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帥帥
(武漢大學,湖北 武漢 430072)
2021年初,北京房山區人民法院適用民法典新規審結的一起離婚案件引發網絡熱議。案件梗概如下:王女士和陳先生因感情不和離婚,經多次訴訟,法院最終判離。孩子由王女士撫養,陳先生每月給付兩千元撫養費,共同財產平分。此外,法院還判決陳先生一次性給付王女士五萬元的經濟補償款,這是中國家務勞動現金補償的首次判決。主審法官馮淼這樣解釋:對婚后共同財產的分割,主要是對現存有形財產的分割,而對于王女士要求的補償,是基于王女士對于家務勞動可能形成的無形財產的價值,如個人能力的提高、學歷的提高等補償在有形的財產中都無法體現出來。作為判決依據的《民法典》第一千零八十八條規定:夫妻一方因撫育子女、照料老年人、協助另一方工作等負擔較多義務的,離婚時有權向另一方請求補償,另一方應當給予補償。具體辦法由雙方協議;協議不成的,由人民法院判決。針對該補償金額,不少網友紛紛表示同情和不忿,“目前北京的普通的住家保姆價格都在6000+。全職太太沒有周末節假日,沒有病假、沒有年假,工作還不分晝夜。5年5萬,折合一個月都不到900元”“瞬間覺得女性在家里的付出太不值得”“全職太太是全世界最廉價的勞動力”。
我們認為,關于案件判決結果公正與否的討論可以暫且擱置,本次判決具有重要的理論和現實意義。其理論意義在于,可以進一步激發各領域學者對現有家務勞動相關理論的討論和再度反思。劉愛玉等人曾對家務勞動進行了如下定義:家務勞動是指家庭成員在家庭內部為滿足其成員的精神生活和物質生活之需要而進行的無酬勞動[1],其核心在于“無酬”二字。在家務勞動市場化日趨深化的今天,關于家務勞動的“無酬”屬性有必要進行更深入的探討,如果當家務勞動的“無酬”屬性發生變化,家務勞動和市場勞動之間的關系也必將隨之改變。本案判決的現實意義有二:其一,關于家務勞動的討論終于不再是獨屬于學術界的概念,公眾的參與或許可以迅速推進全社會對家務勞動價值的重新思考。長久以來,家務勞動一直被視為家庭成員在家庭內部為維系其家庭生活所必要的“分內之事”,鮮有人以“價值”的標準來審視家務勞動,而這種思想結合著傳統的性別文化意識就構成了我們所熟知的“男主外、女主內”的家庭性別分工格局,這是家庭層面的性別不平等的起源,也是勞動力市場性別歧視和性別社會分層的重要來源[2]。當公眾開始跳出文化話語而思考家務勞動的價值生產時,家庭勞動分工的性別不平等問題才真正迎來破解良機。其二,為家務勞動的價值認定提供了法律保障。這筆五萬元的補償雖然不多,但放在中國離婚案件判決的歷史長河中,卻是一次劃時代的“進步”,這是民法典這一新規定對家務勞動價值明確認可的一次牛刀小試。要知道,早在2001年,修改婚姻法時根據家務勞動主要由婦女承擔的社會現實就增設了家務勞動經濟補償制度,但是這個條款在實際的離婚案件中卻成了僵尸條款,極少被適用。從這個角度來看,此次判罰在中國女性權益保護史上具有重要意義。
雖然現代社會家務勞動的女性化已成社會事實,但仍然有一些值得思考的問題。第一,就歷史的邏輯而言,家務勞動的女性化是如何形成的?第二,從微觀的機制解釋出發,現代社會有哪些機制推動乃至造就了家務勞動的女性化?第三,家務勞動女性化會造成哪些負面影響?
