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 妍 劉兮穎
(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 湖北武漢 430079)
《貝拉羅莎暗道》被美國評論界評論為“這是貝婁最好的創作”[1](P52-54)。其中,記憶不僅是小說的主題,還是敘事動力。從小說主題看,一方面,小說通過三代美國猶太移民銘記或忘卻大屠殺記憶的選擇差異,呈現出二戰后猶太人對自我身份的不同選擇,映射出猶太民族群體遭受到的心理創傷與“美國化”的民族身份危機。另一方面,通過書寫三代美國猶太移民在歐美的流散記憶,揭示了猶太民族被“他者化”的現實境遇與身份重建困境。從敘事層面看,大屠殺記憶與故事中人物的身份建構密切相關,成為推動故事發展進程的敘事動力。貝婁把小說的敘事形式安排為個體回憶形式,“我”對方斯坦夫婦個體記憶的接受促進了大屠殺記憶由個體記憶向集體記憶的轉化,由此也促成了“我”向猶太民族身份回歸的身份建構,指出惟有直面和承認大屠殺記憶,建立集體記憶,凝聚起一個精神與情感上緊密相連的民族共同體,猶太民族才有可能治愈整個群體遭受到的對自身民族身份的認同創傷,恢復對自身民族身份的認同感,實現戰后在流散地國家中對猶太民族身份的重建。
大屠殺給整個猶太民族帶來的深痛創傷促使部分猶太人選擇忘卻大屠殺記憶而竭力建構美國身份,造成了猶太民族“美國化”的民族身份危機。
貝婁以個體方斯坦的生平記憶為筆墨,描繪了猶太民族在二戰期間遭受的大屠殺經歷。方斯坦作為大屠殺的受害者與幸存者,在比利·羅斯的救援下逃脫劫難,后又流轉于歐洲各地,最終在美國發家致富。僥幸生存的他一直渴望能對自己的救命恩人當面說聲感謝,卻不想屢屢被拒。比利對他的排斥深為方斯坦及其妻子索萊拉不解。在索萊拉的種種嘗試下,比利還是沒有接受方斯坦的感激,索萊拉將整個經過敘述給“我”,“我”得以繼承他們的記憶并以文字書寫下來,實現了記憶的代際流傳。貝婁構建的記憶作為小說的敘事,亦彰顯了小說的主題:銘記還是忘卻?“各人生階段的回憶、一般事件的回憶、特殊事件的回憶共同構成我們的自傳記憶。”[2](P77-78)大屠殺記憶無疑構成了受害者的自傳記憶,猶太民族作為法西斯主義的受害者,在二戰后面臨著重建自我身份的艱難與痛苦。一方面,回顧那段記憶將會是一次次痛苦的重復體驗,另一方面,戰后各國都迫切需要國家重建,政治意識形態想要人們盡快忘卻那段慘痛的歷史。這使部分猶太人選擇順應主流話語和意識形態,忘卻大屠殺記憶,建構美國身份。另一部分猶太人則選擇銘記大屠殺記憶,建構猶太民族身份。因為“記憶構成我們人生故事的核心——我們關于自我的敘事幫助了我們界定并理解我們的身份以及我們與世界的關系。”[2](P326)“我們的自傳記憶都是我們自己建構出來的,很大程度上受到我們眼下的需要和愿望的支配。”[2](P82)可見,三代美國猶太移民根據各自當下的需求作出了他們的不同選擇,意欲建構不同的身份。
