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西子
池莉是中國當代文學史上享有盛名的作家,以其平凡的取材、冷靜的筆調和幾乎不帶個人價值判斷的敘述視角,描繪平凡人的平凡事。她與劉震云等作家形成的新寫實小說流派,更是以“零度敘事”的寫作風格,在中國當代文壇上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零度敘事”與更加平淡化、生活化的風格特點,也表現出了新寫實小說對普通寫實小說的超越。然而,評論界普遍認同的“零度敘事”,并非是對絕對客觀的實現。池莉曾說“寫小說,她可以從遠處觀察生活、描寫生活”“小說中會有她的思想、她的好惡”。她并不是毫無情感、機械式地描述事實,而是將情感態度隱晦地藏于文本之中、“零度”之后,使得“零度敘事”的新寫實作品同樣帶有溫度。本文結合具體作品,探索“零度敘事”背后作者蘊含的溫情,以及溫情的表現方式,揭示其“冷暖交織”的寫作風格。
一、池莉作品的“零度敘事”手法闡釋
“零度敘事”的概念最早來自法國文藝理論家羅蘭·巴特,他在《寫作的零度》里寫到“零度的寫作根本上是一種直陳式寫作,或者說,非語式的寫作。可以正確地說,這是一種新聞式寫作”,也是“一種毫不動心的寫作,或者說一種純潔的寫作”。
孟遠曾對羅蘭·巴特的“零度敘事”進行詮釋:“作家要逃避自己的意識判斷、理性侵犯。作家寫作的過程,不是論述分析,而只是被動地接受生活給予的種種現象。”陳思和也指出,“零度敘事”需要“以純粹零度的情感介入,異常冷靜理智、有條不紊地敘述”。這也是對池莉作品的傳統認知,這一寫作手法在“煩惱三部曲”中體現得格外明顯。
“煩惱三部曲”由三篇獨立的中篇小說組成。《煩惱人生》講述了一個普通鋼板廠工人印家厚在一天中充滿各種煩惱的經歷瑣事。雖然敘述時間只有短短的一天,但作者并沒有采取跳躍式的簡略寫法,而是毛舉縷析地將一天分解為多個零碎的部分。各種煩惱呈現排山倒海之勢撲面而來,印家厚并沒有因此反抗或出逃,而是默默承受,最后在夫妻的互相體諒中,煩惱的一天終于過去了。《太陽出世》則將生活的瑣碎與真實毫無保留地展現給了讀者,但作品的目的并不是為了突出矛盾,而是為了包容矛盾,因為矛盾才是生活的本真。作品以結婚為開場,以孩子的一周歲生日宴為結尾,雖然內容中充滿了沖突,但是這才是生活的真實狀態,結局也勢必會走向平和穩定。《不談愛情》則拋棄了羅曼蒂克的手法,將關注點轉移到了柴米油鹽的平凡生活中。愛情不再是浪漫的產物,而是人們各取所需的物品。其中敘述了一次完整的吵架風波,從二人的賭氣,到吉玲回娘家,再到單位、鄰居人盡皆知,甚至鬧到了要離婚的地步,此時矛盾開始逐漸緩和,最后莊建飛和吉玲重歸于好。
周紅梅曾寫道:“日常被人們習以為常甚至忽視的場景,都成了池莉的創作素材,在洗去浮華、結構宏大以后,建造起生活的本來樣貌。”取材于市井平民,敘述者跳脫出故事本身,以第三人稱的視角看待故事的發展。而“零度敘事”的呈現則通過弱化敘事者功能來實現:敘述者只是故事的旁觀者,并不對任何人物的任何行為進行價值評判,如《煩惱人生》中的印家厚,他莫名其妙被誣陷耍流氓、被取消一等獎金,池莉卻不對他的經歷表示同情;他窘迫地猶豫于初戀、雅麗與妻子之間,并遺憾“自己的老婆為什么不鮮亮一點”,池莉也不斥責他的“精神出軌”。除此之外,作品之中人物的心理活動也很少涉及,小說更像是人物活動的流水賬式記錄。雖然沒有人物的心理描寫與情感表達,但讀者也可以在閱讀一個接一個的事件時切身體驗人物的苦悶、憋屈與無奈,即情感的表達不通過作者之口和人物之口說出,而是通過讀者之心體會。不管是《煩惱人生》中的印家厚,還是《太陽出世》中的趙勝天,抑或是《不談愛情》中的莊建飛,都是極其普通的市井人物,他們沒有顯赫的家世、宏大的背景與英雄主義反抗情懷,只是在費盡全力地生存著。陳思和先生認為:“這就是作品中對所描繪的那種平庸無奈的現實生存狀況逐漸喪失了批判的能力,所有改變現實的理想因素都被消解,最后存留下來的潛在態度無非就是遷就、認同于這種本來極需改變的現狀。”所以,作者常以冷靜客觀的筆調,不帶價值判斷的視角,幾乎毫無個人情感的手法,“零度”地從個人的小角度對平凡生活進行敘述。
