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沈雁冰對格雷戈里夫人劇本的譯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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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京交通大學 語言與傳播學院,北京,100044 )
在西方文學史的發展譜系中,愛爾蘭文學長期以來受到英國文學中殖民話語的“遮蔽”,是一個尚未完全顯性化的敘事。直至20世紀初,民族解放運動在世界各地勃興,反帝斗爭與民族解放在這一廣闊的時代語境中構成了愛爾蘭與中國的時代話語的共同主題,其時以民族解放為言說主旨的愛爾蘭戲劇受到了“五四”時期中國知識分子族群的高度聚焦。在此情勢下,沈雁冰開始陸續譯介愛爾蘭戲劇相關的評介作品和戲劇文本。在20世紀20年代的前幾年內,關于愛爾蘭戲劇作品的譯介和愛爾蘭文壇的介紹多數出自沈雁冰的筆下,使國人對愛爾蘭戲劇運動有了整體印象,其中的一些經典定義得以延用下來,奠定了國內對愛爾蘭戲劇后續的譯介、認知與接受的基礎。
沈雁冰對愛爾蘭戲劇的民族性維度極為重視,這極大地影響了他譯介愛爾蘭戲劇時的致思取向和言說姿態。1919年,在《學生》雜志發表的連載文章《近代戲劇家傳》中,沈雁冰格外強調愛爾蘭戲劇對于愛爾蘭民族文學的革新意義。該文以民族性為根據,在英法等大國之外還收錄了眾多名不見經傳的民族作家的作品。甚至某些創作水準不夠出眾、僅能勉強位列此傳中的作家,因其對民族戲劇有引領創造與革新之功勞,也得到了沈雁冰的推重:“又如篇中收有第二流作者二三人……威爾士之佛郎西思則因其為革新威爾士戲劇之首領。與愛爾蘭之夏脫相似。故亦錄之。”(1)沈雁冰:《近代戲劇家傳》,《學生》1919年第6卷第7號。夏脫,即葉芝(W.B.Yeats)。隨后,沈雁冰又于1920年發表《近代文學的反流——愛爾蘭的新文學》一文,首次對愛爾蘭戲劇進行了較為詳盡的介紹,并強調愛爾蘭戲劇“基于民族解放主義”、富有民族色彩。(2)沈雁冰:《近代文學的反流——愛爾蘭的新文學(續)》,《東方雜志》1920年第17卷第7號。1921年,《小說月報》第12卷第10號推出了“被損害民族的文學號”,由當時做《小說月報》欄目編輯的沈雁冰作引言,指出弱小民族文學尤能引起國人的共鳴:“他們中被損害而向下的靈魂感動我們,因為我們自己亦悲傷我們同是不合理的傳統思想與制度的犧牲者……”(3)沈雁冰(署記者):《被損害的民族文學號·引言》,《小說月報》1921年第12卷第10號。愛爾蘭戲劇不僅在當時的歐洲文壇享有較高聲譽,而且充分體現了民族主義、反帝國主義和反殖民主義的解放精神,以此“弱小民族文學”為鏡鑒,也有助于為“五四”時期反帝反殖語境中的中國文學尋求未來發展方向:“我鑒于世界上許多被壓迫的民族……雖失卻政治的獨立,然而一個個都有不朽的人的藝術,使我敢確信中華民族……必有,不朽的人的藝術!”(4)沈雁冰(署記者):《一年來的感想》,《小說月報》1921年第12卷第12號。