第一代美國移民“我”的父親和比利·羅斯作為大屠殺“不在場”的受害者,前者執拗地將大屠殺記憶當成自我身份建構的一部分,堅守著猶太民族身份;后者卻竭力忘卻這段悲痛的回憶,以祛除大屠殺記憶帶給他的創傷體驗,“以遺忘來對應激和創傷作出反應。”[2](P257)在比利·羅斯看來,方斯坦是大屠殺記憶的物質載體和觸發物,因此對方斯坦的排斥意味著比利對大屠殺記憶的拒絕,亦是對創傷體驗的恐懼體現。“他的行為仿佛不存在哈里·方斯坦這個人似的。”[3](P193)他通過將有關大屠殺的一切排除在自己的生活之外,以祛除大屠殺帶來的傷害,這種反受害者形象恰恰是大屠殺給猶太民族造成了不可磨滅的創傷的最強注腳。比利當時身處美國,遠離大屠殺的歐洲現場,作為一個“不在場”的受害者,他并不愿意與親歷大屠殺的人共同承擔這段創傷記憶和情感體驗,“也不追求良心上的安寧。”[3](P216)“我不需要糾纏不清的關系......”[3](P221)他拒絕與大屠殺產生任何關聯,而致力于重建財富與名聲,極像戰后諸多歐美國家出于戰后重建的原因需要盡快“越過”戰爭、聚焦未來,而由此采取的隱藏戰爭創傷的策略。它們通過避而不談來清除法西斯主義的不堪記憶,這不僅弱化了社會對法西斯主義的批判,還加深了對受害者的偏見,認為他們是重建戰后和平與工作上的“絆腳石”與不穩定因素,這無疑給作為受害者的方斯坦等群體帶來了二次傷害,成為解讀比利一直拒絕方斯坦的原因的關鍵視角之一。
第二代美國移民——方斯坦夫婦和“我”也分別主張銘記和遺忘大屠殺記憶。方斯坦作為大屠殺的受害者,這段慘痛的歷史定義著他的存在,亦作為他人生中一段重要的經歷而成為他身份建構不可或缺的部分,因此他選擇銘記大屠殺記憶。作為他的妻子,索萊拉亦選擇銘記大屠殺記憶,并成為大屠殺記憶的傳承者與傳播者,具有極高的猶太民族身份意識。作為第二代的美國移民,“我”卻主張忘卻那段慘痛的歷史記憶,“‘我’甚至想著給方斯坦一個忠告:做個地道的美國人,不要糾結過去了。”[3](P198)早期的“我”選擇遺忘大屠殺的民族記憶,丟棄猶太民族身份,建構美國人身份。作為受害者的“我”和比利對大屠殺記憶采取集體拒絕及失憶的姿態,使得法西斯主義正逐漸被“神秘化”,人們對這段記憶諱莫如深、知不敢言,造成受害者們如方斯坦的沉默與話語權的喪失。這些態度無疑如同隱性暴力強迫受害者服從于想要實現快速戰后重建的國家潛意識中,于是造成了方斯坦對自己遭遇大屠殺的經歷的敘述更像是以“個人戰爭”為角度來講述抵抗故事,而不是整個猶太民族的反法西斯歷史。這也導致戰后越來越多的猶太人像“我”和比利一樣主動丟棄猶太民族身份,致力于建構美國身份,以擺脫戰后在流散地國家中被當成戰后重建的“阻礙”與“異鄉人”的處境。
第三代美國移民——方斯坦夫婦的兒子吉爾伯特作為大屠殺幸存者的后代,已經是個完全美國化的猶太人。吉爾伯特出生于美國、成長于美國,方斯坦夫婦的大屠殺記憶并沒有代際傳遞給自己的兒子,對比于他們,吉爾伯特與大屠殺的距離最為遙遠,他已經完全拋棄了這一段民族歷史記憶,成為了一個完全“美國化”的猶太人。可以看到,隨著時間的流逝,人們甚至受害者都逐漸主動或被動地遺忘那段歷史。一方面由于大屠殺給受害者帶來了極大的身體或心理創傷,使他們難以重復回顧痛苦的體驗。另一方面由于致力于戰后建設、主張忘卻難堪戰爭記憶的社會主流話語,基于保護子輩,使其免受異國社會的歧視與偏見,方斯坦夫婦對自己的兒子保持了對大屠殺過往的緘默。然而這種沉默卻導致了新一代美國猶太移民對猶太民族身份意識的缺失,造成了猶太民族的“美國化”民族身份危機。方斯坦夫婦的死去,意味著大屠殺記憶極有可能在他們那里中斷而無法在代際之間傳遞。一旦永久失去這段記憶,猶太民族的歷史記憶將失去連續性,對自我的理解將會產生斷裂,對自己民族的過去產生不可補救的分離感,使新一代猶太人徹底喪失對猶太民族身份的認同,使猶太民族在流散過程中逐漸走向“死亡”。
