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雪明
摘 要:明清時期,徽州宗族在遵守國家法律的同時,不僅制定了本族的族規家法,更是因時、因事、因地制宜的議訂了大量的族約合同,對國家法律和本族的族規家法中未能明確規定的問題或事項提出了具有針對性的管理辦法和應對措施,以加強對本族族眾進行管理和約束。徽州族約在書寫風格、議定事項的數量和約束對象上可以劃分為不同的類型,主要包括宗族的祭祀活動、祖先安葬與祖墓維護、族產的管理經營與析分變賣以及宗祠修建、佃仆管理與賦役承辦等宗族其他事務,來調整天人和諧、人際和諧以及群己和諧,最終實現身心和諧,在促進宗族和睦發展,強化宗族管理,維護地方社會的穩定和鞏固封建統治等方面發揮了巨大作用。
關鍵詞:明清時期;徽州宗族;族約合同;鄉村治理
中圖分類號:C958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4 - 621X(2022)02 - 0065 - 10
徽州宗族在宋代以后得到長足的發展,明清時期更是達到極盛。徽州族眾為了更好地管理族內外各項事務,以國家法律為準繩,在制定本族族規家法的同時,更是因時、因事、因地制宜的訂立了大量的族約合同,對國家法律和本族的族規家法中未能明確規定的問題或事項提出了具有針對性的管理辦法和應對措施,以加強對本族族眾的管理和約束。這類徽州族約合同廣泛存在于地方宗族社會,在管理和約束族人的日常生活,調整宗族內外關系等方面發揮了重要作用。1本文即是立足于明清時期徽州宗族的各類族約合同,探討徽州族約的基本類型和主要內容,及其在中國古代社會的運行中發揮的功用等,借此進一步深化對古代宗族社會的運行機制和民眾的日常生活等前沿問題的認識。
一、徽州族約的類型
一般而言,徽州族約合同的稱謂主要有議墨、合同、議墨合同、合墨、合文、字墨、合同文約、合同議約、齊心合同文約、束心合文等,部分由于族約內容的特殊性,而有著其特定的稱謂,如議墨分單或分單合同指的便是產業鬮分文約,“出召山約”指的便是山主將山業出召養護的文約,等等。在存在形態上,則是以散件文書或載錄于譜冊為主,另外還有部分被刻于碑石上,以金石碑刻的形式留存了下來。由于徽州地區族約合同所約束的對象范圍有所差異,同時再加上徽州族約合同制定者的文化背景和表達方式千差萬別,因此,徽州的族約合同所呈現的文本表達也十分不同。我們根據族約書寫的風格、約定事項的繁簡、約束對象的不同范疇,將明清以來徽州的族約合同進行了如下分類:
(一)從書寫風格上,由于不同的約定事項對徽州宗族的重要性有所不同,同時受文約制定者書寫風格等因素的影響,徽州族約合同可以劃分為簡約型和煩瑣型。
簡約型徽州族約在書寫風格上一般簡潔明了,就事論事,將討論事項的核心問題和結果直接表達出來,告誡相關人員遵守即可,并無鋪墊和贅述。但并不是所有徽州族約都十分的言簡意賅,還有另一部分文約,相對而言,敘述表達則是更加煩瑣,全文有大部分的內容是為族約的核心內容而作的解釋和鋪墊,而族約真正所要表達的核心內容則置于文末,成為“點睛之筆”。
此外,還有一種“約中約”,即在同一份文約上關于同一事項在不同的時間添寫了另一份文約。一般情況下,徽人在不同時期關于同一事項訂立不同的文約時,會另起一紙重新書寫,但有時出現在老合約紙上直接添寫新的合約,如歙縣十八都程氏宗族在康熙年間關于鬮分祖遺屋業而簽訂的文約即是如此[1]492。這份添補的“約中約”,在從屬關系上來看,實則為時間較早議定文約的“補充條款”,但兩份文約對宗族中議約群體來說,具有同樣的約束力。
