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鵬鵬
我常常想,當我們在說起西藏的時候,我們在說什么。我們或許在說布達拉宮,或者說藏傳佛教,或者說色彩絢爛的唐卡,但每當我們開口,似乎就離真正的西藏更遠了一些。就好像每當我們拿起弓箭,總不能射中靶心一樣。就好像從來沒有靶心一樣。同理,大概也從來沒有西藏。西藏既是一片應許之地,也是一片想象之地。
朋友說起自己去往西藏的經歷,他說,他是在初冬到達西藏的,他住在一家簡陋的民居。他發現,這里的人們都很淳樸,穿著也十分樸素,寬大的袍子裹住壯實的身軀,臉上都帶著鮮明的高原紅。讓人想起容中爾甲那首《高原紅》。閑下來時,他們站在陽光下,揣著手聊天。他說,西藏是一個純潔的地方。讓他印象尤其深的是,這里的人們酒量都很大,他們喝酒并不使用酒杯、量酒器什么的,徑直用盆子喝。他們好像長鯨吞百川一樣,一口就將整個盆子的酒都喝干了。
他剛到西藏,人生地不熟,不免產生了一種奇異的鄉思,似乎很想念家鄉,但又似乎四海可以為家。但還沒容他考慮太多,就被一個身上帶著酒氣的素不相識的西藏人拉著一起去喝酒。那人袒露著一半胸脯,用巨大的手臂挽住他的肩膀,說,走,我們一起去喝酒。他想要拒絕,但那人的手掌像熊掌一樣厚,而且毛茸茸的。他根本沒有逃脫的力氣,就像被強勁的風裹挾著,他被帶到一個酒館之中。酒館里煙氣彌漫,聲音嘈雜,燈光略顯晦暗,過了一會,等他的眼睛適應了迷霧,才看清楚,這里有很多人。他們的影子在空中搖晃擺蕩著。他們的形體都十分巨大,好像一個個鐵塔鑄成的巨人。他們用強有力的臂膀揮動著盆子,里面蕩漾著清冽的青稞酒。有的正擦干嘴角的酒,有的還在仰頭往肚子里灌酒,咕咕嘟嘟地,脖子上堅硬的喉結在緩慢地蠕動。同伴給他倒上一盆酒,他自己也拿起一盆酒。對他說,喝。兩人碰盆。盆子在碰撞的剎那,幾乎濺出火花,震得朋友虎口發麻。那人一飲而盡,幾乎沒看到是怎么喝完的。朋友沒喝一半就臉紅耳熱心跳加速好像自己脫離了自己,馬上就要飛天。但他受到一種莫名的力的驅動,以至于無法停下來,好像一個跑得很快的人剎不住自己的腳步。他張大嘴,仿佛要在酒中呼吸,在酒中游泳,酒不僅灌進了他的嘴,還灌進了他的鼻子,他的眼睛,他的心臟。他的全身都流動著酒液。他的四周也流動著酒液。不禁大聲嗆咳起來。那人又倒滿了另一盆酒,正大口喝著。好像北飲大澤的夸父一樣。焦渴的夸父,暴烈的夸父,憤怒的夸父,聰明的夸父,夸父的夸父。那人攙扶著他。其他人發出吆喝,還有人拍打著自己堅實的胸脯。好像大猩猩一樣。很多人的胸脯都被曬得黝黑。他們的身形在迷霧之中緩慢地移動。不知道什么時候就有一個大漢出現在他們身邊,大漢脖頸上戴著明晃晃的珠寶。大漢的胳膊上文著一條龍,他舉起胳膊,有一種號令天下的氣概。但他移動得十分之快,朋友只看到了他的連鬢胡子,胡子在晦暗的燈光中閃著睿智的光。他有一副多么善良的胡子啊。朋友對我說。可是,我不大明白,他們為什么聚在一起喝酒呢。朋友說,他們大概經常喝吧。有時候喝一整個晚上。我問,你那天也喝了一整晚嗎?他說,我太困了,喝得也太多了。但我沒睡,因為大漢在來回走,他好像在找什么人。他問了一些人一些問題,但那些人都表示不知道,他的問題也許很深奧,讓他們怎么也想不出來。大漢就很生氣,他開始罵一個人。那人也當仁不讓,和他對罵起來。兩人的聲音越來越高,夾雜著聽不懂的話,我的酒一下醒了大半,大家都安靜下來。我們都聽到鈍鈍的一聲響,但看不到是誰在動手。煙霧似乎更濃厚了,大家抽的煙氣可以毒死一只鴿子了。不知道哪里飛出來一只鳥,從我們中間飛過去。哪里來的鳥,有人大聲喊。大漢沖了出去。他的身上叮當作響。漸漸地,大家也都開始散去。拉我來的那個朋友也不知道去哪里了,我一開始一直以為他就在我身邊,但怎么也找不到他,就好像每當我轉過身,他都會迅速藏到我的背后一樣,如同影子一樣隨著我身體的轉動而轉動。
