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思帆
(福建師范大學 文學院,福建 福州 350007)
白居易諷諭詩的創作,一直被賦予“為時”“為事”的嚴肅使命,詩人的自我生命體驗與個人氣韻在述論時事的過程中被印象化、簡單化,因這并不大與醒世濟民的諷諭意圖相關,也不適合擠占詩歌本身有限的篇幅。諷諭詩中的政論體與興寄體幾乎都將目光集中到外部的社會現實①,在此前提下,從繼承《古詩十九首》②詩歌創作傳統出發,最后卻自覺或不自覺地集中表現出詩人內心自我的《續古詩》十首③就顯得尤為特別,這一長篇組詩對詩人自身遭遇——而不是別的人事物情——的豐富抒寫,大大超過了擬古習作的表面意涵,并顯露出與其他諷諭詩不同的特質。
《續古詩》是擬詩之作,這里的“續”與鮑照《紹古辭》之“紹”字用法相同,都表示接續、繼續的意思,指的是對漢魏以來傳統五言古詩的接續與沿承,雖稱謂略異,但同屬擬古一類。既是擬詩,自然少不了對原作不同程度的仿擬,因而,首先需要厘清的便是《續古詩》模擬的對象問題。
作為“五言之冠冕”的《古詩十九首》以其主題的廣博與藝術的杰出,成為許多擬古詩作的仿效對象,有些詩人的“擬古”創作甚至可以等同于“擬《古詩十九首》”的創作。如陸機的十二首擬古詩,除《擬蘭若生春陽》外,其余均為擬《古詩十九首》之作;又如李白、韋應物的擬古詩等。[3]由這一組詩延續的擬詩創作是如此的經久不衰,以至于《古詩十九首》從浩瀚的經典詩篇中專門獨立出來,成為可供學習模擬的極具代表性的一類古詩母本。歷代詩人對《古詩十九首》的創造性接受,分化出了兩種主要的擬作方式:一是以陸機擬古詩為代表的同篇對擬,這一類擬作基本比照原作進行一對一的擬寫,多于題目中即直接指明具體仿照的是某一首,其主題內容與語言結構幾乎達到了字摹句擬的程度④;二是以李白擬古詩為代表的借意生發,這一類擬作使用若干關聯的辭句暗示本源,抓取原有事意加以生發,更為注重詩歌意境的新設。白居易的《續古詩》在模擬《古詩十九首》的過程中,全面吸收了以上兩種擬作方式,且在借鑒汲取前人經驗的基礎上逐步發展變化。
《續古詩》其一最為形類原作,章句構思比照《行行重行行》,呈現出與原作高度的相似性,將其置于組詩之首當非無意。為便直觀比較兩首詩的題意結構,分別上下列原作(A)與擬作(B)詩句如下:
A 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別離。相去萬余里,各在天一涯。
B 戚戚復戚戚,送君遠行役。行役非中原,海外黃沙磧。(甲)
A 道路阻且長,會面安可知。胡馬依北風,越鳥巢南枝。
B 伶俜獨居妾,迢遞長征客。君望功名歸,妾憂生死隔。(乙)
A 相去日已遠,衣帶日已緩。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顧反。
B 誰家無夫婦,何人不離拆?所恨薄命身,嫁遲別日迫。(丙)
A 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棄捐勿復道,努力加餐飯。
B 妾身有存歿,妾心無改易。生作閨中婦,死作山頭石。(丁)
