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事殊悲，行藏獨知
——從戴廷栻述懷詩看其遺民情懷

⊙陳揚 李茹欣［山西大學(xué)初民學(xué)院， 太原 030002］

戴廷栻（1618—1691），字楓仲，明末清初山西著名文人、收藏家、反清義士，傅山之臂助，顧炎武之良友。與傅山、畢振姬、陳廷敬并稱為“清初山右四家”，其詩集《楓林一枝》體裁多樣，四言、五言、七言、雜言詩皆有涉及；題材豐富，舉凡抒懷、詠物、詠史、寫景、酬唱、閨怨、題畫、悼亡等內(nèi)容皆有體現(xiàn)，其述懷詩或抒發(fā)詩人的身世之感，或反映時代變遷，充分顯露出清初遺民群體在朝代鼎革、社稷傾覆、華夷之辨等復(fù)雜環(huán)境下的精神志向。清初遺民歸莊言：“傳曰，詩言志，又曰，詩以道性情，古人之詩未有本于其志與其性情者也，故讀其詩可以知其人，后世人多作偽，于是有離情與志而為詩者，離情與志而為詩則詩不足以定其人之賢否，故當先論其人后觀其詩，夫詩既論其人，茍其人無足取，詩不必多存也。”我們今天研究戴廷栻的述懷詩，同樣應(yīng)該注意這一點，須在了解戴廷栻其人的前提下討論他的述懷詩，分析其詩的抒情方式與藝術(shù)特色，以便得出客觀的結(jié)論。

一、抒情方式

（一）直抒胸臆

趙翼《題元遺山集》云：“國家不幸詩家幸，賦到滄桑句便工。”面對烽火狼煙中破碎殘敗的山河、殘酷戰(zhàn)爭下的生靈涂炭、親友之間的生死別離以及突如其來的亡國之痛，一己之力難以抗衡歷史潮流的凄慘現(xiàn)實使戴廷栻常常借詩感發(fā)自己郁積于心中的眷戀故國之情和身世流離之痛，酣暢淋漓地直言自己心中的悲怨、愁苦、無奈、彷徨以及孤獨的心緒。興觀群怨，以戴廷栻為代表的遺民詩人群體將詩可以怨的詩學(xué)觀發(fā)揮到了極致，借助詩句將充斥于心間的仇恨郁悶噴薄而出，如《將進酒》“春風隔樹吹落花，黃鳥一聲淚如雨”直接披露了戴廷栻內(nèi)心無以復(fù)加的孤憤和悲慟。“關(guān)山月里行路難，心緒茫茫愁無端。富貴由來幻化想，興衰指點畫圖看。昨夜平陽歌舞新，今朝風急雨零鈴。昨夜鳳樓合歡曲，今朝淚擁青衫濕”（《關(guān)山月》），以及“今日紅顏妙容與，明朝白發(fā)同塵埃”（《將進酒》）均寄托了世事變化無常下詩人內(nèi)心的無邊愁緒。再如《詠吾戴氏之懷凡八章》中戴廷栻曾寫道：“碌碌復(fù)靡靡，紛紛復(fù)擾擾。”“吾家有先民，斗酒足寄托。”詩人直接抒寫自己的懷抱，向讀者點明自己因復(fù)明希望渺茫而憂愁煩悶、郁郁寡歡，只能借酒聊以自慰、遣散心中難以排解掉的陰郁和愁緒。“行行重行行，裹糧戴吾笠。修途日以荒，所在生荊棘。猶豫立道傍，徘徊以嘆息。所苦非別離，浩蕩無所適。”（《行行重行行》）讓戴廷栻如此猶豫與徘徊的不僅是眼前的道路，更是易代之際自己人生道路的選擇，由此可見詩人內(nèi)心的無所適從和對未來歸宿的茫然無措。

自己的人生不知該何去何從，而身邊越來越多的人開始認同清王朝找到歸屬感，志同道合的好友越來越少，戴廷栻的心理上更加孤獨。《青青陵上柏》曰：“瑣瑣矜名士，誰能共往還。”《詠吾戴氏之懷凡八章（其八）》曰：“吷焉立閣欄，明月來寒空。”《涉江采芙蓉》曰：“人生感知己，此意向誰道。蕩舟越江歸，寂寞向芳草。”《青青河畔草》曰：“終鮮素心人，何許同攜手。歸來掩柴荊，無語自垂首。”這些詩句都直接抒發(fā)了詩人曲高和寡的凄愴孤獨。