早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一書中,馬克思和恩格斯就對人類社會的勞動生產形式作了總結和區分:“根據唯物主義的觀點,歷史中的決定性因素,歸根結蒂是直接生活的生產和再生產。但是,生產本身又有兩種。一方面是生活資料的生產;另一方面是人類自身的再生產,即種的繁衍”。其中,前者是人類為了維持生命存續所必需的物質資料的生產與再生產;后者則是雙重生命的生產,即“通過勞動達到的自己生命的生產和通過生育而達到的他人生命的生產”[3]。遺憾的是,雖然馬克思意識到了勞動力再生產的重要性,但其理論分析重點卻還是只放在“物質資料的生產和再生產”上。馬克思主義女權主義學者對此評價道:雖然馬克思和恩格斯將兩種生產視作社會存在的重要基礎,但卻輕視了主要由女性所肩負的勞動力再生產勞動在資本主義社會生產中的基礎性價值[4],正如學者巴塔查里亞的追問:“如果說工人制造了商品,那么誰制造了工人?以及這種生產又是如何實現的?”[5]
從性別的角度出發,女性在資本主義社會發展過程中所承擔的責任要遠遠高于男性:一方面,女性從來都是從事物質資料生產的勞動力大軍的重要組成部分,并且,作為資本主義社會勞動力的后備軍和蓄水池,女性總會根據勞動力的社會需求狀況而退出或重新加入勞動力市場。當資本需求旺盛,社會勞動力不足時,女性會積極投身勞動力大軍;而當勞動力過剩或者結構更新時,幾乎總是女性首先面臨著被辭退的風險和壓力,被迫退出勞動力市場而回歸家庭[6];另一方面,相比于男性,女性在勞動力再生產中承擔了大部分職責,通過家務勞動、性生活、生育、兒童/老人照護等實踐[7],“為社會提供勞動人口,幫助其成員恢復精力,并用年輕的‘新鮮血液’替換老化和已磨損的勞動力”[8]。然而,無論是理論還是現實,在物質生產勞動和男性面前,勞動力再生產勞動和女性似乎總是居于一種從屬地位,基于“勞動性別分工”的形式。
“這種‘勞動性別分工’(gender division of labor)表現為:生產勞動制造資本主義體制所認可的具有貨幣價值的物品和服務,并以工資的形式從制造者那里獲得勞動補償。再生產勞動則以發生于私人領域之中,包含人需要為自己所做的一切(如打掃衛生、做飯、養育孩子),但不是為了獲得工資。盡管這兩種勞動都是必需的,卻在社會空間和等級秩序上呈現高低之分。商品和服務創造的價值能夠在市場上交換,因而被視為勞動。但再生產通常被視為某種與生俱來的‘熱忱’或‘意愿’,在被賦予某種神圣外衣的同時,無法進入市場進行交換,因而無法實現其價值的外化。資本主義社會不斷追求利潤的屬性決定了生產的價值和意義要明顯高于再生產的價值和意義,從而造成了包括女性與男性、非生產性與生產性、私人與公共、無酬與有酬、低酬與高酬、軟工作與硬工作、情感與理性在內的二元勞動體系。”[9]
在較為寬泛的意義上,所謂勞動力再生產勞動就是指家務勞動。家務勞動概念的提出和傳播是馬克思主義女權主義的重要理論貢獻,“馬克思主義女權主義對于家務勞動歷史性的提問,成功地明確了近代社會中存在的對女性固有的壓迫形態”[10],因為相較于勞動力再生產勞動,顯然家務勞動的概念更為直觀。
