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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諸子均分”財產繼承制與鄉村經濟社會生活變遷(1872 - 1948)

2022-03-12 14:07:41張新民
原生態民族文化學刊 2022年2期

摘 要:清水江流域遺存大量具有歸戶性特征的分關文書,乃是研究鄉土社會經濟文化不可多得的重要原始民間史料。白市鎮對江村陳氏家藏三代連續完整的分關文書,反映了咸同兵燹后其家族經濟生活變遷的一般情況,盡管表面簡單的分家析產,仍涉及“諸子均分”“過繼子嗣”“長子特權”“嫡庶有別”等諸多問題,均反映了鄉村社會傳統禮法制度及家族倫理的一般特征。其中尤值得注意者即“諸子均分”作為一種普遍的制度性原則,往往導致了地權分配或轉移的分散化與零碎化,影響了土地的集中占有及階層的社會分化,因而自耕農始終都是苗侗地方社會的主體,當地只能是小農化的土地分布與經營的社會經濟形態,而非地主階級土地所有制的社會經濟形態。

關鍵詞:清水江流域;分關文書;諸子均分;自耕農社會;經濟形態

中圖分類號:C95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4 - 621X(2022)02 - 0001 - 19

清水江流域鄉民家藏大量契約文書,其遺存數量之多,或有可能在50萬件以上;而涵蓋地域之廣,幾乎遍及各個苗侗自然村落1。僅內容與經濟社會活動有關者,即廣涉土地租佃、土地買賣、山林轉讓、山林租佃、土地登記納稅、分家析產、過繼立嗣等,從各個方面立體完整地反映了明清以迄民國貴州東南部與周邊地區繁復多樣的社會生活實況。在整理、編纂和出版清水江文書的過程中,我們發現其中的分關文書數量不少,均涉及分戶析產經濟行為及地權再分配等問題,從中或可窺見地方社會變遷的一般性軌跡。為了更好地探討傳統中國鄉土社會的形態特征,我們選擇了其中具有時間連續的4份分關合同文書,其歸戶形態均為白市鎮對江村鄉民陳氏,時間跨度則為晚清以迄民國,上限始于咸同兵燹結束后秩序重建之期,下限則止于外部世界已發生翻天覆地變化的民國三十六年(1947年),從中正可了解半個多世紀以來陳氏一門家庭結構及經濟地位變化的歷史實況,了解地方社會經濟演進發展的某些歷史側面,并適當比較其他漢人文化圈社會,總結傳統中國社會一些可資借鑒的規律性特征。文書涉及的年代主要為光緒八年(1882年)、光緒二十六年(1900年)、光緒二十九年(1903年)、民國三十六年(1947年),每一個年代都以時間坐標的方式,向我們提供了其分家析產時間脈絡的完整歷史信息,內容涉及處分、承分法權當事人、宗族房戚法律證明人、分關原因、拈鬮分房字號、家產分割清單、不動產名目方位等,均可以小觀大,藉以了解其家庭財產積累增減及社會經濟變遷情況,兼亦涉及家族倫理及社會禮法等問題。

一、咸同兵燹后的土地再分配與社會秩序重建

自清咸豐四年(1854年)以來,隨著太平軍活動影響范圍的擴大,貴州各地先后爆發了大規模的農民起義,楊元保、楊龍喜、張秀眉、姜映芳等相繼“揭竿踵起,不可悉數。始于咸豐四年,無兵無餉,不能制也”[1] 。其中侗族起事首領姜映芳即出生在天柱縣革溪汛盆溪寨,他聚眾于天柱縣的執營鄉,提出 “打富濟貧”的口號,一時響應者頗多,雖遭官府鎮壓,然仆而復起,曾一度“擊潰天柱練石榴坡,陷沙子坡(清江屬)”[2],后又攻占天柱縣城,前后歷時7年。雖最后以失敗告終,但戰亂不僅危及天柱縣全境1,波及整個清水江流域,而且勢力延伸至黔東北(錦江流域)的銅仁2,影響波及鄰省湖南,即所謂“貴州苗民乘亂而起,則湖南專受其禍,雖欲茍息不可得”[3],一時朝野上下震動。同治三年(1864年),苗族農民領?張秀眉,也以苗疆腹地臺拱為中心,逐步向外用兵,“縱橫千里,同聲相應”[4],占領州縣達10多處,并與姜映芳部眾配合,聯合攻占天柱縣城,勢力直入沅江流域晃州、沅州、麻陽一帶。昔日“苗疆寧謐,苗民向化”的秩序化局面完全被打亂[5]。由于“貴州尤近湖南,踞上游之勢;苗患朝發,則楚邊夕受其敝”[6],尤其清水江“下通湖廣,上達黔、粵”[7],戰火順江而下,連及湖南沿江各地。故不僅貴州本省完全陷入混亂,甚至湖南“境內之患更甚于前,沅、晃、鎮筸、黔、麻、靖、會,幾千里無安居”[3]130。前后歷時18年,各路農民軍互為犄角,幾乎控制了整個清水江流域,其持續時間之長,規模范圍之大,損失傷亡之慘重,為當地社會歷來所罕見。如咸豐七年(1857年), 清水江下游錦屏縣一帶,“因賊匪臨近,擾亂燒殺村寨,殊堪痛恨”[8],地方士紳遂開始捐田捐款,組織團練自衛。但畢竟事起倉皇,寡不敵眾,次年“苗逆姜映芳勾竄清江、抬拱諸苗,由天柱竄大塅。所至蹂躪,縱火燒毀民房,光焰燭天……頻年黔、楚之間,靡有寧日矣”[9]。戰事盡管在黔、湘兩軍夾擊下結束,但“上下游廢田不下數百萬頃,流亡可復者僅十之二三,而兵制廢壞,尤難復舊”[2]532 - 533。

由此可見,戰后無論地方兵制的重建,鄉村人口的生聚,農業生產的恢復,社會秩序的再造,都不僅關涉王朝帝國地方治理整體體系的穩定,也牽連千家萬戶普通百姓日常生活的恢復。然而歷來史家關注較多者均為王朝帝國地方治理體系的重建,而鮮少有人詳細記載普通百姓生活生態的恢復。白市鎮原來又名白巖塘,明代屬汶溪所,恰好位于天柱縣城東部,地處沅江上游,下與湖南省懷化市會同縣的蒲穩鄉、炮團鄉毗鄰,清水江流經全鎮7個村,航運順流而下可直抵洞庭湖,上則逕入苗疆廣袤腹地,為漢、苗、侗多元文化融合交匯要地。迄今保存完好的當地碑文稱:“締姻友者,熙熙而來:入市集者,攘攘而往。”[10]亦可見其為湘黔水運往返交通繁華碼頭,也是木材集散的重要木塢之一,乃當時兵力聚集轉運及激烈爭奪交戰之地。故戰后面臨人口流亡,一派蕭條的局面, 雖小到一個白市鎮的鄉村,也同樣遭遇如何恢復生產,重建社會秩序的問題1。恰好對江村陳氏家族的私藏歸戶性分關文書,為我們提供了不少普通民眾如何恢復日常平靜生活的歷史信息。