自1919至1922年,沈雁冰共翻譯了7部愛爾蘭戲劇,其中6部都出自格雷戈里夫人之手。在愛爾蘭劇作家中,沈雁冰尤為欣賞格雷戈里夫人這位擅長反映民眾生活細節的“寫實家”(5)沈雁冰:《近代文學的反流——愛爾蘭的新文學(續)》,《東方雜志》1920年第17卷第7號。,認為其作品能夠表現愛爾蘭鄉民生活以及他們所持有的民族主義熱情。沈雁冰于1919年的《時事新報·學燈》雜志上所發表的首部愛爾蘭戲劇翻譯作品——格雷戈里夫人的《月方升》(TheRisingoftheMoon)(6)又譯為《月之初升》《月亮升起來》《月上》等。,便是一部典型的愛國主義劇作。在劇中,一位巡視碼頭的警察負責巡查抓捕一位在逃的民族解放運動的組織者,但當他遇見這位政府眼里的“逃犯”后,為后者的愛國情愫和民族熱情所打動,將其放走,使其與革命同志匯合,并為此放棄了100英鎊的抓捕賞金。這部劇以小見大,寓意深厚,并未直接淺白地借革命者之口宣揚民族主義理念,而是以僅僅兩三個小人物的交談互動,傳達出了民族解放這一宏大敘事主題,所有的拳拳愛國之心和民族解放理念在群眾中的影響力,都在革命者的民歌唱誦和警察的傾聽與理解中流露出來。相較之下,雖然沈雁冰于次年也翻譯了葉芝的《沙漏》,但他自己也認為葉芝的劇本有一種“悲憤的厭世的神秘”(7)沈雁冰:《近代文學的反流——愛爾蘭的新文學(續)》,《東方雜志》1920年第17卷第7號。,并不適宜五四時期救亡啟蒙的社會語境。
在沈雁冰所翻譯的格雷戈里夫人的6部劇作中,《月方升》(TheRisingoftheMoon)和《旅行人》(TheTravellingMan)具有民歌、民族節日、民族神話等較為明顯的民族性指涉,因而在翻譯文本中較為貼切地反映了原文的主旨。然而,在沈雁冰翻譯的其他短劇如《獄門》(TheGoalGate)、《市虎》(SpreadingtheNews)等,由于在民族性的表征方面不夠淺白,具有更深的理解層次,因而容易在譯介過程中被“遮蔽”。通過對沈雁冰所翻譯的《獄門》《市虎》等短劇的細節分析,有助于我們了解格雷戈里夫人劇作中的民族主義意旨如何在譯介過程中被“遮蔽”乃至誤讀,并揭示其背后的深層動因。
格雷戈里夫人的短劇《獄門》講述的是一位年輕男子被捕入獄后,他的母親和妻子得到通知前來探望的故事。從場景設置、人物關系和劇情發展而言,這是一部反映現實的“官—民”沖突的政治主題劇作。沈雁冰以《獄門》為例對格雷戈里夫人劇作的藝術特征進行評價時指出:“(格雷戈里夫人)……皆描寫聚眾心理,其短篇則大率直記鄉老村婦之言,而自成佳劇,如《獄門》(GoalGate)即其例也?!?8)在譯文《市虎》的開頭,沈雁冰對格雷戈里夫人作了簡要介紹,以《獄門》為例闡述了格雷戈里夫人劇作的藝術特征。具體可參見[愛爾蘭]格雷戈里夫人:《市虎》,沈雁冰譯,《東方雜志》1920年第17卷第17號。顯然,對于民眾生活細節的精準刻畫,是沈雁冰欣賞并翻譯此劇的動因所在。
事實上,這篇短劇在愛爾蘭民族主義運動的背景下具有更為重要而深刻的主旨,對此理解的關鍵在于對劇中“moonlighting”一詞的翻譯與闡釋。在劇本的開頭,作者便通過男主角母親和妻子的對話向讀者告知了故事的背景,指出男主角臺尼斯是由于從事了一種“月光下的行動”(moonlighting)而被捕的,鄰居稱臺尼斯在夜間活動中背叛了同伴,供出了當晚一起活動的其他人。但臺尼斯的母親堅稱臺尼斯是被同伴陷害了,因為村子里的人都知道開槍的另有其人,且兒子“這輩子也沒碰過槍”,最終臺尼斯被絞死,而他的同伴則因證據不足被釋放了。讀到此處,讀者未免也會對“月光下的行動”的內容和性質產生疑惑。然而,沈雁冰在翻譯中并沒有對此進行具體的說明,而是籠統地將“moonlighting”一詞稱為“夜里走出外去”,背后的意涵模糊不清:
他究竟,夜里走出外去,撞在這危險里,究竟為什么呢?(9)[愛爾蘭]格雷戈里夫人(又譯葛雷古):《獄門(戲劇作品)》,沈雁冰譯,《民國日報·婦女評論》1922年第65期。