(二)從議定事項的數量上,明清徽州族約可分為單一型和復雜型。
一般而言,徽州宗族在面對臨時性或突發性事件制定族約合同時,采用“一事一議”的方式,在族約中僅針對某一特定事項議定相應的處理辦法,主題明確且單一,這類族約合同可稱為事項單一型族約。由于所要解決事項的臨時性和突發性,很多時候,徽州宗族在制定族約時便不會選擇同時將其他問題一起討論商定并寫入同一文約中,因此,從制定的主題角度而言,這類主題單一型文約在徽州族約中占據了數量上的絕對優勢,成為徽州族約的主要組成部分。但有時徽州宗族也會在一份族約中將相關的多件事項結合起來商議,即一份文約中討論和規定了二件及以上的宗族事項,如祁門縣環砂程氏族人于乾隆十九年(1754)所議定的鬮分山業合文[2]92,則針對多項族內事項,包含了族人對祖遺山業的鬮分問題、安葬祖先問題以及墳山祀田的維護問題等進行了一系列規定。
(三)從約束對象上,明清徽州族約還可以分為部分族眾型、全體族眾型、多姓族眾型。
徽州民眾根據約定不同的事項在宗族內外所涉及的范圍的大小,由不同的制定群體訂立相關文約,因此,其約束的對象亦是不盡相同。如祁門縣磻溪陳氏宗族暹公秩下子孫為復興祀典,管理祀產,于清乾隆二十七年訂立專門文約。[3]132該份文約是由祁門縣陳氏宗族陳暹公秩下子孫共同制定并受其約束,而以陳孔棟為代表的陳暹公秩下子孫則是陳氏宗族中的部分族眾,因此,該份族約的約束對象便是某一宗族的部分族眾。
當徽州宗族面臨宗族內部共同事宜而制定相關文約時,該族約的約束對象即是全體族人,這里又分為一族之族約和統宗族之族約。如休寧汪氏宗族于清乾隆四十五年(1780年)因本族修譜事宜,由族長率領族人共同簽訂了一份族約[4]445。此為一族之族約,雖落款簽訂者寥寥,但對全族民眾有著共同的約束效力。另外還有統宗族之族約,如休寧朱氏宗族的先祖春公的祖墓被龍灣黃氏宗族侵占,朱氏子孫為此申訴百年,未曾放棄,在清康熙四十七年(1708年)所議定的相關合同[5]436中可見,共同訂立的子孫便來自首村倫堂、星洲、東垃、揚沖、資口嶺、水沖、葩莊、琳溪、隠塘、里田、石佛、若竹田、長豐、中洲、朱村、新屯、遐保、磯溪等不同地區,該份文約便是面對朱氏統宗族全體子孫制定而成。
徽人在日常訂立的族約合同中,還有部分文約涉及兩個宗族或多個宗族。這些不同宗族的民眾在日常的生產生活中,為了達到自身利益的最大化而相互配合和合作,訂立了這類與其他宗族中利益相關的民眾所共同簽訂的文約合同。這類文約所約束的對象并非只是兩個或多個宗族中極少數的個人,而是以不同宗族的名義簽訂的、約束對象為族內具有一定數量的族眾。如祁門縣倪氏宗族與陳氏宗族便曾因墳山地界問題,于清乾隆二十七年(1762年)訂立了一份對兩族均有約束效力的文約[3]134,文約簽訂者為倪氏倪大杰秩下和陳氏陳次孫秩下子孫。因此,該份族約實為兩族共同制定并共同遵守的族約。另外,還有一些族約合同則是多姓之間共同訂立而成。如清嘉慶十三年(1808年)徽州程姓、方姓、胡姓三族因一塊名為雷堨的地業而產生糾紛,最后訂立的一份息訟合同,并在文中規定“各守各業,不論何分何祠支裔,值司開挑,不復再生事端”[6]168,更是有程氏宗族和胡姓宗族的族長作為代表花押,因此,這份族約合同屬于三姓之間的合約,并對三姓均有著約束效力。