例契1[11]:立串關合同人陳啟道、陳世明、陳世亮叔侄,自遭苗叛后,歸梓啟墾,年稔漸豐,且創業之垂統,夫光□□□后,是以因將祖遺地名又溪大沖基地貳排三股均分,拈關(鬮)為定。壹鬮拈落陳啟道,上下二排中間基地,每排叁丈叁尺;二鬮拈落陳世明,上排基地左邊叁丈六尺,下排右邊基地并余地抵自己山斷;叁鬮拈落陳世亮,上排右邊基地六丈肆尺,下排左邊基地三丈三尺。上下貳排基地各依拈關,各管各業。其有下排坎頭各留路陸尺,不得一人侵占。為愿各房螽斯蟄蟄,瓜瓞綿綿。今立串關合同,各各收壹,執帋永遠存照。

陳氏家族所在之對江村,位于白市鎮西北部,東與三間橋村相連,西與渡馬鄉的黃勞村接壤,南與地樣、新舟村交界,北與中寨村相依,為當地重要水稻產區之一。契據訂立的時間上距咸同兵燹結束不過10年,文中提到的“苗叛”,顯然即指姜映芳、張秀眉之起義,但其用辭與官方語氣完全一致,不經意間卻顯示了民間社會的價值立場,適可見戰亂造成的震蕩性劇變,尤其個人及社會大量財富的被動性流失,包括人口的死亡銳減,田土的荒蕪等等,必然激起普通鄉民強烈的心理反應,從而轉化為代表他們經驗與情感的文字表達。甚至透過今天的田野調查,也可獲得不少代代相傳的口碑記憶史料,看到民間社會眾口一詞的真實社會認知心態,印證文書未必有意留下的歷史記錄的真實。

值得注意的是,以房長(族中各房之長)及戚人的見證為前提,簽訂串關合同的不是“父系繼嗣團體”的男性成員,而是陳啟道與陳世明、陳世亮叔侄兩代非嫡親繼嗣房族成員。其叔侄兩代人做出財產分割決定并立約的時間,是在“苗叛”完全平定的光緒八年(1882年),所謂“自遭苗叛后,歸梓啟墾,年稔漸豐,且創業之垂統,夫光□□□后,是以因將祖遺地名又溪大沖基地貳排三股均分”。說明在長達18年的戰亂中,原有的大量良田,“亂久盡成穢壤,民人又皆死亡逃散,村市為墟,蓬蒿塞路”[2]457。而陳氏一門族人,顯然也是拋荒田土,躲避戰禍,遠離家鄉,受到巨大經濟打擊的地方鄉民。因而戰后如何使耕者與田土重新結合,從而穩定社會人心,度過戰亂造成的人口經濟危機,便成為恢復或重建地方秩序最重要的國策要事。而政府所采取的具體措施:一是“人自生聚,則不必遠事招徠;各私其家,自為捍衛,則勿庸另為守備”;再即“推而至于司道丁糧、文武廉俸及學校役食,均宜取資于曠廢田地。周旋以出之,通變以行之,因地制宜”[2]533。其中最重要者,則為“示諭沅、晃一帶,招徠流亡,令有業者復業,無業者許其分占荒田,以盡開墾之利,來歸頗多。于是籍其戶口,給之牛力、籽種……因山為屯,且為之樹犄角,聯守望,以固其心”[2]457。例如,同治十三年(1874年),貴州通省善后總局、承宣布政使司、下游善后總局等政府機構,為確認戰后荒田的認領,曾聯名重新頒發土地執照:“發給執照事,照得黔省賊擾之區,居民流散,田土荒蕪。茲幸全境肅清,亟需清理田業,廣為開墾。除有主有契之田照常耕管外,其有契遺田確者,應準作為本業。屯亡田在者,應仍作為屯業。更有田主遠走,在若存若亡之間者,應暫作為存業。又田主播越,本支盡刬,及倡亂附賊被剿伏誅者,應即作為絕業、叛業。以上各類產業現在荒蕪猶多,間有開墾地處,或系官為安植,或系自謀生業,而恃強逞刁之徒串通朦混,影射蠱惑,以致耕鑒者心志不固,而本司等又無由周知,其數何以定民居而厘田賦?茲本司等刊刷三聯印照,選委妥員,分赴各府、州、縣逐段查給。凡系有田有契之戶,務即呈驗,蓋用戳記;其無契者,務即分別屯存叛絕,將田土坵數、坐落地名、計算谷種、應納丁糧,逐一開單報明本團本寨甲長,取具切實甘結,呈請驗給執照。”[12]

以上種種措施,目的都是為了解決農業生產一派蕭條的戰后重建問題。尤其面對“各類產業現在荒蕪猶多,間有開墾地處”,即大量田土無人認領或耕種的客觀現狀,王朝帝國出于重建秩序和征收賦稅的需要,派人分赴各地核查,開展了一系列清理田業產權登記和重新發放執照的善后工作。陳氏叔侄戰后“歸梓啟墾”,耕種的顯然正是原有拋荒田土,雖只是一戶農人叔侄重新組合,恢復了本來固有的農耕生活,但一葉亦可知秋,作為萬千鄉民頗有代表性的具體個案,也折射出王朝帝國重建地方秩序的時代大信息,提供了朝廷大政落實于基層社會后的真實歷史案例。

認真分析陳氏叔侄分關文書所提供的歷史信息,即不難發現,咸同兵燹后,陳氏叔侄兩代作為同一始祖的男系后裔,為了重返桑梓,再建家園,遂因家族血緣的關系而結成了經濟生活的小型共同體,僅僅用了10年時間重新開辟墾殖,其生活景況便已“年稔漸豐”,盡管由于戰亂流亡離散的原因,其家族人口規模并不大,擁有的家產數量也不多,但仍擁有了完全可以滿足自給自足需要的產權私有的田土,成了當地與大多數人一樣占有小塊土地的自耕農,不僅家境逐漸殷實豐足,而且析產分家也成為必要。如同樹大分枝一樣,家大也需分戶,目的正是為了更好地“創業之垂統”,綿延家族長久繁榮。

根據文書分關內容的提示,陳氏叔侄所均分的并非新墾辟的荒地,而是戰后重新認領的祖業。或許陳世明、陳世亮兄弟二人的父親已不在世,是否因兵亂流離故亡已無從查知。按照唐宋以來王朝帝國戶令:“諸應分田宅者,及財物,兄弟均分……兄弟亡者,子承父分。兄弟俱亡,則諸子均分。”1則世明、世亮兄弟與其叔父啟道一樣,雙方均共同享有祖遺財產的析分權,具見當地苗侗族裔社會與中原內地一樣,其所遵循的也是“父子一體”法權原則。按照“父子一體”法權原則,兒子是父親人格的延長,因而父輩兄弟原來共有的財產關系,從子承父分法出發,無論多少都可以轉化為叔侄共有關系,必須雙方同意才能平均析分。世明、世亮兄弟顯然即是以男性子嗣代其父親人格地位及法權身份的方式,與其叔伯陳啟道一樣擁有上輩共同的祖遺財產分配繼承權的。作為上代原有同一家庭的三個兄弟,現在自然可以根據自愿協商原則,由其叔侄三人將“祖遺地名又溪大沖基地貳排三股均分”。而除了“父子一體”原則及子承父分法,亦即男性子嗣可以擁有已故父親財產繼承的法權地位外,陳氏叔侄分關嚴格講也完全符合“兄弟均分”即以“房”為單位分割財產的傳統原則,并不違背“創業垂統”雖分房仍肩負光大祖業的義務責任。

