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星樹
(一)
八月末的陽光灑在身上,我恍恍惚惚,慢慢接受了自己即將成為中考畢業生這個事實。
暑假,我窩在家里自學化學,聽媽媽說,孟子軒去了夏令營,他曬得一身黑,個子也高了許多。我不屑地撇撇嘴。那個所有大人口中優秀的少年,我從來都是不帶正眼去瞧的,我的驕傲告訴我,我不能輸給任何人!
孟子軒是在初二那年超過我,成為年級第一的,所有人都不敢相信,那個吊兒郎當,經常不完成作業的人,物理生物竟然考滿分。我揉搓著皺成一團的試卷,內心除了不甘,再無其他。
“別這樣嘛!”孟子軒攤開我皺巴巴的試卷,笑嘻嘻地說,“物理考八十三分也不算差。”
我強忍著淚水,一把推開他,爭扯中,試卷撕成兩半,我脆弱的虛榮心在那一霎土崩瓦解,滾燙的淚水從眼眶滑落,我小聲地哭了起來。
下一節課正好是物理課,物理老師夾著三角尺和課本進來,看見我哭紅的雙眼,他沒有責怪孟子軒,反而對我說:“清修,做人要大度些。”
輕飄飄的一句話猶如一顆碩石,重重地砸在我的心上。從此,我偏執地認定孟子軒是我學習路上的絆腳石,我必須方方面面碾壓他,才能讓我的自尊喘口氣。
九月初,踏上校園石板路,初秋的風帶著燥意向我吹來,路旁的鳳凰花還沒有凋謝,我沉甸甸的書包里,還有昨晚沒有做完的物理題。天知道物理有多難學,培訓班我報了,網上名師課我學了,題目我做了,可我物理的成績從來都是八十多分,不會再高。有時候我真的很羨慕孟子軒,有一顆聰明的腦袋,不用怎么學就能考滿分。
“林清修!”有人喚我的名字,我轉頭看去,孟子軒騎著單車,校服被風鼓起,黝黑的皮膚下是修長的脖頸,就像媽媽說的,他的確長高了很多。
我沒有理會他,轉身繼續往前走,他跳下車,蹦到我面前,偏著頭問我:“叫你呢!怎么不等等我?”
我白了他一眼,仰著頭問:“你有事嗎?”
他傻憨憨地笑了,一只手握著車把,一只手撓著頭:“沒事就不能叫你嗎?”
我疾步走開,想逃離這個瘟神,他猛地一下提溜住我的書包,夸張地喊道:“林清修你有沒有搞錯,你書包里裝的是鐵嗎?這么重!”
怒火涌上心頭,我惡狠狠地朝他罵道:“要你管!”
“你本來就矮,還背那么重的書包,不怕長不高啊?”
我再次瞪了他一眼,跑進人群中。
(二)
開學典禮,學校很有儀式感地開了一個中考誓師大會,我作為學生代表上臺發言時,卻聽見臺下同學的抱怨:“為什么不是孟子軒呢?孟子軒的成績比她好那么多!”
又是孟子軒,我憤恨地想。
走上舞臺,我心里忐忑不安,誰都知道我沒有底氣代表全級學生,我自己也深以為然。風吹過來,黑壓壓的人群隨著太陽光閃爍,每邁一步,我的腳就像系了鉛那樣沉,我覺得我的后背全是汗,頭頂嗡嗡發響。
后來,睜開眼,面前是老師和同學關切的目光。
“你怎么不吃早餐呢!”老師遞給我一碗糖水,我慢悠悠地喝下。好事的女生打趣道:“你沒事就好,多虧了孟子軒,他把你抱過來的!”
曖昧的語氣讓我頭皮一陣發麻,老師對那個女生使了一個眼色,示意她閉嘴。
“光學數理化可不行,身體也得有保證!四月份體育要中考,也得算分呢!”老師溫柔地說,我點點頭,心里還在想著剛才的事情。
大概是看出我的心事,老師說:“我們都知道你一直在和孟子軒暗暗較勁,但是呢,你要試著放大格局和視野。中考,你要超越的不是孟子軒,而是你自己!”
我低下頭,不敢看老師的眼睛。
良久,老師離去,我抬頭望向遠方,校醫室窗外有一大片竹林,叢竹拔節茁壯,開得放肆,風吹過來時,斑駁的竹影像極了我那些隱秘的小心思。
“你怎么還不去上課?”孟子軒從門口探出頭,額上滲出細細的汗。
我想起那個女生的話,不由得臉上發紅,嘴里卻依舊不饒人:“誰叫你多管閑事!”
“你這個人怎么不懂感恩?”他委屈地說。
我一邊穿鞋子一邊反擊:“你當著那么多同學的面抱我,讓其他同學怎么想?”
“我……”他語塞了,眼里有怒意。
“你就是為了讓其他同學誤會我們的關系!”我保持著和他一米開外的距離,繼續說道:“好了!現在你的目的達到了,所有人都誤會我了!你滿意了吧!”
“我只是出于好心幫你,你……”在言語表達方面,孟子軒這個人笨得過分,他還沒有說完,我又往他的心上扎了一刀。“不需要你的好心,你的好心對我來說很惡心!”