同敘游子思婦事,擬作的篇章組織基本追步原作:甲段近乎仿寫,只將籠統的一般別離更替作較為明確特定的“行役”背景,由此變換地點(“非中原”與“萬余里”),無限拉長了空間距離;乙段將主人公點出,加以人物心理的具體化,旨意不脫遠隔之思;丙段稍作轉變,掩去有關游子不歸的猜測,使得原本復雜的情感抒寫集中到別離一點;丁段針對思婦形象的塑造,以不同心態的對比(“無改易”與“勿復道”)實現了人物形象的升華。要之,“戚戚復戚戚”對照《行行重行行》進行的模仿,大體沒有突破原作的結構框架,即便是情旨上的部分翻新,也依然遵循原有的章法構思。
《續古詩》其二并不局限于對擬某一首原作,而是在《古詩十九首》構成的整體語義場中靈活取采、有機組合。例如“茫茫綠野中”句,本自《回車駕言邁》之“四顧何茫茫,東風搖百草”意;“驅馬上丘垅”句,脫自《驅車上東門》首句;詩歌后半部分的興嘆,也承自《驅車上東門》《去者日以疏》中的“古墓”事象。這種糅合濃縮多首原作語句于一體的嘗試,更像是擬作方式由“同篇對擬”向“借意生發”的演變過渡,它打破了“同篇”的局限,但離“生發”還有一定距離。其他幾首擬詩中,基于原作之習句與事象的內容占比也在不斷降低:有的拈出單句,如其四之“澗松摧為薪”(仿《去者日以疏》之“松柏摧為薪”句),其七之“盈盈一尺水”(仿《迢迢牽牛星》之“盈盈一水間”句),其八之“同心久離居”(仿《涉江采芙蓉》之“同心而離居”句),其九之“攬衣出門行”(仿《明月何皎皎》之“攬衣起徘徊”句)等;有的攝取某一要素,如其六敘賓宴事取自《青青陵上柏》《今日良宴會》之題材,其七借用《庭中有奇樹》發端起興的手法,其十化用《行行重行行》中的“浮云”意象等。就章句結構的形似程度而言,擬作對于原作的依賴顯然在不斷減少,這說明詩人對《古詩十九首》的主觀接受發生著歷時性的動態變化。
除《古詩十九首》母本以外,《續古詩》還借鑒了一些前人的優秀擬作。例如其一首句“戚戚復戚戚,送君遠行役”化用陸機《擬行行重行行詩》之“悠悠行邁遠,戚戚憂思深”[1]685-686,尾句“生當閨中婦,死作山頭石”化用李白《擬古十二首》其十二“望夫登高山,化石竟不返”[4]之意等,亦側面展露出《古詩十九首》擬詩創作的歷史脈絡。究其根源,《續古詩》對前人擬《古詩十九首》之作的借鑒,也屬于《古詩十九首》詩作系統的模擬衍生。
盡管組詩模擬《古詩十九首》的成分很重,但有些詩篇混合著不同的擬習對象,另一些題材意旨近乎新造的作品也并非全無淵源。這部分內容表明,《續古詩》并非是對《古詩十九首》專門的模仿,還對其他詩歌有所影射。⑤
首先是在學習《古詩十九首》的同時,混合借鑒了其他詩歌的部分。例如《續古詩》其四有關“松”與“苗”的吟詠興寄,雖亦包含很小一部分《古詩十九首》的用句,但詩歌意旨主要發源于左思《詠史詩》其二;《續古詩》其六對于“攀援王侯”話題的不同表現(相比《詠史詩》其五),及“東閣有旨酒,中堂有管弦”與“南鄰擊鐘磬,北里吹笙竽”(《詠史詩》其四)對于宴會場面的同構書寫,都表明左思的《詠史詩》[1]733是《續古詩》的模擬對象之一。又如《續古詩》其二之“春盡孤客情”,與鮑照《擬古詩八首》其八之“孤客易傷情”[1]1296句意關聯;《續古詩》其七之“容光未銷歇”,與鮑照《行藥至城東橋詩》之“容華坐銷歇”[1]1301語詞相類,說明鮑照的詩作也在《續古詩》的參照范圍內。
