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井太洋
男人醒來后,靠自己的力量支撐起上身。
我怔住了,沒想到他居然能有力氣坐起來。
男人穿著船外作業保護殼工作時,從他所作業的那艘船上被彈開,在拉格朗日點漂流了整整180個小時。被救生艇帶回來的時候,他因為極度衰弱而失去了意識。在持續10天的自由落體狀態中,他無法自由移動身體,??這讓他的肌肉十分衰弱,連胳膊都抬不起來。
??救生艇的離心重力已經降到了0.2?G,但要撐起重量超過30千克的上半身,需要克服的物理慣性絕不算小。??最令我驚訝的是,男人馬上就適應了救生艇的離心重力。??他很自然地?伸出左手,??抓住了??床的扶手,??抵消了隨離心重力而來的科里奧利力。
或許是由于缺氧和輻射導致的腦損傷,也可能是因為衰弱導致的意識不清。總之,他還活著。在雷達都無法使用的電磁風暴中,能找到漂流的船外作業保護殼就已經是奇跡了。更不要說在船外作業保護殼的面罩沒有合上的情況下,這個沐浴了太陽耀斑第二階段伽馬射線的男人居然蘇醒了過來。跟生命一同留在他體內的,還有滯留軌道時的肢體感覺。
我看了一下記錄,思考說點什么才能讓他的意識產生反應。
“您的名字是鄧昊天對嗎?”
用英語詢問后,我又用中文問了一遍,但老鄧還是一直望著墻壁的遠處。
我替他整理了一下起身時皺掉的外套,接著說,“出于治療上的需要,我讀了您的資料。您今年5月15日滿57歲,出生于月面城市新上海。聽說那有一條非常漂亮的運河,是將采掘出來的冰塊融化后制作的。我還沒有去過呢,昊天先生。接下來我會為您貼上監護儀貼片,鄧昊天先生。”
我分別用姓、名和完整的名字去呼喚他,但他都沒有反應。我從床尾下面取出7根連著電極的導線,分別粘在他的上臂內側、胸部的左邊和右邊、大腿內側、肩胛骨之間露出的監護儀端口上。最后,我把非接觸式的腦神經監測儀裝在床邊的支撐臂上,讓機器位于鄧昊天頭部兩側。
心跳每分鐘46次,血壓為低壓59毫米汞柱、高壓130毫米汞柱。我最擔心的大腦,在可監控范圍內也都沒有任何異常。處理視覺、聽覺的感官也沒有問題,與相貌識別、長期及短期記憶相關的海馬體和扁桃體也沒有受損痕跡。
我把從船外作業保護殼中提取的記錄投射在老鄧背后的墻壁上,然后轉到了他的正面。我把椅子放在他的斜前方,確保自己進入了他的視野,然后注視著他沒有回復跡象的臉。
“這次事故很嚴重呢。”
老鄧還是沒有任何反應,我接著說了下去。
“這是12天前,也就是2122年2月1日,標準時4:00舉辦的輸出試驗的新聞發布會。咱們一起看看吧。”我在老鄧面前打出了拉格朗日“L5”發布公報的錄像。這個時候他應該正在進行空間作業,恐怕沒有看到錄像畫面,但可能聽了音頻。
在“L5”的發布會現場,從新上海趕來的年輕艦長和剃著平頭的“L5”市長,以及留著一頭蓬亂白發的開發責任人,3人用力將手握在了一起。他們身后投影出的是船頭朝向地球、全長超過2?000米的木星載人觀測船——“汪大淵”號的美麗船體。
在沒有重力和大氣的宇宙空間中,所有建造物的制作都遵循與地面和月面截然不同的規則。在“汪大淵”上,這一點就體現在貫穿船體中央的張拉整體構造的支柱上。它是由邊長20米的等腰三角形桁架為基準單位建造起來的立體結構,能夠承受住超強的推進力,編織出可以提供支撐的結構。建造在支柱中央部分的7個球形罐,以及裝在船頭附近的正方體居住區域,也都采用了張拉整體制作的分形構造。用3D打印制造的桁架,表面是像蝴蝶鱗粉一樣的結構色。它分解太陽的光譜,發出七色的光芒,看上去的感覺就像是珊瑚或者樹木。在這艘宇宙飛船的周圍,有很多船外作業保護殼在飛來飛去,推進器噴出的氣體閃閃發亮。它們正在鋪開一種金色的薄膜。
“請問這是在做什么呢?”