“moonlighting”一詞在《英漢大詞典》中具有“夜間活動、夜襲、(為躲避租金等的)夜間潛逃”多個義項,可見其在不同語境中有褒貶不同的含義,代指不同的行為。判定“moonlighting”一詞具體指代的事件和性質,對我們理解和判斷接下來的劇情和人物的立場具有十分重要的作用。沈雁冰在翻譯“moonlighting”一詞之外,補充“撞在這危險里”一語,似乎在暗示男主角只是意外事件的被動受害者,而非主動施事者。事實上,據錢伯斯詞典(Chambers Dictionary)對“moonlighting”一詞在愛爾蘭歷史文化語境中的定義,這個詞具有明確的政治意涵,尤其指“一個人為1880年土地暴亂興起的義憤而在夜晚實施的暴行,以反抗土地占有制的引進”(10)參見The Chambers Dictionary, Edinburgh: Chambers Harrap, 1998, p1047.。在1880年前后,“月光隊長”和“月光隊員”一類的詞匯也正是愛爾蘭農民對地主實施的秘密恐怖活動的代名詞。
土地問題在愛爾蘭歷史中由來已久,也是愛爾蘭土著人民產生民族主義情結和對英帝國產生排外情緒的重要原因。“月光”(moonlighting)一詞背后,實際映射著幾個世紀以來“英—愛”民族沖突的斗爭史。早在18世紀下半葉,英國政府所規定的高額的稅費、地租以及剝奪土地所有權的圈地法令,就已引起了愛爾蘭土著人民的普遍不滿,因此出現了各種地方性的農民運動。到18世紀末,愛爾蘭本土的武裝斗爭、土地騷亂已經此起彼伏。到19世紀中葉,由于馬鈴薯枯萎病導致糧食歉收,愛爾蘭發生可怕的“大饑荒”災難。糧食短缺和英國政府的不作為,使眾多本已十分貧困的愛爾蘭人病死或餓死,不僅對愛爾蘭土著人民造成了沉重打擊,也進一步加劇了民族矛盾。在“大饑荒”中,許多愛爾蘭本土地主破產,地產轉移到了新興的英裔地主階層手中,后者對佃戶的暴力虐待和驅逐成為常態。大量的社會犯罪和農民的報復活動,以及由此而來的高壓統治,使土地問題愈發成了一個難解的現實問題,階級沖突和民族矛盾由此疊加。1880年正是“大饑荒”后收成最差、農民運動最活躍的一年,在這種歷史背景的烘托下,《獄門》的內容便有了鮮活的現實色彩,以至于格雷戈里夫人深知這部劇的煽動力,深憂《獄門》在愛爾蘭本土演出可能產生的后果:“我尤其不希望在現在這種土地運動義憤勃發的現狀中演出這部劇,人們會把它看作對犯罪行為的直接激勵?!?11)詳見格雷格里夫人于1907年12月26日寫給葉芝的信件,參見John Kelly and Ronald Schuchard, eds., The collected Letters of W.B.Yeats, Vol.4,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5. p.827.
同樣可為“月光”(moonlighting)一詞的民族主義指涉提供佐證的是文中另一處提及“美洲”的細節。男主角的妻子和母親在監獄門口等候消息并思考未來出路時,談論起移民美洲的方案:“他只有住在不認識人的伙里,才可以完全隱過他這件故事。他還是到美洲去的好,那里,人和草一樣繁密。”(12)[愛爾蘭]格雷戈里夫人(又譯葛雷古):《獄門(戲劇作品)》,沈雁冰譯,《民國日報·婦女評論》1922年第65期。事實上,在“大饑荒”之后,大批愛爾蘭人由于糧食短缺而被迫移居美洲,因此在格雷戈里夫人的其他劇作里,也不乏對愛爾蘭本土民眾議論美洲人士或移民計劃的細節刻畫。(13)例如在《市虎》中,“America”一詞共出現7次。在劇本開頭,男子法龍就談論過窮苦的愛爾蘭人移民美洲并客死異鄉的可能性:“我要是去了美洲,我可能很久以前就死了”;在后續劇情中,愛爾蘭鄉民輕信流言,認為法龍搶奪了他人的妻子,并要帶女子去美洲結婚。事實上,法龍對話細節的靈感便來自于格雷戈里夫人在現實中聽到的日常言論。參見Harrington, John P., Ed. Modern Irish Drama. New York: W.W. Norton & Company, 1991. pp40-53,431.