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浩月
我不能暴露宇宙小鎮的關鍵信息,因為一旦說出,所有人都會立刻知道它在哪里。幾年前和幾個朋友一起吃燒烤,喝酒時他說了一句話,“你知道嗎,那誰,都混到宇宙小鎮去了。”當他意識到我也在那里居住時,有了一個下意識的捂嘴動作,意思是自己說錯話了,不應該。其實沒必要,我們這些住在宇宙小鎮的人,平時也不大愛說自己住這里,大家都喜歡隱姓埋名,沒準內心還有種感覺,錯認為自己是遠離江湖的“俠客”。
為什么把這個地方稱為“宇宙小鎮”?現在不是流行這樣的說法嘛,大家都愛調侃自己居住的城市,比如“魔都”“帝都”什么的。有個叫李雪琴的脫口秀選手,她說她媽認為“宇宙的盡頭在鐵嶺”,那鐵嶺就成了宇宙當中一個重要的地方。我們沒法說宇宙的盡頭在我們這兒,更不能說宇宙的中心在我們這兒,但有一點可以確定無疑的是,小鎮是宇宙中的一粒塵埃(可能連塵埃都算不上),但架不住它住的人多,住的人多了,說法就多,就雜,就亂,一個“宇宙小鎮”可以統一說法,平息紛爭,您都“宇宙”打頭了,別人還能說啥?
我是二〇一六年住進宇宙小鎮的。在此之前也來過,從距離這兒不到二十公里的某個城區來,開著車,帶著兩孩子,來這兒的游戲廳打電子游戲,一百元兩百個幣,痛快地玩一整天,玩累了吃完晚飯再趕回去,權當去鄉下度個假了。過去沒想過自己會住這兒,倒是有人提議過,大約是二〇〇四年的時候,說這兒房價便宜,八百元一平米,零首付,開發商還送兩千元的代金券,我嚴詞拒絕了,說,誰去那鳥兒不拉屎的地方啊。
十年之后,二〇一四年的時候,我那學習成績不咋樣的兒子,中招考試失利(跟我經常帶他打游戲脫不開干系),公辦的高中沒一家能進去的,我都去鄰縣的七中問了,說這個分數,沒法要。沒辦法,只能選擇上私立,私立也要求分數,那段時間四處帶他“趕考”,來宇宙小鎮就是在“趕考”過程中,一個同樣帶兒子“趕考”的大姐告訴我的,去宇宙小鎮呀,那里有所學校特別好,不看分數,交錢就能上。于是,二〇一四年秋天,我開車把兒子扔在了宇宙小鎮之后,絕塵而去。
沒成想,到了二〇一六年的時候,女兒的幼升小,也遇到了難題,她可不是因為成績不行上不了學,而是遇到了別的難題。有了前邊的經驗,這樣的難題已經難不住我了,走,去宇宙小鎮,成為你哥的校友,用好成績,一雪咱家前恥。
女兒移駕,這就是大事了,于是便張羅買房,那時候宇宙小鎮的房價正是史上最高,我積攢了一二十年的銀行卡里的數字全部清空,還得再貸款十年。這個時候的宇宙小鎮,已經不是你看得起看不起的問題了,而是不貸款鐵定買不起的問題。秋天的時候,女兒如愿上了小學,我們也在宇宙小鎮的北部邊緣安下家來。我們這些邊緣人有個特點,走路愛靠邊,選住的地方也愛靠邊,這幾十年,都是這么過來的。
紐約有個長島,在二十世紀二十年代的時候,長島的西端成了富人區,建了不少的豪華別墅,住滿了權貴、明星、有錢人,而東端則雜亂無章,塵土飛揚,是底層人的地盤,菲茨杰拉德以當時的紐約市與長島為背景,寫了本《了不起的蓋茨比》。當我住進宇宙小鎮,開車行走在必須要打開汽車空調內循環才能阻止土味撲面而來的道路上時,總是忍不住想起這部小說。
隔著寬闊的海岸,西端的蓋茨比經常在夜晚的時候,凝望著東岸照過來的燈塔射燈,他覺得那燈線,宛若他日思夜想的前女友黛西的熾熱眼神。碰巧的是,宇宙小鎮與隔壁城區中間,也隔著一條河。只不過與長島的狀況不一樣的是,居于東岸的宇宙小鎮沿河長八公里,修建了一棟棟高樓,每當夜晚來臨,所有小區都亮起燈的時候,燈火通明宛若天上的銀河。而西岸,則是一片沉睡的鄉村。