從昏暗的酒館出來,他的身上帶著濃重的酒氣。走得歪歪斜斜的。有幾次差點摔倒在路上。他記不清楚是怎么回到家里的了。他醒來后看到的首先是低矮的天花板,好像要砸住他的臉。他的頭有些疼。好像自己的頭是一個鐵蒺藜。
一個穿著藏袍的姑娘走進來,端進來一碗粥,對他說,喝一點粥吧。昨天你吐了很多。喝粥對胃好。他問,是嗎?我一點也不記得了。姑娘站在離他兩米遠的地方,她的五官就像一張視力表,用來檢測他的視力。他看到,她的面容很娟秀,鼻子眼睛都分布得很得體。臉龐和這里的大部分人一樣,紅撲撲的,好像紅富士蘋果。她垂著眼睛,似乎在看著地面,說,看起來你昨天喝了不少酒。你為什么喝那么多酒呀?他說,我也不知道啊,有個不認識的人拉著我去喝酒。她說,下次少喝一些,喝多了會很難受。他說,謝謝你。他低下頭,用胳膊支起身子,喝粥。是八寶粥,里面有葡萄干,還有紅豆、綠豆、紅棗什么的。味道很好。他夸贊說,粥做得很好,但抬頭一看,她不知道什么時候出去了。她真是一個來無影去無蹤的人啊。
我問朋友,你是不是喜歡上了她?他說,好像有一種不一樣的情感在我心里萌芽,但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情感。我從來沒有產生過這樣的感情。我懷疑自己中了什么巫術。我會不自覺地想到她。一直想了很久。一直到我從西藏離開。我問,那么,你和她有沒有進一步發展?他搖搖頭,好像陷入對過往的思考中去。
喝完粥,他感覺力氣一點點回到身體內。他的酒量本來也還好,昨天之所以醉得不省人事,大概還因為高原反應吧。雖然他的反應較為輕微,但還是有一些,有點像是暈車。說到底,也許人生就是一場車中的旅行。有人先下車,有人后下車。但總歸要下車。他看了看屋子,屋子里沒有什么多余的擺設,很樸素,除了一張床以外,墻角放著一個略顯破舊的紅木桌子,上面有一個獅頭銅環。此外還有一把藤椅。他走出去,外面的空氣有些冷冽,但很新鮮。他伸了伸懶腰。陽光徑直包圍了他。他在陽光的沐浴中,來回踱步。他看到遠處的山巒,隨著他的移動,山巒似乎也在移動,上面蒙著難以融化的雪,如同白色的象群。
他聽到狗的叫聲,他想著,應該是藏獒。果然,沒一會兒,一團黑色的旋風沖過來,它身上的毛很長,好像一只巨大的黑色拖把。他急忙躲閃了一下。這時傳來房東的聲音,侯佳,臥下。魁梧的房東走過來,房東的聲音洪亮,問他,昨天睡好了吧?他說,睡好了。房東手搭涼棚攔住眼睛望向遠方,說,今天雪山女神現身了,算你運氣好。剛來就看到了女神。看到沒有,女神好像在向你走來。朋友說,是啊,為什么這座山峰好像一直在動?房東說,因為它叫女神。說著他做了個恭敬的手勢,雙手合十,低頭禮拜。羊群趕攏來。房東問他什么時候離開。他說,看情況,差不多一個禮拜左右。房東問,來這里做什么,朝圣嗎?每年有很多人來這里。他說,他也不知道,就是想到應該來走一走,看一看這里的風光。房東說,那么,你可以四處走一走,等我放羊回來請你吃飯。
朋友隨著房東在羊群的簇擁下走到院子外。他回頭看了看,整個院子還算整潔,磚石壘砌的院墻。羊群咩咩地叫著,一邊叫一邊灑下圓圓的羊糞蛋。侯佳跑在后面。它的眼睛很黑很亮。