當代社會我們通常接受的一個觀點就是:只有市場勞動才被稱為“工作”(job),而同樣作為人類社會兩大勞動生產形式之一的家務勞動卻被視為價值無涉的“閑職”,這致使那群從事家務勞動的人從一開始就被標注以“無業游民”標簽而遭到社會的歧視和不公正對待。在韓國有一個全新的詞語叫“媽蟲”,專門用來貶低那些沒有經濟收入,??坷瞎睿诩依飵Ш⒆拥娜殝寢?。研究者指出,所謂工作一般具有五個屬性:第一,它需要消耗一定的能量;第二,它允諾對商品或服務的生產作出貢獻;第三,它定義了社會互動的模式;第四,它為工作的人提供了社會地位;第五,工作會帶來經濟收入[11]。我們分別來看這些內容:第一,與市場勞動類似,家務勞動當然需要消耗能量,做飯、打掃衛生、照顧小孩,家務勞動的每一項內容都需要消耗巨大的身體和精神能量;第二,家務勞動所生產的產品(如照料、養育)同樣也需要勞動者的時間、精力和情感投入,唯一的問題是家務勞動的產品很難直接觀察和測量,因為“它不是一種線性的、水平化的、鋪陳開來的勞動生產,而更像是一種不斷疊加、堆積、螺旋式的體驗時間”[8];第三,家務勞動所界定的互動模式主要集中在家庭層面,分為橫向和縱向兩類,橫向互動如夫妻,縱向互動如子輩和父輩;第四,家務勞動當然為其從事者提供了社會地位,只不過這種社會地位的道德屬性意味更加濃郁;第五,家務勞動沒有經濟收入,或者說,沒有直接性的貨幣收入。
根據上述五個條件,似乎除了第五項經濟收入以外,家務勞動和市場勞動沒有本質性的差別。討論至此我們不禁會產生疑問,既然兩種勞動并無本質差異,那么是什么原因造就了家務勞動之于市場勞動的劣等地位?羅素在《婚姻革命》一書中提到:“任何社會,無論是古代的或現代的,都有兩種密切相聯的主要成分:一種是經濟制度,另一種是家庭制度。由此也伴隨出現了兩種有影響的思想學派,一種認為任何事物都是源于經濟的;另一種則認為任何事物都是源于性或家庭的。前者是馬克思的學派,后者是弗洛伊德的學派?!盵12]如果說經濟和家庭是社會分析的兩個基本維度,那么“經濟第一性,家庭第二性”則是近代以來資本主義制度的重要創制。正如馬克思所言,當“土地和勞動力”轉化為商品時,近代固有的資本主義市場才得以形成,但這并不意味著所有的勞動力都能轉化為“勞動力商品”。一方面,借助“市場/經濟—非市場/家庭”的二元空間劃分,資本主義將某些勞動“商品化”的同時,將另一些“非商品化”的勞動隔離開來,這些沒有商品化的勞動(如家務勞動)就只能停留在私人或家庭這個層面;另一方面,在“經濟第一性,家庭第二性”的結構秩序和“男性為主要勞動力,女性為次要勞動力”的勞動力性別偏見下,自然形成了資本主義社會市場勞動優于家務勞動,男性勞動力高于女性勞動力的次序格局。類似的,學者佟新使用“性別化的勞動政體”(gendered regimes of production)概念來總結資本主義社會家務勞動女性化的現狀,強調市場勞動和家務勞動的性別化是人為分離的結果[13]。她認為,資本主義的生產體制一方面賦予市場勞動更高的價值,并以符合男性氣質之名將其主要交由男性承擔,另一方面卻將家務勞動視作次要勞動,并以女性氣質之名將女性禁錮在家庭之中,此即“家務勞動女性化”的概念。
學術界一般采用勞動時長來測量家務勞動的女性化程度[14]?!?018年中國時間利用調查》數據顯示,2018年全年中國女性從事無酬勞動(包括家務勞動、陪伴照料孩子生活、護送輔導孩子學習、陪伴照料成年家人、購買商品或服務、看病就醫等)的日平均時間為3小時48分鐘,遠高于男性的1小時32分鐘。除此之外,哪怕是在家務勞動內部,男女兩性在家務勞動承擔的具體類別上仍然存在明顯的區分。那些重復的、耗時的、精細化的、較少選擇性的例行家務勞動一般由女性承擔,如洗衣做飯、打掃衛生、日常采購、育幼等;而男性主要承擔那些偶發的、不頻繁的、靈活性強的間歇性任務,如家具維修、汽車保養、輔導功課等。
自上世紀六十年代激進女權主義吹響婦女解放運動的號角至今,學術界積累了大量關于家務勞動女性化的研究文獻,并形成了眾多頗具解釋力的理論分析工具。這些理論都為我們理解現代家庭家務勞動的性別分工現象提供了重要的參考價值??傮w而言,這些理論大致可以分為兩類:微觀層次,主要關注家庭決策層面,特別是個體和夫妻的特征水平及其相互作用;宏觀層次,包括討論塑造家務勞動女性化的文化背景、社會制度、國家政策等因素。