池莉在“煩惱三部曲”中運用的“零度敘事”筆法,逐漸消解了敘事者的功能,力求拋棄個人主觀情感,顯示出鮮明的反理性傾向。
二、池莉作品中所展示的溫情
本文選擇“煩惱三部曲”作為主要的分析文本,不僅是因為這三部作品是池莉重要的代表作,更是因為它們擁有著相似的母題:普通人在生活中的掙扎。這種掙扎不是奮起反抗,而表現為一種妥協。從印家厚充滿煩惱的一天,到莊建飛經歷的婚姻顛簸,“煩惱三部曲”關注的都是普通人的平常生活,《不談愛情》聚焦的是婚前的愛情矛盾,《太陽出世》聚焦的是婚禮進行時與備孕生子狀態下的矛盾,而《煩惱人生》聚焦的則是生子后的婚姻生活矛盾。生活的不同時期有著不同的矛盾,平淡日子中的沖突是無法消弭的。縱觀三本小說的內容,仿佛它們有著類似的行文模板:平靜-矛盾出現-矛盾激烈化-矛盾消解-生活重歸平靜。這并非模板化的套路寫作,而是人的生存方式與生存狀態的真實寫照,因為我們的生活就是在一個又一個的矛盾中不斷向前的。
然而,作品真的能完全擺脫作者的情感傾向和觀念表達嗎?并不能,“零度敘事”只是弱化了敘述者的功能,但功能并沒有得到完全消解。敘事者的態度主要通過兩種方式在文本中呈現。
(一)通過人物獨白體現溫情
人物獨白,即“凡是無聲的依賴語言的意識活動,不論是理性的還是自覺的,邏輯的還是自由聯想式的”的人物語言,一般用于揭示人物的思想、性格及內心世界。通過人物獨白體現溫情,說的是作家在呈現人物獨白的時候,不僅展示出人物的思想性格,同時也間接表現出自己的情感態度。
如《煩惱人生》中印家厚的內心獨白:“等人群過去,雅麗仍然那么站著,遠遠地,一個人,在路邊太陽下……不能的理由太多太充足了。”印家厚對雅麗的眺望,實際上寄托了他對當下生活的逃脫。他對現實處境并不滿意,但“不能的理由太多太充足了”。在幼兒園時對初戀的懷念,實際上也是印家厚對自己曾經的懷念:曾經的理想,曾經的愛情,曾經的激情滿滿,如今都變成了滄海桑田。懷昔傷今,這是印家厚的思想。而作者既不對印家厚的精神出軌進行斥責,也不從妻子的角度表現遭受背叛時的痛心,而是著重描寫印家厚的內心獨白,描寫他在周旋中的糾結、遺憾與堅守,特殊的視角隱晦地包含作者的同情。
《煩惱人生》中的人物形象大都是掙扎在生活中的普通人,印家厚的獨白表現了他在雅麗身上寄予的情感,不是對另一位女子的愛情,而是對過往理想的追憶。雅麗對他而言不再是初戀的身份,而是象征著往昔的符號。在反復的思索獨白中,作者透過單一視角表達對人物的同情。這種同情是溫情的一種表達,敘事者的態度不再完全脫離文本,在人物的掙扎中,溫度在“零度”背后流露出來。
(二)通過結局設置來展示溫情
結局設置,即作者為小說安排的結局方式。通過結局設置來展示作者的情感態度,同樣是溫情表達的方式。“煩惱三部曲”展現了普通人的生存困境,但當困境到達頂峰時,人物無須掙扎,它也會自然消解。三部作品都呈現了相同的結局處理方式,即在不借助外力的情況下,矛盾由突出走向消解。
“煩惱三部曲”中,盡管矛盾重重,生活不易,主人公也都避開了反抗的方式,臣服于生活的磨難與不易。這種對生活的妥協與無奈,池莉也沒有對其作出價值判斷。但是,作者卻給這三部作品設置了一個較為圓滿的結局:印家厚夫婦在相互體諒中度過了煩惱的一天,初為人父人母的趙勝天與李蘭蘭也在磨合中建立起美滿的小家庭,新婚的莊建飛與吉玲重歸于好,不再討論離婚的事。盡管經濟拮據、愛情脆弱,但在與生活妥協中,他們都各得其所。這就是作者溫情的流露—雖然他們選擇的是消極的妥協方式,但結局尚好;即使以后爭吵和煩惱還會再來,但自有雨過天晴的一天,生活就是這樣在坎坷中不斷前進的。
池莉通過“煩惱三部曲”表現普通人的生活困境,但又為三部小說都設置了一個和諧的結局。現實生活中不乏印家厚這類掙扎在底層的普通人,但他們未必有印家厚一樣良好的結局。三部作品都遵從“矛盾產生-矛盾突出-矛盾消解”的結構路徑,即使沒有人物的努力,矛盾也會自然化解,生活又會重歸太平。池莉并非是要強調人對困境的反抗,而是敘述生活與矛盾的共生,這是敘述者的主觀思想流露。
(三)通過小人物與自傳作品展現溫情