從鄉村社會的一般實際看,基層百姓未必都知道或了解國家成文法,但作為具有長久約束力的民間習慣法,無論其產生形成是因為上達下貫或二者交互影響滲透必然出現的結果,則即使屢經兵禍變亂亦殊難中止或改變其執行。因此,透過陳氏叔侄的析產分關個案行為,也可窺知戰時離散紛亂的鄉村社會生活,經過10年的重建與發展,現在又再次恢復了昔日的秩序和寧靜。一切都在積漸已久的傳統習俗中緩慢長久地延續、積累、變遷和發展。契約文末特別強調“各房螽斯蟄蟄,瓜瓞綿綿”,則不僅表達了家族親情血緣關系長久維系最天然的心理情感,也體現了各房長幼有序和睦相處的儒家禮教精神。秩序既然可以為家族生活帶來和諧與興盛,當然也就超越地域為人人所向往。盡管是苗侗族群社會生活文化圈,但漢文化的各種習俗因子早已通過各種渠道滲入其中,二者長期相互良性互動,均發揮了秩序建構的重要作用。

二、子嗣過繼行為與家族經濟利益再分配

陳氏叔侄于光緒八年(1882年)第一次分割財產后,事隔18年即光緒二十六年(190O年),已經獨立為戶的陳世明、陳世亮兩房兄弟,又有了一次關涉其家族三代人的析產分家行為。

例契2[11]75:立分關杜后人陳世明、陳世亮兄弟等,今我所有祖遺是物等件,請憑族戚二比均分。再者陳世明之子代鈞過截(繼)陳啟道為孫,任管啟道之業。陳世亮之子過截(繼)啟昌名下為孫,任管啟昌之業。今將啟道之田羅家姐水田一處,收谷五拾籮,又并鰱魚吼水田,收谷拾籮,補扶啟昌名下為業,其有邊關開烈(列)于左。今欲有憑,立分關為據。

計開邊關:下排基地左邊壹截,沙子柯上團園,拖銘塖墦地壹處,□上巖坡柴山壹處,又將陳啟道羅家姐水田一處,收谷五拾籮,又并鰱魚吼水田一處,收谷拾籮,補扶啟昌之業,以上六處分落陳世亮子孫耕管為業,永遠發達。

細讀以上立約分關文字,可知析分財產雙方明確議定,陳世明、陳世亮二人共有的“祖遺是物等件”,盡管沒有列出具體的財產析分明細,但仍“請憑族戚二比均分”。說明上次叔侄同居分家,田產所有權已經明確分割,兄弟二人從此各自為戶,但仍有部分作為共有物的祖遺財物,兩家長期公平共享共用。現在事隔18年,兩人家庭結構不可能不發生變化,遂有必要再次“二比均分”,也可說是前次與其叔父陳啟道拈鬮立契分關后,兄弟二人共有財產的又一次協商分配。

然而文書更為重要的一項內容,即子侄與叔伯,或者說陳世明與陳啟道,以及陳世亮與陳啟昌之間,過繼其子與對方為孫。而屬于叔輩的陳啟道,又將自己的部分田產,以“補扶”的形式,劃分給了同一輩的陳啟昌。據其內容嚴格審名定義,又可稱其為過繼“補扶”分關文書。

陳世明、陳世亮兄弟二人,均有子嗣分別過繼給其叔父為孫,就一般情況言,獨子是不能出繼的,因為獨子出繼即意味著背離了照顧本生父母的倫理責任,傳統民間禮俗社會是決然不允許的。換個角度,從王權國家立場看,清律也明確規定:“凡繼立失序及貪圖財產將獨子出繼與人,獨子貪得財產不顧本生或本生父母有子、所后之親無子而舍去,或實有同宗而繼異姓者,均按律治罪。”[13]因而完全可以據此斷言,過繼行為必定在多子嗣的情況下才能發生。具見由于戰后長時間秩序化的寧靜生活,不僅陳氏家族各房派的經濟收入水平有了明顯提升,即后代子嗣成員數量也逐漸增多,開始出現了家族生活熱鬧繁榮的局面,較諸兵燹時的流離失所,不啻天壤之別。

傳統中國鄉村常見的過繼承祧習俗,目的多為解決無子嗣家庭的香火及財產繼承難題,往往注重過繼子嗣繼承財產的權利與義務。過繼必須按照由親及疏的原則,選擇同宗的父系子孫,根據昭穆相當的要求,以求繼承宗祧或相關財產,即在當地苗侗族裔習俗文化圈也少見例外,反映過繼宗祧繼嗣觀念影響地方社會民眾,誠可謂既深且廣。而無論“陳世明之子代鈞過截(繼)陳啟道為孫”,抑或“陳世亮之子過截(繼)啟昌名下為孫”,實際都是由嗣祖與嗣孫組成新的家庭,必然與嗣祖無子嗣大有關系,當然也涉及財產繼承權的問題。盡管是不同房派的孫輩以過繼的方式擁有了財產繼承權,但相互之間既有同宗極近的血親關系,則依然符合昭穆相當之子孫立繼承祧的禮俗原則。

過繼為孫首先是一種身份繼承,但嗣祖與嗣孫既已組成新的家庭,有了共同的家庭經濟生活,必然也是一種財產繼承行為, 即所謂“無子者,許令同宗昭穆相當之侄承繼 ……若立嗣之后卻生子,其家產與原立子均分”[14]。否則,財產無法傳遞增殖,勢必也會危及宗祧的繼承和光顯,最終必然害及家族世代發展的恒久永存,出現衰頹破敗的難堪沒落窘境。陳氏兄弟兩子既以同宗昭穆的正當性過繼對方為孫,當然就有了宗祧繼承與財產繼承的雙重合法身份,而與其身份權力相應的責任或義務,則是在兩個新組建的祖孫關系結構家庭中,分別“任管”兩位嗣祖的田土產業,完成生養死葬必須兌現的孫嗣責任。

除過繼為孫涉及財產的再組合與再分配問題外,或許是陳啟昌家境情況稍差,故陳啟道又將自己擁有產權的田產,即“羅家姐水田一處,收谷五拾籮,又并鰱魚吼水田,收谷拾籮”,總共“六處”,按照12籮為1畝之地方習俗計量方法,總數60籮約合5畝田,均以“立分關為據”的法律關系形式,“補扶啟昌名下為業”,從而既反映了家族內部特有的協商互助精神,也折射出宗法社會濃厚的倫理行為特征。分關文書的歸戶形態屬陳世亮及其子嗣一房,故契文最后又特別交代:“分落陳世亮子孫耕管為業,永遠發達。”具見邊地苗侗生活人群的家族意識也極為強烈,甚至較諸漢人宗族社會文化圈也無太大差別。

陳世明、陳世亮共同均分“祖遺”財物,乃是血親兄弟固不必論,陳啟道“補扶”陳啟昌田產而仍冠以“分關”之名,顯然也是同胞手足兄弟。陳世明、陳世亮兄弟二人,又將其子過繼給兩位叔伯長輩為孫。其相互之間遂構成了兄弟、父子、叔侄、祖孫等多重復雜重疊網絡關系,以其為個案擴大觀察和分析范圍,則可見傳統中國鄉村社會,除父、母與子女三邊關系為基本單位,共同形成無數相互關聯的核心家庭結構外,更在其上架構了具有多邊復雜交叉血緣整合關系的家族網狀結構,并與不同的地緣禮俗風規結合,形成了傳統中國特有的宗法社會組織形式1。三邊與多邊關系不斷交叉滲透,動態性持續綿延并向前發展,既強化了家族內部的血緣人情聯結紐帶,也擴大了宗法制度的理性認同程度,構成了鄉村社會生活秩序化建構的重要運作方式。