微觀視角主要涵蓋三種理論,即夫妻之間的相對資源理論、時間可利用性理論和性別意識形態理論。相對資源理論的觀點認為:擁有比配偶更多資源(如收入、教育程度或其他社會資本)的伴侶,可以獲得更多的討價還價的權力[15]。換言之,夫妻之間誰掌握的相對資源更豐富,誰就有權力決定家務勞動的時間分配。類似的,從時間可利用性理論的角度來看,一個人的家務勞動時間分配受其在家外市場勞動時間的影響:一個在家庭外部從事市場勞動時間更長的伴侶分配給家務勞動的時間可利用性有限,因此該伴侶的家務勞動時間少于其配偶[16]。諸多實證研究已經為這些理論提供了豐富的經驗支持,因此,相對資源占有和時間可利用性業已被證明是家務勞動時間分配的重要因素[17]。但是也有一些經驗研究結果顯示,很多情況下即使女性比配偶擁有更多的資源和更少的時間,卻仍承擔著更多的家務勞動[18],這種現象是相對資源論和時間可利用性理論所無法解釋的。性別意識形態理論認為,性別角色社會化在家庭的家務勞動分配中起著重要作用[19]。同“男主外、女主內”的中國傳統家庭分工模式相類似,性別意識形態理論提出,家務勞動的女性化其實是家庭成員(夫妻)對內化的、公認的性別文化的實踐,即丈夫和妻子通常會選擇符合其性別氣質的行為來博得他者認同,性別建構的觀點突出了男女對待家務勞動不同態度的性別含義[20]。比如:花費更多時間用來做家務和養老育幼可以為女性提供有意義的性別展現,而男性則一般通過抵制或從事少量家務勞動以維護其男性的性別身份。當然,擁有性別平等觀念的夫妻更注重家務勞動性別分工的公平性[21]。
在宏觀視角看來,家務勞動的性別分工表面看是家庭決策和個人選擇,實則是國家政策、社會制度和文化價值的彰顯,政治、經濟和文化等外在于家庭的背景性因素皆深刻影響著家務勞動的性別分工。相較于低平等程度國家,在平等程度較高的國家,女性擁有較多的職業機會、經濟收入和政治權利,且在家務勞動的性別分工決策中也更傾向于平均分配[22]。此外,與工作有關的法規、育兒政策等也會顯著影響男女參與和協商家務勞動的時間分配策略。例如,如果加班時間有限或政策給予父母雙方充足的假期(如挪威出臺的政策規定,育兒父母共同享有多達49周的育兒假期,其中母親39周,父親10周),男性會增加他們在家中參與家務勞動的時間[23]。
雖然上述這些解釋路徑為我們理解家務勞動女性化提供了一定幫助,但皆屬于典型的倒推型因果解釋,并且部分理論還有明顯的邏輯漏洞。以相對資源理論為例。按照相對資源理論的說法,家庭中誰來從事更多的家務勞動主要取決于其所擁有的市場資源或市場競爭力,簡單來說就是弱者挑選余地少,只能從事“低廉”的家務勞動。它在無形中預設了兩大條件:其一,家務勞動的價值低于市場勞動,所以家務勞動才會被分配給那個市場競爭力弱的人;其二,女性群體的市場競爭力一般要弱于男性。關于第一點,馬克思主義女性主義幾十年的努力都是在質疑和反抗這一結論;而關于第二點,筆者在頻率上接受,但在概率上絕不認可。因為女性的市場競爭力在總體上弱于男性是制度和文化的結果,而不取決于性別本身。顯然相對資源理論并沒有為家務勞動女性化提供有效的因果解讀。時間可利用性理論也有類似的問題。相對而言,性別意識形態理論和宏觀解釋路徑更具有說服力,它們至少找到了家務勞動女性化的一個或幾個原因,但淺嘗輒止,并未將從文化/制度/政策到家務勞動女性化之間的具體環節講清楚。
