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著走著天就亮了

積雪草

天光尚未明朗，摸黑起床。驛站里，早已是人聲、馬聲、鈴聲響做一處，趕路的旅人套車備馬，準備出發。踏上回鄉的旅途，聽著遠處隱隱傳來的雞鳴報曉，看著天邊掛著的一彎清冷涼月，木橋上白霜彌漫，早有行人留下腳印數行。

槲葉枯敗，枳花明艷，這是唐人溫庭筠趕早回鄉的情景。雖寫得凄清冷寂，可是走著走著，天就亮了;走著走著，就回到了故鄉。近鄉情怯，早起趕路，只盼著能早一點親近故鄉。

天不亮就出發，我也曾有過很多次這樣的經歷，不過不是為了回鄉，而是為了求學。年少時，我住在一個偏僻的村子里，去鎮上讀中學，從家到學校有五六里地光景，沒有公交車，也沒有自行車，沒有任何的交通工具，只能靠兩只腳一步一步走到學校。

秋冬時節，天黑得早，亮得晚，上下學都得披星戴月。每天早晨天不亮，媽媽生怕我們起晚了，上學遲到被老師批評，所以急吼吼地把我們幾個從被窩里揪出來，胡亂地把衣服套在身上。我睡眼惺忪地吃了早餐，人還沒有完全醒轉，便摸黑出門了。

天還沒有亮，浩渺的天空中，一彎不甚明亮的小月牙早已悄悄西墜。村莊、樹木、河流都靜悄悄地隱藏在黑暗之中，踩著小伙伴們身后拖著的黑糊糊的長影，深一腳，淺一腳，急行軍似的摸黑向前。

寒風從脖領處灌進去，整個人打了個寒顫，人一下子清醒了很多，心中的恐懼和不安似乎也被趕走了大半。過了村東的小河，拐上大道，雖不是山路，但也是一會兒上坡，一會兒下坡，間或直行一段，又會像河一樣拐彎。走在高低起伏的路上，忽然聽到身后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轉回頭，發現不遠處有一條狗，亦步亦趨地跟著我們。我嚇得三魂丟了兩魂半，揀起一塊小石頭丟它。誰知那條狗卻并不害怕，黑暗中，兩只眼睛小燈籠似的，熠熠放光。我緊緊抓住小伙伴的手，心中猶疑，天怎么還不亮？天怎么還不亮呢？

一路向前狂奔，終于甩掉了身后那條狗，我方才撫著胸口松了一口氣。前邊不遠處有一個村子，我清楚地看見天空中升起的裊裊炊煙，那些影影綽綽的莊稼、瓦舍、樹木、草垛、行人，都漸漸清晰起來，明亮起來，在晨曦中有著刀刻斧鑿般的輪廓，泛著金色的光芒。我看見小伙伴的頭發上、眉毛上、甚至眼睫毛上，都掛著亮晶晶的白霜，像童話世界里走出來的人。

我們看著彼此，相顧而笑。

后來，我去縣城讀高中，每個周末最開心的事情，就是放學后踏著星辰跑回家，周一早晨天不亮再趕回學校上課，這樣算起來就能在家里住三個晚上。我是個戀家的孩子，爸爸說，這樣的孩子沒出息。我才不管呢！盡管來回四十里地，有點遠，但抵不住想家的煎熬，擋不住回家的腳步。

這樣一來，就苦了父親，每次回家，第二天一早父親都得起個大早，騎自行車送我回學校，然后再去上班。天不亮即起，母親為我收拾衣物，把烙好的餅裝進飯盒里，把炒得噴香的豆瓣醬裝進罐頭瓶里，我的書包被塞得鼓鼓囊囊。我穿好衣服，坐在父親自行車的二檔上，向學校進發。

父親騎著自行車，我在后面打著手電，一束桔黃色的光晃來晃去，并不怎么明亮。那時候，父親還不算太老，但也不年輕了，天黑，路滑，碰上下雪、下霜路就更難走了。我和父親常常在黑暗中摸索很久，自行車像黑暗中搖晃的小舟，手電的光亮像一只螢火蟲，那條路好像長得像沒有盡頭似的，常常是到了學校，才會天光大亮。

不，常常是走到鹽灘的時候，天就會開始泛白。東方天際魚鱗狀的云，由黛青轉換成魚肚白，慢慢變成緋紅，繼而霞光萬里，映得鹽灘上的蘆花如夢如幻，像畫一樣美。我坐在父親自行車后座的二檔上，心中像開滿了明媚的山花，忍不住感嘆，天終于亮了！

世間事，就是這樣，走著走著，天就亮了;走著走著，花就開了;走著走著，冬天就過去了;走著走著，春天就來了。

所以，這一刻還是山重水復，下一刻便可能柳暗花明，只要堅持下去，沒有一條路，不通往光明。泰戈爾說：“除了通過黑夜的道路，無以到達光明。”人生的路，不會一馬平川，總會遇到坎坷磨難，總會與暗夜相遇，只管咬住牙挺過去，就會見到霞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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