除了將子嗣過繼同宗叔父為孫的情況外,清水江流域也有過繼庶母承宗的文化現象。為了更好地說明問題,庋藏于鄰近高釀鎮龍氏家中的一份過繼文書,雖與陳氏分關文書毫無實質聯系,但仍可以比較的方法取作例證,以便更好地展開參照式分析與討論。

例契3:立過繼孫男字人則漢,父親龍大章、大展同胞兄弟,二人生有四子,則麟、則銘、則夔。情因庶母無嗣,將大章次子過繼與庶母龍氏妹女承宗。先憑房族親戚人等歸內商量,說落孫男則漢過繼。先前父親四人龍大章、大展、大剛、大賓所分,除有圭悶大小相連田貳坵付與庶母生養死葬,百年之后付與過繼之手耕管為業。又除有父親養老之田,日后概為參(三)股均分,不得異言。

恐后無憑,立有過繼字約存照。

契據訂立時間為“光緒三十二年二月二十八日”,稍晚于陳世明、陳世亮兄弟的分關過繼立契時間。據此可知龍大章、大展同胞兄弟的庶母無嗣,擬將大章次子則漢過繼給庶母承宗,一般而言,“承嗣者年須及丁,蓋以身屬人,乃其本身之事成丁方可自主。其或年未滿二十五者,須秉命于親,以防輕作;過乎廿五歲,則商之而已”[15]。而在禮俗程序上必須先經族人(房族親戚)會議認可,同時說服過繼人自愿同意。則漢既過繼給庶祖母承宗,庶祖母相對其夫只能是比妻次一等的妾, 正如《白虎通》所說:“妻妾者,何謂也?妻者,齊也,與夫齊體。自天子下至庶人,其義一也。妾者,接也,以時接見也”[16]。相對于子嗣的嫡庶有別,庶母或庶祖母自然也比嫡母或嫡祖母低一等,亦如《爾雅·釋親》所言:“父之妾為庶母。” 甚至個別禮俗差異較大的地區,嫡子可直呼庶母之名[17]。但庶母既為其夫宗的側室,盡管顯得不夠正統,身份地位相對卑微,仍為制度性的家族成員,其對丈夫負有貞操的義務,丈夫也對其有扶養的責任[18]。故龍氏兄弟四人分家析產時,顯然出于父親的本意,也在庶母名下留有田產2坵,以作其“生養死葬”之用。

不過,則漢由嫡入庶之法律性過繼行為,必然意味著其在家庭固有秩序關系結構中,將由祖父之妻的孫變成了祖父之妾的孫,其身份從此亦由嫡傳轉換成了庶出,而在服制即嫡庶之間,也意味著降了一個等級1。但由于有了新組成的庶出嗣孫與嗣祖母的合法身份關系,盡管必須承擔嗣祖母養老送葬的責任,作為條件補償則有了經濟利益的正當性回報,即出于世俗務實受惠的物質考量立場,獲得了財產繼承的合法人格身份與權利。由于大章、大展、大剛、大賓兄弟早已分房,則漢的過繼即意味著他們都放棄了庶母財產的繼承權。已經過繼的則漢由于人格身份的轉換,也不再與其原有的同胞兄弟一樣,享有親生父母財產的分配繼承權。作為承繼嗣祖母及其身后遺產的唯一合法者,則漢所獲得的最大不動產即“圭悶大小相連田貳坵”,作為一種承擔養贍老人義務的回報,可以永遠任其“耕管為業”,擁有土地管理和收益的長期所有權。

與前述陳氏兄弟過繼子嗣予叔父為孫一樣,大章過繼次子與庶母承宗,都不僅引起了社會學意義上家族成員關系的整體調整,同時也產生了經濟學意義上家族財產的再分配。嚴格講家庭父、母、子三邊身份經濟關系的重大調整與變動,往往也會引發家族復雜成員多邊關系的相應重組或再構,足以顯示在宗法社會親疏遠近人際網絡的關系結構中,每一個人的身份地位都只有透過對方才能準確判定。無論出繼立嗣或財富分配,都意味著生活生產資源的再組合, 象征著家族血親關系的再建構,都不能不是鄉村社會秩序不可忽視的重要參與性構成因素。

三、“諸子均分”與“長子特權”

分關后獨立為戶的陳世亮,家庭人口和田產規模都遠較過去顯得發達興盛。隨著家庭規模的擴大和子嗣的成婚,其與陳世明分戶后的新家庭也有了再次析分的必要。光緒二十九年(1903年)由代表父權的陳世亮決定和主持,為其四個男系子嗣舉行了拈鬮分授儀式,形成了其家族迄今保存完好的第三代田產分割合同文書,透露出“苗叛”結束后其家族重新創業并由衰而盛的歷史信息。

例契4[11]76:立分授合同關書父陳世亮,余生四子,長曰代臣,次曰代興,三曰代肆,四曰代捌。今因膝下接踵而來,人心難齊,恐生異議,趁吾剛健,是以請憑族長在內將續置田坵品搭四股均分,禱神拈鬮為定。長男拈得天字號坐落土名大壩腳田一連七坵,收谷六十叁籮,并白頭江四方坵,收谷四十籮,并新塘背楓木樹腳田二澗,收谷四十四籮,并門首秧四籮,并大竹山垅內田一澗八籮,并冷水溪硔硚腳下邊田一坵八籮,共壹佰陸拾七籮,載稅捌畝伍分正。次男拈得地字坐落土名大趕汶田貳坵,收谷三十六籮,并沙田一坵收谷二十四籮,并石吼田一坵,收谷四十籮,并冷水溪臺上口截田一連二坵,收谷叁拾七籮,并井塘秧田一澗各一半,并溪邊一坵,收谷十四籮,泥魚吼坎腳田一坵八籮,共壹佰七十一籮,載稅捌畝伍分正。三男拈得人字號坐落土名沙田壟一連伍坵,收谷伍十籮,并門首枇杷樹腳田一坵,收谷二十四籮,并泥魚吼田二澗,收谷十六籮,并大沖悶田一坵,收谷二十四籮,并沖腰膀上田一連四坵,收谷三十籮,并門首秧田一澗四籮,共貳佰零八籮,載稅六畝伍分正。四男拈得和字號坐落土名高盤田一連玖坵,收谷八十籮,并水路田一坵,收谷十二籮,并疤子塘田一坵,收谷八籮,并冷水溪口臺上一連三坵,收谷伍十籮,并大井塘秧田一澗各一半,并巖嘴田一坵,收谷八籮,共壹佰七十一籮,載稅捌畝伍分正。自分之后,各宜安分,不得違關侵占。如有違議,在場人共處。父母在,須當盡菽水之歡;夫婦和,上可效齊眉之敬。兄友弟恭,妯娌和睦,勿得爭長而競短,不可見利以忘情。務念創業之艱難,豈思守后之不易,克勤克儉,家業維新,生養死葬必盡其禮,庶祖業不致于凋零,親戚不得哂笑矣。勉之勉之,慎勿以父言為泛泛然也。恐后無憑,立此一樣四紙,各執一紙存照為據。

羅家大園一團,并拖拾塖墦中間一墱,并小沖悶田一坵,收谷六籮,坎上柴山一副,批與代臣管業。

分授合同關書內容頗為詳備,歸戶形態為陳世亮長子陳代臣。時距“苗叛”結束不過29年,距第一次叔侄分關則為21年,距第二次兄弟二人過繼子嗣與叔伯為孫僅3年,契文感慨“膝下接踵而來”,又云“務念創業之艱難,豈思守后之不易”,足證兵禍災亂平息后,前后用了近30年時間,經過兩代人的艱苦努力,陳氏一族已從困頓中完全走出,實現了家人世代期盼的豐足富裕。