此外,地方官府、官員應民眾請求而以鈐印、署名方式頒行的告示,因系民眾為強化其族約的約束力、權威性和震懾性而自擬文字,請求地方官府或官員以告示的名義發布的,這類告示文書也應劃歸民間宗族族約的范圍。如清道光二十三年(1843年),婺源縣衙所頒布的一份禁止侵害俞姓祖墳的告示[7]60,便是應當地俞姓宗族的請求而頒布,既屬于官府文書,同時又應屬于宗族族約。
二、明清徽州族約的內容
盡管很多徽州宗族在族規家法中已經對本族各項事務進行了較為清晰的規定,但是在具體生活過程中依然有很多事宜需要另立文約以明確限定。因此,相對于徽州的族規家法而言,明清時期,徽州地區的族約合同所規范的內容更加接近于或者說直接便是宗族民眾的日常生活,其規范的事項一般都十分具體,屬于宗族民眾之間的“民間細故”,在國家法律中甚至可能都沒有成文的具體規范。但這些事項對于徽州宗族民眾而言,卻在很多時候有著非同尋常的重要意義。由于徽州文書的內容涉及范圍十分龐雜,很多時候,一份文約的內容可能涉及幾個方面的問題,很難將其劃定為具體的某一類別,而將徽州族約以一個統一的標準進行劃分亦是十分不易。1這里,我們根據明清時期徽州族約合同所規范的主體內容,將其劃分為以下幾種,以期能夠從整體上對徽州族約合同有一個較為清晰的認識:
(一)宗族的祭祀活動
徽州宗族積極踐行禮法制度,十分重視本族的祖先祭祀活動,制定了大量有關祖先祭祀的族約合同,采取各項措施,以保障本族祭祀活動的順利進行。
宗族的祭祀活動需要以經濟基礎為保障,沒有資金保障,一切便無從談起。因此,徽州宗族紛紛設立祀產,以保障祭祀活動。他們訂立了大量的族約合同,通過輸銀、輸田、輸谷以及接收族人的捐贈和絕戶遺產等形式設立祀產,并對祀產進行經營和管理,以保障宗族祭祀的持續性。如祁門縣謝氏三房族眾為保障清明祭祀正常舉辦,采用部分族人攤派銀兩以貼補祀產,并訂立合墨,以規避此類問題[8]139;祁門縣黃氏宗族西塘派、在城派、正沖派三門人等,則于明永樂三年(1405年)集合商議共同攤派一定田產以作宗族祀產,以興辦祭祀[9]76;祁門金氏宗族亦曾為了填補祭祀費用的空缺,族人合議按人丁攤派谷梁,以為祭祀之資[10]100。此類案例不勝枚舉。徽州宗族設立祀產的單位一般有以宗族為單位、以門派為單位和以個人為單位三種情況。若有族眾未參加輸資,他也便失去了在祭祀時享受分胙的權利。由于徽州宗族祭祀活動內容豐富且較為頻繁,為了維系祭祀活動的持續性,他們還對祀產進行經營和管理,比如將祀產生息經營,購置山業蓄養林木等,以興祭祀。
隨著宗族的發展,祭祀規模隨之擴大,為了適應現實需要,徽州宗族還設立祭祀組織實體、成立祭祀會等來對本族祭祀活動進行安排,同時還制定相應的管理章程對祀產進行盈利和管理使用。如黟縣六都胡氏宗族先年創設“亨公祀會”,該祀會因國家動亂而幾度沒落,該族于清康熙年間再次重整旗鼓,訂立議墨,以興宗族祭祀[11]3。為了讓宗族祭祀活動更加有章可循,徽州宗族還制定了相關管理制度,如祁門縣環砂程氏宗族讱公秩下曾創建祭祀組織“一陽會”,后又建立“杰公祀”,并于清道光四年(1824年)訂立合墨,列出相關管理規則,以確保今后祭祀活動能夠如期舉辦[12]292-293。
此外,徽人還為祭祀諸如汪公、關帝等地方神而訂立相關的祭祀文約,如祁門磻溪陳氏宗族為興立關帝圣會,曾于清康熙四十一年(1702年)和六十一年(1722年)分別制定族約合同,復興圣會[8]373、454;祁門金氏宗族則于清乾隆四十年(1775年)訂立族約,以興辦汪公祭祀[10]455。
(二)祖先安葬與祖墓維護
徽人的風水觀念根深蒂固,對祖先墓地的問題尤為重視。因而,在徽州地區留存了大量關于祖墓問題的族約合同。
