感受舊京文化和文化城旅游建設不謀而合,促進了這些開在外國飯店里的古玩鋪子持續地興盛。當時來北平的世界旅行者,每次來平均至少也有二百人,最多不過一個星期,多為游覽和購買古玩。[16]
民國時期北京的人力車夫共分為三種,一種是拉包月的人力車夫(宅門用),一種是拉普坐的,一種是拉牌車的。拉牌車是專門有牌照拉洋人的客座,只有這類洋車能進入東交民巷使館界。牌車登記注冊,每個月上稅,發一個白底黑字的磁號牌做標示。這類拉洋人的車夫:“人不僅要年輕,還要穿的漂亮,拉著新車,會操一口流利的英語,條件缺一不可……他們跑在街上拼命的快,不要瞧誰坐在車上,一看拉的那種跑法就知道是拉洋人的了。”[17]
外國人對拉洋人的車夫的要求甚高,拉洋人的車夫雖然經常受洋人的氣,但是掙錢很多。牌車的人力車夫在北京飯店門外有一至八十號,剩下的基本都分散在各大外國飯店和東交民巷。這些人力車除去通過在外國飯店接這些外國旅行者前往各個文化旅游景點賺錢之外,還有另一種賺錢方式。拉洋人的車夫和本地古玩、玉器商人進行往來,商量好之后,將這群觀光旅游的外國人拉到商店,這些本地商人照例給拉洋人的車夫回扣。一位家里三代都是人力車夫的老先生回憶,每到春秋兩季,就到了外國客商、外國旅行者來北京進行商業買賣或者旅游的旺季。老先生在1917年和祖父拉法國人到前門外廊房二條的古玩店,買吸食鴉片煙用的玉石、象牙煙具和銀的、銅的水煙袋,一次傭錢60多塊。[18]
根據陶孟和《北平生活費之分析》,41位人力車夫在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六個月內平均工作收入凈得只有69.7元。[19]由此可以反映出在給予洋車夫傭金外,本地的古董商與外國人進行古玩、玉器的交易具有很好的利潤。在利益的驅使下,北京的本地古玩、玉器商販不得不改變自己的傳統網絡,為廣大的海外來客開放。而這些本地商販為吸引這些短期消費者,與人力車夫合作是再合適不過的選擇。從來京外國者旅行者一般正陽門西站(West Station)下車,而環城鐵路正好修建在正陽門商號林立之地,打開了北京與世界的聯系,也構成了對于車站附近旅店的興盛。[20]多數外國旅客從前門站下車,被馬車隊或者汽車接走。當然本土商人也會在這類接送車的人身上下功夫。但是當在飯店卸下行李后,若想要前往花市瀏覽、購買小型古玩,輕便的人力車是最好的選擇,本土商家與拉洋人的車夫的合作可以帶來更大的收益。
縱觀民國時期古玩、玉器市場的變化,雖然以現代外國飯店為據點的新型二次交易場所構成了一部分自給自足的網絡,但這種二次交易場所顯然與傳統本地市場保持連接。依托正陽門火車站而興的鬧市街或者是因資本發軔的商業中心,都是海外旅行者在不局限于外國飯店之外的文化消費場所。這些文化消費場所既是外國商人的進貨地,也是洋車夫帶領旅行者感受老北京文化的古玩消費地點。凡此種種,都反映了古玩、玉器購買力變化下的傳統與新變。
上海的英文報紙《密勒士評論》(The China Weekly Review)介紹過關于外國旅行者和北京的玉器交易情況,海外旅行者從前門車站附近被稱作玉器街的地方購買玉器,另這些外國游客也可以選擇花市、隆福寺等地購買玉器。[21]前門玉器街也就是前門外廊房二條、三條,花市集則是位于崇文門外花市大街北羊市口的青山居。
青山居依花市集而興,但等到民國,資本主義商業則集中在了東安市場、西單商場及正陽門外大街一帶,勢力非常。[22]雖然花市等廟市集的確隨著現代化的進程與消費模式的改變難以避免其衰落的過程,但承載舊時記憶的文化衍生品確十分走俏。北平崇文門稅務公署民國十八年份華洋貨稅統計,洋貨列珊瑚價值13640元,珊瑚器326斤。[23]海外洋貨珊瑚的巨大利潤反映了時人和外國群體的審美傾向與市場選擇。
而當時位于王府井中段的東安市場,民國九年(1920)在錦益興玩具店著火重建后,火燒旺地,興盛非凡,大量店鋪入駐。東安市場的珠寶、玉器、古玩業也由此興起,后來發展到一百余家。[24]這里也就因臨近使館區成為外國旅行者與僑民購買古玩、娛樂之所。一份民國由美軍紅十字會(The Red Cross)出版的北京旅行指南介紹王府井(Morrison Street)和其中段的東安市場(Morrison Street Bazzar)可以購買珠寶一類的小玩意,和其并列被推薦的是花市和玉器街。[25]
民國時期外國飯店中的古玩、玉器商鋪是由現代旅行業發展和民國北京現代化歷程影響下衍生的新型消費模式,這種模式帶來了人力車夫職業功能的變化,溝通起了以旅行為目的的民國消費網絡,并且將這種純粹以外國人為消費主力的交易市場與傳統交易市場連接起來。以外國飯店為中心的串聯,建立在對帶有歷史印記的文化商品古玩、玉器的消費憧憬上,對于消費憧憬的心理則來源于對舊京舊事的文化追尋。
*本文系首都師范大學2021年實驗室開放基金項目學生課題“晚清以來指南北京中的古玩文化”的研究成果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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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首都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