以陳氏叔侄第一次析產分關為參照,陳世亮“叁鬮拈落”所得,僅上排右邊基地六丈肆尺,下排左邊基地三丈三尺”,而比對其子嗣四人分關所得田產及收成截稅數1,無須過多具體換算討論,即可看到其家貲財富有了大幅度的提升,不僅不動產田土面積分布范圍急劇擴大,而且都以納稅為證明擁有產權的正當性與合法性。易言之,即分關前其田土總量的積累,按照前云12籮為1畝的換算方法,當已達到了32畝(稅畝)。而一旦四子均分,則每戶又至多不過8.5畝,然對比第一次叔侄分關,數量仍相當可觀。具見兵燹混亂局面結束后不到30年,無論社會正常秩序的恢復,抑或鄉村經濟生活的振興,乃至家庭戶數人口的增長,都較戰時發生了深刻而巨大的變化。陳氏家庭經濟狀的變化乃是整個社會的縮影,以其為分析對象也可了解村落社區變遷的歷史全貌。

傳統中國社會的析產分家,按照清代的成文法規定,“祖父母、父母在者,子孫不許分財異居。其父母許令分析者,聽”[19]。契據開篇即稱“立分授合同關書父陳世亮”,文中又提到“請憑族長在內將續置田坵品搭四股均分”,憑中族長具名者凡四人,反映分家即原來同居時共有財產的分割,其法律關系的決定權在父親,同時作為一種制度化的習俗,也有必要取得族人的認可。稍有必要交代者,即陳世亮尚另有一子,前云早已過繼叔父啟昌為孫,獲得了叔父家產的法定繼承權,也就意味著不再具有生父子嗣的資格參與原有家庭成員拈鬮分產的權利。陳氏一門兄弟四人的分家析產,從同一個家庭結構,共有其家庭財產,到各自分房立戶,各異其產,一戶大家庭一變為多戶小家庭,三邊單純的家庭關系也演變為多邊重疊的家族關系,原有的血緣關系也更多地具有了社會性的因素,顯然也與家業規模日趨龐大,人多事劇繁雜密切相關。為便于已婚子嗣按房管理,分途經營,自行發展,具有分割處分權的父親,遂自愿主動授權,允諾子嗣四人各自獨立當家,并一一開出家產拈鬮析分清單,同時禮請具有權威身份的族長到場當面作證,分關也就具足了一切正當、合理、公平的法權依據,切斷了一切造成裂痕、矛盾、沖突的早期根源性可能。

與徽州遺存文書所見大量“分書”“鬮書”類似,清水江流域以父(母)親處分決定權為中心的析分家產行為,其所遵循的都為“諸子均分”傳統習俗規約性原則[20]。如果追溯其歷史來源,則可說自漢代以來便開始成為社會性的不成文法規[21]。根據宋律“戶令,諸應分田宅者,及財物,兄弟均分,妻家所得之財,不在分限”[22],則至遲延至宋代,“諸子均分”也得到了官方的采納,成為制度化的成文法條例。至于“分書”之題名,則早見于敦煌遺存文書,反映唐代早有此稱。清水江流域大量分關文書的遺存,作為一種成熟的地域性文書系統,顯然也是透過文化交流互動才可能產生的現象。而以 “諸子均分”普遍性習俗原則為分析背景,陳世亮以父權法律身份分授家產,受分四子“拈鬮為定”析分共同家產,從而鄭重訂立具有合同性質的關書,其所采取的分配方法,正是與中原地區無別的“諸子均分”原則,反映苗侗地區的社會發展,自宋明以迄清代,越到后期就越有與內地趨同的現象。

以父(母)親擁有處分權為前提條件的“諸子均分”,所析分者一般多為祖遺共同家產,并不包括“妻家所得”即妻子從娘家帶來的財產,以及各房兄弟自己置買的產業,必須綜合考慮田土肥瘦、面積大小、產量多寡、距離遠近等因素,以拈鬮的方式品搭析分其所有權,實現無偏無私、公平合理的分配原則。

但是,家庭祖遺共有財產析分之后,仍有父母“養老”或“養贍”等一系列問題,一般均要留出一部分不動資產,單獨將產權歸屬其名下,稱作“養老田”或“養贍田”。而與“養老田”或“養贍田”相應,由于各地風俗不同,鑒于長子過早承擔家庭勞作,于眾兄弟中付出的義務最多,個別地區也會為其留出一塊“長子田”。上引文書特別提道:“羅家大園一團,并拖拾塖墦中間一墱,并小沖悶田一坵,收谷六籮,坎上柴山一副,批與代臣管業。” 顯然就是特別留出的“長子田”。析產分家后父母有時也會擇一子嗣與其合戶, 或雖分戶而仍與其合爨,一般均為小兒子。但就“諸子均分”原則,則只有長子稍有例外,上引文書雖只是個案,但卻是當地苗侗村寨普遍性的文化現象。

以“諸子均分”為根本性原則,又適當照顧或傾斜長子,就清水江流域而言,可舉出之例證極多。譬如同治四年(1865年),天柱縣吳運松、吳運柏、吳運梅兄弟三人析分屋基、田產、油樹等共同資產,就特別將“其有□豬沖口田一坵,計谷四籮,除與運松,以作長子田”[23]。類似的情況也見于鄰縣錦屏,當地鄉民“分家時要留出兩份田后再分配,一份是給大哥的長子田(因長子較早隨同父母參加勞動,較諸弟辛苦);一份給父母的養老田(多選條件較好的)。長子田分后不再動,養老田則由與父母同居、并負責父母生養死葬的兒子擁有。若眾兄弟一起贍養、安葬父母,養老田則由眾兄弟平分”[24]。推而廣之,這當然也是整個清水江流域普遍的文化現象,甚至不少地方以建房為由,認為“長子因分家后沒有能力建房的,在分家時還多分一點點長子田或長子山,補助其建造房屋”“一般來說,大兒子有較大的優先權,分房或做新房大兒子一般比弟弟們寬五寸到一尺”[25]。

“長子田”的普遍存在,說明在“諸子均分”原則之外,作為一種不成文的習慣法,尚別有與“父權”相對應的“長子權”。“長子權”存在地域的涵蓋面極廣,尤多見于長江以南地區。或有學者以北方、南方互做比較,認為“北方社會長子繼承牌位、祖匣、家譜及祖屋,被視為家族世系的‘大宗’,有主持家族祭祀的責任。而南方社會則以‘房’為其繼嗣特點,房不僅代表了父子間的世系連續,而且反映兄弟平等分化,獨立與父親構成世系聯系,強調每個兒子在繼承中的平等地位”[26]。但從“長子權”的普遍存在看,實際情況并非完全如此。“大宗”“小宗”的區分南方雖不如北方明顯,但透過鄉村民眾的習俗生活或多或少仍可發現。當然,從家族內部成員關系看,與其他同胞兄弟相較,長子既在同居共財的家庭或家族環境中承擔了較多的勞作責任和生活義務,當然在分家析產或祖遺財產再分配時,也有一定的正當理由享受相應的特權,然所謂特權不是秦漢以前世襲獨占的特權,而是對“諸子均分”原則必要性的補充,也可說是“諸子均分”原則之外適當的照顧或傾斜,是對其早年所盡義務情理適中的權利回報,但反過來也加重了其所承擔的家庭責任與勞作義務。“諸子均分”固然做到了形式上的合理或公平,但著眼于家庭內部生活責任與義務承擔分量不同的實際,適當區分予以必要的照顧或傾斜,則兼顧了更為重要的實質性的合理或公平,是一種生活實踐機制的靈活性自我調節方法,構成了地方禮法風規普遍認同的實際內容。誠如費孝通先生所說:“所謂平均原則并不一定指在同胞間分家時所立分單上所得到的是否相等,而是在很長的過程中,權利義務的平衡上是否公平。”[27]中國人的務實理性落實于生活實踐之中,必然更多地兼顧義務與權利的雙重性,自然有必要從具體的生活內容來考慮二者的實質性平衡,而非僅僅執著于形式空講公平或合理,不會只看到形式理性的合理而遺忘了更為重要的實質理性的合理。