貝婁以方斯坦的個體回憶重現那段慘絕人寰的納粹大屠殺歷史,以祛魅的方式將大屠殺記憶披露在讀者面前,批判戰后主流話語和部分猶太人對這段記憶的刻意回避與忘卻,體現他們戰后想要擺脫戰爭恐怖陰影的急切渴望。不論有沒有身處于大屠殺其中,猶太民族中的每個人都作為“不在場”或“在場”的受害者而身懷責任去銘記它,惟有銘記才能避免受害者的“失聲”與“二次受害”。方斯坦夫婦對大屠殺記憶的敘述是為了使公眾承認這段歷史的真實存在,承認受害者的存在,從而最大限度地獲得理解與支持,重塑受害者的社會認同。同時,也為了凝結猶太受害者群體以共擔苦難,給予那些在大屠殺和流散生活中飽經磨難的猶太移民以巨大的精神療救與情感撫慰,并重新喚醒他們在流散命運中逐漸被消磨損害的尊嚴意識,從而與猶太民族的歷史與文化產生更為緊密的精神聯系,不斷增強自身對于猶太民族的身份認同感。
二戰結束后時期,帶著大屠殺創傷記憶的猶太民族流散在歐美各國尋求生存,形成了流散記憶。如前文所述,戰后重建的大環境對法西斯的刻意遺忘造成對受害者的身份否認與二次迫害,這一方面導致猶太人在流散的國家中被“他者化”對待,猶太人的自省性格使其對自身的民族身份產生懷疑,從而普遍致力于遮蔽自己的猶太身份、構建美國身份,導致出現“美國化”的民族危機。另一方面,猶太人所精心塑造和建構的美國身份并不為歐洲和美國社會所認同,他們仍然受到歧視與偏見,被迫遭受身體與精神上的“雙重流散”命運。
小說通過疾病隱喻猶太民族作為大屠殺受害者而被“他者化”對待的境遇。“我意識到,就像方斯坦一樣,斯維德洛與他妻子過著與世隔絕的生活。并不少故意如此。你過著你自己的日子,住在紐約附近,你的社交圈子并不超出擁有舒適住房的人們的范圍。你的歷史也成為你的選擇對象。要不要擁有一份歷史成為一種‘考慮’,全看你如何決定。”[3](P242)可見,方斯坦夫婦和斯維德洛夫婦選擇銘記與承載大屠殺歷史記憶,選擇承擔猶太人的民族身份生活,也就意味著被以“他者”、受害者的身份受到審視,被社會主流所排斥在外。就貝婁而言,“猶太要素在他的作品中是隱晦的、意象化的,猶太民族的歷史遭遇、思想觀念已被消解為文學的潛在語言和內在構因,顯示出內向化、抽象化和模糊化的特征。”[4](P79)他以人物身上的疾病隱喻大屠殺的創傷,展示猶太人在流散過程中被“他者化”的現實境況。方斯坦、索萊拉、比利分別有跛腳、肥胖和陽痿的疾病,這些疾病隱喻著他們是這個社會的“他者”,是被排斥的另一個族群。人們把疾病變成一種文化符號以區分本族和非我族類。“在西方的邏各斯中心主義的健康/疾病這一對二元關系中,疾病是被排斥和被邊緣化的一方。被排擠的疾病也就沒有其本身應有的與健康同等的身份和地位;作為一種人類生理現象的疾病本身被健康所代表的主流話語所壓制,而這種壓制則是由隱喻來完成的。