首先是關于吉壤的選擇和葬費的籌措。徽州人認為祖先是否能夠葬于吉地關乎著子孫后代的興旺發達,因此,徽州宗族十分熱衷于尋求風水寶地。如黟縣十都余氏宗族便曾為安葬先祖,訂立族約,規定墳前空地不得放置器物堵塞道路,以便于日后子孫前來祭祀[13]387;祁門縣謝氏宗族三房民眾為解決吉地爭端問題,亦曾訂立相關族約[8]155。關于葬費的籌措,徽州宗族一般采取按人口攤派和使用祀產等方式,如祁門環砂程氏宗族四房曾于明嘉靖四十四年(1565年)議定在墳山安葬先祖,按照人丁共同出銀,以用于造穴和安葬使費[14]234,該族同樣也有使用祀租作為安葬祖先費用的事例[14]319。
其次是關于祖墓的維護。由于徽州宗族對祖墓極為重視,因而蔭庇祖墓的樹木對徽人來說亦有著特殊的意義,很多宗族不僅在家譜中明確規定不得對蔭木盜砍、盜賣,還采取共立族約的方式,對祖墳蔭木加以保護,如歙縣江氏宗族便在遷葬族約中規定,族人不得擅動祖墓附近的蔭木,否則以不孝論[15]515。徽州宗族對于安葬祖先的墳山亦會明令禁止買賣,他們認為售賣風水地業將會導致家族的衰敗。如祁門縣磻溪陳氏于清代康乾年間,合議訂約,規定子孫不得盜賣墳山,否則以不孝罪論,并將盜賣墳山者逐出祠外,永遠禁止其入祠[3]17。然而,受風水之說的驅使,盜葬祖墓的現象在徽州亦是屢見不鮮。為維護祖墓的安寧,一方面,徽州宗族制定大量禁止盜葬的族約合同,如祁門縣凌氏宗族六房民眾便于清嘉慶十五年(1810年)曾訂立禁止盜葬的束心合文[16]165;還有幾個宗族共同訂立文約,以維護祖墓不受侵害的情況,如歙縣張氏、洪氏、吳氏、楊氏四姓宗族于明嘉靖三十九年(1560年)訂立一紙合同,不僅禁止各姓子孫侵損祖墓,還對各姓的佃仆同樣做了要求[17]197。另一方面,在祖墓遭到嚴重侵犯時,徽州宗族亦會采取法律手段進行訴訟,如祁門縣環砂程氏宗族因祖先墳山被族人盜葬,因而于清康熙二十二年(1683年)訂立族約,齊心告官,希冀以訴訟的方式對盜葬者施以懲罰[14]409;歙縣江氏宗族于清乾隆十六年(1751年)因有不肖子孫盜葬祖墓禁地,因而合族議定族約,鳴公立訟,以全力維護祖墓周全[15]515。
另外,徽州宗族還會向地方官府求助,請示告示,在墳山附近或張貼或刻碑,以時刻提醒附近居民不得盜砍蔭木、縱放牲畜,更是嚴禁宗族內外人等盜葬的行為,以期避免各種侵損,更好的保護祖墓。
(三)族產的管理經營與析分、變賣
族產是宗族的共有財產,是宗族維持各項活動的物質基礎,是宗族組織的經濟支柱,徽州宗族的族產“除用于祭祀、修譜、葺祠、繳納賦稅、官司等外,不少還用于贍貧濟老、興學應舉及渡荒救災之用”[18],可以說在維持宗族控制上發揮了巨大作用。因此,徽州宗族對族產十分的重視,因此也訂立了大量與族產相關的合同文約。
首先是關于族產的經營和管理,包括宗族的田產、山林產業和宗族商業等。如祁門縣小洲王氏宗族考祥堂、兆瀛堂秩下族眾承祖田業一份,他們便共同訂立了一份合同,將該處田業對外承包,以獲取租利[19]123;清乾隆五十二年(1787年),歙縣王氏宗族仕仁公支下子孫為禁養山林亦訂立了一份合同,防止族眾盜砍[15]249;黟縣十都江氏宗族曾創立時成號、萬成號、宇成號等店業,后因管理不善導致三處店業入不敷出,為清理店業,維系經營,該族于清嘉慶十七年(1812年)訂立族約合同,對宗族商業管理進行整治[13]120,等等。另外,徽州宗族還訂立了很多維護族產的訴訟族約,如黟縣汪氏與李氏宗族由于墳山界限未明,因而互告于縣衙,雙方于明萬歷十二年(1584年)“憑親友勸諭,各立界限”,規定日后兩族各自遵守,不許侵犯[20]250;祁門胡氏宗族在清乾隆二十六年(1761年)因為族內支丁拖欠宗族銀兩,于是合族訂立“齊心合同”,籌措訟費,將其告于官府[14]217。