那一排沿河而建的房子,滿足著寫進人們骨子里“臨河而居”的渴望,盡管那條河在十多年的時間里幾近干涸,只能算是一條寬一點兒的臭水溝。房子有歐式的、美式的,就是沒有中式的,小區的名字多以“維多利亞”“曼哈頓”“世紀羅馬”等打頭,第一次來的人,會誤認為進入了聯合國。
那一排名字洋氣的長長的高層洋樓,是宇宙小鎮的臉面,向西打開著,擦脂抹粉,仿佛在展示著什么。而向東,則是宇宙小鎮的本來面目,路面坑坑洼洼,隔離柵欄歪歪扭扭,電動三輪橫沖直撞,平均每天三起車禍,偶爾還能看見驢車,驢子邊賣力蹬著柏油馬路行走邊排泄驢糞……這個小鎮的神奇之處就是,走到它的內部,就像走進科幻片里的某個城市,一二三四五六七線的城市特征,均能不同程度地在這里找到對應,所以它才有莫名其妙的魅力,莫名其妙地吸引著那么多人主動地投奔而來。
十多年前,我曾拜訪過一個住在這里的導演朋友。他算是最早住進來的首批小鎮居民,偌大的小區里,他家在最后一排高層樓房。他買了頂樓,順著盤旋樓梯爬上去,是一個像極了教堂的閣樓。在閣樓里,他給我放他拍攝完好幾年還沒拿到公映許可證的電影,電影講的是發生在鄉村的一個特別文藝的愛情故事,簡單說來就是《鄉村愛情》與《了不起的蓋茨比》的合體,看完之后我覺得特別地恍惚與惆悵。
宇宙小鎮是個人挺多的地方,一天當中特殊的時間段里,用人頭攢動來形容也不為過。但人在住進宇宙小鎮之后,似乎又變得特別自覺——不愛聚會(包括聚餐),不愛說話,不愛與別人聯系,甚至不愛說自己住這兒,大家都一副懶洋洋、愛誰誰的樣子。有時候在外面的場合遇到,說話不小心透露了住址,也多是打個哈哈,原來你也住宇宙小鎮啊哈哈,回去沒事咱們喝酒,一個電話騎自行車十來分鐘的事。這樣的場景,往往會在對話雙方一年之后見面時,再重復一次,仿佛一年前,他們沒有見過一樣。
在宇宙小鎮,你不去找朋友,朋友也不會自己找上門來,所以住在這兒你得適應自己始終是這里的陌生人。是陌生人,也好,大家都按照已知的、既定的規則行事,恪守著原則和界限,保持著彬彬有禮,不知道是因為住在小鎮里的人素質比較高,還是經受了某種教化的結果,我寧愿相信是前者。
有一次我從隔壁城區回小鎮,那是晚上六點左右,正是下班的人要回小鎮的高峰時期。我從一條小道拐上主路的時候,開了差不多兩三百米,遇到一個公交車站,平時經過這里在保證安全的前提下,都是一腳油門匆匆而過,但那天不知道為什么我油門松了一下,車子有了緩緩停駛的趨勢,于是就看見好幾個人跟我招手,隔著車窗玻璃,遠遠地聽到他們在喊,“師傅,宇宙小鎮,走嗎?”
那陣子流行拼車,空車能拼四個人,剛好夠回小鎮的油錢和過路費。小鎮專門有人(黑車司機)接這樣的活兒,當然,更多的是住在小鎮的人捎把手彼此互助。他們肯定是把我當成拼車司機了。我把車停了下來,釋放了鎖車鍵,四個人分工明確,非常輕巧熟練地拉開車門,并用合適的力度關上了車門,在這個過程中,三個男青年還頗有禮貌地請唯一的女青年坐到了副駕駛座上。
一切奔著講效率、少啰唆的目的,一切都是為了節省時間,這正是宇宙小鎮的優良作風。我也是第一次成為拼車師傅,內心有些激動也有點莫名其妙的甜蜜——終于可以為小鎮人服務一回了。但不可避免地也有點慌亂,一是車里一下坐進來這么多陌生人,不大適應,二是擔心半道上被查車,當成非法拉客的黑車處理。既來之則安之,人都上車了,除了把他們安全地一個一個地送到家,還能怎么辦呢?
我調低了一下空調溫度(那是夏天),打開了車載U盤里的音樂,剛好播放的是我喜歡的鮑勃·迪倫的歌,為了避免打擾到乘客,又把音量旋鈕往聲音小的方向轉了半圈。車里很安靜,乃至于有點兒尷尬,于是我問,大家都到哪兒啊?他們四個人挨個地報上了小區名,不錯,都在一條路上,順道,那個女生在說完小區名后問了一句,師傅,咱拼車多少錢?