且在1858年,正是在美國的愛爾蘭移民所提供的物質資助和支持下,青年愛爾蘭派的追隨者詹姆斯·史蒂芬斯與幾個共謀者在都柏林成立了以推翻英國殖民統治、追求民族獨立為宗旨的愛爾蘭共和兄弟會,并在美國成立了其平行機構——芬尼亞兄弟會,這是愛爾蘭民族斗爭史上的重大事件。在《獄門》中,移民美洲的提案暗示讀者:男主角所犯下的并非普通的“罪行”,而是會導致他在愛爾蘭本土無處容身的重罪。這便凸顯出民族沖突加劇后“美洲”作為愛爾蘭人的流亡之地和民族主義者的逃亡退路的事實,為男主角所參與的“月光”行動增添了民族歷史的內涵。
從愛爾蘭民族歷史文化的視角而言,《獄門》所蘊含的民族主義指涉是顯而易見的,但是在20世紀初跨文化的譯介場域中,由于沈雁冰對愛爾蘭的歷史背景尚未深度了解,因而在翻譯時對關鍵的名詞和其歷史指涉未能及時明確。對劇本開頭處的關鍵詞“moonlighting”翻譯的模糊性,導致整個事件由于門衛義正辭嚴的話語而被簡單地定性為“壞人”的犯罪:“這些破壞法律的人,一定要殺一個來做個榜樣。這等人為什么要像好人一樣殮葬?一根長繩和一付草席,便是犯絞罪的人的結果了?!?14)[愛爾蘭]格雷戈里夫人:《獄門(續)》,沈雁冰譯,《民國日報·婦女評論》1922年第66期。門衛對“破壞法律的人”被絞死的冷漠態度,本是英政府對愛爾蘭農民冷酷鎮壓態度的生動寫照,體現了兩個民族由于“殖民/反殖民”的權力關系而所處的不同社會立場,但由于翻譯所導致的劇情歷史內涵的缺失,整個短劇的主題由本來的民族階級沖突轉變為對于黑暗、專制的政府戕害底層民眾的暴行的控訴。在劇本最后,老夫人呼喊的“全愛爾蘭應得當面歡迎他”的一小段散文,昭示出明確的民族主義主旨;但在沈雁冰的理解中,這段文本表達的僅僅是兩位婦人因親人被污蔑致死而傷心欲絕,她們的痛苦和不甘產生了一種“樸質真摯的情緒”(15)詳見沈雁冰翻譯的格雷戈里夫人的《獄門(續)》“譯后記”部分的文字,《民國日報·婦女評論》1922年第66期。。總體來說,《獄門》一劇由于翻譯過程中的信息的局限,導致劇本所要表達的價值主旨產生了一定的偏差,由民族沖突演變為單薄的“官—民”沖突,最終凸顯的仍然是劇本的“寫實”的層面。
在格雷戈里夫人的劇作中,對于愛爾蘭民族主義的同情很少直接表露,而總是潛藏在仿佛是不經意的、普通的細節刻畫之中,將民族情感融入日常而又自然的民眾對話之中。與上文《獄門》中所提到的“moonlighting”相類似,在另一部具有喜劇色彩的翻譯劇作《市虎》中,關于若干關鍵詞匯的定義、翻譯和理解,同樣構成了把握劇作中民族主義情感的關鍵所在。在《市虎》的開頭,一位治安官來到愛爾蘭的鄉鎮,與本地的警察展開了一段意味深長的對話:
Magistrate: I suppose there is a good deal of disorder in this place?
Policeman: There is.
Magistrate: Common assault?
Policeman: It’s common enough.
Magistrate: Agrarian crime, no doubt?
Policeman: That is so.
沈雁冰譯:
縣(16)即“縣官”?!翱h官”一詞是沈雁冰將Magistrate一詞在中國語境中進行的翻譯。Magistrate在英文里指當地的治安官,并不一定拘于中文中“縣”的范圍。在下文論述中,為方便起見,筆者將兩個詞交替使用,但代指同一含義。(縣官):我猜此地很多不軌的舉動。
警(警察):是有的。
縣:是普通的毆打嗎?
警:這是太普通了。
縣:關于土地上的欺詐,無疑的?
