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薛居正 盧多遜 等
陳摶,陜西人,能為詩,數舉不第,慨然有塵外之趣,隱居華山,自是其名大振。世宗之在位也,以四方未服,思欲牢籠英杰,且以摶曾踐場屋,不得志而隱,必有奇才遠略,于是召到闕下,拜左拾遺。摶不就,堅乞歸山,世宗許之。未幾,賜之書:“敕陳摶,朕以汝高謝①人寰,棲心物外,養太浩自然之氣,應少微處士之星,既不屈于王侯,遂甘隱于巖壑,樂我中和之化,慶乎下武②之期,而能遠涉山涂,暫來城闕,浹旬延遇,弘益居多,白云暫駐于帝鄉,好爵難縻③于達士。昔唐堯之至圣,有巢、許為外臣,朕雖寡薄,庶遵前鑒。恐山中所闕,已令華州刺史每事供須。乍反故山,履茲春序,緬懷高尚,當適所宜,故茲撫問,想宜知悉。”即陶谷之詞也。初,摶之被召,嘗為詩一章云:“草澤吾皇詔,圖南摶姓陳。三峰十年客,四海一閑人。世態從來薄,詩情自得真。超然居物外,何必使為臣。”好事者欣然謂之《答詔詩》。……世宗志在四方,常恐運祚速而功業不就,以王樸④精究術數,一旦從容問之曰:“朕當得幾年?”對曰:“陛下用心,以蒼生為念,天高聽卑,自當蒙福。臣固陋,輒以所學推之,三十年后非所知也。”世宗喜曰:“若如卿言,寡人當以十年開拓天下,十年養百姓,十年致太平足矣。”其后自瓦橋關回戈,未到關而晏駕,計在位止及五年余六個月,五六乃三十之數也,蓋樸婉而言之。
(原文據中華書局1976年版《二十四史》)
【注釋】
①高謝:高,清高。謝,推辭。高謝即歸隱之意。
②下武:有圣德能繼承先王功業。
③縻:本義為牛韁線,延伸為捆、拴,古人常以羈縻為束縛、牢籠之義。
④王樸:柴榮征伐、文治的重要輔佐名臣,有如張良之于劉邦,君臣之間如魚得水、情深義厚。
【譯文】
陳摶是陜西人,能寫詩,多次應舉考試都名落孫山,感慨激昂之下產生了出塵脫俗的意愿,于是在華山隱居,沒想到自此以后反而名聲大振。周世宗在位的時候,還未平定收服四方,周世宗經常想著如何搜羅杰出人才為我所用,他認為陳摶既然曾經多次到科場應試,不得志才隱居華山,想必其人必有奇異之才、遠大謀略,于是將陳摶招致朝廷,授官左拾遺。但陳摶并不愿就職,堅決乞求歸隱山林,無可奈何之下,周世宗也只能應允了。但沒過多久,周世宗便御賜一封書信給陳摶說:“詔書下達陳摶,我是由于你追求高尚辭別人間,想將心性棲居于俗物之外,滋養天地自然之氣,上應少微處士之星,既已不屈從于王侯權勢,于是遠隱于巖壑之處,以我朝中和教化為樂,期望出現圣德之君能繼承先王功業,這才遠涉山水,暫時來到朝廷,與我相遇不過十天,但我很是受益,就像白云短暫停留于帝王居處的上空,不過再好的官爵也很難用來束縛通達高士。以前即便像唐堯這樣的至圣帝王,也有巢父和許由這樣的世外之臣。我即使德寡業薄,也想遵循前人之鑒。恐怕山中缺少物資,我已詔令華州刺史在各項事務上供應您的生活所需。您剛回到原來隱居的華山,正享受著春天的美好風光,追尋古代隱士的高尚事跡,自當隨心適意成己之美,我此次慰問您的心情,料想您也都能知道得很清楚。”文辭典雅,出于周世宗的翰林學士陶谷之手。