回答問題的是錄像中的開發責任人。責任人用手指著影像,開始向市長進行說明。
“這個薄膜是用電子黏合將金原子附著在石墨烯上制作的。雖然厚度只有兩個分子,卻能承受住能量極高的微粒子和放射線。它的位置可以通過設置在邊緣的檢測儀來讀取,也就是說它同時也是一個巨大的監測儀。”
“它能讓我們知道什么呢?”
“按照計劃,薄膜會接住離子發動機噴出的一個個高能量粒子,確認它們是否是按照原先的設計正態分布的。”
“這次試驗是會朝地球的方向飛行嗎?”
市長看向責任人手指的方向,隨口問道。年輕艦長回答了這個問題。
“您注意到了一個很關鍵的地方。‘汪大淵’號會先沿著地球下落軌道運行。現在也是同時在進行這個的預備演習。”
“木星是在另一個方向對吧?雖然還不知道一年后會怎樣。”
市長面露驚訝,指向火箭的背后。年輕艦長得意洋洋地回答了他的質疑。
“‘汪大淵’號的第一個目標是地球。它會用地球的引力來加速,然后飛向太陽。這是一種被稱為繞星變軌的航行方法。繞道地球的‘汪大淵’號,會利用太陽的下落軌道再次加速,接著前往木星。”
他們的對話似乎是有劇本的,市長裝腔作勢地瞪圓了眼睛。接下來專家開口說話了。
“這種航行方式對精密度的要求極高。正因如此,引擎的推進軸非常重要。稍有偏頗,‘汪大淵’號可能就會墜向地球或是太陽。”
不知從何時開始,老鄧的狀態發生了變化。
一直望向墻壁遠處的他,現在盯著錄像。
“鄧先生。”
——那個就是你呀。
我把說到一半的話又吞了回去。在薄膜的右上角停著的船外作業保護殼就是老鄧的。在這次記者招待會召開期間,他正在指揮薄膜的展開作業。但面對這張讀不出任何表情的臉,我不知是否應該把這件事情告訴他,我非常迷茫,但考慮到他面無表情的臉龐下可能已經恢復了意識,所以為了不讓他受到太大的沖擊,我跟他說了接下來發生的事情。
“馬上就要響起太陽耀斑的警報了。”
話音未落,在“汪大淵”號周圍飛來飛去的光點——船外作業保護殼們突然焦躁地動了起來。它們紛紛飛向“汪大淵”號各處的空氣閥門,那樣子就像池中的小魚懼怕飛鳥的影子。
緊跟著船外作業保護殼的動作,后面的影像上出現了一個紅黑條紋框,中間寫著幾個大字——“警報:出現太陽耀斑”。
站在影像前的3位嘉賓面面相覷。
3人馬上反應了過來。船長對著鏡頭敬了個禮,“為了保證工作人員和飛船的安全,我先告辭了”,然后就消失了。他們似乎是用3D模擬替身參會的。
市長也跟鏡頭外的什么人商量了幾句后,呼吁“L5”的市民們盡快避難,接著就走到了畫面外。
擔心是當然的。
“汪大淵”號激光核聚變爐還未裝配輻射保護罩。需要精密調試的機器一旦被太陽耀斑的伽馬射線貫穿,花了兩個月的時間才調整到臨界狀態的聚變爐的火就會熄滅。
責任人發出“啊”的一聲,向背后的影像走近了一步。
在引擎后面攤開的薄膜,開始向側面移動。
“拉著那個薄膜的就是鄧先生您呀!”我輕聲說,“您是要保護引擎和聚變爐不受伽馬射線的傷害,您還記得嗎?”