警:是的
“a good deal of disorder”應指社會秩序大規模的混亂無序,以呼應接下來所說的“襲擊”(assault)的平常和普遍。沈雁冰將此短語譯為“很多不軌的舉動”,雖然在字面意義上沒有較大的錯誤,但相較于“混亂”的譯法,“舉動”一詞一般來說偏重于個體的獨立行為,而非指涉一種群體性的活動。這樣的譯法或許會導致讀者對“disorder”的理解從一種社會秩序的“混亂”轉向普通的民間糾紛和出于個人意圖的“不軌”活動。原文所指的廣泛的社會秩序混亂在原文下面兩句對話中得到了很好的呼應,但譯文對于“common”一詞的翻譯使這種意義上的接續產生了某種斷裂。“common”一詞在英文中使用時往往具備“平常”和“普遍”兩種含義,但沈雁冰將“common”直譯為“普通”,將警察的回答譯為“這是太普通了”,缺少了對于襲擊行為的規模性和普遍性的指涉。這番對白,本是借英政府管理者之口講述英、愛兩國人民在土地所有權上廣泛而尖銳的沖突,但由于譯法的不精確,或許會使階級和民族矛盾所引發的農民階層的群體性反抗,被誤認為愛爾蘭民間粗鄙的毆斗,甚至在無意間暗示讀者,沖突的緣起可能是缺少文化教養的愛爾蘭愚民不遵守秩序和公德所致。
根據此前對愛爾蘭土地運動的歷史回顧可知,“Agrarian crime”實指愛爾蘭土著人民反抗土地所有制的農民運動,來自宗主國的治安官對此顯然了然于心,因此一旦得知此地治安狀況不佳,便認為這種混亂秩序“無疑”(no doubt)是源于土地犯罪。格雷戈里夫人此處對于“犯罪”一詞的運用,與《獄門》中獄卒對于犯罪行為的痛斥有異曲同工之妙,都意在凸顯“殖民/受殖民”雙方對于農民反抗運動的不同立場。若身處客觀的歷史視角,譯為“土地運動”或“農民運動”或許最為準確,然而由于譯介者信息的局限,在翻譯文本中, “Agrarian crime”被譯為“關于土地上的欺詐”。這或許是由于《市虎》在劇情上諷刺了民眾人云亦云、以訛傳訛的愚昧性,故而沈雁冰在理解原文的基礎上譯為“欺詐”,根據其個人解讀來突出劇作的主題。但不得不承認的是,這一譯法模糊了事件的主體,其背后的民族主義指涉被替換為道德指涉,顯然有誤讀之嫌。在劇作后文另一相關詞“something agrarian”處,鄉鎮居民面對一場由誤會而起的沖突不愿涉身其中,卻留下半句引人深思的回答:“我告訴你,今天這事,沒有一個人肯幫助你,或是來壯你的膽了。倘然今兒是什么關于田地糾葛的事情(something agrarian)——”一方面,這句意猶未盡的回答戛然而止,體現出土地問題在愛爾蘭本土語境中的敏感性;但另一方面,這句未盡之語在劇情中被匆匆打斷,反襯出愛爾蘭人都心領神會的隱藏含義:一旦這場沖突涉及土地糾紛,人們便不會再輕易置身事外。由此,這兩句對話達到了不言自明、“意在言外”的巧妙效果。沈雁冰將“something agrarian”譯為“土地糾葛”,較為準確地保留了原意,但是由于“agrarian”一詞的歷史意義的缺失,導致劇作話語表達的技巧性被大大削弱,也弱化了短劇所想要表現的民族沖突的主題。
愛爾蘭與英帝國的民族沖突不僅體現在社會層面上,亦表現于兩國人民的宗教信仰的差異之中。在《市虎》這篇短劇中,由宗教信仰的不同所帶來的民族隔閡表現得尤為突出。例如,當來自英帝國的治安官詢問愛爾蘭鄉民發生沖突的緣由時,便有一段頗具詼諧色彩的對話:
Magistrate: Tell me all you know.
Bartley: All that I know—Well, there are the three estates; there is Limbo, and there is Purgatory, and there is——
Magistrate: Nonsense! This is trifling! Get to the point.
Bartley:Maybeyoudon’tholdwiththeclergyso?Thatistheteachingoftheclergy.
沈雁冰譯:
縣:你把曉得的都告訴我。