即便如此，詩人仍堅守氣節(jié)，入清近四十年一直選擇游離于朝堂之外，未曾有入仕清朝之意，“鳳凰雖不來，安能共狂夫”（《庭前有奇樹》），就直截了當?shù)乇砻髁怂皇诵鲁男嫩E。然而殘酷的現(xiàn)實境遇使其不得不遵從皇命，降志求全而踏入廟堂，“讀書甚愛陶弘景，人事殊悲庾子山”（《京師春興》），詩人泫然欲泣，以此自哀現(xiàn)況，在詩中訴說著自己的無可奈何和身不由己的悲慟。

（二）借古遣懷

除了直抒胸臆，戴廷栻還運用了大量的典故來議論史事，抒發(fā)自己對歷史人物以及時代興亡的感慨，尤其是戴詩里多處涉及歷代的氣節(jié)之士，戴廷栻在對他們的追述和褒揚中興發(fā)感慨，進一步表現(xiàn)了自己堅守氣節(jié)、不仕新朝的決心，含蓄蘊藉，耐人尋味。

戴廷栻在他所作的文章中曾言“君子茍無際遇，寧隱而無仕”，面對朝代的更迭，他毅然選擇游離于政權(quán)之外，做一個閑散脫俗的隱士。這樣的出世觀在他的詩中亦有體現(xiàn)，在《詠吾戴氏之懷凡八章（其一）》中，戴廷栻感慨道：“破琴何決絕，吾家之安道。”詩人在此借毀琴之決絕暗示了世無知音，展露了自己高潔的志向。《詠吾戴氏之懷凡八章（其三）》：“俠氣自可喜，君臣無所逃。不肯事新莽，吁嗟乎子高。”詩人在此借用了王莽新朝與韓子高的典故，通過褒揚韓子高，含蓄地表達了自己不為食祿折腰、不愿侍奉新朝的高風亮節(jié)與人格持守。《將進酒》“君不見荊卿別燕丹，壯士一去兮不復(fù)還，側(cè)身西望路漫漫”一句，戴廷栻通過荊軻刺秦的典故頌揚了荊軻為國獻身的英勇與大義，委婉地道出了復(fù)國之路道阻且長，即使道路艱難險阻，刺秦最終以失敗告終，然而其精神永垂不朽。

《歲寒四章（其二）》：“尚余三徑竹，共此百年心。日月將焉邁，幽偏正可尋。詩中圖畫好，彩筆起云林。”《歲寒四章（其三）》：“莊生化蝶后，顏子坐忘時。胎息泯于寂，行藏正獨知。”《歲寒四章（其四）》：“冥心歸凈域，削跡蟄蝸廬。妙在繁華盡，耳目返于虛。”這些詩句均表達了戴廷栻歸隱山林、避世絕俗并借此實現(xiàn)持守道義與氣節(jié)的渴望。

此外，他的詩中亦有對易代的反思，《詠吾戴氏之懷凡八章（其七）》：“王者不積德，經(jīng)生容亦淪。昔視為迂腐，今始信其真。”蘊含了其對朝廷傾覆原因的思考，即統(tǒng)治者沒有作為，儒生又忘卻初心、貪圖享樂、虛度光陰。《雙松歌》：“大夫遺恨東門犬，將軍長虛定遠功。”詩人在此借用東門黃犬和定遠功成的典故暗示了朝堂佞臣當?shù)溃娜嗣稍┦芎Γ涫坑忠皇聼o成的局面，而這終將會導(dǎo)致政權(quán)走向覆滅。這種思考在他的詩中有多處體現(xiàn)，這也印證了其遺民情懷的深刻性。

二、藝術(shù)特色

（一）象征

在《楓林一枝》中，戴廷栻多次使用“松”“柏”“竹”“梅”等物象，其修飾語大多是“風霜挺疏節(jié)”“虬枝屈鐵摩蒼穹”“香縷蒲簾疏”“柏氣冰霜抗”“清沾水雪姿”。詩人借物象的自然屬性投射以人的主觀色彩，托物言志，以“松”“柏”“竹”“梅花”的傲雪凌霜、不折不彎、清麗淡雅象征自己堅貞不屈、高潔傲岸、不卑不亢的君子品格。正如戴廷栻“文如其人”以及“文章生于氣節(jié)”的詩學(xué)思想，“世之人不知文章生于氣節(jié)，見名雕蟲諸多敗行。至以文行為兩不知，彼其知所謂文，非其文也”。從他的詩歌中，我們能感受到他對士人氣節(jié)的持守以及對儒者經(jīng)國濟世精神的踐行。