他和房東道別之后,就踏上了自己的旅途。風很大,像是從南極吹來的。他將衣服緊緊裹住自己的身體。走著走著,風漸漸小了,他還出了一些汗,他又將衣服微微解開一些。他聽到前面有歡呼的聲音。原來是兩張露天臺球桌。四個人在打臺球,還有四五個人圍在一邊當觀眾給他們加油打氣。他們看到了他,讓他也過去。他走到他們身邊,但他們需要時常挪動位置,因為打臺球的人在挑選著最好的進球位置。其中一個很會打,他可以一連打進四五個球。每打進一個大家都歡呼叫好。和他一起打的略顯遜色。但那個會打的似乎在讓著他,有時候幫他進一個球。另外一桌的兩個人都不大會打,他們半天也很難打進一個球。總體來說他們都很年輕,看著像是大學生。一個說,你要來打一局嗎?他擺擺手,說自己也不太會。他們繼續打。力道都很大,球在桌面上轟轟隆隆地滾動著。朋友也隨他們加油叫好。有人很高興,在進球時候還蹦了起來。當兩個人打完,另換了剛才旁觀的兩人。朋友隨著他們繞著臺球桌走動。朋友問一個染著黃色頭發的年輕人,你們讀完大學了嗎?黃頭發青年指著其中一個說,他讀完了,他和他在讀,我還有他們都不讀書了。這時候又有人一連進了幾個球,他鼓掌,說,好家伙。
這時那個姑娘不知從哪里走出來,黃頭發說,央金,你來了。央金說,你們為什么天天在這里打臺球呢?黃頭發青年仰頭哈哈大笑,仿佛不仰頭就不能那樣充分地大笑一樣。他笑了好一會,幾乎把氧氣用盡才說,因為打臺球很好玩。哈哈哈,打臺球很好玩。那個打得最好的小伙子說,央金,你也來打一桿吧,我那天教你的。央金說,還是你們玩吧。央金往回走去。朋友看著漸漸遠去的央金,躊躇了一會,就追了上去。央金走得很快,他過了一會才追上。再回頭已經看不見那些打臺球的人了。央金聽到有人趕上來,回頭看到他。問他,你好一些了嗎?他說,我好多了。他有些不知道要說什么了,于是兩人默默地一起向前走。他們的影子有時候交疊在一起,交疊的部分就顯得比其他部分更加黯淡一些。他終于說,今天天氣不錯。她忽然轉過頭,對他說,你知道那邊的王瘸子嗎?他感到一頭霧水,問,什么王瘸子?她說,他也是從你們那里來這里的。他哦了一聲,問,他為什么瘸了?她說我也不知道。反正來之后不久就瘸了。打架了嗎?也沒有,沒聽說打過架。我帶你去找他吧。
朋友隨著央金走,他們走過一條崎嶇的小路,小路兩邊有一些灌木,在風中瑟縮戰栗。他說,又起風了。但過一會又靜了。他好像聽到有狼在叫。他問,這里有狼嗎?她說,偶爾有,但不多。他們來到一扇破舊的門前,一邊掛著的鎖子已經生銹了。玻璃灰暗,似乎很久沒有擦過。央金敲門,沒人應答。隔壁有人看到了他們,問,你們找王瘸子嗎?是的,他去哪里了?隔壁說,有兩天沒見他了。他是不是去朝圣了?真羨慕他,單身一個人,想去哪里就去了。央金低下頭,看到地上兩只螞蟻爬過,她蹲下身,將衣擺撩起來放在腿上,將手放在螞蟻前面,螞蟻好像看到了一座五行山,都繞道爬行。央金站起來,理理衣服,說,太不巧了。朋友說,那么,央金,你再說一說有關他的故事吧。他為什么來到這里就不回去了?央金說,其實我對他了解也不多。關于他,大家有不同的說法,有人說他是企業經營失敗了,還有人說他是因為失戀,還有人說他來這里是從事一項秘密的工作。央金一邊走一邊說。他是一個奇怪的人。他瘸著腿,但可以走得很快,因此有人說他根本沒有瘸,他瘸著不過是為了裝樣子。你說一個人有必要裝成瘸子嗎?他說沒必要。她說,他在這里還遇到了自己喜歡的人。這大概也是他沒有離開的原因吧。但那個人不喜歡他。雖然她不是很了解王瘸子,但提到王瘸子,卻讓她有很多話說。那個人是不是你?他問。她不說話。她冷著臉往前走。朋友說,我猜是你。他幾乎趕不上她。