法龍:籠總我曉得的——哦,有三處莊田,林布一處,濮家套一處,還有——
縣:胡說!這是小事!直說要點哪。
法龍:你也許不和教士一樣么?那是教士的教訓。
筆者認為,此處或是沈雁冰由于對宗教概念了解較少而導致的誤譯?!皌hree estates”實際并非沈雁冰所譯的“三處莊田”的意思,而是基督教信仰中人死后依據罪行的輕重而使靈魂分別去往的三個所在。(17)“Limbo”一詞現多譯為靈簿獄,在天主教中指天堂與地獄之間的區域,通常認為那些不被判罰但又不信上帝、或者無資格與上帝共處的靈魂會在此處居?。弧癙urgatory”指煉獄,是人死后為了上天堂而精煉靈魂、凈化罪惡的所在。在“英—愛”關系視域中,“three estates”是天主教教義中所奉行的基本概念,而新教一般拒不承認靈簿獄和煉獄的存在,這一關鍵詞凸顯了兩個民族在宗教信仰上的矛盾。因此在文本中,縣官在聽到“three estates”時,直接呵斥為“胡說”(nonsense),認為這是“小事”(trifling)。由此看來,或許如沈雁冰所譯的那樣,縣官并沒有聽懂這些概念,而是按文字表意將其理解為“三處莊田”,因此認為法龍在胡言亂語而加以呵斥;或許縣官將天主教看作非正統的宗教,對其教義不屑一顧,所以根本沒有耐心去聽一個土著居民訴說他們關于信仰的細節。但無論如何,縣官此處的態度反映出信奉天主教的愛爾蘭土著人民和由英國人執掌的本地政府之間的隔閡。格雷戈里夫人在此運用幾句繪聲繪色而又富于喜劇色彩的對話,巧妙地表現了“英—愛”宗教沖突在民眾生活中的普遍性。在《市虎》劇情中,雖然愛爾蘭鄉民間產生了人際矛盾和沖突,但是在面對英國治安官的質詢時,愛爾蘭鄉民以“教士的教訓”搪塞和諷刺治安官的行為,反襯出愛爾蘭人內部的團結?!皌hree estates”中所蘊含的宗教指涉,也暗示了愛爾蘭人的文化根基之深厚、民族信仰之不移,傳達出對英國殖民主義的不滿,充盈著民族主義的深厚情感。沈雁冰在此沒有譯出這兩個天主教概念的意涵,或許會對讀者的閱讀和理解造成一定的不利影響:若按照沈雁冰所譯的“三處莊田”去理解這句話,恐怕讀者也會覺得法龍在說一些無關緊要的瑣事,這恰好應和了治安官在下一句中的規訓與呵斥,不僅愛爾蘭土著人民與英國執政官之間的隔閡蕩然無存,而且更凸顯了英國治安官的權威和愛爾蘭土著人民的粗鄙愚昧,這顯然不是格雷戈里夫人創作這段對話時的初衷所在。
除了《市虎》劇情中民眾與治安官之間的言語沖突之外,對于愛爾蘭和英國之間殖民歷史的暗示,同樣展現在另一個關鍵詞“阿達買島”(Andaman Islands)之中。雖然格雷戈里夫人并未直接指明治安官的民族身份,但是卻將身份的暗示融入了角色的獨白之中。如在劇作的開始,這位治安官面對愛爾蘭小鎮上雜亂無章的市集,驕傲而自得地自述他將按照在“阿達買島”上的工作經驗來整頓這片區域:
Magistrate: Homicide, then! This district has been shamefully neglected! I will change all that. When I was in the Andaman Islands, my system never failed. Yes, yes, I will change all that.
沈雁冰譯:
縣官:那么,殺人了!這個縣一向可恥的被疏忽了!我要統統改過來。我在阿達買島的時候,我的手段從沒失敗。是呀,我要統統改過來。
上述譯文中的阿達買島(Andaman Islands,現譯安達曼島),實際上是英國管轄下的殖民地。阿達買島上的土著人民堅持與英國殖民者抗爭,但力有不逮,且殖民地條件惡劣、疾病橫行、死亡率居高不下,英國殖民統治之殘酷可見一斑。這一流放地不僅是被逐出帝國文明的“他者”,也是遠離帝國意識中心的、被邊緣化的“遠方”。因此,“阿達買島”的意象本身便構成了對于英國殖民主義的歷史隱喻。