其次是獨立于《古詩十九首》影響之外的兩首擬詩?!独m古詩》其三詠貧隱之士,受到曹丕《善哉行》其一[1]293的啟發,起筆“朝采山上薇,暮采山上薇。歲晏薇亦盡,饑來何所為”脫自“上山采薇,薄暮苦饑”句意,末句“以慰??囵嚒庇峙c《古艷歌》“腸中??囵嚒雹薨岛希弧独m古詩》其五述媒嫁不諧,翻新了曹植《美女篇》[1]431-432的構思,著眼人物“氣如含露蘭”(仿“長嘯氣若蘭”)的氣質特點,面對同樣“無媒不得選”(仿“媒氏何所營”)的困境,在抒發個人怨嘆之外,更進一步對比揭露出寵辱異位的現實矛盾??梢姡独m古詩》對曹氏兄弟詩作的習得十分靈活且注重變換生新,這也是組詩在模擬方式上呈現出的共同特點。此外,這兩首詩還透露了一點,即從體裁上論,樂府詩也一定程度影響著《續古詩》的創作,《續古詩》其十中青葵待日之狀景與樂府古辭《長歌行》之“青青園中葵,朝露待日晞”[1]262筆出同貌,亦可作一例證。
考察以上《續古詩》的擬古因承可以發現,擬詩整體以《古詩十九首》為主要仿習對象,同時參照了曹氏兄弟、左思、鮑照等詩人的創作,并汲取了樂府的養分,可謂轉益多師。白居易在繼承古詩興寄傳統的同時表現出富有創造的藝術個性,其創作視野發生著某種變化,對古詩風貌氣韻的摹畫不再成為擬古的重心,甚至不再屬于擬詩絕對必要的成分,如何在古詩所代表的典范意義中生成全新的、個性化的詩思,才是詩人關心的重點。
盡管《續古詩》在擬古對象上具有兼收并蓄的特點,但無論從題材內容還是辭句風格來看,《古詩十九首》對《續古詩》的影響都是最為深廣的,其他古詩的輻射效應遠遠比不上前者。因此,以《古詩十九首》為主要參照,對比考察《續古詩》的創作差異,是較為合適的路徑。
白居易的《續古詩》組詩開筆仍從典型的游子思婦離別之事寫起,然而詩人獨特的個人體驗則促使詩歌的表情達意更加自我化。諸詩言及諸事,看似內容駁雜,實則都圍繞著“感遇”這一主題內核循序展開。組詩各首之言事言情,見表1:

表1 《續古詩》言事及言情
如表1 所示,故事發生的初始設定在經典的送別遠行場景:游子懷抱“望功名歸”的信念出發,思婦癡情而忠貞的目光隨之投向遠方(其一);遠行的游子掩淚闊別故鄉后,一路所見及至“古墓”,引起營營何求的思考(其二);選擇不為世役的隱居生活,固然是汲汲營營以外的另一種出路,但“常苦饑”的生存狀態也不免令人“清且悲”(其三);與自身遭遇形成強烈反差的是無能無德者踐位的荒謬現實,“澗松”和“山苗”(其四)、閨秀和“倡女”(其五)的境遇顛倒,令品性高潔卻身處幽獨者憤懣不平。
接著,故事的后半部分隨著遠方行來的“士”而開啟:“入關”的士人面臨著“業成無知己”的窘迫,華素相隔、獨異難融,功名沒有帶來理想中的歡欣,反倒使內心充滿了忐忑(其六);仕宦艱難如同“幽閑女”侍奉“豪家”,“讒言”與“奇邪”甚囂塵上,原本為人珍愛的“掌上玉”瞬間便化作“眼中砂”(其七);“同心”之人卻被迫落得“離居”的結果,音信不見聞,友朋不當席,唯余郁郁不樂的自己(其八);欲“出游”以排遣郁悶,寄情未成反而觸景生情,“獨處”的孤寂愈加深重(其九);“浮云”蔽日,東風無力,面對周遭晦黯的處境,向陽的“青葵”將何去何從,無盡的迷惘與慨嘆留在心中(其十)。
每一首詩從不同階段、各個方面環抱“感遇”的主題進行闡發,就所遇而言,表現為求仕道路上的各種人生困境;就所感而言,飽含著對自我命運深沉的感喟。