我說,不要錢。我不常離開小鎮,當拼車師傅的機會很少,能有機會拉上同住小鎮的乘客,這是緣分,怎么能要錢呢?這些是我的心理活動,沒說出口。但我說出口的“不要錢”三個字,顯然讓他們感覺到不安了,車里微微地有一些躁動,但瞬間又恢復了安靜,沒人再說話。
四位小鎮人,下車的時候,紛紛向我扔錢,一看就是提前準備好的十元紙幣,放進了車內扶手架的儲物盒里,我只說了三個字“真不用”就閉嘴了。因為如果再繼續說的話,沒準他們會把我當個怪物,能花錢解決的事情就絕對不要欠下人情,這是小鎮人的規則之一。只有最后那個女孩下車的時候,說沒有零錢要掃我的微信,我說不用了我手機沒帶,她哈哈笑了一聲說師傅您真好,再見。
我也當過別人的乘客。那是住進小鎮的第一年,我從外地出差回來,拖著行李箱在隔壁城區準備打車回家。那會兒正是網約車最火的時候,正規的出租車都不知道跑哪里去了,于是我也用網約車軟件叫了一個單,沒多久,一輛價值上百萬的大奔停在了身邊,開車的是一個女司機,我一時不知怎么辦才好,眼看天色將晚,只好硬著頭皮上了車。
女司機是個好看的女性,怎么個好看法呢,就是那種你覺得她不會是明星但經常會被誤認為是明星她也習慣了被這樣恭維的人。她穿著半職業半休閑的裙裝,副駕駛座位放著一個精致的手提包——我能觀察到的就這些了,再繼續觀察下去就不禮貌了,于是簡單地確認了一下打車信息后,我在汽車后座上開始刷手機。
回小鎮要走一條大約十公里的高速公路,傍晚的晚霞很美,后視鏡里折射過來的影像,是越來越小的城市建筑。或是車里太靜謐了讓女司機有些不安,她用手機呼叫電話,開口說的是:“老公啊,我在回家的路上……”社交規則中寫道,如果一個女人在陌生人面前開始打電話這樣說的時候,一般會是一種含蓄的警告或者友好的提醒。
于是我認為自己不能再沉默下去了,便放下手機沒話找話,從開這么好的車為什么要搭載順風車客人開始,到她是從哪一年住進宇宙小鎮等等,搜腸刮肚把我能問到的但又不至于讓人產生冒犯感的問題都問了。車到宇宙小鎮的時候,她已經完全放松,覺得后座的乘客就是個不善言辭的老實人,才露出了東北人大大咧咧的本色,當我請她把車停在紅綠燈這端不要通過十字路口的時候,她不懷好意地說,怕被媳婦看見有美女送你回家對吧,哈哈。我趕緊就坡下驢,說嗯嗯,對對。我說給您微信掃碼付車費吧,她說不用,不靠這個,就是想順道帶個人回小鎮。
在小鎮住久了,知道這里住了不少算同行的人,他們是導演、編劇、編輯、記者、自由撰稿人、詩人、影評人、畫家……慢慢地,我們也有了一個名字叫“宇宙小鎮吃貨群”的聊天群,里邊人不多,都是以前比較熟悉的老朋友,或者是老朋友的老朋友,人不熟悉但名字知道。老朋友來到宇宙小鎮之后,聯系得并不算密切,這也好,俗話說“遠香近臭”。
“吃貨群”名不符實,一年當真頂多聚個三五回,而且多數時間還是到一位在電視臺工作的朋友家里“打秋風”。有一陣子“吃貨群”很熱鬧,是因為群里的一位詩人,說沒事的話咱們大家開始寫詩玩吧,寫多了可以眾籌出版一本《宇宙小鎮詩集》,新年的時候可以搞一個跨年朗誦會,這個提議引起“吃貨群”一陣騷動,寫過的和沒寫過詩的,都開始動起手來。我在最熱鬧的那段時間,每天早晨醒來,第一件事不是去上廁所和洗漱,而是拿起手機寫詩,有作品為證:
由南向北七公里
紅綠燈若干,小餐館若干
走在宇宙小鎮大道上的人
若干
那年夏天暴雨
宇宙小鎮洶涌成海
從高速公路下來的我
車在水中漂
人如少年派
像懼內那樣
懼怕宇宙小鎮
我的老友從洗腳屋出來
想起剽悍的前妻
哭得像個孩子
宇宙小鎮第三次被挖開
再寬闊的下水道
也容不下張狂的心
我們在河邊說著宇宙小鎮的壞話
又在一支煙之后
沉默不語
宇宙小鎮在河之東
有了它
找不到家的浪子
就可以假裝天使
遙望故鄉