在所謂共同的想像和權力話語的策劃下,疾病被賦予種種隱喻,而患病的人即疾病的承載者,則被種種疾病的隱喻扭曲成了被排除在正常人之外的‘他者’。于是疾病便成了強權文化使部分群體‘他者化’的同謀。”[5](P80)疾病給予人們批判病人的權力,其因為隱喻而成為“他者”的同時,病人也成為了“他者”。疾病被賦予的隱喻是強權和意識形態附加給它的,為的就是他者化病人,奪去他們的言說權力。小說中猶太人的疾病群像不僅是大屠殺給受害者帶來的創傷的客體化表征,還以鏡像反射出當時的主流話語和意識形態對大屠殺受害者的他者化對待與歧視偏見。
衣著是社會規范在身體空間上的標記,能夠將人的社會生活和身份信息一目了然地公布出來。麥克盧漢在《理解媒介》中將衣服直接看成一種媒介,指出:“衣服作為皮膚的延伸,既可以被視為一種熱量控制機制,又可以被看作是社會生活中自我界定的手段。”[6](P159)透過衣服這一符號,人們相互交換和確認關于性別、外表、地位等信息,扮演著自己的社會角色和身份。比利利用華麗名貴的衣著將自己打扮成自我認同的美國人身份模樣,他通過放棄猶太傳統服飾、穿著美國定制服裝自我形塑身份,向外界散發出一個自我認同的美國身份信息。比利的衣著塑造,正是他自我身份認同和選擇的體現。作為流散地寄居者的他們主觀上將自己視為了美國人的一份子,在生活中的方方面面都展現出自身對于美國身份的深切認同。但實際上,美國身份的刻意營造卻并不能掩蓋比利身為流散地猶太人的本質身份。在他與一位猶太賓館接待員起沖突時,仍被賓館管理層認為“是一個猶太人跟另一個猶太人干。”[3](P213)可見外觀上衣著的形塑并不能使他擺脫猶太人身份,他也并不能真正實現美國化。無論美國猶太移民如何做出種種努力,都難以真正擺脫猶太民族身份,他們在流散地國家中始終是異鄉人和他者身份。
猶太民族的流散特性迫使方斯坦夫婦為了在歐洲和美國生存、融入異國社會,不僅更改本民族語言、學習使用六種他國語言,還改變了猶太人的傳統生活習慣,他們的服飾外表和行為舉止已經沒有傳統猶太人的痕跡,實現了基本美國化,但是在他們的內心仍然深深銘記著那段民族共同受難的大屠殺記憶,這段記憶是猶太民族身份的標記,這也是他們不能真正成為美國人的重要原因。然而如果每個猶太人都如比利和“我”一樣,在戰后重建的大環境下選擇逃避和忘卻那段大屠殺記憶,那么一方面,這將是對方斯坦等受害者的存在的否認,無情地奪去了他們的話語權。在小說中后部分方斯坦幾乎沒有敘述聲音,一直是索萊拉在言說,他的沉默意味著受害者話語權的喪失。即使索萊拉運用不正當手段(比利非法貿易的證據)威脅比利,迫使他給予方斯坦言說的權利,最終還是失敗。另一方面,大屠殺記憶的忘卻還會使猶太民族的“自傳記憶”出現斷崖式缺失,失去自我身份認同的根基,流散導致的“美國化”身份塑造傾向將會使猶太民族身份陷入“死亡危機”。猶太民族在二戰大屠殺中遭遇了深深的受害者創傷,而致力于戰后重建的戰后大環境規避甚至排斥回憶戰爭,造就了猶太民族的“他者”困境,致使猶太人紛紛回避自己的民族身份,致力于構建其他國家身份,使猶太民族陷入到民族身份認同的危機當中。貝婁以小說人物的疾病群像批判了社會主流話語和意識形態對大屠殺受害者的冷酷無情與歧視偏見,揭露猶太民族遭受歧視與偏見的民族屈辱史,喚起對二戰受害者群體的人道主義關懷,同時揭示整個猶太民族的“美國化”身份建構傾向,引起猶太民族身份危機的警惕。