但她忽然停下來,他們看到前面有一個人,一瘸一拐地走著。他猜到那個人就是王瘸子。王瘸子確實走得很快,幾乎像是沒有瘸一樣。他拄著一根拐杖,但就像建筑中只供裝飾的柱子一樣,像蜻蜓飛快地點水,他很快地用拐杖點過地面,往前疾走。王瘸子看到了央金和朋友。但他沒有停下來,越過他們,徑直向著自己的家中走。央金帶著朋友跟著他走。王瘸子聽到了他們的腳步,回過頭問,你們跟著我做什么?他的聲音有些沙啞。央金指著朋友說,他想見見你。朋友點點頭,這時候他感到有些難為情,不知道為什么。王瘸子說,走吧。他們再次返回到王瘸子家。王瘸子打開門,里面散出一種陳舊的味道,好像很久沒有開門。央金說,鄰居還以為你去朝圣了。王瘸子說,沒有,我來到這里就是朝圣了。你們要喝茶嗎?央金站起來,說,我幫你們倒吧。她從柜子里拿出杯子,一個杯子邊沿有一道缺口。她打開電磁爐,將水倒進去,熱水,沏茶。她的動作很熟稔。茶的味道很好,喝下去好像泉水在身體里流淌,暗涌。朋友問,王大哥喜歡這里嗎?他說,當然喜歡,不然怎么會待在這里?看樣子你也是外地來的。朋友說,是的,我昨天剛來,想要呼吸呼吸清新的空氣。他咳嗽了一聲,說,這里的空氣確實很好,但也有些冷。高處不勝寒啊。你如果想要到高處來,就必須承受這里的寒冷,你準備好厚衣服了嗎?朋友說,我穿得比較厚,希望可以抵擋一段時間。王瘸子摸了摸自己的胡子,喝了一口茶,將喝進嘴里的茶葉吐出來,點了一根煙。說,央金,我有一段時間沒有看到你了。央金說,你不是經常出門嗎?你說一說吧,你去哪里了,讓我和這位朋友聽一聽。王瘸子猛地抽了兩口煙,將煙頭碾死在煙灰缸里,煙灰缸中有一些沉積的煙灰。他說,我去的地方不值一提,事實上我哪里也沒去,我一直在周圍來回走。我一邊走一邊想一些問題,一些沒有答案的問題。比如宇宙是怎么產生的,有沒有鬼神什么的。朋友贊嘆說,那么,你是一個哲學家。他說,哲學是不存在的。沒有一種哲學是真正的哲學。王瘸子有一綹頭發向上直立著,呈倔強的形狀。
三個人都不大說話了。只聽到王瘸子偶爾發出的咳嗽聲。后來,王瘸子問朋友,你來這里做什么呢?朋友說,我來旅游。我喜歡到很遠的地方,呼吸不同的空氣。王瘸子又點了一根煙,用手轉了兩轉煙,彈了彈煙灰,說,年輕人總喜歡到處走走,是吧?有人敲門。央金打開門,是鄰居。鄰居看了一會兒,才看到了他們三個人,說,這里有很多客人啊。王瘸子看著鄰居。鄰居熱情地說,老王,我好久沒有看到你了,有點想念你了。你還是那么灑脫呀。王瘸子微微笑了笑。鄰居邀請說,我正好也有一個客人,我們一起玩紙牌吧。央金看了看鄰居,又看了看另兩個人。王瘸子問,走嗎?四個人陸續走出來,王瘸子走在最后,將門帶上。鄰居家很大,而且裝修得很好,墻上還掛著空調,電視機。地上鋪著紅色地毯。和外面看上去的截然不同。鄰居的客人大家并不認識,于是鄰居給雙方做了介紹,央金也為朋友做了介紹。五個人打大A。央金很會玩。朋友不知道為什么她那么會玩,不論和誰玩都能贏,朋友自愧弗如遠甚。鄰居打開電視,說,到了看電視劇的時候了。央金說,我先回去了。朋友也站起來,說,我也回去了。王瘸子對央金說,你等一等。他們回到王瘸子屋子中。朋友就自己回去了。
