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東斌
雀斑
牽著你的手,從都市退回小城
從小城退回鄉村。愛是一種減法
減去海闊天空,減去喧囂和奔波
減到只剩下一輪月亮,為村莊照明
減去草原,減去森林,減去碗盞的一汪碧綠
減到只剩下一枚茶葉和一捧鳥鳴
總有一些東西在增長,比如頭頂的白發
臉上的皺紋以及你鼻翼兩側的雀斑
我寫詩的筆,灑出的墨滴濺在你的臉龐
竟然擦不去。你說,你血肉豢養的墨
能讓我的筆尖永不會干涸
你種茶,躬身于土地。碧綠的簧片
在清風的彈撥下,復述著瞳孔放出的鳥鳴
一片茶葉,一粒鳥鳴。只有古井之水
才能泡開葉片里的天籟之音
我每每喝茶時,只見一泓清冽中,氤氳著
那雀斑的臉,像一片星空跌落人間
山楂
砍柴人遇到成熟的山楂,像夢游者
遇到遺落人間的點點星辰
造夢的土地,讓一些人從夢中走失,讓另一些人
在夢中愈加深愛越來越瘦的土地
這山崗上最后成熟的圣果
有一部分在青澀的時候,被人摘去
綴在他們思鄉的高枝。山楂只屬于低處
高高在上的山楂,不會成熟,漸漸地
長成一粒粒腹鳴,傾吐他們的消化不良
那個將一粒粒山楂穿成佛珠的人
常常默念經文,捻動山楂,村莊跟著轉動
捻到一處凸起,停止了動作
那是一座墳塋,里面葬著他的父親
大鼓書
可說的往事也有可唱的部分
可唱的歷史,往往不可說
說與唱,或許是人間最好的敘事
云板兩片,擊出對方虛空之音,清脆而悠遠
誤聽為搗衣聲的人,幾乎落淚
鼓面尚存血污,敲出的聲響,一半是馬蹄聲
一半是皮囊密封的律令或吶喊
一部書,分出忠與奸,功或過
卻無法厘清云板和大鼓混為一談的聲音
說書人置身事外,甚至一生不看塵世一眼
聽書的人,在或實或虛的人物和情節中
走進走出,或喜或悲
乘高鐵返鄉的人
高鐵急速而靜靜地駛過淠河。白色的龍
在低空中飛翔。四十年的風云
喚來的神物,在人間吞咽天涯與海角
消化離別的愁緒以及星光灑下的顆粒
將詩意和遠方,壓縮成一枚枚閃電
來到嶄新的火車站,我等待四十年前
離家的人。他學會網上訂票,用兩個小時的高鐵時光
將漂泊生涯,下載為一部手機電影的長短
黃球鞋已發白,掖在行囊的底層。貼心處
四十年前的那張發黃車票,恪守一場春風的舊址
我駕駛一輛渦輪增壓的汽車,來接他
引擎聲,滾動著春雷。一場溫熱的雨
在我的眼睛里,不緊不慢地落著
為他安置了新家,周圍種滿了樹木花草,鳥兒
一直在歌唱。曲調依舊,唱詞早已更改
回到家,我和他相互凝望,像望著一面鏡子
鏡像深邃。一個人,隨意地在四十年的光影中
走進走出,辨認著被幸福不斷加持的自己
月光
月光是最細最輕的鹽粒,鋪在遺址上
腌制中的鄉愁還恪守著原來的樣子
一寸寸鉆探,一層層開掘。當現代的鉆頭與鍬鎬
磕碰到石斧、石鏟和陶片時,迸發的火星
不知點亮了多少座燈盞,激出的金石之音
對話了封存的記憶,代言了大地的絮語
黃土堆筑的城垣,有的依然矗立,有的已經坍塌
矗立的,掖有月光的黏合劑,坍塌的
泄露了大沙河的潮汛。城垣丟失影子太久了
重見月光,峰峙的往事便有跡可循
玉璜、墜飾取出祖先的體溫,先養大地,再養自己
抵御時光的剝啄,呵護心跳
那些鼎、盆、甑、缸的底部殘存米汁的醇香,體壁
綽約著月光的銹跡。一部喂養史散落的詞語
由月光鏤空、打磨,或彌合
在遺址行走,腳印是另一層的夯土
月光曳出的影子,倚在城垣上
像拉長的一把尺子,正測量古老建筑的風骨
以及泥土與時光的咬合之力
夜空的月亮,皎潔而明亮,與一只黑陶
內心滋養的月亮,是同一枚。月亮映出的影子
又被燒制成人間器具,裝時光,裝口糧
泥塑館
馬路上曬著麥粒,我穿著皮鞋踩過去時
陡生一種大不敬的感覺,像是踩在父親的身體一般
一陣陣疼痛攫住了我
麥子,離開你太久了,我應該像一位同行的友人一樣
將你捧在手心,吹掉你身上的灰塵
再聞一聞你永恒的體香
走進泥塑館,栩栩如生的人物造型
讓我驚嘆不已,黃泥里竟藏著這么多的人物
突然想起母親對我說的話:人,都是黃泥巴做的
今天,我更確信,母親的話是真的
我慢慢地跟著人流行走、參觀,我辨認著
每個泥塑,它們的原型有的已經死去
有的尚在人間
我認真尋找一撥又一撥的泥塑
希望能找到與我陰陽兩隔的父親
聽雨
需要一場大雨才能將一座莊園潤透
需要億萬枚雨滴一樣的標點,才能準確地
點校出一個家族的宗譜
以及一部浩繁而生動的農耕史
雨水的針腳縫合的歷史的影像,除了黑白
還有未曾褪色的斑斕與紫煙。影像中的人群
有人耕田,有人讀書。有人在大雨中溺水
有人在雨簾之外刨溝,引水,來消弭心坎上的旱情
雨滴擊打黑瓦的聲音,一半來自從前
一半來自現在。是律令,是歌聲
雨落莊園的古樹上,其聲音便具有回旋的雅韻
刀斧雕刻木頭與磚石過后
一些龍吟與鳳鳴,就長留在莊園之中
雨落莊園,也落在一個人的心田里
漣漪搓洗的莊園曾經住著他的親人,他撩開雨
在迷宮一樣的莊園里尋找。其實他是在
另一塊遼闊的田地里,打聽耕種之人
他撩不開雨聲,如同撩不開他前世的一蓑煙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