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穎爍 劉嘉怡
(以下簡稱“陳”):余老師您好,感謝您接受此次專訪。您是從8歲開始學習揚琴專業,可以談談您關于潮州音樂的經歷嗎?
(以下簡稱“余”):我八歲時跟隨父親余潮松學習揚琴,1993年來到藝校的時候,自學二胡和椰胡。1998年到了廣東潮劇院二團(以下簡稱“二團”)后,學習了二弦。2008年,我還(筆者注:廣東潮劇作曲高級研修班)進修作曲,學習潮劇唱腔的創作。畢業后工作,1998年到二團,2000年被調到廣東潮劇院一團。2013年我到戲曲學校當老師,從事潮州音樂教學。近幾年來,我才慢慢品出潮州音樂的味道。潮州音樂像潮汕工夫茶一樣,需要一定耐心。慢的音樂有其韻味所在,樂句亦有起承轉合,所以我演奏揚琴時,不能像二弦可以用弓法做韻,但內心的韻是一致的。除了音樂,我覺得書法和音樂有很多共性。
您能和我們具體談談書法和音樂之間的聯系嗎?
楷書如同音樂的基本功。你必須一筆一畫去寫,音樂中每個音也要扎實地彈出來。我們寫一個字和演奏二弦一樣,必須坐姿端正。寫書法時的一筆一畫與運弓有聯系,書法中的力送筆鋒,將力氣要送到筆鋒最堅定的地方,再慢慢松起來。潮州二弦拍數要拉到滿拍,聲音要飽滿,才算完整。一幅作品的字和音樂一樣有強弱規律,音樂中有一些音必須虛奏,聽起來才和諧。所以,無論是學音樂,還是學書法,都要仔細感悟和揣摩。
:您認為潮州二弦作為領奏樂器,具有怎樣的表現力呢?
潮州二弦音色清亮高亢,比較適合作為領奏。我們傳統拉二弦的方式是席地而坐,然后把二弦放在腳趾的大拇指上,這樣的音色更清澈通透,現在為了美觀就放在大腿上,下面墊一塊布。
之前我們看了您的現場演出,您說潮州音樂以即興為主,即興一般有什么講究嗎?除了二弦之外,有哪些樂器彈板音,哪些彈眼音呢?
潮州音樂的即興,叫“催”。在催奏的時候,樂手會根據演奏樂器的特色進行變奏。我們的要求是:你可以突出,但是不要太多,蓋過了領奏,就會喧賓奪主。樂隊中,彈板音的樂器有揚琴,它在潮州音樂里面稱作“琴膽”。它是一個中心,跟隨領奏樂器二弦做變化。彈眼音的樂器有低音提琴。當音樂是慢速時,用拉奏的演奏方法能讓樂隊音樂更有韻味。當音樂是中速或快速時,低音提琴則彈撥琴弦,才能跟上樂隊的節奏。
潮州音樂的即興以二弦為主,您認為潮劇中是以誰為主呢?
潮州音樂是儒家音樂,講究儒雅的音色。戲曲伴奏,也叫棚頂樂,主要服務于潮劇演員,如果演員唱到聲音都嘶啞了,音樂也要表達到嘶啞,劇情和音樂才會同步。潮劇音樂主要是聽鼓手指揮。打鼓會有一個介頭,是有套路的,樂隊必須會聽。當鼓手只給一個音的時候,力度一強一弱,意思即是四二拍。
余老師,我們很好奇樂手之間怎么形成默契呢?
我覺得這種默契主要在于領奏,如果領奏沒有領導能力,給樂隊的感覺不明朗,整個樂隊就會松散。作為優秀的領奏,一般會提前一小節變奏。如果領奏想要速度加快,就會用短弓或用力度去提示。其他樂手的反應也要隨之加快,通過觀察“手頭師傅”的動作,理解和感受突強突快的變化內涵。這些都是需要時間和實踐積累才能領會的。
您能跟我們分享一下精藝潮樂團是怎么建立起來的嗎?
我在2013年去汕頭文化藝術學校教書的時候,恰好遇到一批苗子特別好的學生。他們準備畢業的時候,我不舍得他們,于是我把他們聚到一起,租了一個工作室。恰好有一年我的朋友八十大壽,就承接他的壽宴,這也是我們的第一場演出,雖然當時的報價比較低。剛開始的想法是以小樂隊的編制演出,也能傳承和弘揚我們的潮汕文化。
余老師,我想了解精藝潮樂團的“精藝”二字,有怎樣的來源呢?
以前我和一個學生閑談的地方叫做精藝閣,是由一個師妹幫我們題名的。我師弟叫藝濱,我叫精燃,于是取我的“精”和他的“藝”,合為“精藝閣”。因此,我們樂團就叫“精藝潮樂團”。
你們平時會接哪些商演和鄉村禮俗活動呢?每一場大概是怎樣的收入,然后怎么分配給其他樂手的呢?