他回去的時候,房東正坐在屋里烤火,他抬起頭,說,你回來了。朋友說,回來了,他也坐下來。火光在煤炭與木塊上跳躍著,忽高忽低的。房東說,你是不是去找王瘸子了?朋友問,你怎么知道?房東說,王瘸子是一個很有魅力的人,這里的女子八成都喜歡他。但他不喜歡她們。他說,女人是身外之物。他是一個好漢。朋友說,是的,他應該是好漢。但他會不會喜歡央金呢?房東還沒回答,他又問,他對央金是不是和對其他女人不一樣?房東說,他誰都不喜歡。他是一個絕情的人,正是因為他的絕情,所有才有那么多人喜歡他。包括央金嗎?朋友問。房東說,你為什么一直問央金?不過,他們兩個人確實有一些相似之處。他們都是不喜歡別人的人。為什么?朋友問。因為喜歡別人會很累,沒有必要。不如睡覺或者吃東西。你吃了嗎?你看起來臉色很白,有點虛弱,你應該多吃一些東西。他起身,從廚房端來一盆羊骨頭。加了一些孜然,他問,能不能吃辣椒?朋友說,多放點。房東又放了很多辣椒。又端來一盆水,兩把刀,兩人洗手,擦干手,用刀從骨頭上砍下肉,肉沫飛濺。兩人蘸著料大口吃起了肉。房東說,我一直在等你。朋友說,謝謝你的款待。房東給他一根吸管,兩人一起吸骨髓。他第一次感到骨髓如此鮮美。他難以表述這種美好的感覺,只能像是參禪頓悟一般說出一個字,啊。這是震撼天下連通古今的一聲啊,包含了世上所有的悲傷與幸福,所有的感動與驚奇。為了表示自己的快樂,他伸直自己的腳,但不小心踢到了房東,為了掩蓋自己的笨拙,他又踢了房東一腳。房東問他怎么了,他想要說很多話,但一時之間難以說出來。他只好又踢了房東一腳,這一腳幾乎把房東踢翻。房東有些生氣了,房東給他一拳,他們扭在一起,好像扭秧歌一樣。朋友吃了一些羊肉,力氣涌上來,但還是比不過房東,房東將他放倒。房東說,我要用羊肉湯給你洗頭。他連忙求饒,說自己剛才是因為太開心了,羊肉太好吃了,沒有一點惡意。房東說,你表達快樂的方式太獨特了。不過這讓我想到了你們的一句話,不打不相識,和你打了之后,我們之間的關系好像更好一些了。這時侯佳跑了進來,它邊跑邊搖晃著自己的身體,好像練醉拳一樣,隨時都有可能摔倒,但一直沒摔倒。它翕動著鼻子,終于鎖定了位置,向著肉跑過來。房東,說,給,都給你。說著將一大捧骨頭放置在它面前。它搖了搖尾巴,大口吃了起來。
兩人當晚睡在一張床上。房東打著聲音很大的呼嚕。房東還將腳架到他的肚子上。他怎么也抬不起來,好像有千斤重。他好不容易睡著了,房東的巨大巴掌拍過來。他忽然驚醒。將夢忘掉了一半。在殘存的夢中,他獨自坐在一座巍然聳立的雪峰上,風將他的衣服吹起來,他感到很愜意。隨后他發現自己穿著一件袈裟,袈裟隨風擺動。峰頂高聳入云,他幾乎懸在空中。他想著,自己難道是一個僧人?他打開一本經卷,誦讀經書,經書上的每個字都好像天上的星辰,而他自己,就是無垠的天空。他能夠看到無窮的人們,說話,走路,朝拜或者靜默。但他們都好像是自己的一部分,自己也曾像他們一樣,有過種種的經歷,但現在,在夢中,他偶爾感到自己是在做夢,他成了一個僧人。一只老虎從空中飛過,老虎的斑紋發著光,因此在橫渡天空的時候,如同一道彩虹。老虎發出吼嘯,一條發出吼嘯的彩虹。雪山上的風變得猛烈。他跨到老虎身上,在天空中自由自在地飛行。一道黑影飛來,他注意到,那是一個身穿黑衣的刺客一般的人。那人拿著一把劍,徑直奔向他。他揮揮手,一道氣浪讓刺客偏離了方向。但刺客的劍還是飛來了。他又揮揮袖子,劍飛進自己衣服之中。后來還有一些情節,但記不清了。忽然,不知道從哪里飛來一只如來神掌,拍在他的身上。醒來發現原來是房東。他惱怒地將房東的手甩開,并乘著房東的手還未再次落下之前跑到自己屋里去睡。