現代社會家務勞動的女性化已成社會事實,我們其實更期望了解的是其中真實的因果路徑。換句話說,近代社會以來,資本主義制度是如何一步一步實現對女性的家務勞動固著和剝削的?本文嘗試訴諸于機制解釋的路徑以期實現該目標。所謂機制,“就是一組在控制條件下能被持續觀察到同樣也能通過推理獲得的、因此是可以被解釋的有著固定互動規律的因果關系”[24],相較于宏觀的社會結構分析,機制解釋更注重微觀的過程性分析,可以幫助研究者更加深入地理解社會現象的因果關系。機制解釋背后的核心理念就是:我們不通過提出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社會規律或尋找統計相關的因素來解釋社會現象,而是通過探求那些可以展示出社會現象如何產生的機制來進行解釋,“通過發現和驗證總是早知某個社會現象的機遇行動和主體的社會機制,我們才能解釋這個被觀察到的社會現象”[25]。從機制解釋的角度出發我們發現,家務勞動女性化事實的成立是由以下五項互為補充的機制所導致的:條件機制——家庭維系模式的變遷;傳遞機制——家務勞動性別分工的教育化;懲罰機制——性別角色倒錯的歇斯底里化;激勵機制——家庭女性角色的詩化;以及補償機制——家務勞動市場化或半市場化。
1.條件機制:家庭維系模式的變遷。在邁向工業化和現代化的漸進步伐中,人類社會的家庭結構發生了重大變化,其核心變化表現在:“在世界各地,所有的社會制度都在或快或慢地走向某種形式的夫婦式家庭制度和工業化,這在人類歷史上還是破天荒第一次”[26]。簡言之,世界范圍內不同類型的擴大化家庭都在不可逆轉地向夫妻式核心家庭轉變。不唯如此,這種變遷還發生在家庭功能、家庭關系、家庭觀念等諸多家庭領域[27]。我們認為,除了上述領域,現代社會的家庭維系模式也同樣發生了重大轉變,突出表現為:由傳統生產性互補家庭(family based on productive complementary)向現代消費性互補家庭(family based on consumer complementary)轉變。具體來說,生產性互補家庭指家庭結構、家庭功能、家庭關系和家庭觀念的維系是在家庭成員的合作生產過程中得以實現的,如傳統中國小農經濟的“男耕女織”家庭類型;而消費性互補家庭則是在家庭消費的過程中達到維系家庭的目的,現代社會的大部分核心家庭都屬于此種類型。無論是生產性互補家庭還是消費性互補家庭,兩種家庭都需要開展生產勞動和創造價值,其區別在于,前者以價值為手段,而后者以價值為目的,因此生產性互補家庭的勞動分工體現為一種由內而外的內在驅動分工,而消費性互補家庭更多地體現為由外而內的外在驅動形式。現代社會家庭維系模式的轉變所導致的最大結果就是:時間資源和財務資源成為現代家庭決策的重要參考因素,因為家庭消費需要一定的資本。假設家庭經營的終極目標是尋求最高水平的幸福感,那么這一過程必然受到兩個條件的限制:家庭既無法花更多的錢來消費,也不能將一天的時間擴展到24小時以上。因此,為了實現最高水平的幸福感,家庭成員需要妥善處理家務勞動和市場勞動之間的時間分配關系。這涉及到兩個相關的決策行為:將多少時間分配給哪項勞動,以及分配誰的時間。這是當代社會家庭關系,特別是夫妻關系的重要影響因素。
2.傳遞機制:家務勞動性別分工的教育化。如果說家庭維系模式的變遷構成了家務勞動女性化的條件機制,那么教育化則是塑造性別角色和建構勞動性別分工的內在傳遞機制。其中,作為教育序列的家政學教育的產生和發展屬于勞動性別分工教育化路徑的典型代表。19世紀,在科學思想和達爾文主義影響下,知識分子運用自然律(nature’s law)來解釋雌性物種的生物本能,并基于此來合理化男女兩性在身體機能、思維方式和工作態度上的差別。這種以科學解釋性別分工的理論,將家務勞動塑造成為女性的專長[28]。