但是,無論“諸子均分”或“長子特權”,是形式的合理還是實質的合理,最終都必須從家族的長遠利益出發,以務實的態度盡可能地維護二者之間的平衡,獲得家族各個房派成員的習慣法認可,從而避免兄弟之間親親關系的破裂或釁怨,產生“萁豆相煎”的家庭互仇難堪窘境。從人生與社會常見的現象觀察,則可說“人之生子,方其少時,兄弟呱呱懷中,飽而相嬉,不知有彼我也。長而有室,則其情已不類矣。比其有子也,則兄弟之相視,已如從兄弟之相視矣。方是時,唯恐夫去之不速,而孰念夫合之之難,此天下之勢所以日趨于離也”[28]。與兄弟和睦相處情況悖反,歷史上總有所謂“義居之家,交爭相疾,甚于路人,則甚美反成不美”的現象發生,故“兄弟當分,宜早有所定”[29],本身就是緩和或化解矛盾的一種方法,而分家時的公平與合理尤顯得重要。清水江大量遺存文書中,也不乏兄弟分家出現裂痕,一時難以調解彌縫,遂不能不在別居析產可能出現矛盾時,訂立預防糾紛發生可能性的法律性契約合同。例如,錦平縣平秋鎮魁膽村丕坦寨的遺存文書中,即有王喬生、王喬保兄弟二人的分關書。分關書開篇便明言:“情因兄弟不和,愿商議擇期各居。其有田業當憑房族人等均分,至公無私。”契文一一開列田產析分清單,以法律權利形式明確規定:“自后各業各管,不得異言。”[24]142 顯然兄弟二人矛盾無法調和,才開始正式協商立契析產分家的。正是有鑒于兄弟同居共財容易產生矛盾或沖突,古人才認為既然“強合而不相得,不如析箸為愈耳”[29]506;與其“兄弟以不分為義,不若分之以全其義”[30]。

與陳氏家族前兩次分家一樣,正是從家庭生活的內部實際出發,執有父親處分權的陳世亮,才以“人心難齊,恐生異議”為理由,決定趁其身體尚“剛健”之時,讓其四個兒子各立門戶。分家儀式不僅特邀族長當面作證,“將續置田坵品搭四股均分”,有了世俗的合法性,同時也依從當地長期盛行的“神判”習俗1,“禱神拈鬮為定”,有了神圣的正當性。二者有機巧妙合為一體,顯然增強了分關程序及結果的法律權威性,強化了規約與服從的客觀有效性性,確保了執行與遵守過程中的長久性,避免了兄弟各自成婚,分房異居,田業財產各私其有后,房族與房族之間可能產生的裂痕,達致“可以保家息訟”的家族利益長久化目的[30]。

傳統中國鄉村社會中,成婚男性子嗣按房分家析產后,由于有了外親的介入,房族關系取代了家庭關系,血緣聯系或多或少總會疏遠,原來的家庭三邊單純關系,遂一變而為家族的多邊復雜關系。父子兄弟本來固有的血緣關系,完全屬于自然性或天然性的,也因與異姓他族聯姻的緣故,必然多了一層社會性或人為性。因此,陳氏一門父輩為其子嗣4人舉行析分家產儀式時,不僅以天、地、人、和四字為房號公平拈鬮,暗寓其期盼天地風調雨順,家族興盛發達的真誠心愿,同時也反復叮嚀:“父母在,須當盡菽水之歡;夫婦和,上可效齊眉之敬。兄友弟恭,妯娌和睦,勿得爭長而競短,不可見利以忘情。務念創業之艱難,豈思守后之不易,克勤克儉,家業維新,生養死葬必盡其禮,庶祖業不致于凋零,親戚不得哂笑矣。”均可見在當地苗侗村寨,儒家禮教思想也有了深度滲入,從而構成了家族倫理行為的重要組成因子,發揮了建構鄉村社會秩序的重要作用。陳氏家族早期即視成同兵燹為“苗叛”,從其家族生活變化的前后源流看,所謂“創業之艱難”并非泛泛之空談,當也與接受了儒家文化的價值立場有關。

四、嫡庶有別禮法觀念與家庭財產分割

陳氏家族的分關文書,其最后一份的歸戶形態,為陳代臣及其子嗣,立契時間則在民國三十六年(1937年)年底,乃代臣之子廷清、廷朝等的分關字。時上距“苗禍”結束已長達63年,距第一次叔侄分關也已55年,距最近一次代臣兄弟分家,則過去了34年,乃陳氏家族相傳三代之后長子代臣一系的析產分家。

例契5[11]77:立分關字人陳代臣,情因所生三,前妻生廷清,次妻生廷朝、廷風,均已成人,各分各立門戶,將祖業老屋墦土余地均分。廷清分得一大半,廷朝、廷風共一大半。今將廷朝、廷風兩兄弟二股均分。廷朝分得居屋左邊,內截火爐并中間房,背后分得左內邊土窗樓,余地分得內截,園圃分得右邊。廷風所分居房屋神坎背一間,并左邊外邊房一間,背后中間一副窗樓,余土分得外截,又園圃分得中間一副。所分實是,口說勿憑,立分關字為據。

顯然擁有家長處分權的陳代臣,因其前妻、次妻及子嗣存在正偏或嫡庶之分,亦可說其以正與偏、嫡與庶為一區分標準,在祖業老屋墦土余地的析分問題上,也按照傳統禮俗習慣法的無形規約,作了差異性極大的處分。所謂處分即嫡出的廷清一人獨得一大半,而庶出的廷朝、廷風兩人共得一大半,后者得一大半之后,又按房二股再次均分。具見當地分割祖業家產時,仍有嫡庶有別的觀念。然而為什么明明是嫡庶有別,文書又赫然寫有“均分”兩字?這恰好正是嫡庶倫理關系反映在經濟分配行為上的最佳例證。

傳統中國社會除父子一體之外,夫妻之間的關系也可說是一體的。不同的是“父者子之天”,子孫的人格往往即是祖先人格的延續;而“夫者妻之天”,妻子的人格常常為丈夫的人格所吸收1。在一般家庭三邊關系的結構中,妻對夫的人格依附性,要遠超過子對父的人格依附性,是較相對性更上一層的絕對性依附關系。然而“夫婦,人之始也……極而言之,天地一夫婦也,是故有天地然后有萬物”[32]。如同陰陽作為對立的兩極能夠和諧創生萬物一樣,夫婦作為對立的兩極也是人倫社會秩序發端的基礎,因而也可說“夫婦,人倫之至親至密者也”[33]。所以在一定意義上,也可說“妻與己齊也”(《說文》),即所謂“夫妻匹敵之義”[34],則妻相對夫雖有人格依附性,但未必就喪失了其本來應有的齊體性或平等性,以致“子承父業,婦承夫財”[35],往往是民間習慣法認可的普遍原則。尤其“黔中之地,官皆世襲,聞有婦承夫位者,民亦信服焉”。而國家王權政治認為“德在安民,宜從舊俗”[36]。黔中邊地族裔社會妻的權力地位,顯然遠較一般漢人社會更高。