其次是族產的析分和變賣。盡管徽州宗族嚴禁對族產進行析分,但“隨著家庭規模的擴大,家庭成員之間的血緣聯系逐漸疏遠,各種矛盾日益深化,分家析產也就成為不可避免的趨勢”[21]。如歙縣濟陽江氏江岐護公秩下族人因“人心不一”,不得已于清康熙二十八年(1689年)合議,對一份祖產田業進行鬮分[22]5;休寧吳氏宗族于明萬歷三十一年(1603年)鬮分“六房眾存田地山塘”等祖產時,便明確注明“不動祭田”[23]479-481,然而,時逾半個世紀,該族子孫“是以不得已”,仍將本族祀田進行了鬮分[23]485-490。
隨著時間的推移和時代的變遷,由于商業買賣活動的日益頻繁以及部分宗族內部矛盾的激化,當徽州宗族面臨“錢糧無措”的經濟窘境,或由于宗族族產的使用而產生宗族內部矛盾,進而影響宗族的和睦發展時,部分宗族將會選擇變賣祖產,以解決宗族當下所面臨的問題。如祁門縣陳氏宗族敦典祠秩下子孫因本族訴訟,不得已于清嘉慶七年(1802年)和嘉慶十年(1805年)分別訂立族約,變賣墳山樹木和田租[3]202、204;新安何氏宗族為了置辦祀產,則將祖遺的屋基和余地一業變賣[24]357。而變賣族產的“親屬優先權”則成為徽州宗族保護族產的最后一道防線。
(四)宗祠修建、佃仆管理與賦役承辦等宗族其他事務
宗祠是地方宗族用于供奉祖先神主,以及舉行宗族祭祀、商議族事、進行宗族管理等活動的重要聚集場所,所謂“祠堂之設,所以奉祖而聯族也”1,因而徽州宗族非常重視對宗祠的修建。如休寧黃氏宗族認為“宗祠未立,遂致棲神無所”,因此該族于明隆慶三年(1567年)訂立族約,決議建造黃氏宗祠,以供奉祖先神主,并明確了監督該項建筑工程人員的職責[23]224 - 225;祁門縣黃氏宗族因合族遷居瀛洲,因而計劃在新居之處重建祠堂,便于清嘉慶四年(1799年)訂立族約,“合族踴躍復造祖祠”[25]170,并向族內秩下子孫收取銀兩作為修建之資。
明清時期,佃仆制在徽州十分盛行,徽州宗族管理佃仆的過程中亦留下了數量可觀的族約。如祁門李氏宗族對本族佃仆向來管理森嚴,該族五大房支下族眾共立保業合同,“將各房伙佃文書契墨概入本祠,其遞年交納常貯及應工等事,悉照各房分籍管業”,并“送官請印勒碑,永為恪守”[26]38,利用官府的威懾力,進一步強化對本族佃仆的控制力度;祁門縣金氏宗族自明季便豢養了查姓佃仆,至清代為維持查姓“照舊服役”,該族制定族約,議定清、華、順、惠四支族眾各出一人組成管理佃仆的專門組織,強化本族的佃仆管理[10]165。
聚族而居的徽州地區,很多時候宗族與村落重疊在一起,導致宗族事務與國家基層組織事務的重疊,因而,明清時期徽州民眾在國課賦役承辦事務上與徽州宗族的管理也呈現出交叉融合。如歙縣程氏宗族于清道光二年(1822年)因設立保長,“勾攝催征等事”,由族長領頭議定了一份族約合同,明確了保長的年齡范疇、職責規范、充任時限以及其他管理事宜等等[1]523;祁門王氏宗族則是將保甲承役之事分配族人,將國家賦役工作在族內分配處理,“正因為賦役關系具體運作于族內家戶之間,在共同宗族戶籍之下分攤開來的一家之稅事關一族之務,從而形成大量相關的宗族合同文書”[29]250。