這首蹩腳的詩藏著不少故事,首先“冬季到臺北來看雨,夏季到宇宙小鎮來看大海”這個說法是真的。有一晚大雨,深夜十二點的時候我下了高速公路進入小鎮道路,腦海里便閃過這個傳說,但看路面積水并沒那么多,便抱著試試看的心態往前走,走著走著,積水越來越深,雨水越來越大,刮雨器已經不頂什么用了,前邊一個黃色的小車突然水中熄火,我也只能無奈地停在了后面,馬路對面一輛囂張的卡車碾水而過,飛濺過來的大波浪兜頭澆在機器蓋子上,發動機熄火了。
整條街道,都是洶涌的“海水”,路燈仍然閃爍,但見不到什么人,能感覺到車在飄,像船那樣,東扭一下,西扭一下,這么重的鐵家伙,浮在水上居然像紙船那樣。這么晚的時間,呼叫拖車基本上是不可能的了,我從駕駛座翻到了后排座椅上,打算不管怎樣今晚就在車里過夜了,總不至于順著“海水”漂流到太平洋。躺著的那會兒,心里無比平靜,比日常生活里的心態要平靜十倍,畢竟是宇宙小鎮啊宇宙小鎮,一個非常適合體驗派居住的地方。后來,有人敲玻璃窗,這無異于飛船在太空遭遇危機,有人在敲擊飛船的舷窗,我得救了。
至于詩人的故事,是這樣的,他年輕時風流倜儻,中年結婚后相妻教子,成為比好男人還要好十倍的好男人,他媳婦兒或許總是對他年輕時的那點事兒念念不忘,總是時不時地拿出來敲打敲打,本就個頭不高的他,在家庭里的地位也越來越低,直到媳婦兒第N次對他動手的時候他高喊了一句,“為人進出的門為何緊閉著,離婚!”哪知道正中媳婦兒下懷,他凈身出戶,被掃地出門了。
剛離婚那段時間,詩人特別崩潰,為了安慰他,我們提高了聚會頻率,為的就是讓他借酒澆愁,走出傷心。不知道他是真的愛媳婦,還是情難自禁入戲太深,經常在喝點兒酒之后一次又一次重復他與媳婦的愛恨情仇,我們聽多了忍不住勸他,你啊,為情困了一輩子,苦了一輩子,老了老了,離了也自由了,認命吧,沒想到,聽完這句勸,詩人落了淚。
忽然有一天,詩人把宇宙小鎮的幾個吃飯群、寫詩群、拼車群等都退掉了,原因是他與另外一位寫詩的朋友起了爭執,他給另外一位詩人寫的作品提了點批評意見,另外一位詩人不太認同他的批評,話趕話,兩人就吵了起來。先是群里吵,后來吵到了朋友圈,以互相拉黑刪除了事。幾個月后,詩人打電話跟我說,要不你組個局吧,我那段時間剛離婚不久情緒不好,確實不該孩子氣。于是我遵囑請了“宇宙小鎮吃貨群”喝了頓酒,大家一醉泯恩仇,實現了大和諧。
我剛住進宇宙小鎮的時候,這一片還是一堆孤零零的藍色玻璃商住公寓,幾年之后,南邊的跨河大橋終于通車了,北邊的高速公路也通了,荒了好幾年似乎會一直荒下去的那片地,也像搭積木一般,搭出了一個擁有大型超市、電影院、咖啡館、面包店等的商業街區。
在等待這個街區開業的那幾個月里,我腦海里時常生出一個奇怪的念頭:一定要好好活下去,要看到這個街區正式開業,要去喝一杯咖啡、看一場電影,所以千萬不能出意外啊。那段時間過馬路我都很小心,不但左右看,還前后看,確保安全了才通過。
這等惜命,在我四十多年的人生里還是頭一回,其產生的動機,竟然是為了一家和自己關系并不大的區區一商場,我得弄明白這其中的玄機。想來想去,浮現出來的一個想法讓我大吃一驚——我怕不是愛上宇宙小鎮這個地方了吧?
愛上一個人,就有可能被愛上的那個人傷害,像我的那位詩人朋友一樣。而愛上一個地方,就有十分的可能,你會被這個地方囚禁,失去繼續奔波的勁頭,不再有折騰的念頭,在這個地方只想毫無力氣地躺倒——這個地方,就成了你另外一個意義上的“故鄉”。
我真把宇宙小鎮當成故鄉了?我可真不拿自己當外人啊。當這個念頭處在含糊不清、曖昧不明狀態的時候,我四處和遇到的很多朋友講,給你說一個笑話,我把宇宙小鎮當成老家了,說完了自己忍不住先笑,然后朋友們和我一起哈哈大笑。
當我真的回到出生地,躺在故鄉溫暖的懷抱里的時候,想起宇宙小鎮,覺得它真的那么遙遠,遙遠得就像它在外星球一樣。
責任編輯:胡汀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