《貝拉羅莎暗道》中的無名敘述者“我”的身份建構是在個體記憶與集體記憶、交際記憶與文化記憶的張力場中展開的。小說借助方斯坦夫婦的個體記憶,將個體命運與歷史事件融合在一起,構建出一幅猶太民族歷經大屠殺和流散的歷史發展全景圖。接受者“我”在對他們個體記憶的接受行為中逐步將其由個體記憶轉化為集體記憶,并以文字和節日加以鞏固和重復,達到了以個體生平為主線的交際記憶構建民族文化記憶的目的。大屠殺記憶性質的流變與“我”的猶太民族身份建構同步進行,在這過程中,方斯坦的大屠殺記憶與流散記憶由個體記憶通過敘述分享的手段形成集體記憶,在文字記載和節日慶典的代際傳承下最終完成向文化記憶的轉變,成為猶太民族自我身份認同的根基。
在記憶性質的流變中,“我”對大屠殺記憶的體驗和對自我的身份認同也發生了轉變。“群體記憶的意思是個體通過把自己置于群體的位置來進行回憶,或者說,群體的記憶是通過個體記憶來實現的,并且在個體記憶之中體現自身。”[7](P71)在與方斯坦夫婦交往的過程中,“我”與他們逐漸形成了一個記憶共同體,方斯坦夫婦的個體記憶因為敘述共享而形成了集體記憶。通過接受他們經歷的講述,并對他們的記憶產生主觀情感體驗,“我”的個體記憶與他們的個體記憶相互交融,“我”在回憶他們的時候將自己置于他們之中來進行回憶,于是“我”也就成為了群體之中的一員。“我”的身份認同變化過程體現在對待方斯坦和索萊拉及其大屠殺記憶的態度和情感上的流變。記憶在這里并不是單向的傳播與分享,而是包含了情感的變化與交流互動,“我”和方斯坦夫婦之間的情感聯系日漸深厚。情感的交流與互動往往被視為建立情感共同體的關鍵,柯林斯認為,在互動過程中的情感協調,也即步調的一致性,是產生“集體興奮”進而建構情感共同體的重要因素。[8](P154)方斯坦夫婦與“我”逐步形成了一個不僅在記憶上相似,亦在情感和精神上發生共鳴的共同體。“共同體是一個‘溫馨’的地方,一個溫暖而又舒適的場所。它就像一個家(roof),在它的下面,可以遮風避雨;她又像一個壁爐,在嚴寒的日子里,靠近它,可以暖和我們的手.......在共同體中,我們能夠互相依靠對方。如果我們跌倒了,其他人會幫助我們站立起來。”[9](P2-3)這個情感共同體是猶太人的精神家園,基于猶太民族彼此間共同記憶和情感的緊密聯系。“每個人都在尋找自己可以歸屬的群體,試圖歸屬于某個群體。一個人若從群體剝落出來,他會感到孤獨。”[3](P234)“我的精神生活遭到了危機”“受不了周圍紅木家具帶來的孤獨感。”[3](P236)可見即使娶了白人上層女人從而獲得了美國人的身份,“我”依然感到十分孤獨,因為“我”被剝離出了猶太民族群體,疏離了可以相互依靠、相互取暖的精神與情感共同體。方斯坦夫婦作為牽引“我”追尋群體的“引路人”,他們帶領“我”回到了猶太民族的懷抱中,“我”對猶太民族身份的建構由此完成了由背離到最終回歸的歷程。“群體的團結是對抗恐怖和絕望最有力的防御機制,也最能減輕創傷經歷所造成的傷害。群體使人重獲歸屬感;群體能作見證和給予肯定。”[10](P204)毋庸置疑,由情感認同所凝聚的每一個社群,其內部的友愛與社群責任感具有內在價值(猶太人格外強調的愛鄰原則),這也是個人所珍愛和離不開的集體的價值。