對于《古詩十九首》的擬習,隱含著一個強調原作整體性的前提,即詩人是將流播至今的《古詩十九首》視作統一、聚合的一種藝術范式進行模擬。而實質上,《古詩十九首》不同于一般個體創作的組詩,這些非一時一地一人創作而成的詩歌經過人為編選后方才固定成型。⑦換言之,站在這些經典化古詩背后的是一批無名的詩人群體,引起后世廣泛共鳴的并非他們的私人話語,而是最一般、最廣泛的普世情感,所謂“志不可得而年命如流”及“逐臣棄妻,與朋友闊絕”[5]一類,正是如此。由于主題范疇的寬廣,《古詩十九首》具體到每一首古詩,其反映的價值觀念不可避免地走向多元化,而在這種復雜的創作實踐中,表面以“整體”形態出現的《古詩十九首》,實際上也不可能構成整飭連貫的組織結構。
而《續古詩》的創作則大相徑庭。從“未遇”到“不遇”,如果說游子離鄉象征著其不被賞識階段的寂寞求索,那么士子入關后的歷程則代表其仕宦生涯的幾番動蕩與波折。各詩分則獨立成章,合則宛若一篇,詩與詩之間存在著事意上前后勾連、情感上漸次深入的雙重聯系,使得組詩在完整連貫的敘事脈絡中表達出集中統一的詠旨。根據事件發展的逐步推進來構造組詩使之連成一氣,《續古詩》所呈現的這種組織構思,可以在杜甫“章法一線,氣脈相屬,有經緯嚴密的穿插布置和前后照應”[6]的連章律詩中找到源頭。而白居易的獨特創造在于,他將貫注完密的連章結構創新性地運用在擬古詩中,令組詩的整體藝術效果得到突顯。這一系列的精心組織不僅來自詩人對《古詩十九首》的創新性接受,同時也是由《續古詩》自身的主題范疇所決定。
任何藝術形式的選擇與使用都是為了更好地服務于主題,《續古詩》截然不同的結構特點,在與白居易其他更負盛名的諷諭組詩⑧的比較中顯得更為突出。譬如《秦中吟》《新樂府》等旨在論述時事,一方面其本事的發生天然帶有隨機性,另一方面詩作需要多維度地表現各種時政弊端,以盡可能充分發揮其勸上規下、戒惡揚善的社會治理功能,故而不必特求組詩內部邏輯的承前啟后、情理貫通。由此反觀《續古詩》的敘述,盡管部分內容亦側面反映出某些時局境況(如其六之“王侯”、其七之“群妾”的描寫),但其主體并不以抨擊時政為務,而是聚焦于主人公自身的命運沉浮,因此,沿照個人活動軌跡進行順次編排的組詩結構,總體表現出事理情感的漸次發展與縱向深入也就順理成章了。
接下來需要繼續追問的是,在擴大單位容量以豐富表現物象與情感以外,《續古詩》蘊含著詩人哪些區別于其他組詩的創作意圖?換句話說,在這類強烈映射現實處境的諷諭詩作中,《續古詩》承擔了怎樣獨特的表達功能?
《續古詩》主題結構的新變,回答了白居易在面對《古詩十九首》表現出來的漢末文人的群體性思考時,怎樣進行藝術處理與再創造的問題。在模擬經典的過程中,種種騰挪融匯、作意翻新的嘗試,其目的都是為了擺脫原作的束縛,融鑄詩人自己的思想意志于其中。詩人的精神人格,借由其創設的理想主人公的心靈歷程一一展現。
如果說《古詩十九首》中的游子與思婦是一組包含眾生百態的人物群像,那么《續古詩》中的男女角色則共同帶有符合詩人個人標準的、較為統一的道德屬性。
從男主人公視角看,以“士”取代“游子”的個人身份認同是人物形象變化的關鍵。在漫道求索的進程中,可以看到如《古詩十九首》中視“榮名”為寶(《回車駕言邁》)、不甘“守窮賤”(《今日良宴會》)、尋歡作樂以逃避現實(《驅車上東門》)的蕓蕓眾生,他們窮困落魄、不為人知,以“游子”之身漂泊浪蕩,遍嘗人世辛酸?!独m古詩》的主人公在飄搖遠行之始,曾面臨與前人同樣的迷茫,但詩人緊接著便展示了一條放棄功名、清貧獨隱的道路,這是與爭名奪利、及時行樂完全不同的道路?!翱喙潯敝笆俊保ㄆ渌模┑某霈F,不僅正面揭示了不公的客觀環境,也隱含著詩人對“游子”們委婉的批判——身處潦倒不應該成為放縱自身的借口,始終保持節制與操守才符合“士”的品格。此外,“士”也是文化與政治身份的標識。就仕途經歷而言,相較久不得志的一眾“游子”,“讀書三十年”(其六)初獲功名的士子,表面取得了全新的社會地位與階級認同,然而接踵而至的復雜矛盾使其陷入又一重人生困境,依然沒有改變其“不得志”的生命底色。