此外,明清時期徽州宗族還在宗族承祧、宗族譜系、宗族教育、宗族生態環境等方面亦曾制定族約進行管理,但此類族約數量較少,因篇幅所限,這里不再做詳細介紹。
三、明清徽州族約合同在鄉村治理中的功用
明清時期,徽州宗族的族約合同實際上是將族規家法進行具體可操作化,并對其進行補充和延伸,其宗旨便是鞏固宗族制度,加強宗族的管理和統治,以謀求本宗族,乃至本地區的和諧發展。由于不同的族約合同是經由不同的宗族群體針對不同的事項而自行訂立,因而不同的族約合同也有其特定的功能,我們從以下幾個方面進行分析。
(一)調整人與自然的關系
古人在敬畏自然的同時,十分注重與自然界保持和諧與平衡。聚居于皖南山區中的徽州宗族便是如此,他們適度的開發自然資源,充分享受自然的回饋,同時,也十分重視對自然界的保護,徽州族約合同對人與自然關系的調整主要體現在養護山林、重視蓄漁和應對旱災等方面。
徽州地區山多田少,人們因生活所迫,不得不從山林中尋求生計,同時由于山產利潤遠高于田業的現實因素和保護祖墓的心理需要,以及提倡植樹護林,保護植被,對于維持小范圍內生態環境,防止村落附近的水土流失,對保障宗族成員的生存基礎具有重要作用,因而徽州宗族在開發山產的同時,也非常重視對山林植被的保護。如清乾隆四十六年(1781年)祁門汪氏宗族呈請縣衙頒布告示,嚴禁三四都八保地區部分山場的盜挖盜砍和鋤種苞蘆,稱山場“一經召異鋤挖”便會致使“卸沙塞田,坑租無產”[6]22,這不僅嚴重破壞了生態環境,還會導致泥沙塞田、田業無收、民眾賦稅無所出的后果。因此,徽州宗族通過演戲、罰銀、賠償以及呈請官府告示等各種手段,禁止宗族內外民眾對山林進行的盜砍,同時也謹慎地利用有限的山林資源,議定如有拋荒的情形,要“追出逐年花利,鳴官理治”[28]218,以避免山林資源的浪費。
河流中的漁業資源雖屬于一種公共所有的自然資源,但若管理不善,過度捕撈,則會影響水產業的可持續發展。徽州宗族亦曾制定族約合同,來對本地區漁業捕撈進行管理。如清雍正八年(1730年),康、凌二族為維持當地版潭河捕魚業的正常發展,曾訂立了一份束心合同,懲治不法捕魚者,蓄養漁業,兩族還曾還曾共同請示官府,勒石嚴禁[19]356、358。
在可耕地面積本就十分有限的徽州山區,農業收成的好壞顯得尤為重要。一旦遇上干旱年份,如果收成不佳,將極大地影響徽州民眾的日常生活,因此徽人便因時因地制宜的采取措施,積極抗旱,盡最大努力挽救農作物的收成。如黟縣榆村邱氏族人在清乾隆十二年(1747年)為應對干旱災害,而訂立一紙合同,以掘井保禾苗[29]4。另外,徽州地區還有演戲驅瘟的民俗,如祁門縣便有“或遇天旱,求兩土主開光收瘟演戲”[9]215的傳統,歙縣里東鄉面對旱災,亦有“接保稻觀音”和“烤大圣”[30]的民俗文化。
(二)調整宗族內外人與人的關系
明清時期,徽州宗族族約合同的制定,一方面是將族規家法具體化、可操作化,并約束和提醒族人對族規家法加以遵守,另一方面則是彌補了族規家法中所欠缺的部分內容。因此,徽州宗族的族約合同和族規家法共同構成了一整套管理系統,來調整宗族內外的各種人際關系,包括小家庭中的人際關系、大家族中的人際關系以及宗族之間的關系等。