我們承接的商演包括潮汕商會、公司聚會、年會等。一開始定價在8000元和9000元一場,演出大概兩三個小時。后來樂隊慢慢增加到22人,我把演出費提高到15000元,這樣一場下來,每個成員分得500元,團長550元,剩下的錢用來補貼公車或作為樂團的儲備資金。
鄉村禮俗活動我們會接紅事,但是沒有白事,舉辦喜事的人家會忌諱。在音樂風格方面,白事大多演奏廟堂音樂或道家音樂。在修養方面,白事場所不太注重衛生,在心理上會產生疏遠感。因此,我們不甘心做這樣的音樂,但我支持年輕人去賺這個錢,因為你沒有收入,怎么做藝術。在曲目上,舊年代的有錢人家會請人創作白事音樂,音樂風格單調。喜事講究坐姿動態、精氣神等。音樂有“催”和細膩的強弱變化。2021年9月30日,我們的樂團在潮州承包了一場潮式婚禮,主要為新人進場等儀式奏潮樂。樂隊一般由嗩吶或笛子領奏,加一把鑼鼓和笙。曲目上用《萬年歡》《小拜堂》等弦詩樂曲,旋律歡快,寓意吉利,營造喜慶歡快的氣氛。
余老師您有沒有想過將來把樂社傳給下一代年輕人?
有的,當時建立樂團的初心就是為了傳承和弘揚潮州音樂,守住潮州音樂的底色。如果有人能代替我,自然是最好的,但現在還不是時候,他們比較年輕,心氣浮躁,朋友圈范圍小,學校畢業后就來到“精藝潮樂團”,沒經歷社會磨煉。因此,我不放心交由他們去做,仍然要做他們的后盾。還有一個原因就是,我要打造一支年輕力量的團隊。首先,年輕人的風貌是最討喜的,視覺上既美觀又統一。其次,讓別人覺得在這個年齡段,能奏出這樣的潮州音樂是很優秀的。總之,孩子們還得慢慢培養、歷練和打磨。
余老師,有人說汕頭的音樂是創新派,潮州是傳統派,您作為潮州音樂的習奏者,您怎么看待這種界定呢?
因為潮州是潮汕文化發源地,所以一般談到潮州音樂,大多數人就會想到潮州。但是汕頭也很有特色,在20世紀的五六十年代,汕頭有一個特點:廣納人才。所以幾十年來,整個潮汕地區的人才都調到汕頭來,這樣一來地方醫療、藝術、書畫等方面的資源和優勢相對充足。
作為老師,您認為自己的文化程度相對欠缺,這個情況對您的教學會有影響嗎?
文字方面我雖然不能恰如其分地表達,但是我用潮汕“土道理”來教學,是小有內涵的。我通常把學生比喻成一部汽車,老師是導航器,我叫你說500米后向右轉,然后下個路口往右邊轉。如果這部汽車不走,就算智能地圖也沒有用。你們不去練功,無論老師教得多好,也不會沒有進步,他們就會明白了。
您的日常角色真是非常豐富。在藝校是老師,教授潮州音樂。在樂社作為運行者,以及咱們潮州音樂的傳播者,您覺得這三者之間有什么關聯呢?
我覺得是有聯系的。首先,在我看來,學校存在于“精藝潮樂團”,“精藝潮樂團”屬于藝校,藝校就是“精藝潮樂團”。雖然從性質上看,學校和團體沒有關系,但內部是緊密相連的。因為我在汕頭藝校教學,樂團的人都是學校畢業的。此外,藝校一旦有演出任務需要一些精兵良將,就會向我借人。我不會因為樂團就不要我的學校。我們搞音樂的人,有合拍的樂手是很不容易的,我們必須珍惜這種關系。很多高校到潮汕采風,比如中央音樂學院、星海音樂學院、廣東外語外貿藝術職業學院等。每一次來我們都盛情演奏,這是我們“精藝潮樂團”的榮幸,也為潮州音樂的傳播貢獻一份力量。
感謝余老師的分享,您對潮州音樂的熱愛與堅持,讓我們年輕人身心敬佩。我們也希望“精藝潮樂團”能越辦越紅火,潮州音樂能走向世界,走向更廣闊的天地。
謝謝你們。
今年10月中旬,兩位筆者踏著臺風離去的腳印,從羊城廣州前往鮀城汕頭。雖然暴雨天氣有些許不盡人意,但這并不能阻擋我們對潮州音樂的期待與向往。到訪“精藝閣”這兩天,余精燃先生在百忙之中盛情接待晚輩,講授、演奏潮州音樂,使人倍感親切、賓至如歸。
在此次采訪中,筆者感受到音樂家余精燃在樂團、學校、社會這三者間,具有多重角色化身份的轉換。作為精藝潮樂團的核心人物,他協調整個樂團的生存與運營;作為學校的教育教學者,他傳承技藝、教書育人;作為潮汕文化的傳播者,他大力傳播和推動潮州音樂面向大眾,面向市場,面向社會。黃翔鵬先生曾言之,“傳統是一條河流”,對于余精燃先生而言,他做到了守護傳統的河流,使之源源不斷地流淌。

音樂家余精燃
美國民族音樂學家梅里亞姆的“觀念”“音響”“行為”三分模式認為,音樂觀念與價值指導著人們的行為,反過來,音樂作品和音樂行為體現音樂觀念并產生一定的影響。最終,音樂家余精燃在“我者”與“他者”之間的多重身份演繹,得益于他將傳承傳統作為“精藝潮樂團”一以貫之的宗旨,推廣與傳播潮州音樂。守住傳統的底色,將中國傳統音樂即興演奏手法熟稔于心,落實于行。把生活實踐融入個人藝術創造與體驗,深諳書法與音樂之間的共性特征,領悟傳統藝術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