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iaojiao

Q發來微信:“我最近好喪,考試又沒過,做別的事情也不順,心情突然就變沮喪了。”
我回:“別這樣,能活著就很好了。”
她發了個笑臉過來:“照你這么一說,什么事和生死一比較,確實是雞毛蒜皮。”
我抬起手腕,看見一道褐色的疤痕,它提醒著我父母曾經遭遇的那場大難。20多年過去,我已經沒什么印象了。但是每當母親回憶起那件事,聲音變得哽咽直至難以出聲的場景,足以讓我聯想到當時他們是多么痛苦——跪趴在地上求醫生救我,心吊得很高很緊,生怕聽到不好的消息;看到我牙關緊閉,醫生束手無策,只覺得墜入萬丈深淵。
那時我還沒上學,被寄放在外婆家。表姐和我要好,喊我去房里吃東西,卻沒想到那是她媽媽買回來忘記藏起來的老鼠藥。于是我倆倒了大霉。當然我更加倒霉。表姐因為吃了午飯把毒藥嘔吐出來了。我的胃里空空如也,催吐也沒用。幸好大姨是村里的黨支部書記,幸好那天有人開了車來找她談事情。他們先是把我送到鄉鎮,救不了。后來送到二院,拒絕接診,說是救不活了。
父母心如刀絞,不肯放棄哪怕萬一的希望,繼續去下一家醫院,求說即使死了也不找麻煩,終于被接收。聽說醫生用力掰開我的牙齒插胃管,我在無意識狀態下把他的手指都快咬斷了。好歹是放了進去,成功了一半。手背的血管細看不見,只能從手腕插留置針,吊了很多瓶水,所以手腕上留下了疤痕。
住院住了一個月。說實話,我對那次住院已經了無記憶,只記得父母帶著我去感謝醫生,我躲在母親身后怎么也不肯開口。周圍的親戚都說我大難不死,必有后福。我也就帶著這樣的信心長大。
朋友們都說喜歡看我吃東西,因為吃得多卻不發胖。只有我知道是為什么。我的胃從小就被傷害了。我并不因為這種事感到驕傲,相反,我很同情自己的胃。我知道能活下來已經實屬不易,知道我對于父母來說是無價的珍寶,所以我自己更加要珍惜。相當于,這已經是我的第二次生命了啊。我重生了。這當中的幸運是天大的,要感恩。我鍛煉身體,跑步能跑出第二名。我調整心態,不過度計較得失。遠離醫院。
但是上個月我又住院進行了一場手術。推我進手術室的男醫生讓我別緊張。我說我已經緊張了一晚上了,現在只想快點做完。做手術的是個漂亮的女醫生,她坐在手術室門口看著助手們忙碌地準備器具。麻醉師也是個很年輕的女生。我想我的麻藥應該很好打,因為我的背部脊椎線條明顯。她果真沒有猶豫就在中間位置涂好了藥水。但是如此迅速又讓我心生一絲緊張。她推針進來時我沒什么感覺,但是推麻藥的時候會酸痛,所以我不由自主地縮了一下。沒過一會兒,麻藥開始發揮作用了。麻醉師在我頭頂說:“給你打的是半麻。”似乎沒有給我選擇的權利。她問我 :“現在還能動嗎?”我動了動我的右腿,說:“還能動。”她掐了掐我腰上的肉問:“痛嗎?”我說:“痛。”她很驚訝地說:“你不可能還痛啊。有感覺是正常的,但這不是痛。”她又掐了掐我的手臂,說:“你對比下這兩種痛,是不是不一樣。”我說 :“我覺得是一樣的,都是刺痛。”她說 :“腰上是刺痛就對了,都會刺痛的,但這和平時的痛絕對是不一樣的。刺痛是正常的啊,忍忍就好了。”我畢竟沒做過大手術,之前的對話好像凸顯了我的無知,于是我“哦”了一聲作為回復。既然別人都是這樣的,那就是這樣的吧。主刀醫生走過來按了下我的肚子,我笑了兩聲。麻醉師問我:“怎么了?”我說:“我覺得她按得我好癢。”麻醉師又說:“不可能還癢啊。”可是她沒有下一步動作。然后我就感覺到手術刀在我肚皮上滑動,可以清晰地感覺肚皮被切了一個小口子,然后醫生用手指把那個口子撐開,撐到一定程度,繼續劃開下一個口子,繼續撐開。我握緊雙拳,竭力忍耐。想著大家都是這樣的,我要忍住。可是當劃開第三道口子時,我感覺到劇痛,忍不住叫了出來。主刀醫生語氣急切:“怎么了,很痛嗎?”我的上半身開始發抖,說:“很痛。”她繼續道:“我的刀子拿開了,是不是還痛?”我停頓了一會兒,感知到疼痛在繼續放大,而我的手已經控制不住地大幅抖動。我張開嘴,聲音也在顫抖 :“痛。”眼淚順著我的臉頰流下去。我看到她眼神嚴厲地看向一邊,語氣嚴肅:“加麻醉。”然后我就人事不知地睡過去了。睡過去的這段時間我似乎做了個美夢,當麻醉師叫醒我的時候我還挺不情愿的。睜開眼發現自己躺在手術臺上,頭頂的無影燈照得整個手術室發白,看起來一片圣潔。主刀醫生正在縫線。我重新恢復了知覺,痛感再次襲來,我開始沒出息地哭泣,哭到岔氣。為什么麻醉師不相信我還有痛感,一開始不肯給我多加點麻醉呢?我覺得委屈極了,但是思緒混亂說不出口,只能用最原始的表達方式——哭。麻醉師很奇怪地問我 :“哎,你怎么還哭了?”我一直哭,沒有回答她。從手術室被推出來,一路上經過護士臺,經過很多人,我都在哭。一直到回到病房,我還在哭。因為我真的太痛了。被生剖的痛,永遠不想再經歷第二次。
人們都說術后下地走動像是在刀尖上跳舞,術后排泄也是劇痛無比。可是我下地的時候心里只感到不屑:“就這?”這種程度的痛比不上我手術時經歷的萬分之一啊!朋友們讓我投訴麻醉師。麻醉師可能只比我大了幾歲。想起自己在職場上曾經遭遇的不順心,我覺得還是算了。我只想問問她為什么不相信我說的還痛。后來,她到我病房來道歉,說不知道我是第一次手術,說全麻對身體不好云云。我還覺得不好意思,怕耽誤醫務人員的時間,趕緊握了握手表示理解。
身體留下了丑陋的疤痕,這是我得到的生活的勛章。手術時腦海里也閃過可怕的念頭,如今也都走過來了。立秋以后,城市里下過幾場暴雨。鍋蓋一樣的烏云籠罩在密集的建筑物上方,嘩啦啦下了一陣白雨。雨后,陽光從烏云縫隙中露出來,大地重回光明。
這也是重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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