《風鳶》：“扶搖看直上，浩蕩往還來。一線隨風度，群兒失指猜。……自爾凌霄漢，無心避草萊。”凌風直上的“風鳶”象征著作者渴望光復(fù)明朝、有一番作為的豪情壯志。《和潘次耕雙塔寺雅集詩韻》：“鳳凰鳴高岡，幽蘭在空谷。出處理一致，于何分寵辱。”詩人以“鳳凰”和“幽蘭”分別象征兩種不同的人生志向。“鳳凰”為百鳥之王，代表著吉祥和瑞，象征著積極入世、渴望大展宏圖的人生懷抱；“幽蘭”出于空谷，象征著高潔淡泊、超脫凡塵的精神品格。詩人認為這兩種人生志向的內(nèi)在邏輯一致，沒有高下之分。

（二）比興寄托

《關(guān)山月》：“朱顏如花本易凋，況于八月霜封條。好花已向前秋盡，月明星稀聞洞簫。”作者將女子的容顏比作極易摧折的花，轉(zhuǎn)而想到自己年華已逝，但復(fù)國大志前途茫茫不可期，寄托了作者凄清悲涼、無奈感傷的心境。

《歲寒四章》（其一）：“梅花枝上月，照我白纻衣。霜鬢公然老，素心終不違。”作者先言月光灑在梅花枝頭的潔白清亮，以此對照自己的澄澈本心，表達了作者不仕貳朝、堅守本心的高潔情操。《無題》（其三）：“南斗闌干北斗橫，天空云淡寂無聲。身邊草已深三尺，窗外雞方報五更。得喪惣成催老病，悲歡最苦泥多情。止觀定慧談何易，瞑目跏趺坐到明。”此詩開頭兩句起興，以天空的寂靜無聲引出詩人內(nèi)心的安靜平和，體現(xiàn)了詩人超然物外、參透生死、欲出世隱逸的出塵境界。《無題》（其一）：“雞鶩嗛嗛殢冷官，晨昏饘粥腐儒餐。”詩人以氣息奄奄的雞鴨起興，進而引出自己年老體衰，已到風燭殘年之際，只能勉強從事一些較為清閑的職務(wù)，更不要說光復(fù)舊朝了，少年襟抱終究無法實現(xiàn)，字里行間傳遞出一種深深的無力感。黃宗羲在《詩歷題辭》中闡發(fā)作詩之道，境界深遠，從個人的性情，到天下的安定與動亂，無所不包。戴廷栻的述懷詩既包含了個人性情的抒發(fā)，又融入了思君憂國之感，是符合“性情之正”的真詩。

（三）反復(fù)與疊詞

《詠吾戴氏之懷凡八章》：“碌碌復(fù)靡靡，紛紛復(fù)擾擾。”作者采用疊詞，通過短促的節(jié)奏營造出一種緊張的氣氛，形象地描摹出事物的繁雜瑣碎以及他當時頹唐煩憂的心緒。《行行重行行》：“行行重行行，褁糧戴吾笠。修途日以荒，所在生荊棘。”此詩首句五字，連疊四個“行”字，僅以一“重”字綰結(jié)。“行行”言其遠，“重行行”言其極遠，作者以復(fù)沓的聲調(diào)渲染了一種沉重、壓抑的氛圍，同時行路難也象征著抗清復(fù)國之路的坎坷曲折。《青青河畔草》：“青青河畔草，離離路傍柳。悠悠送行人，泛泛舉杯酒。”“青青”“離離”“悠悠”均為平聲，音調(diào)平和從容，渲染出一種凄涼和傷感的氛圍，流露出淡淡的憂傷，表達了作者對友人的依依惜別之情。《秋聲四章》：“落葉復(fù)落葉，棲棲夜未央。如聞花嘆息，更覺月凄涼。”“落葉”二字重復(fù)，道出落葉堆積之繁重與落葉飄零之迅速，“棲”字的疊加模擬出鳥獸棲息的情態(tài)，傳達出一種濃濃的秋意與感傷。