但是,妾與夫盡管也是一種制度性的關系聯結,雖也可稱為家族關系結構的一員,但與妻在家庭生活的權力地位明顯不同,仍只能算是夫的非正式的側室,既不必舉行迎娶婚姻儀式,也不必由嫡出子嗣來為其服喪,往往不能參加家族祭祀,不能具名入于族譜。正如《白虎通·嫁娶篇》所說:“妾者,接也,以時接見也。”《釋名》:“妾,接也,以賤見接幸也”[37]。按照傳統中國嫡庶有別的禮俗,妾的名份地位遠較妻低一等。故“自古賤庶出之子”,其中尤以“漢晉以來重嫡而輕庶”之風最盛[38]。概括而言,也可說“庶出之子,雖年長于嫡出,而不得為嗣子……古人嚴于嫡庶之分,即此可見”[39]。

陳代臣前妻、次妻所生三子,各自分立門戶,并析分原來共有之祖業,從子嗣人數即人平均分配的角度看,顯然是不合理、不公平的。但從傳統禮法嫡庶有別的角度看,自然又是合理、公平的。而從正室與側室兩房子嗣各得一半,側室子嗣兩人又二股均分所得一半的角度看,則無論其家庭內部或宗族群體,又都認為是可以接受,能夠為鄉村習俗認同的。

嚴格地講,傳統社會積漸已久的禮法習俗, 其最為重視的始終都是名分問題。而歷來名分所承認者,均為 “一夫只應一妻,斷無二婦并稱為妻之理”。即使娶納一先一后,也關涉名分之大問題,大多“只承認先娶者為妻,后娶者為妾”[40]。而在法律關系上,即使“婦人失亡,無子守節者,合承夫分”,也“惟正妻始可承受其夫之分,妾則當然不在此限”[41]。

因此,妾與妻相較,不僅不能代表夫的人格,而且更無法定的財產繼承權。至于妻與妾所生之子,即所謂“嫡、庶子男,除有官蔭襲,先盡嫡長子孫,其分析家財田產,不問妻妾婢生,止依子數均分”[19]1506。但在實際的社會經濟行為運作過程中,尤其在家庭共有財產的分割問題上,受制于禮法名教觀念的影響,缺乏主體性的妾的子嗣,往往無法與正妻所生嫡子完全相等,多數都會在分配比例上處于劣勢地位。擁有父權身份的陳氏按名分析分家產的做法,恰好反映了傳統禮法名分觀念在西南地區的廣泛傳播,不僅深深植入了苗侗社會鄉民的內在核心意識,而且也成為他們建構宗法秩序的重要參與因素。

歷來鄉土社會兄弟析產分家,無不強調各管各業,和睦相處,無得爭論,不可生釁,相扶相助,瓜瓞綿延,造福子孫,光大祖業。但僅僅因為“隙于薄物,米鹽瑣碎,雞蟲得失,或一言失體,或一事失檢,而彼此疑猜,不能情恕,不能理遣,小則色于面,大則發于聲,始則詬誶,繼則鬩墻,甚則操杖,極則下毒。或兄弟相訟,或嫡庶相絕,或嫂叔相詈,或叔侄相怨,或娣姒相傾,甚至婦姑不相聞者比比也,以此喪命自盡者不可數也”[42]。上述負面劣跡,清水江流域苗侗村寨相對少見。尤其較之東南地區,后者雖“亦有析產而相睦者,要以為難也。析產之余相斗訟,至于老而不相能者亦往往有之”1,清水江流域鄉民社會雖析產異居仍友善如故,乃是普遍常見的現象。原因固然與地方文化開發較遲,邊地民風淳厚,即所謂“民情質樸安其素”密切相關2。但當地歷來少見世居大戶,經濟發展相對遲緩,階層分化并不嚴重,加上具有法律約束力量契約的適時訂立與信守,當也是不可忽視的重要歷史原因。

五、余論:傳統鄉村社會經濟生活的再認知與再評價

縱觀半個多世紀陳氏一族四代人的分關行為,從最初的“苗叛”導致土地大量拋荒,到其叔侄重新墾殖,初步有了家庭田土產業,再到人口田產不斷增多而幾次分家,我們不僅看到了一個家族血緣集團經濟地位的升降起伏,同時也可據此了解或判斷一方社會經濟生活的榮瘁興衰。

如前所述,陳氏家族的發家始于“遭苗叛后,歸梓啟墾”,毫無疑問,他們既是兵燹社會失序的受害者,也是戰后秩序重建的受益者。以戰后光緒二十九年(1900年)陳世亮“立分授合同關書”為時間坐標,其家庭田產規模的增殖積累,當已達到了歷史頂峰,乃是占有大量土地生產資源的一方富戶,顯然已是地方社會較有代表性的地主。

但是,由于四位子嗣同胞兄弟的合法分家,陳世亮辛勤勞作積累起來的資產,也由于均分而遭到了四股零碎化切割。以后延至陳世亮長子代臣一代,再次處分切割其新家庭家產,由其嫡庶子嗣三人共同承分,田業家產己明顯萎縮衰退,較諸上一代大量土地集中顯現出來的富庶,或許只能稱為一定數量的小土地占有者,亦即能夠自食其力的小自耕農。

陳氏家族由貧而漸富,又由富而漸衰,原因顯然是多方面的,需要做廣泛深入的社會學分析,此處暫無法深入探究或討論。但如果排除“苗叛”一類突發事件的干擾,就傳統中國社會一般常態而言,“諸子均分”作為一種普遍性的家產處分原則,當也是其田土產業積累致富而又逐漸分散衰退的重要原因之一2。

“諸子均分”作為一種財產繼承分配的制度性原則,顯然能夠符合鄉村農民萬戶千家各有其財的需要,滿足土地私有制經營生產管理模式的要求,適應小農經濟因時因地自行分散耕作收獲的作息方式,避免大家族世代同居共產所產生的矛盾或沖突,不能說完全沒有積極正面的社會意義或作用。但按平均分配的原則,一分再分乃至不斷重復循環之后,盡管民間社會也會依從習俗,根據社會生活的實際,適當照顧或傾斜長房老大,嫡庶有別的禮法名分觀念也會影響家產分配的比例,但整體看仍導致了財富分配的不斷零散化和平均化,零散化和平均化又通過一次又一次的分家析產反復實現,當然就不利于資產財富尤其是不動產地權的大量集中,不利于能夠在財富與文化兩方面不斷再生產的世居大戶的產生,也影響了社會生產的規模化擴大及速度的提升,危及了經營管理運作模式的自我調節與自我更新。尤其清水江流域除“諸子均分”原則外,土地買賣轉移時常見的所謂“先僅親近”原則,實際普遍未能亦無條件完全遵守,盡管土地買賣行為并非不活躍,但地權轉移周期率仍普遍偏低,田土價格相對低廉,土地收益長期不高,更殊難產生屬于大規模土地占有者的地主階層,地權的兩極分化或過富過貧兩頭大中間小的現象并不嚴重,地主對土地的絕對集中占有量極為有限,不少村寨甚至無地主可言,分散或零碎化經營乃是普遍的現象,亦即地權分散而非集中才是當地社會的常態,社會多以中農或貧農階層為主體。自耕農不僅人口戶數所占比例極高,而且長期都是社會階層構成的根本,社會所呈現出來的始終都是中農或貧農占大多數的橄欖型結構,多具有自耕農土地占有制的結構性特點,是一種小農化的土地分布與經營的經濟社會形態,很難遽下斷語將其逕稱為地主階級土地所有制經濟。土地買賣契約文書直接間接反映出來的地權轉移情況,都足以說明當地根本就不存在一個所謂地主階級地權占有的制度化社會形態1。