1862年,美國政府正式通過立法并提供資金來鼓勵社會各級學校廣泛開設家政教育課程,并倡議高校成立家政系;1874年,美國伊利諾伊州立大學率先設立了家政文理學院,首創家政系,從那時起,家政學正式確立了自己的學科地位并開始授予學位;1890年,家政學課程作為素質課程開始進入美國的中學教育體系,號召中學生特別是中學女生掌握基本家政技能,其初衷是未來的家庭主婦應接受有關家庭照料和喂養的教育[29]。20世紀初,由于家政學倡導的性別理念與中國傳統的性別文化不謀而合,因此,西方家政學教育一經傳入中國就迅速得到重視和推廣。吳汝綸在《新編家政學》的序言中提出:“天之賦人,男女各殊其性,或剛猛而強,或寬柔而弱,所稟既異,則處事互有長短,故取長舍短,分職任事,賦性當然耳。顧男務于外,女治于內。婦之治內,實天賦之職?!盵30]此后,清朝光緒帝于1907年頒布《女子學堂章程》,要求女子不僅要學習德操,還要學習持家必備的知識和技術。在家政教育的迅速推行下,女性應投身家務勞動的“天職觀”得以通過文化的方式深入國民骨髓,并以自我暗示、長輩期望、男性期望和同性期望等途徑實現對家務勞動女性化的強化和鞏固。
3.懲罰機制:性別角色倒錯的歇斯底里化。福柯總結了18世紀以來出現的四種偉大的戰略集合,它們發展出有關性的四種特殊的知識和權力機制,包括:兒童的性的教育化(pedagogization of children’s sex);女性身體的歇斯底里化(hysterization of women’s bodies);性欲倒錯的精神病理化(psychiatrization of perversive pleasure);生殖行為的社會化(socialization of procreative behavior)。通過上述四項“性”的管理機制,導致四類人群成為社會權力管理和控制的對象:手淫的兒童、歇斯底里的女人、反常性欲者和生育控制者[31]。在??履抢铮陨眢w的歇斯底里化是父權結構下的生命政治控制女性身體的戰略性機制。將視線轉移至家務勞動女性化問題上來,我們認為,同女性身體的歇斯底里化機制相類似,性別角色倒錯的歇斯底里化是型塑現代社會家務勞動女性化的重要機制之一。在當代社會,廣泛彌散于家庭主婦群體中的“情緒不滿”和“抑郁癥狀”被醫學心理學理所當然地視作一種“精神性官能癥”。在流行的性別心理學話語體系中,會將抱怨的家庭主婦稱為“嘮叨的妻子”“易怒的母親”或“一個歇斯底里的女人”,并且可以通過醫療的路徑進行解決[32]。在醫學史上,抗抑郁藥、鎮定劑藥和精神治療的藥物被大量分發給女性,且藥物劑量遠超男性[33]。借助病理化建構的方式,那些“不滿意的家庭主婦”“有意見的妻子”,還有“適應不良的失調的母親”被視為“病態女性”而隔離出“正常女性”范疇,需要醫學和心理學的介入進行“治療”。這背后的隱喻便是:只要疏導和糾正了家庭主婦身份中妻子和母親的不正常部分,女性對家務勞動的不滿就會自行消除。簡而言之,女性對家務勞動的反抗被建構為一種需要治療的“病癥”,該舉措構成了家務勞動女性化的懲罰機制。
4.激勵機制:家庭女性角色的詩化。賦予家庭女性角色以“愛”與“母性”的象征性價值并將其推向神壇,這實際上也是長久以來榨取女性勞動價值的意識形態激勵機制?!皭邸逼鋵嵤桥詾檎{動自己的能量,將丈夫的目的當作自己目的的一種機制。女性只要賦予“愛”以無上價值,她們付出的勞動就很容易被“家人的理解”“丈夫的慰勞”等說辭所回報。女性是提供“愛”的專家,也總是在“愛”的關系中單方面付出的一方。而“母性”則是女性為了極力克制自我需求,通過引發自我獻身和犧牲精神,將孩子的成長看作自己的幸福的一種機制[10]。弗里丹出版的《女性的奧秘》一書,引發了美國女權主義運動的第二次浪潮,并因此永久改寫了美國等國家的社會結構。