（四）渲染

戴廷栻在《挽太原司馬太翁》的開頭寫道：“江浙愁煙黯，河汾苦雨悲。”詩人通過“江浙”“愁煙”“苦雨”描繪了一幅寒江夜雨圖，渲染出一種凄涼、幽寂的氛圍，表達了詩人失去好友的哀痛與悲傷。《苦雨》：“夜雨朝來不斷愁，非關(guān)志士苦悲秋。千重苔色連云淡，百道寒泉帶葉流。”“夜雨”“苔色”“寒泉”渲染了一種凄寂、蕭條的氛圍，詩人由此想到抗清志士的凄慘處境，愈發(fā)認識到復(fù)國之路的艱難，寄托了詩人胸懷大志卻無可奈何、無力回天的悲涼心境。《虞姬墓》：“凄風吹碧草，冷月照孤墳。江水空流淚，巫山任有云。”“凄風”“冷月”“孤墳”營造出一種蕭瑟、凄寂的氛圍，作者在對歷史人物的追憶中流露出對歷史興亡的深沉慨嘆。《惜花》：“有限情難遣，無言聲亦吞。那堪腸斷處，孤月照黃昏。”作者以悲涼的筆調(diào)描繪出一幅秋夜殘花圖，融情入景，借“孤月”“黃昏”表達作者一事無成、復(fù)國無望的凄涼心境，同時以景結(jié)情，余韻悠遠，有耐人尋味之妙。

（五）雙關(guān)

《無題》：“適怨清和調(diào)惘然，蠶絲燭淚送流年。”詩人化用李商隱的詩句，“絲”諧音“思”，“淚”一語雙關(guān)，既指熔化的蠟液，又指自傷之淚、相思之淚。詩人回想自己坎坷飄零的一生，空有一腔報國熱血，卻未能有一番作為，不由得自傷自怨，感嘆流年易逝、韶華空度，然而人生幸得一二知己，晚年憶起，也算是一種安慰。

（六）借代

《讀書四首（其二）》：“石渠泉浪涌，金匱筆花翻。賢圣諄諄語，時來引夢魂。”“金匱”代指“藏書”，詩人學(xué)識淵博，時常夢牽圣人之語，同時勸勉后代子孫能夠勤讀詩書，有所作為。戴廷栻曾在三立書院就讀，受山西提學(xué)袁繼咸等人的教誨，學(xué)術(shù)造詣頗高，又是明清之際著名的藏書家，故而對讀書之事極為重視。詩人以金匱代指藏書，有勸學(xué)意味，寄托了一代儒士對后代讀書人的殷切期盼。

三、結(jié)語

劉夢溪言：“如果說先秦諸子和晚清各家是用舌和刀、紙和筆來表達思想，那么明末清初的知識階層則是用血和淚來書寫歷史的冊頁。”可以說，戴廷栻是明末清初知識階層中遺民詩人群體的一個典型代表，而如今在學(xué)界對戴廷栻的詩歌缺乏更深層次研究的情況下，研究他的述懷詩不僅有利于挖掘其詩歌本身的藝術(shù)價值和思想價值，也有助于我們透過個體看群體，以戴廷栻為參照，更好地理解明清易代之際遺民詩人群體復(fù)雜的心理狀態(tài)和不斷變化的心路歷程，同時也能更清晰地認識明清易代之際山西地方的詩歌特色，并以此為傅山研究、歷代晉籍學(xué)者群體研究提供個案參考。

① 〔明〕陳濟生：《天啟崇禎兩朝遺詩·上冊》，中華書局出版社1958年版，第33頁。

② 〔清〕趙翼著：《甌北集·卷三十三》，李學(xué)穎、曹光甫校點，上海古籍出版社1977年版，第772頁。

③ 〔清〕戴廷栻：《半可集備存·下冊》，常贊春輯，云文齋石印本1916年版，第76頁。

④ 〔清〕戴廷栻：《半可集備存·上冊》，常贊春輯，云文齋石印本1916年版，第45頁。

⑤ 〔清〕黃宗羲：《黃梨洲文集》，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387頁。

⑥ 劉夢溪：《中國現(xiàn)代學(xué)術(shù)要略》，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8年版，第13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