在格雷戈里夫人的劇作中,治安官的形象以及其自負、傲慢、虛榮的言談舉止,構成了英國殖民主義的人格化身。治安官三番五次地強調和吹噓自己在阿達買島上的功績,結合“阿達買島”所隱喻的殖民主義歷史來看,治安官嘴中從未失敗的“system”顯然意指英國政府所施行的以暴力、流放、邊緣化和殘酷統治為特征的殖民體制。劇中治安官在喃喃自語中重復兩遍的“我要統統改過來”也映射出殖民體制的強制性和殘酷性,正如他在準備抓捕人們誤以為要逃跑的法龍時所說:“阿達買島的一個犯人,也會試過這個把戲,但是他不能逃出我的羅網(system)!”(18)[愛爾蘭]格雷戈里夫人:《市虎》,沈雁冰譯,《東方雜志》1920年第17卷第17號。在這篇短劇中,英國治安官曾五次提出“Andaman Islands”一詞,并以在那里的工作經歷來審視愛爾蘭鄉民中發生的一場日常瑣事沖突。盡管該劇的敘事實際上圍繞著鄉民日常沖突的劇情而展開,但是“阿達買島”一詞的反復出現暗喻了這種日?,嵤卤澈髳蹱柼m人民所承受的殖民地苦難。
殖民主義的隱喻貫穿在《市虎》的對話之中,賦予了這篇表面上的“喜劇”作品以一種令人深思的歷史沉重性,這本是格雷戈里夫人這部劇作的高明之處。而沈雁冰將殖民主義的權力“體制”(system)降級為個體意義上的“手段”,且對于“阿達買島”缺乏注解,這在劇情理解上固然不會產生很大的偏差,但卻使治安官的宗主國管理者的身份模糊不清,將其身份所代表的英國殖民體制弱化為個人行政工作中治下的本領,使這一系列對話中潛藏的愛爾蘭殖民歷史的重負被悄然“轉移”了。一場暗喻著“殖民/反殖民”歷史沖突和民族主義敘事的對話被“降解”為愛爾蘭人民內部的治安沖突,使這部諷刺喜劇背后嚴肅的、政治性的一面被淡化,民族性在某種程度上被“遮蔽”了。
格雷戈里夫人的《獄門》《市虎》等短劇具有廣闊的時代背景和民族訴求,力求以個體生活反映集體意識和時代風云,凸顯民族歷史的厚重感和民族的向心力。其中所內蘊的政治性和民族性,是格雷戈里夫人在創作這幾部“滑稽喜劇”和“諷刺劇”時有意凸顯的另一個嚴肅的面相。相比起這幾部短劇所呈現出的生動、諷刺、詼諧的藝術特性,其強烈的歷史、社會和政治關懷交織貫穿于對愛爾蘭土著人民日常生活的生動刻畫之中,呈現在英國的現實統治與愛爾蘭本民族歷史追憶的張力格局之中。格雷戈里夫人本人的貴族女作家身份,使她對于政治、社會、階級等問題具有更強的敏銳度,也使她在創作實踐上與以葉芝為代表的新浪漫主義文學相分離。在當時的愛爾蘭劇作家中,格雷戈里夫人或許是離“文學”二字最遠的,但她卻是離文學的“現實性”最近的,葉芝就曾如此評價格雷戈里夫人:“她從未成為藝術家世界的一部分,她屬于一個政治的世界,或者一個純粹社會性的世界?!?19)Colm Tóibín, Lady Gregory’s Toothbrush, London: Picador, 2003, p108.格雷戈里夫人的劇作對于愛爾蘭民族命運而非個體生命的關注,構成了愛爾蘭文藝復興運動中極具特殊性和現實針對性的一部分,也是真正使愛爾蘭戲劇文學在現實中發揮政治鼓舞作用、實現本民族文化復興初衷的重要一環。
由此觀之,格雷戈里夫人在細節上看似無意實則極具暗示作用的民族性和政治性的現實指涉,使這幾部短劇脫離了單一的“諷刺劇”的范疇。這種將通俗易懂的平民語言、日常的民眾生活情景和民族歷史命運等宏大敘事巧妙結合的、較為高超的藝術手法,對于當時中國所風行的淺白的、機械的、口號式的、“問題”多“劇”少的政治問題劇顯然是有良好的借鑒意義的。從表面上看,沈雁冰在翻譯時,對于作為“寫實家”的格雷戈里夫人的劇本的認識略顯單一,他在《市虎》中對格雷戈里夫人作品的評價并沒有脫離小品式劇本的范疇:“至于葛雷古夫人之劇本,大都為描寫鄉村生活者,其長篇結構之周密,對話之輕靈,其藝術上之價值,固已不朽?!?20)[愛爾蘭]格雷戈里夫人:《市虎》,沈雁冰譯,《東方雜志》1920年第17卷第17號??梢?,雖然沈雁冰在譯介之初極為重視愛爾蘭戲劇的民族主義維度,但由于譯介過程中的相關意象和信息與愛爾蘭所處的歷史語境相脫離,導致其譯介的戲劇中民族主義的深刻意義在某種程度上被削平。由此,沈雁冰對格雷戈里夫人的短劇作品的認識最終停留在“諷刺劇”“道德劇”的文學文體層面上,僅從劇情主體內容來評判這幾部具有特殊的愛爾蘭時代背景的短劇,缺乏對于歷史細節的足夠考察,因而未能將戲劇的主旨納入讀者所預設的更為廣闊的“殖民/反殖民”語境。