美國社會學家柯林斯·蘭道爾(Collins Randall)有言:“情感作為一種群體共同性所在,在不斷積累的過程中會產生一定的作用力,推動其成員做出某種行動。”[8](P154)作為猶太民族集體的一員,“我”打算將記得的有關貝拉羅莎暗道的事情記錄下來,以影響像吉爾伯特那樣已經完全美國化的猶太后代,就像方斯坦夫婦影響“我”一樣。“我”成為了方斯坦和索萊拉的傳承者,亦成為猶太民族集體記憶的傳承者,這也是“我”回歸猶太民族共同體中群體責任感的體現。可以肯定的是,集體記憶的建構對于重塑猶太民族身份具有重大意義。猶太個體的記憶以語言為載體進行空間的轉移與擴張,經由情感的交流與互動共鳴轉變為集體記憶,構建出一個情感與精神上緊密相連的共同體,從而促進猶太個體對猶太民族身份的認同與重建,成為猶太民族身份認同感與歸屬感的精神根基。
對每個猶太人來說,二戰的大屠殺記憶鐫刻在整個猶太民族的血液中,成為猶太民族身份的標記。在貝婁的創作中,猶太民族身份的建構意識其實早已有跡可循。《勿失良辰》《賽姆勒先生的行星》等多部作品已從不同側面反映了這一點,而在《貝拉羅莎暗道》中貝婁尤為重視記憶與身份建構的緊密聯系,突出表現記憶的銘記與忘卻主題。在1980年代末,《貝拉羅莎暗道》發表之際,美蘇冷戰即將結束,兩邊擇一邊站隊的辦法已經行不通,全球化趨勢催化民族意識的加強,尤其對于流散在世界各地的猶太民族來說,在這樣的國際環境下,構建民族身份、凝聚民族共同體顯得尤為重要。貝婁察覺到當時猶太民族身份意識缺失的現狀,尤以忘卻民族集體記憶為突出表征,并對此給予了高度關切,因為他深知,遺忘是死亡的另一種表現形式,一個缺乏歷史記憶的民族注定會走向渙散、最終走向死亡。從這個角度看,在《貝拉羅莎暗道》中,記住方斯坦那樣的難民和他的妻子的意義,就在于他們所承載的大屠殺記憶是猶太民族集體記憶,是歷史記憶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更是塑造猶太民族身份和凝聚猶太民族共同體的根基。
貝婁在這部作品中寄寓了具有強烈群體責任感的猶太裔美國作家對猶太民族戰后身份重建的擔憂與思考。他在小說中以前史插敘二戰大屠殺記憶,又近景展示猶太民族的流散境況,巧妙地運用疾病隱喻猶太民族在異國遭遇的“他者化”處境,揭示猶太民族在戰后的身份認同困境與“美國化”的民族危機,并往深處挖掘其成因,批判戰后一心重建卻忽視人文關懷的社會主流話語和意識形態。同時,小說還以“我”的“猶太化”回歸書寫了“浪子回頭”的古老母題,大屠殺記憶促成了“我”對自身猶太民族身份的重建和以集體記憶為基石的猶太民族精神與情感共同體的凝聚,指出經歷屠殺之痛與流散之苦的猶太民族應在漫長的苦難之旅中彼此緊密聯系,培育強大的民族凝聚力,凝結成一個精神與情感上緊密相連的民族共同體,一起共擔苦難、撫慰共同的創傷,恢復對民族身份的認同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