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樺的寫作總與紛繁的現實保持一種疏離關系。80年代確立的珍貴的個體意識,養成了他不擅于也不急于向群體發聲的表達個性。歷經幾十年的寫作實踐,他形成并完善了一套觀看世界的精密而穩固的美學裝置,或者說一組顯微鏡,一種特定的視角。如今,他看到的世界與人生,已和我們看到的迥然不同。他因此不可避免地擁有了寫作的孤獨,但他仍然不擅于也不急于向群體發聲。因此,他更需要交流,需要同另一個獨立個體對話,而朋輩早已寥落。這是真詩人的共同宿命。于是跨越時空的漫游,尋找對話者便成了詩人的日常。十多年來,柏樺“漫游”的身姿亮麗而獨異,日日穿行于東方與西方,古典與現代,他的行跡顯示了他的詩歌交流版圖。這個版圖上,納博科夫是富庶的大省,與柏樺的世界有著相近的文學風景、技藝傳統和趣味習俗。因此,在柏樺的詩文中,可以發現許多與納博科夫碰撞的結晶,《回首往昔》便是其中之一。
《回首往昔》顯然是一首對話之詩,也是一支音色優美的小夜曲。詩中的柏樺,即張棗筆下的“夜半星星的密談者”、納博科夫的“未來歲月的讀者”,與永生的納博科夫展開了一場“濃蔭式的俄羅斯長談”(蒲寧語),宛如兩條起伏波動的旋律,相互追逐,交織,洋洋兮若江河。他們專注地交談,展開了一個神采奕奕的詩意空間,向我們這些旁觀者分享了他們精敏的感受力和感受世界的方式,以及他們對“未來讀者”的期許。
詩歌起筆寫到“聞”,對話便已悄然開始。對“氣味”的敏感以及對外在世界的敏感,正是柏樺和納博科夫的共同點(納博科夫宣稱,氣味比景象或聲音更能撩動心弦;柏樺則說,嘉陵江的氣味催生我成長為一個詩人),后面的對談,不僅在“回首往昔”,感懷人生,更是一對人生經歷和人生觀并不相同而感受力相通的詩人,在惺惺相惜、相互確證彼此的詩歌經驗和詩歌趣味,對數學、軍用水壺、燕子、樹葉的反光、柏林的印象、涂改的字跡……的相同感受,皆成了知音相遇的見證。
就柏樺的寫作而言,詩是人與世界之間的一個中介,一條鏈帶,是為讀者鋪設的一條通達另一個更為精彩的世界的道路,它不是世界的反映,不提供世界的鏡像,更不是思想和價值觀(納博科夫不是說“思想是個笑料”嗎),在這個意義上理解《回首往昔》,詩中的柏樺和納博科夫以及他們的對話,皆構成一種感覺上的啟迪,或者說感覺的教育。受此啟迪的讀者必將反身打量自己的生活和身處的世界,必將另有所得。當然,假如有懶惰成性的讀者,習慣了向蠻橫的詩歌暴君乞討嗟來之食,在這樣的對談之夜晚恐將一無所獲。
柏樺從上世紀七十年代末開始寫作,經歷了高度政治化的生活的洗禮,并接受了百年新詩過度介入歷史的教訓,和同時代的許多詩人一樣,他對日常語言和詩歌表達充滿了警覺,他的寫作始終暗藏著一種拒絕姿態。因此,從一開始,他便一頭扎進現代派的詩藝、古老的傳統和日常生活的細節中,在波瀾壯闊的轉型時代里,為自己劃出一個專注于寫作的安靜園地。從具體的時代語境看,這種拒絕和專注又內蘊著一種文學使命感:否棄直接的對抗和責任,發明一種適于新時代新生活的表達方式,創造無愧于偉大傳統的語言藝術品,為現代心靈注入新的動力和活力。這恰恰又是對作為詩人之時代責任的自覺。因此可以說,《回首往昔》以及柏樺別的詩歌,是一種朝向經典、朝向心靈、朝向永恒之詩的寫作。
周東升,1976年生,西南交通大學人文學院教師。
356850058925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