按照社會規范和標準,這些郊區中產階級家庭主婦的生活應該是幸福的,但她們陷于焦慮、困惑情緒中,這些共同的生理和心理的癥狀,像傳染病一樣,讓許多家庭主婦感同身受卻無以名狀。作者發現這一無名問題的原因,是源于一種當時普遍流行的思想,即所謂“女性的奧秘”——女人的最高價值和唯一使命就是她們自身女性特征的完善;女人完美的本性只存在于男人主宰一切、女人在性方面溫順服從和對孩子給予母愛之中;追求事業的成就和接受高等教育會導致女子男性化,會對丈夫、家庭、孩子都產生極其危險的后果[34]。近來學術界所關注的所謂“密集母職”(intensive mothering)[35]、母職的“經紀人化”[36]、育兒焦慮[37]等話題皆與此相關。美國社會學家Finch和Groves曾明確地指出,所謂的女性專有領域的“關懷”“照料”即家務勞動實際上是“以愛之名的勞動”(a labor of love),無論女性在主觀意愿上接受與否,她們只能在“愛”的名義下默默承受[38]。能夠說服自己或僥幸遇到開明伴侶的人或可獲得一絲寬慰,而扼腕抗爭的主婦們則多半面臨一地雞毛。
5.補償機制:家務勞動市場化或半市場化。在全球婦女解放運動和新自由主義市場經濟作用下,女性群體的受教育水平和勞動力市場參與率得到顯著提升,越來越多的女性開始進入或重新進入到勞動力市場,獲得了經濟獨立。在這一背景下,現代家庭的經濟結構發生改變,雙薪家庭占比越來越高,這導致兩大后果:一是現代家庭的經濟條件實現較大改善,相較于單薪酬家庭,雙薪酬家庭的購買力得到顯著提升;二是雙職工或雙薪家庭的常態化使得家庭成員投入家務勞動的時間大幅降低。因此,越來越多的“有錢沒閑”的現代家庭開始訴諸市場尋求幫助,期望市場能夠滿足他們對專業化和科學化家政服務的需求?!半p職工+市場化女性照料者”的家庭模式開始在城市社區中廣泛出現[39]。據iiMedia Research(艾媒咨詢)發布的《2019全球及中國家政服務行業新興市場及發展前景分析報告》資料顯示,發達國家的家政服務業行業結構比較清晰,社會認可度較大,專業性和規范度較高。典型代表如美國家政行業已形成了一整套結構完整、形式多樣、質量可靠的家政服務體系,每年接受家政培訓的學生超過百萬人。目前,美國家政服務業處于互聯網轉型過程中,形成了以傳統家政企業、互聯網家政平臺以及兩者結合的定制化家政服務提供商為基礎的金字塔狀結構。特別值得一提的是,菲律賓的家務雇工形成了自己的特色品牌,并在全球范圍都有一定影響力。菲律賓的勞務輸出收入占該國GDP的8%,其中菲傭輸出收入占4.4%?!胺苽颉鄙踔烈呀洺蔀榧艺盏钠放疲蛉?90多個國家和地區輸出,占據了東南亞、中國、歐美國家家政服務市場的絕大部分外勞份額。目前,菲傭也開始輸入到中國的香港、上海、北京、廣州等地。雖然家務勞動的市場化/半市場化在一定程度上緩解了家務勞動女性化的矛盾,但我們應該注意到,女性(主要是低階層女性)仍然是家務勞動市場化/半市場化的主要承擔者。因此從本質上來說,這種補償機制無非是從由男性對女性的剝削轉移至中產以上家庭對底層女性的剝削而已。
本文的主要研究結論可總結如下:其一,在整個資本主義社會發展歷程中,女性承擔的責任高于男性。一方面,女性從來都是從事物質資料生產的勞動力大軍的重要組成部分,并且,作為資本主義社會勞動力的后備軍和蓄水池,女性總會根據勞動力的社會需求狀況而退出或重新加入勞動力市場;另一方面,相比于男性,女性在勞動力再生產中承擔了大部分職責。其二,通過勞動性別分工的形式,資本主義制度建構出女性勞動力從屬于男性勞動力、家務勞動從屬于市場勞動的社會空間和等級秩序排序。其三,現有的家務勞動女性化理論分析框架均或多或少存有一些瑕疵。其中,相對資源理論和時間可利用性理論由于存在邏輯漏洞因而并沒有為家務勞動女性化提供有效的因果解讀。