考察分析陳氏家族均分家產的整個歷史過程,不難發現,其經濟地位不僅由戰亂時的貧困經過和平的發展轉成富裕,和平時期的持續性富裕之后又有所下跌滑落,而且其身份地位從戰時的逃荒失地流民轉化成了和平時期的土地富余戶,又在和平時期從土地富余戶回落為與大多數農戶一樣的自耕農。如果認真探究個中原因,則兵燹大量無主拋荒土地的存在,顯然有助于戰后農民回到故里重新墾辟以致富,但致富后往往由于平均析分家庭共有資產,又導致地權歸屬的不斷分化及經營管理的零碎化,陳氏家族歷時半個多世紀的四次分家,即提供了一個難得的足以說明問題的歷史性生動事實例證。

以自耕農為主體的鄉村社會,自然少有極端兩極分化的現象發生。正因為如此,一方面鄉村社會經濟的發展顯得極為遲緩,除了“苗叛”那種突發性的事件能夠打亂或破壞原有的秩序結構之外,鄉民長期固有的生活和生產方式可以在不斷變遷的歲月中恒久穩定地傳承延續,即使民國年間外部世界已發生了工業化、現代化的轉型也少有調整更改;另方面它在長久歲月中的綿延傳承也顯得極富生命力,甚至經歷了“苗叛”那種破壞性的沖擊事件也能很快恢復原有秩序,能夠在漫長靜態的歲月中不斷維護或看守著自己始終如一的生存發展的社會根基,即使民國年間缺少外部世界思想文化及資本貿易的供血也依然屹立不倒。停滯與頑強奇妙、吊詭、穩定地結合為一體,乃是自給自足小農經濟社會才能發生的特殊文化現象。

作為一種普遍性的習慣法禮俗制度原則,“諸子均分”經濟分配文化現象,絕非僅限于清水江苗侗聚居區一地1。嚴格說,“諸子均分”制之前,尚別有一長子繼承制,長期盛行于秦漢以前。漢代以后的傳統中國社會,普通家庭一旦父親去世,家產往往便會為子嗣所分割,三代以上同居共財的地方大家族,多數均因子嗣的分家析產,難以長久維系而終歸解體。一般說來,傳統社會結構最核心的經濟單位,始終都是家庭而非家族。尤其宋代以后,即使偶有個別累世大家族,也“不過計口附米而飲,家庭之間,相容忍之善.以及婦女所受委屈,則不言而可知……同居限于共飲,然終當不免沖突;家人終至詬厲,則虛名當然無實。宋、明之際之累世同居,并無經濟基礎”[43]。明人歸有光就曾感慨:“古人所以立宗子者,以仁孝之道責之也。宗法廢而天下無世家,無世家而孝友之意衰。風俗之薄日甚,有以也。”[28]488隨著大家族的不斷解體,在古人看來不僅世風日益衰薄,即財富與文化亦難以集中積累。以現代的眼光看,當然也是學界的普遍共識,既談不上大規模商業資本活動的興起,反導致了社會生產發展的停滯。

“諸子均分”財產繼承禮俗制,作為一種經濟行為現象,其直接的后果便是田土財產的稀薄化或零碎化,社會財富總是零星分散而難以大量集中,當然也就缺乏資本主義產生的催化因素,殊少工業革命自發產生的可能。這一點前人早已有了深刻的觀察。譬如陳熾就取中國與法國做比較,認為“法人有田畝,則諸子均分,與中國同,故法人之多田者,不過六百畝,少或數畝十數畝,無力購置機器,君民上下,專以興水利、廣種樹為功”[44]。蒙文通先生也憑借中西會通之眼光,直觀敏銳地指出:“中國在漢代父母遺產,亦嘗以遺命,別其多少與其子孫。但同時亦共其家產諸子均分,后遂成為社會之不成文法一分必以平。近亦頗學西方之制,承繼各以意為多少,期以集中其產業。若此之類,果為出幽谷而遷喬木,抑為自喬木而入于幽谷耶?此皆所謂社會民主與非民主之例,確實優于人者也。”[21]219持類似看法者尚有不少,他們都清楚地看到,“中國的家族制度則與英國不同,由于一直處在經濟均分的過程中,關于家產的不斷地減少與高地位的家庭無法延續其地位”[45],也容易造成文化積累斷層和貴族精神喪失的問題。故傳統中國遲延至明清兩代,與18世紀以來的英國社會相較,仍無法產生與其類似的改革時代來臨前的政治文化動力資源。

清水江流域范圍廣袤的苗侗鄉民社會,透過與內地漢人文化長期性的互動與交流,也推動了當地社會經濟文化的發展。他們通過自己的勞作所建構起來的社會,乃是一個不斷生長的有生命社會,自身也在朝著不斷調整和完善的方向發展,建構了一整套符合自己生活實際需要的禮法秩序,不僅漢文化影響的各種因子直接間接均參與了其文化的建構活動,即習俗、服飾、語言等也透過交流發生了深刻的變化。但由于“諸子均分”財產繼承制的廣泛施行,至少在晚清以迄民國年間,外部世界受西學西政的激烈沖擊,多有了與社會轉型有關的震蕩或改革時,當地經濟文化——尤其是自耕農土地占有制經濟形態——仍很難看到跳躍式變動發展的歷史痕跡。陳氏家族民國年間的發展并未出現上升態勢,或多或少也透露出時代缺少變化的信息。如果不以現代性為唯一的分析評價標準,他們的生活必然也是寧靜有序和自得其樂的。

當然,“諸子均分”制的施行,并非僅限于清水江流域一地,乃是全國性行之久遠的普遍性不成文法規約。各地大量的契約文書及相關家譜志乘,都可以提供不少相關的事實證據。以私有制為基礎的分家必然出現的各管各業,家庭關系一變而為房族關系,受分人擁有產權的資產由于平均化的切割析分,遂顯得日趨稀薄化或零碎化,家庭產業的緩慢集中與快速分散總是不成比例,也是一個全國各地皆可見到的客觀歷史事實。如果不是外來資本主義勢力的挑激與入侵,也許與清水江流域類似的情況還會千百倍地擴大。而利用清水江流域大量遺存分關文書,展開多方面的深入分析和討論,擴大觀察認知的地理空間范圍,發現內涵于其中的普遍性文化特征,看到同一法律倫理傳統下人的生存生活經驗及實踐方法的相似性,同時也絕不輕易忽視各地習俗風規必然存在的差異性或特殊性,當能更好地深化我們對傳統中國社會及基層民眾的學理化了解和把握,從而推動現代學術朝著多元、全面、充盈、豐富的方向繼續健康發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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