他靜默不動,冷冷地看著我,我瀟灑地朝教室走去,他沖著我的后背嚷道:“林清修,今天是我多管閑事,現在我向你保證,以后就算你摔到河里去了,我都假裝沒看見,讓你自生自滅!”
(三)
我對孟子軒的態度讓所有謠言不攻自破,大家漸漸明白,所謂青梅竹馬,不過是我媽和他媽在一個單位上班。我們之間并無交集。
初三的體育課很緊繃,以前我總在上體育課時窩在樹下做題,現在我是最認真的一個。我知道長跑800米對我來說是一道坎兒,但我不愿服輸。每天放學,我都會在操場上練習。釘鞋磨了一雙又一雙,夕陽陪著我度過了一個又一個黃昏。每天下午背著書包走在放學路上時,我總會望著路旁的狗尾巴草發呆,它們搖曳在漸晚的天色里,迷離而悠揚。
“鈴鈴鈴”,一陣車鈴聲響起,不用回頭看我都知道,一定是孟子軒。他一騎絕塵地從我身旁駛過,風鼓起他的校服,給我留下一個不羈的背影。
他像是接受了我的挑釁那樣,每天下午也混在練跑步的畢業生中。其實他大可不必如此,他跑步像帶著風一樣,拿滿分是輕而易舉的事情。
一想到中考,時光就像是不夠用似的,一轉眼就到了三月。三月的春天乍暖還寒,我把自己縮在厚厚的羽絨服里,每天除了上課就是做試卷,枯燥得就像一臺考試機器,偶爾脫下羽絨服在操場上奔跑,內心也是壓抑的。我跑了整整6個月,幾乎每天不落,曬得皮膚黢黑,小腿肌肉發緊,但我還是拿不了滿分。
媽媽說我過于苛求完美,我紅著眼睛問她:“當初和我說多考一分,干掉百人的是不是你?”
媽媽沒有說話,等我情緒平復,她才終于開口:“話是我說的沒錯,但我現在只想你快樂一些。”
怎么可能快樂!我在內心恥笑她的善變,爭強好勝是我性格里根深蒂固的特質,我做慣了同齡人父母口中的別人家的孩子,現在你要我快樂一些,有可能嗎?
我還是不停地做題,不停地練習跑步,我一定要成為最好的那個,一定要!
四月的清晨,我和其他同學一起去市體育館考試,坐在大巴車上,大家有說有笑,只有我沉默不語,誰都不知道,我期待著能在考場上一鳴驚人。
換上釘鞋和短衣短褲,我認真地做著熱身運動,孟子軒就在不遠處,他神態放松,一臉勝券在握的笑容。
仰臥起坐我很輕松地拿了滿分,面對接下來的長跑,我鼓足了勁兒,拼了命似地沖刺。但結果還是不盡人意,跑得比平時還要差些,我很懊惱,看著孟子軒淡定的模樣,氣不打一處來。
終于輪到男生跑步了,孟子軒的大長腿在一眾男生里出類拔萃,槍聲響起,八九個男生向前跑去,不一會兒,人群中有人喊:“他摔倒了!”
(四)
我循著聲音望去,摔倒的是我們班一個小個子男生,圍觀的人想跨過圍欄去扶他起來,無奈距離太遠,又怕影響其他男生。突然,有人在人群中逆行,我定睛一看,竟然是孟子軒。
他逆著風跑時,風吹著他額前的短發,他的衣服里灌滿了風,臉上是堅定沉著的神情。在緊要的關頭,他扶起了那個男生,然后轉身,接著朝終點跑去。
人群中有歡呼聲響起,一些男生喊著孟子軒的名字,為他加油助威。我愣在原地,不敢相信我看見的一切,孟子軒簡直是在拿自己的中考成績開玩笑,中長跑只有一次測試機會,稍微跑慢一點就拿不到滿分,孟子軒以為自己跑得快就可以為所欲為嗎?剛才的那個舉動,起碼花了他八九秒的時間,而這八九秒里,他至少可以多跑50米,他瘋了嗎?他為什么要這么做?
我不停地問自己,內心一團亂麻。
孟子軒仍舊在奔跑,越來越多的人為這組男生加油,孟子軒由剛才的倒數,慢慢跑上中游,最后,他超越了那一組中的其他人,第一個沖向終點。
大家簇擁著他,眼神里滿是崇拜,他的臉上帶著滿意的笑容,那是踏實自信的笑容,那是我永遠也學不會的笑容。
孟子軒的確做了一件很酷的事,這件事,我想都不敢想。
電光火石間,突然想起初三開學初的那個早上。他那樣眼疾手快的一個人,自然不會放過每一個助人為樂的機會。臺上的我倒下的那一刻,他一定也穿過了那些手足無措的人群,抵擋著無數流言蜚語將我送到校醫室。而我不但不領情,還用最惡毒的言語中傷他。
面對他的熱心善良,我的狹隘顯得面目可憎。
中考成績出來,孟子軒還是滿分。在某些方面,我真的沒有孟子軒有天賦,但我不再因此擰巴糾結。五月初,我把我的語文筆記借給孟子軒,他興奮得不知如何表達,只是一個勁兒地道謝,我們的關系開始破冰。他驚異于我的改變,問我為什么。
我說:“因為我也想像你一樣,做一個帶風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