徽州宗族制定了大量族規家法來調整族內各種人際關系,包括小家庭中的長幼關系、婆媳關系、夫妻關系、兄弟關系等等,大家族中的親族關系、鄰里關系以及族際關系等等。如明萬歷十四年(1586年),祁門鄭氏宗族在制定本族家規之后,便專門擬定了一份族約合同,告誡族人遵守家規1;歙縣余氏宗族亦曾于清光緒二十四年(1898年),由族長和房長共同訂立一份整肅綱紀、重振家風,強化宗族倫理綱常的族約,來重新調整族內人際關系[31]264。同時,徽州宗族還針對一些具體族事訂立了相關族約,進行族內的細節調整。如徽州文書中存在著的大量的析分家產和族產的族約合同,表面上是在處理產業問題,而實際上則是在避免族人之間因產業而發生糾紛,如歙縣程氏宗族程本球、程本琗二房族眾共有一處屋業,因產權問題而發生爭執,最后,該族通過鬮分屋產和訂立族約[1]492的方式,重新調整了族人之間的關系,維護宗族的和睦共處;再如祁門環砂程氏宗族讱、珖、讓三房因一處山業發生糾紛,之后三房為此簽訂息訟族約,議定該份山產由三房共同管理,“均收均納”[12]115,因而維持了宗族的和睦。對于鄰里和族際關系同樣也是如此。如清嘉慶十八年(1813年),祁門王氏宗族與黃氏宗族因山業契據混亂而產生糾紛,二族后訂立合約[25]134,協調二族友好和睦的關系。
(三)調整地方人與社會的關系
徽州宗族通常在族規家法中對族人進行職業觀教育和生活習氣教育,教導族人遵守行業規范,并在生活中保持勤儉、樸素的品質以及待人寬容忍讓等等;而在族約合同中則著重于從組織生產、注重文教、處理公共族務以及凈化社會風氣等方面進行調整。
正如我們在前文中所提到的,明清時期,聚族而居的徽州宗族很多時候與國家基層社會組織重疊在一起,這便導致徽州的宗族事務與國家賦役事務在一定程度上的交叉融合,很多民間賦役征納工作由宗族組織代為完成,他們“不但在稅糧立戶和繳納方面發揮了重要功能,而且在里役承當上亦起了關鍵作用”[27]263。如祁門王氏王大用戶戶丁為承役排年、催辦錢糧、守柜守庫等國課事務,簽訂族約對承役人的職責進行了明確規范,在處理事務時,“其承役人俱要和氣,任事嘀同,小心謹慎”[29]20,不得因私事而影響公務等;祁門陳氏宗族則為輪充里役之事,于清康熙五年(1666年)、康熙二十五年(1686年)、康熙三十五年(1696年)分別簽訂族約合同[8] 285、312、349,進行族內協商和安排。徽州宗族從這些生產生活方面,制定相關族約以調整族人與社會、國家之間的關系。
徽州自古文風昌盛,宋元時期,徽州便成為教育比較發達的地區。而明代以后,由于徽商對教育的財力資助,使得徽州教育更加繁榮。徽州宗族在族規家訓中訂立了大量關于宗族教育的規條,如績溪積慶坊葛氏宗族便稱:“世間物可以益人神智者書,故犯凡子孫不可不使讀書。……其上焉者可以致身云霄,卷舒六合;下焉者,亦能保身保家,而規為措置,迥異常流,自無村俗氣味。”1更為重要的是,培養子孫讀書中舉,則可以光耀門楣,實現家族的振興,為此,徽州宗族熱衷于教育事業,積極培養子孫讀書和塑造子孫入世的本領與為人處世之道,這在徽州族約合同中也有所體現。如祁門陳氏宗族便設立文會,集資生息,以資助族內進學之人[8]462,該族還曾于清光緒七年(1881年)議定設置學田,以為“書香教學之資”[3]354。徽州宗族在興文重教的過程中,潛移默化的塑造族人的處世之道,調整族人在社會生活中與各界保持良好的關系。
明中葉以后,由于徽商的興盛發達,富家子弟往往揮霍無度,嗜賭成癮,賭博之風在徽州山區十分盛行,并引發了一系列社會危害,如因賭博而引發欺男霸女、械斗、搶偷奸盜、財產糾紛等等相關社會問題,嚴重干擾了地方社會治安和正常的生產生活秩序[32]。面對日益嚴重的賭博問題,徽州各級官府在頒布禁賭告示的同時,也支持和利用地方鄉紳與民間基層組織對賭博行為進行勸懲,徽州宗族便積極參與其中。徽人不僅在族規家法中強調禁賭問題,還制定禁賭族約,配合官府禁賭工作,積極凈化社會風氣。如清道光十五年(1835年)歙縣洪氏宗族族長等人共同簽訂了一紙“具規供約”,約束族人賭博之惡習[33]26;而歙縣吳氏宗族族人吳廣尚因沉迷賭博不能自拔,敗廢家產,其母不得已請族長見證,母子共立“鑒約”[17]17,以吳廣尚不戒賭便不能獲得家產的方式逼迫其戒賭立志。