老鄧駕駛著船外作業保護殼,不斷往返于薄膜上下,將薄膜仔細地鋪開,蓋在機艙部。他判斷,這薄膜既然能接住離子引擎噴射的高能粒子,那就一定也能夠承受伽馬射線。
此刻,我決定把責任人的口信轉達給他。
“鄧先生,非常感謝!多虧您用薄膜實施了防護,‘汪大淵’號的機艙部才能在這次的伽馬射線雨及4天后的日冕物質拋射中幸免于難。”
這份感謝似乎也沒能抵達老鄧的內心。
我關掉了錄像。
這之后發生的事情沒有必要給他看了。
他剛剛蘇醒,現在這個情況不知是因為他的大腦是受到了簡易檢查無法查知的損傷,還是由于他在事故中遭受了心理創傷,又或者可能只是他選擇關閉了自己的內心。
我把房間照明調暗,拍了拍床,示意他躺下。
“您休息一下吧,今天辛苦了。兩小時后我再回來。”
直到我走出房間,老鄧還一直盯著影像已經消失的墻壁。
回到工作室,我把船外作業保護殼記錄下來的全天候監控影像打在內置隱形眼鏡上。
在跟醫院交接前,我得寫下自己的判斷。現在還有好幾個我沒搞明白的事情。
被救起的時候,老鄧非常衰弱,失去了意識。他的皮膚被穿過透明遮板打在他身上的伽馬射線灼傷,甚至都露出了紅肉。
為什么他要拒絕冬眠,也沒有使用遮蔽罩呢?船外作業保護殼上設置了很多安全裝置。太陽耀斑的警報一響,伽馬射線到達時頭盔的面罩會自動升起。如果檢測到使用者在漂流,就會用降低代謝使其進入冬眠的方式,防止使用者身心的過度消耗。
影像解壓完畢。
我把時間碼調整到發布會結束的時刻,然后眼前出現了宏大的宇宙空間。
這是用好幾個攝像機拍攝的影像合成的畫面。我現在看到的,應該跟老鄧當初看到的情景完全一樣。視野周圍能夠看到面罩的邊緣。
左邊,太陽在閃閃發光。雖然看上去和平時完全一樣,但可能因為我知道這是發生太陽耀斑之后的場景,所以總覺得那個光芒格外刺眼。右邊是船頭朝向地球的“汪大淵”號的中央支柱。
加壓區域的周圍有一些閃著光的氣體結塊,飄然出現,又很快消失。那應該是聽到警報后去避難的船外作業保護殼噴出的推進劑。
在沒有霧靄的真空中閃耀著彩虹色澤的中央支柱,滲入其中的推進劑的色彩,正是不斷努力生存的人類腳步的體現。
覆蓋薄膜的工作好像基本上已經結束了,我看向背后,形狀復雜的機艙部已經被金色的薄膜仔細覆蓋著。
雖然已經做了心理準備,但面對突然開始的“那個”,我的心臟還是差點停跳。
我把影像的播放速度降到1/50,才明白自己現在看到的是旋轉中的視野畫面。我看到的彩虹色澤的明滅,其實是“汪大淵”號的中央支柱、金色薄膜,以及黑暗宇宙空間交替出現在視野里。
顯示屏顯示的旋轉速度是每分鐘125轉,換算成時速大約是每小時53千米。
頭部感受到的離心重力應該有20?G,老鄧應該是在這時失去意識的吧。
我繼續看錄像。“汪大淵”號的支柱從我眼前通過,又漸漸遠去了。
在離開船體1千米左右的地方,船外作業保護殼的安全裝置好像啟動了。令老鄧失去意識的劇烈旋轉漸漸停止。
旋轉停止時,老鄧位于“汪大淵”號的正后方。他為機艙部蓋上的金色薄膜,發出淡淡的紅光。
跟我在事故報告中讀到的一樣,責任人似乎沒有停下引擎。薄膜只有一個分子那么厚,如果它破裂,離子引擎以90%光速釋放出的高能粒子,會比撕裂真空更加輕易地將老鄧的船外作業保護殼撕碎。他的運氣可真是太好了。
“汪大淵”號漸漸遠去,船體漸漸被船頭對面的那顆星星的光輝所遮掩,最后看不到了。雖然它散發出的光芒只有大頭針大小,但我立刻明白,那顆藍色星星上,有著大氣和水,這是我們出生的星球。
“原來如此,你一直看著地球啊。”
老鄧作為經驗豐富的空間作業員,或許在旋轉停止的過程中已經恢復了意識,或許他看到了在自己救下的“汪大淵”號的對面閃爍著的地球。之所以沒有降下船外作業保護殼的遮板,原因正在于此。
他望著充滿生命的、我們出生的故鄉。
我關掉錄像,新建了一個文檔,開始寫給醫院的交接報告。
“空間作業員,鄧昊天,年齡57歲……”
一邊進行著機械性的工作,一邊思考著意見書最后一句該寫什么。
如果意識無法恢復,請將其送往地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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