從女主人公視角看,對閨怨之情的超越是《續古詩》中女性形象的突出華彩。其一、其五、其七三首詩歌,均作女子口吻以道心志,不同程度地表現了人物品性的高潔。而在人物關系上,無論是作為比照對象的“倡女”(其五),還是以負面形象出現的“群妾”(其七),通過女性群體內部之緊張關系的刻畫,不難窺見詩人在男女之思背后所寄寓的君臣之義。為剖陳心跡,思婦們心懷猜疑、不甘寂寞、沉湎歡愛的一面悄然隱去,其高尚的道德、端方的品行則被反復強調。在這里,詩歌主人公絕不會發出類似“空床難獨守”(《青青河畔草》)的慨嘆,而只會獻出純潔無瑕、忠貞不移的心靈。
從游子到思婦,經過詩人主觀改造的詩歌主人公煥發出與傳統形象不同的人格魅力。他們并非不具任何人性弱點的完美人物,那些渴求功名的物質愿望、面對不公的激慨與不平、難以言說的孤寂與哀怨,都是人們在面臨豪貴貧賤的鴻溝、人心翻覆的淵壑時,自然產生的情感本能。而當各種尖銳的現實矛盾激烈迸發,遭遇貧寒、孤獨、冷落等種種不幸的人,其原本的精神世界遭受沖擊與震蕩之后,他們的堅守方顯露出真我本色。
白居易賦予了筆下人物面對困厄百折不撓的核心靈魂,因為那個步履維艱卻依舊不肯向世俗妥協的詩歌主人公,處處投射著詩人真實的自我:“可憐苦節士”(其四),好似年少間“苦節讀書”[7]324的自己;“業成無知己”(其六),就像入仕時“中朝無緦麻之親,達官無半面之舊”[7]325的自己;“恩薄讒言多”(其七),仿佛受人誣謗、因言獲罪的自己;“五年不見面,三年不得書”(其八),如同與友分隔、遠離故土的自己⑨……與其他諷諭詩相比,在《續古詩》中,詩人的自我不再是被動、間接反映的對象,恰恰相反成為了表達言說的主體——面對險惡的外部環境,詩人的徘徊與迷茫、掙扎與斗爭,以及堅貞自守的情操,都寓托于游子思婦的形象之中。
《續古詩》主人公所表現出來的處世態度與人格特質,不僅是白居易精心塑造的理想自我,也是古往今來無數堅持自我之“士”的縮影?!爸^之諷諭詩,兼濟之志也。”[7]326這一系列面向自我的感遇詠懷之作,之所以被納入“諷諭詩”的范疇,就在于詩人意識到:所有胸懷天下的仁人志士,擁有相同憤慨、哀傷、痛苦的宿命。但就如以身載道的詩歌主人公一樣,現實遭遇的種種坎坷與挫敗,絲毫無損其精神的偉岸——這既是對詩人自身的勉勵,同時也蘊藏著對以“士”自任的同道者的鼓舞?!伴|房猶復爾,邦國當如何”(其七),詩人著眼的從來不是古詩中游子思婦的纏綿情愛,也不止于自身的榮辱悲歡,他關懷的是從個人際遇投射出的整個國家命運的走向。詩人意圖借由詩歌傳遞其個人理念中的自我實現,他深信,個人命運與時代命運緊密相連,秉持崇高的道德品質與強烈的社會責任感,應是如他一般有志者的自覺使命與擔當。
《續古詩》其十,在最末留下“陽光委云上,傾心欲何依”的人生命題,看似沒有給出如何抵抗邪惡勢力的結論,但以“青青葵”自況的細節已經表明詩人無聲的決心?!叭饲槟凰嫉弥荆弥菊哂袔住盵5],詩人汰刪去小人物身上醉生夢死、敏感軟弱的性情,以詩歌主人公面對理想的精誠專一、矢志不渝,超越了個體命運的悲嘆,為自己找尋到更加純粹的精神憑依。與其他“為君、為臣、為民、為物、為事而作”[2]267的諷諭詩歌相比,《續古詩》的諷諭本質全在“戒己”,這是其獨特的思想光華所在。
