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歌除了是一種表達,有時也是一種對話和交流;有些人會通過寫詩和身邊的親友對話,更有些人會選擇通過詩歌來和遙遠時空的心契者晤談。蘇東坡被貶海南之后,曾作《和陶詩》百余首,便是和陶淵明展開的一次親密交談。同樣的,柏樺的《回首往昔——與納博科夫相逢》也可以看作是一首和納博科夫對話的詩。
這首詩引用了納博科夫的諸多詩作,從而使得兩位彼此懸隔的詩人編織出精妙的“互文”之網;不過我認為,其中最為基礎性的“前文本”,便是納博科夫的《致未來的讀者》(1930年作)一詩。在這首詩中,納博科夫和想象中的未來讀者“在約定的時刻”絮絮而談,傾聽自己借“繆斯的螺號”歌唱出的“往昔的歲月”。于是,幾十年以后,詩人柏樺(碰巧也是位“古風愛好者”)遵照“約定”,打開了納博科夫的詩集,沉醉其中。在這里,柏樺和納博科夫的視野逐漸融合:納博科夫曾想象“在中學時代傾斜的課桌上”,鋪展故國(俄羅斯)的地圖(見《寄俄羅斯》);而柏樺則同樣曾在重慶大田灣小學的課桌上,展開中國的地圖……
這里“地圖”的意象,尤其富有意味。在古老而悠久的文化傳統里,地圖乃是政治權力的象征性呈現。納博科夫的地圖,表達的是對故國的懷念(讓我想到了杜甫的“聞道長安似弈棋,百年世事不勝悲”);而柏樺的地圖,則是作為一個鄉村少年,對政治中國的豐富想象。“軍用水壺”,乃是毛澤東時代少年“向集體生活過渡”的象征符號;而柏樺,卻在挎著這個政治符碼春游/云游,觀看燕子。在這里,兩個富有強烈反差意味的意象碰撞在一起,產生出獨具“紅色美學”色彩的藝術張力。
整首詩的敘述/抒情視角,在“往昔/納博科夫”和“今日/柏樺”之間往復游弋——這種搖蕩的美感,也是柏樺詩歌美學的獨特追求。鏡頭閃回到晚年的納博科夫,他回想起在柏林寫作《瑪麗》(初名“瑪申卡”Mashenka)的青春歲月(這也是一部關于初戀和思鄉的小說),對故國的思念將他緊緊包圍。“如今我六十歲了”這一句有千鈞之力。正如艾略特在評論葉芝的詩句“我已經臨近四十九了”時所說的:“詩中講出了他的年齡,這很重要?;舜蟀肷臅r間,才得以如此坦率地說話。這是一個了不起的勝利。”混跡長安的杜甫,同樣在族弟杜位的宅中守歲時,發出頗含頹廢意味的嘶吼:“四十明朝過,飛騰暮景斜。誰能更拘束,爛醉是生涯!”柏樺曾多次稱道此詩,這里或許有向幾位前輩詩人致敬的意思吧?(在這里,讓我再引博爾赫斯的兩句很有杜甫味道的詩:“今年夏天,我將有五十歲了/死亡消磨著我,永不停息!”)
年邁的詩人回憶往昔,總是覺得無限的感喟!在這里,柏樺和納博科夫又一次玄契冥合。詩人痛感心力憔悴,“越寫越少”,讓我想到宇文所安對白居易的評價:“長壽對于詩歌來說,是件不便之事?!保▽懙蒙偈峭纯?,寫得多則是消磨。)詩人感受到來自往昔的風——他國異代知音的慰藉(“貼近的胸脯”),并諄諄告誡:“但愿你能認出我、看清我而不是想象我?!被蛟S,這喃喃的絮語中,也送來了一些來自往昔的“寒冷”吧?
論者對柏樺此詩的解讀,是從第二節開始的,這似乎不符合一般的讀詩習慣,但對于有些迫切想要抓住詩歌“意義”的性急的讀者來說,或許不失為一種適用的方法。讓我們回過頭來看這首詩的開頭。詩人引用了納博科夫寫給妻子薇拉的兩封信,前面幾句話,其實是轉引自古米廖夫的詩——關于愛與死亡的詩句!后面的《瑣事》同樣出自《致薇拉》,則是年輕詩人的自我寫照。這兩則引文,其實都指向了本詩的題目:“回首”和“往昔”。正是從此出發,詩人追尋著夾竹桃的味道,神游到納博科夫離開俄國,經由博斯普魯斯海峽,移民英國的1919年……
王治田,1988年生,文學博士,中山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系(珠海)助理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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