起初,陳摶接受詔令時,曾經作了一首詩:“我在深山草澤之中,得到皇上詔書,我字圖南、名摶、姓陳。我在華山三山峰已經客游十年了,原本只是云游四海的一個大閑人。人情世態從來都很澆薄,只有作詩出自一片真心。我既然是一個超然物外之人,皇上又何必非要讓我做官為臣呢?”當時的好事之徒饒有興致地將陳摶這首詩命名為《答詔詩》。……周世宗胸懷統一天下的大志,但經常擔心自己順利的時運福氣可能會很快離去,導致豐功偉業不能成就。由于王樸精于研究數術,有一天,周世宗便假裝很隨意地順口問他:“我還能活多少年?”王樸回答說:“陛下心思常以天下蒼生為念,天帝雖高高在上,卻能聽到下面人世間的言語,洞察人間最卑微的地方,肯定能了解到陛下的心思,陛下自然會蒙受上天賜福。臣下原本學識淺陋,就算以所學數術來推算,三十年之后的事情也是我無法知道的。”世宗聽了以后歡喜地說:“果然如你所說,我當用十年時間來開拓天下,用十年時間來安養百姓,用十年時間來實現太平,時間足夠了。”沒想到后來周世宗從瓦橋關回師,未入關就病逝了,計算起來在位時間只有五年六個月,三十剛好是“五”和“六”相乘之數。王樸當時大概心里已經有數了,只是委婉沒有直言而已。
【簡析】
本文為通行本《舊五代史》引用北宋陶岳所著《五代史補》中的內容,前后兩部分都很著名:前一部分是現存記載道教傳奇人物陳摶老祖隱居華山的最早文獻,后一部分記載周世宗“以十年開拓天下,十年養百姓,十年致太平”的壯志。《五代史補》聚積了許多遺聞逸事,結構略有章法,文辭引人入勝,雖然類似小說,但也未必不是真事。周世宗在位期間勵精圖治,文治武功雙全,《舊五代史》作者盛贊其“神武雄略,乃一代之英主”。從本文來看,周世宗確實具有很高的文化修養與文治理想。前一部分作者不惜筆墨詳細記述召見陳摶事件始末,當然不是為了贊美陳摶“高謝人寰,棲心物外”的超塵志趣,而是借此來彰顯周世宗的三個特點:其一,想要召用陳摶的原因是“四方未服,思欲牢籠英杰”,可見周世宗重視人才不拘一格,想要迫切實現統一四方的政治理想;其二,陳摶不愿就職,“堅乞歸山,世宗許之”,而且還在陳摶回歸華山后,不僅給他寫了一封熱情洋溢的撫慰書信,還特別詔令華州刺史在各項事務上供應陳摶的生活所需,可見周世宗對人才發自內心地尊重,追求王道而非霸道;其三,將陳摶不愿做官比作唐堯時代的巢父和許由,正好流露出了周世宗仰慕唐堯、想要成就太平盛世的宏偉政治理想。后一部分記述周世宗與王樸的對話,正好與這三點相呼應:“世宗志在四方,常恐運祚速而功業不就”足見其統一大業之迫切;想要用三十年的時間來“致太平”足見其理想之宏偉而又平實;王樸回答之前先說“陛下用心,以蒼生為念,天高聽卑,自當蒙福”,可見周世宗正是因為“用心以蒼生為念”而非想要成就霸業,才能真正尊重人才而非強迫人才。所以南宋大儒朱熹說“周世宗亦可謂有天下之量”,司馬光《資治通鑒》中說:“若周世宗,可謂仁矣!……若周世宗,可謂明矣!”宋神宗甚至說:“使天假之年,其功業可比漢高祖。”可惜壯志未酬身先病死,《舊五代史·周世宗本紀》的最后一句話,作者就很傷感地評論道:“降年不永,美志不就,悲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