擬古詩創作的核心關鍵在于“如何溝通過去與現在,他人與自我”[8],不斷被經典化的古詩所代表的普世性感情,與詩人在擬古詩中植入的個人生命體驗,恰如其分地融合在一起,構成了《續古詩》的成功?!豆旁娛攀住放c曹氏兄弟、左思、鮑照等前代詩人之作共同構建而成的“古詩”藍本,蘊藏著詩人對那些娛情聲色的六朝擬古詩的否定——在綺艷與慷慨之間趨向了慷慨。也就是說,白居易欲承繼續寫的“古詩”,并非是時間觀念上的傳統古人之詩,而是經過有意識擇取改造后的價值觀念上的古意之詩。詩人致力于托古詠懷,有別于其他諷諭篇什的政治理想傳達,《續古詩》中的自我興寄,承載著詩人崇高的道德理想。較之《秦中吟》《新樂府》等組詩針砭時弊、鋒芒畢露的政論批評,《續古詩》側重表達詩人內在的自我興寄,即使難免感時傷己之意,亦婉曲寓托、含而不露,承繼了古詩“婉轉附物,怊悵切情”[9]的抒情傳統。
從《古詩十九首》的接受史來看,歷代詩人們對原作的模擬風習在魏晉六朝達到頂峰,而在律詩盛行的唐朝則趨向衰落,甚至只有韋應物被認為是“唐代唯一大量創作《古詩十九首》擬作的詩人”[10],而白居易的《續古詩》十首則向人們展示了相關擬作研究中失落的一隅。
注釋:
①有關政論體與興寄體的詩歌體式劃分,詳見謝思煒《白居易諷諭詩的詩體與言說方式》,《陜西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4 年第3 期第43-47 頁。
②本文所引《古詩十九首》,均出自《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逯欽立輯校,中華書局1983 年版,第329-334 頁),后不贅述。
③本文所引《續古詩》均出自《白居易詩集校注》(白居易著,謝思煒校注,中華書局2006 年版,第141-153 頁),后不贅述。
④除陸機所作擬古詩以外,謝惠連的《擬客從遠方來》、鮑照的《擬青青陵上柏詩》、沈約的《擬青青河畔草》、蕭衍的《擬青青河畔草》等也屬于同篇對擬,這似乎成為《古詩十九首》接受早期詩人們普遍采取的一種擬作形式。
⑤謝思煒所作《續古詩》有關注釋,對這一部分的討論有所啟發,參見《白居易詩集校注》第141-153 頁。
⑥《古艷歌》此句,據《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轉引,原出自《文選》二十七《善哉行》李善注引,旁無見,則白居易所擬習的古詩讀本有可能即是李善注《文選》。
⑦有關《古詩十九首》的具體產生年代及作者問題,本文采用比較通行的觀點,認為其由東漢末年下層士人所作,另有主張詩歌應為蘇武、李陵、枚乘、曹植等不同詩人所作的其他見解,詳見歐明俊《<古詩十九首>百年研究之總檢討》,《社會科學研究》2009 年第4 期第18-24 頁。
⑧白居易閑適、感傷及雜律等類別詩歌,與諷諭詩題旨迥然有別,其中的組詩創作情況,不包括在此處的討論范圍之內。⑨根據詩意推測,《續古詩》應是寫于詩人被貶出京以后,因尚無確切考證,具體寫作時間仍有待商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