小人物是指文學作品中的次要人物,他們在文中可能只出現寥寥數次,不作為作者的重點描述對象。但小人物的言行舉止,可能也起到了間接傳達作者態度的作用。在“煩惱三部曲”中,也出現了類似的小人物,作者通過小人物之口,傳達出自己的心聲。
小白是“廠長辦公室的秘書,是一位憤世嫉俗的青年”,在輪渡上,他面紅耳赤地向人們贊揚著一首詩,“有個年輕詩人寫了一首詩,只一個字,絕了!聽著,題目是《生活》,詩是:網。絕不絕?”緊接著,他又問大家:“你們誰不是在網中生活?”頓時,大家安靜了。除開輪渡上這一處細節,小白再也沒有出現在后面的情節中。在他振振有詞地發出“大家誰不是生活在網中”的詰問后,這個人物消失在作品中,就連他的名字都起得如此粗糙草率。池莉之所以這樣設置,不是為了凸顯小白這個人物,而是為了凸顯小白的話語。與其說那是小白的詰問,不如說是作者的發聲。
生活就是一張細密的網,誰不受困于數罟中?在一方小小的網眼中費力掙扎,拼盡全力維持一個較為舒適的樣貌,這是池莉的生活觀。正因如此,印家厚、莊建飛、趙勝天經歷的困難都變得正常了。生活不是刻意在為難平凡人,而是生活本身就是一張網,無論如何掙扎都無法逃脫,而只會被細密的網繩纏得越來越緊。相反,接受生活的困苦,就像安然待在網中,網繩不會因此越纏越緊,反而會逐漸松弛下來,留給人們一個狹小的舒適區。
除此之外,池莉在她的敘事散文作品《立》中敘述了她的婚姻與生活,脫下作家的身份,她也只是一位平凡的單親母親,也會追求轟轟烈烈的愛情,也會焦慮新生命的到來,也會因為教育觀念的不同而與丈夫離婚,也會為了生活而拼命寫作、賺取稿費……池莉也曾天真地認為生育只充滿了驚喜,卻不知尿布、喂奶、嬰兒的健康狀況都是現實性的挑戰—面對懷孕時的重重困難,她像趙勝天一樣焦慮與無奈;她婚前義無反顧地追尋在那個年代“不正常”的愛情,以為婚姻也如愛情一樣甜蜜,卻發現婚姻更多的是磨合與平淡。“心誠意篤的愛情一旦與缺乏激情的相處性婚姻接通,相愛往往變成夢想,因為粗糙的現實生活實在難以維持精致的愛情”,這是池莉的婚戀觀。
面對生活中的柴米油鹽,池莉像莊建飛一樣不知所措。當生活終于安定下來,卻發現孩子的教育問題,夫妻的觀念沖突都成了不可避免的生活矛盾,她又像印家厚一樣沉溺于匆忙無序的煩惱人生中了。池莉就像她筆下的人物一樣,細膩地關注到了生活中的種種瑣碎煩惱,并逐漸學會了對生活和煩惱妥協。她的妥協換取的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于是她也將這種生活態度賦予了“煩惱三部曲”中的三個人物。不管是印家厚、趙勝天,還是莊建飛,他們都選擇了與煩惱生活妥協,生活不但沒有因此變得更糟,反而逐漸走上了正軌。這種態度是池莉價值判斷的隱性流露,是零度寫作背后尚存的溫情。
所以,池莉雖然在“煩惱三部曲”中大量運用了“零度敘事”的手法,但沒有實現絕對的客觀與中立,而是通過人物心理描寫與結局設置兩種方式,間接透露出自己的態度。小說人物與作者本身產生呼應,“煩惱三部曲”也并不僅僅局限于新寫實小說作品,而是照射進了真實的生活,形成了小說與現實的聯結與感召。
“零度敘事”是評論界對池莉“煩惱三部曲”的普遍看法,但在“零度”的背后,作者通過人物獨白與結局設置兩種手法,表現出個人情感態度:掙扎于過去與當下、理想與現實中的人物是值得同情的,而生活的真相就是包容矛盾,并與之共存。這些思想情感在“零度敘事”的基礎上,用微小的思想情感給作品升溫,使得“零度”背后流露出溫情,最終形成一種“冷暖交織”的寫作風格。在分析池莉的小說作品以外,再將小說與自傳散文相聯系,我們會發現池莉在二者中傳達出同樣的人生觀:“零度”是對生活本身的還原,傳達出“無偏見、無雜質、全透明”的生活場景。而溫情既是一種期待,期待自己也能從生活的困境中脫身;也是一種安慰,安慰每一個讀到此書的、困于生活中的平凡人,不必過多掙扎,煩惱自會消解,困境自會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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