這回他睡得很好,一覺醒來太陽已經升到很高的位置了。他起身,在房子里沒有發現房東。他聽到有人敲門,從窗戶玻璃中,他看到是黃毛和另一個年輕人。他打開門。黃毛和年輕人走進來。他問他們有什么事。黃毛說,我們來邀請你和我們一起去跳舞。跳舞嗎?他問。是的,黃毛點頭。你應該知道,我們這里的人都能歌善舞。可是我不太會跳,朋友說。沒關系,一起跟著音樂節拍跳就行,跳得怎么樣不重要,重要的是要學會開心的方法。有很多不開心的人就是因為不知道如何開心。像我們這樣無憂無慮的人已經不多了。朋友跟著他們一起去。他們來到一座公園,公園里已經有一些人在跳舞,他們自由地擺動著胳膊和腿,時而轉圈,時而歌唱。他們將自己的身體運用得很得當,仿佛在甩動一根鞭子或者什么的東西。黃毛和年輕人加入他們之中,他站在一邊,有些茫然地看著他們,這時傳來了黃毛的聲音,來這里。雖然他聽到了聲音,但當他順著聲音尋找的時候,并沒有看到黃毛。可是,這里明明沒有那么多人啊。黃毛從人群中出來,將他拉進去。就好像水滴滴進河流之中,他匯入到人群。但他發現,跳舞的人們似乎都不是很高興,他們的臉上浮現著一言難盡的表情。黃毛在其中跳得如魚得水。朋友想要問一問大家怎么了,但沒有機會。黃毛跳得實在太專注了。他幾乎忘掉了自己。沒過一會兒,朋友覺得很累,他本來也不大跳舞,只是在元旦表演節目的時候勉強跳動幾步。何況是在海拔這樣高的地方。太累了,但沒有機會停下來,大家都跳得越來越快,他集中精力模仿他們,像藏族人一樣跳舞。不得不說,他的模仿能力還是比較強的,得到了旁邊一個舞者的認可。他順便問,你們為什么要跳舞啊?那人說,因為跳舞有意思。朋友氣喘吁吁地說,可是你們并沒有顯得很開心。那人用很有力的聲音說,開心是不用表現出來的。黃毛跳到他的面前,但又迅速跳到人群之中。宏大的音樂不知道從哪里響起來,將所有面孔都燃燒成同一種西藏。他想著,現在自己見到了一種盛大的西藏。
跳完舞。人群漸漸散去。黃毛和年輕人問他,你開心嗎?他捂住劇烈跳動的心臟,說,我的心快要跳出來了。黃毛說,應該去喝點酒,你的身體太虛弱了。他們拉著他一起去往酒館。他們去的酒館一半凸露在外,一半則在地底,他們需要走半截樓梯下去。門口掛著兩盞燈。一個戴著頭巾的侍者將他們請進去。朋友又看到了那天領他進來的那個漢子,漢子正和幾個人喝著。好像有人剛說了什么笑話,大家都笑得合不攏嘴。漢子的聲音尤其大,好像一大串銀鈴。大家一邊笑一邊咀嚼品味著,好像為那人能說出這樣好笑的笑話而自豪。還有人笑出了眼淚,有人笑彎了腰,有人咬住衣服,還有人鼓著掌。一個強忍著笑,一本正經地說,繼續喝。誰再笑罰酒三杯。漢子這時好像感到有人在看著自己,他回過頭,發現了朋友和黃毛,說,來了新朋友。說著走過來邀請他們一起喝酒。每喝一次,都要有人說一個笑話。朋友絞盡腦汁,想要想一個什么笑話,但似乎不是很容易,因為他的腦筋轉得越來越慢,酒氣蒸騰著他的腦殼。還有大家的笑聲,讓他難以集中精力。輪到他了,他說了幾句,但前言不搭后語,他自己也不知道說了一些什么,但他們開始笑。他們笑得很開心,好像并不在乎他說什么。這給了他一些勇氣,于是他說出一個真正的十足的笑話,但這次大家不笑了,大家都像看著傻子一樣看著他。黃毛給他解圍說,還是讓我來給大家講一個故事吧。有人已經預先開始鼓掌了。朋友認真地聽了,雖然不好笑的,但大家都笑得很燦爛。朋友想要跑出來,但被很多胳膊和手重重攔住。