性別意識形態理論和宏觀解釋路徑更具有說服力,但淺嘗輒止,并未將從文化/制度/政策到家務勞動女性化之間的具體環節講清楚?;诖耍P者引入機制社會學解釋的視角,嘗試從微觀層次討論家務勞動女性化發生機制。其四,研究發現,近代社會以來,家務勞動女性化這一社會事實的成立是由以下五項互為補充的機制所導致的,具體包括:條件機制——家庭組合模式變遷;傳遞機制——家務勞動性別分工的教育化;懲罰機制——性別角色倒錯的歇斯底里化;激勵機制——家庭女性角色的詩化;補償機制——家務勞動市場化或半市場化。
我們認為,假使家務勞動女性化程度仍舊不斷加深,那么勢必會誘發以下困境:第一,家庭女性的母職懲罰和雙重剝奪。已有研究指出,女性的家務勞動時間與家庭生命周期(the family life cycle)的具體階段存在顯著關聯,突出表現在:與初婚時期相比(結婚但沒有小孩),在小孩0~3歲這個時間段內,女性投身家務勞動的時間呈幾何倍數增加,并且直至小孩14歲之后才漸趨下降[40]。母職懲罰是指,在母職期待下,女性可能會因為撫養照料幼兒而面臨職業生涯的受阻或中斷。更為嚴重的是,家庭女性既需要遭受職業成就的損失,還要面臨因育兒照料而失去的提升自身人力資本(如工作機會、個人能力、工作經驗、資質和人脈等)的可能性,此即家務勞動女性化對女性的雙重剝奪。第二,家務勞動會屢屢給女性身心健康帶來負面影響。長期在高強度、碎片化家務勞動的壓力下,女性成為身體疾病和精神疾病的高發人群。例如,長期做飯和保潔工作顯著增加了家庭女性患肺部疾病和呼吸道疾病的概率[41]。此外,家務勞動使得女性對公平性的感知更加敏感,當女性認為自己的付出沒有受到伴侶應有的重視時,女性就會質疑公平性[42]。女性的育兒經歷通常會引起復雜的情緒,盡管許多女性在母性中找到了意義,但她們通常認為育兒對社會的價值較小[43]。一般而言,夫妻之間育兒時間的分配不均與女性不良的心理健康結果有關,特別是產后抑郁[44]。第三,誘發更多的性別不平等。筆者認為,女性從業者“家庭—工作”雙重身份結構的角色互嵌和身份溢出會增大企業的用工成本,在市場經濟背景下,企業的本質是盈利,擴大收益和降低成本是企業運營的核心問題。只有當企業的收益和成本處于均衡的狀態時,企業才可能盡最大努力去保障職工的各項權益。出于女性結婚生子后會降低工作投入和增加企業用工性別差異的預期,很有可能導致企業在招聘、晉升和裁員等各個環節出現隱形的性別歧視問題。毫不夸張地說,在當前家務勞動女性化的現實背景下,對家務勞動價值的評判是衡量一個國家、一種制度或一類文化是否真正關注性別平等問題的標準,因為在所有性別不平等的子項中,家庭內部的性別不平等是最真實的底色。
據世界經濟論壇發布的《2020年全球性別差距報告》顯示,在被調查的全球153個國家和地區中,中國的性別差距排在第106位,其中,男女兩性的就業和收入水平差距進一步拉大。在中國的語境下,面對社會福利政策保障不足和嚴厲的母職懲罰,越來越多的年輕女性開始尋求傳統家庭或家政市場的支持來緩解家庭與工作之間的沖突,如與父母同住、隔代撫育、聘用家政工人等措施。但這些措施只是權宜之計,家務勞動女性化的問題并未能得到真正的緩解[45]。要從根本上解決沖突,需要實質的性別文化的轉變,而這又必須要有變革性的社會政策為支撐,一方面,在家庭領域提供社會福利(譬如產假制度、陪產假制度、生育保險制度等)以減輕職業女性的家庭負擔;另一方面,在公共領域需要采取遏制性別歧視的強制措施,如通過完善性別平等法和工作環境法等法律制度保障女性在教育、就業以及職業發展上的平等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