徽州宗族制定族約合同的目的,實際上便是為了保持人與自然的和諧、人與人的和諧、人與社會的和諧,即天人和諧、人際和諧以及群己和諧三個層面。而在這其中,徽州宗族更加重視的便是人際和諧,因為只有“人和”,實現人與人之間和睦共處、相互幫扶的一種協調狀態,才能由人際關系的和諧促進人與自然以及人與社會的和諧,在鞏固宗族統治、提高宗族政治地位、提升宗族社會形象的同時,進而達到整個社會和諧、安寧、穩定的目的,最終實現人與自身的和諧,即身心和諧。
四、結語
徽州宗族族約合同在制定過程中,由于基層民眾參與程度較高,屬于民間自發生成的、根植于具體生活實踐的,調整人們行為的民間規則,為人們認同和遵守,不僅外在的調節人們行為模式,規范宗族組織內部管理秩序,調整宗族內部的人身財產關系,更是內在的影響人們的思維模式,通過約束特定的宗族群體,進而調整和維系整個宗族乃至地域的社會秩序。因此,可以說“傳統徽州宗族社會中,復雜多變、流動不居的社會關系,在很大程度上有賴于宗族規法的制約而趨向有序。”[27]332同時,徽州族約合同的制定,對宗族內外人等可以起到一種教化作用,有利于維護基層社會的穩定以及社會秩序的重建,進而促進地方宗族地位的提升。正如卞利先生在探討明清徽州村規民約時所言:“無論是村莊的規約、宗族的族規家法、鄉村會社的會規戒條,還是各種合同文約,其本身都具有協調一定村莊地域范圍、組織內部和特定人群懲惡揚善的行為規范功能,是個體行為服從群體行為的基本體現。”[34]因為在族約合同制定實施之后,便提供了一種人們進行交流的共同認可和信賴的行為準則,在特定的情境下,人們可以根據這些族約合同“近乎準確地預料和推測到對方的行為結果,并在此基礎上采用適合的對策或以此為基礎做出決定”,在此過程中,“人們之間的交往活動便會漸漸地形式化、固定化、常態化,最終此種習慣法對于形塑社會成員間的共同社會秩序就開始發揮積極作用了”[35]。而徽州宗族在此過程中所起到的積極作用,尤其是進行族內周濟問題上,更是維護和提升了宗族的社會形象。另外,徽州族約合同還為后人處理相關問題提供參考,為有爭議的問題提供相應的規范和標準,息紛解爭。
當然,徽州族約合同的作用和影響并非都是積極向上的,由于受到其制定的特定時代的影響和約束,徽州族約合同也產生過一些消極的、負面的作用。如宣傳封建禮教,強化對女性的壓制;由于徽州宗族法規對于祀產等集體財產的特殊保護,這在封建社會末期也阻礙了商品經濟的自由發展,等等。
總之,明清時期,徽州宗族在國家法律所允許的范圍內,因時、因事、因地制宜的制定了大量的族約合同,這些族約合同與族規家法同樣屬于地方宗族規約的組成部分,它們相互配合、相輔相成,幾乎涵蓋了宗族從寬泛宏大的事項到具體細微的事項,共同承載起調整宗族內外關系的歷史重任,積極促進宗族的和睦發展和繁榮昌盛,強化宗族管理力度,并于國家法遙相呼應,在維護地方社會的穩定,鞏固封建統治等問題上發揮了巨大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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