這天他又醉醺醺地回去了,但沒有吐,意識也還算清醒。房東將他搬到床上。房東對他說,你就像一根蘸水的木頭。他說,啊,我也不想喝那么多啊,這里的人太熱情了。就像火一樣燃燒了我。他們給我灌了許多酒。我就是在酒中游泳啊。酒讓我清醒,但酒也讓我傷心。你為什么傷心?房東問,在我們這里,大家的心就像雪山一樣純潔,不知道傷心為何物。如果你覺得傷心,就應該去唱歌,跳舞,喝酒,做自己想要做的事情。任何人都應該去做想做的事,成為想成為的人。就比如我,只想當一個牧羊人。為什么?朋友問。牧羊可以領略四季的風景,春天的花草,夏天的細雨,秋天的果實,冬天的落雪,每一種都很可愛。我也在其中,成為自然的一部分,每當想到我與自然融為一體,我就很激動。你有沒有體會過那種激動?那是一種純真無瑕的激動,圣潔無私的激動,讓人忍不住要掉眼淚。我就是這樣放羊的。羊是一個個潔白的天使。我放著羊,感到不是自己在放羊,而是羊在放自己,羊在用它的潔白拯救我。房東說著說著,朋友就睡著了。
他對我說,你知道什么時候睡得最香嗎?我問,什么時候?他說,在別人對你喋喋不休地說話的時候。我說,房東說得有一些道理。
翌日中午,央金叫醒了他。她對他說,你又睡了很久,你大概很累吧。朋友坐起來,說,謝謝你來看我。現在好了,我一點也不困了。我只想喝水。有沒有水?央金給他拿來一瓢水,他一口喝干了。他說,好久沒有這么暢快地喝水了。央金默默地走出去,好像一個影子。他追出去,但她已經不知去向。他去各處詢問她的下落,他問王瘸子,王瘸子說,我不知道你在說誰,但我想你在說一個美麗的女子。他說,就在前兩天,我和她一起來找你,你帶我們去鄰居家,你難道忘了嗎?他說,抱歉,雖然我承認自己的記憶力確實不是那么好,但前兩天的事我還是能記住的。你不會在開玩笑吧?朋友說,這真是一樁奇怪的事啊。我要進他屋子里看,他不讓我進,他說,你不要私闖民宅。朋友說,可是人不見了,總不會憑空消失吧?王瘸子說,你懷疑我把別人藏起來了,我可沒有那樣大的本領。朋友又去找黃毛,黃毛說,沒有你說的那個人,你大概是著了田螺姑娘的迷吧。如果確實有這樣一個美若天仙的姑娘,為什么我們從來沒有見過?西藏不是一片幻想之地,他對朋友說。朋友說,我知道,但我親眼所見,并不是癡人說夢。自從他怎么也不能找到央金之后,他就變得意興闌珊,一心想著要回去了。他感到自己這次旅行是一場失敗的旅行。他感到空虛,張開嘴,但什么也不能說出來。
有一天,我忽然想到了西藏,想到了遠在西藏教書的同學,他對我們說起過在放假后,大雪封山之前獨自駕車從西藏回到家鄉的事情。他開著車,在崎嶇彎折的道路上小心翼翼地駕駛著。風在四周咆哮著,他駕車駛進虛空之中,又在虛空的裹挾中寂寞地行走。天地廣闊,一片白色統治了整個世界。他握住方向盤的手雖然戴著手套,還是有些涼意。很快到了夜晚,無涯的寂寞籠罩了他。前面有時候感覺似乎有一片陰影,但有時候又歸于空無。他想起從前看過的一些恐怖片,那些鬼魅的影子,時時敲擊著他車窗的玻璃,敲打著他的心扉。一只兩眼閃著幽光的動物站在路上。等到他要剎車時已經晚了,但他沒有聽到車輛撞擊到什么的聲音,也許它已經靈活地躲開了,也許車從它的輪廓中穿過。他的身上驚出一些冷汗。
于是我想起了朋友。我問他,你是在冬天的時候到達了西藏嗎?他納罕地說,是嗎?我從來都沒有去過西藏。說起西藏,當時,我們走了半路,西藏就不能進了,大雪封住了山。我們就又回來了。實話說,我倒是不那么喜歡去很遠的地方旅行。因為旅行太累了,還要和陌生人接觸。像我這樣懶的人。你不喜歡與人交流嗎?他說,喜歡吧,但時間不能太久。一個人是自由的。當你一個人的時候,就像一個人一樣。
責任編輯:胡汀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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