在這里,我們當然不能苛求沈雁冰在當時中國的語境下完全發掘出其民族主義的內涵維度。事實上,沈雁冰翻譯格雷戈里夫人劇本的初衷,恐怕并不是看重其民族主義的指涉,而是劇作所展示出的反抗精神。在劇作所處的愛爾蘭文化語境中,這種“反抗”明確地指向19世紀以來愈演愈烈的、以階級矛盾和宗教矛盾為主要爆發點的“英—愛”民族沖突,但對于急需從西方前沿文學中吸取養分以改造中國文學的沈雁冰來說,新文學的首要任務便是通過激發人們對不平等的社會制度的反抗意識,以實現“救亡”與“啟蒙”的時代使命,因而格雷戈里夫人劇本中的反諷手法和歷史指涉經由翻譯之后被化約為一種無明確所指的、普遍意義上的“反抗”精神。作為“五四”時期西方文學譯介活動的一個組成部分,格雷戈里夫人的劇本經由藝術感染力而烘托出的“反抗”精神與“五四”時期“人的解放”口號的耦合,才是沈雁冰選擇翻譯格雷戈里夫人劇本的更為深層的原因。
同樣,愛爾蘭民族戲劇所內蘊的新浪漫主義色彩,也被沈雁冰賦予了更多“反抗”精神的價值意蘊。“五四”時期中國知識分子族群所普遍偏愛的寫實主義文學以摹仿、批判現實見長,尤擅長于揭露現實中的黑暗和不公,以喚醒對此習以為常、渾渾噩噩的民眾。雖然這樣的文學作品在“五四”前后的確能起到啟迪民智、解放思想的作用,但沈雁冰認為寫實主義文學為批判而批判的特性,反而容易打擊讀者的精神、消磨讀者的斗志。他敏銳地指出:“惟重視觀察也,故少昭示和多抨擊;惟其重分析也,故多見其丑惡,而不見惡中有善。故自然主義盛極之后,人徒見人生之無價值,社會之惡劣,而悲憤失望,不知何以自處?!?21)沈雁冰:《遺帽:譯者附識》,《東方雜志》1920年第17卷第16號。當時,沈雁冰翻譯了不少國家的“新派戲劇”,尤為推崇西方文壇最前沿的新浪漫主義,便意在以表象主義、浪漫主義等新文學風格重新激勵那些可能為寫實主義文學所打擊而對現實失去希望和斗志的讀者心靈。正如《獄門》劇末,老婦人不僅向蒼天吶喊,贊美兒子年輕而有活力的生命,還在歸去的路途上大聲宣揚兒子為鄰居所作的犧牲,呼吁愛爾蘭人為兒子的行為而贊美,為劇本主角臺尼斯的死亡賦予了悲壯的色彩。在沈雁冰看來,《獄門》劇末這段文字能夠以“樸質真摯的情緒”來打動觀眾,卻又毫不帶有絕望和心灰意冷之情,因而構成了將藝術感染力和政治宣傳相結合的“詩意的宣道的散文”。結合《獄門》劇本所呈現的“平民/官方”的權力沖突主題來看,這其中的“道”無非是一種反抗強權剝削、追求公平正義的解放精神。在此意義上,格雷戈里夫人的《獄門》《市虎》等劇作在沈雁冰的解讀中被看作批判官僚、反映民眾之蒙昧的“道德諷刺劇”,顯然也是與他的譯介思路一脈相承的。
總體而言,以戲劇文本為代表的愛爾蘭新浪漫主義文學最初經由沈雁冰的譯介而進入國人的視野,但是由于西方文學資源的“東方旅行”的復雜性和譯介主體的時代局限性,沈雁冰對于愛爾蘭民族文學的理解難免產生一定的“創造性叛逆”。雖然沈雁冰致力于翻譯“弱小民族文學”,且反復推舉愛爾蘭戲劇是“基于民族解放主義”(22)沈雁冰:《近代文學的反流——愛爾蘭的新文學(續)》,《東方雜志》1920年第17卷第7號。的戲劇。但在具體的譯介實踐中,沈雁冰譯介視野的聚焦點卻產生了某種“游移”,更多地注重劇本的藝術表達所呈現出的政治宣傳性和動員力,在譯介主題和選擇上致力于體現“五四”時期所提倡的反抗強權、個體解放的時代主題,導致戲劇文本的民族性意義乃至愛爾蘭戲劇運動整體的民族獨立訴求在一定程度上被淡化乃至遮蔽,并未真正揭示出愛爾蘭戲劇中的“民族解放主義”在歷史、政治和文化等多個層面上所呈現的意義維度。格雷戈里夫人戲劇文本中的民族性與政治性之考量,在跨越了廣闊的時空維度后,未能真正地在譯介者的國度“落地生根”,這或許是譯介中的“信息不對稱”所致,或許是“他者”文化影響的復雜性所致。(23)關于“他者”文化的影響,盧卡契曾作如下闡述:“事實上,任何一個真正深刻重大的影響是不可能由任何一個外國作品所造成,除非在有關國家同時存在著一個極為類似的文學傾向——至少是一種潛在的傾向。這種潛在的傾向促成外國文學影響的成熟。因為真正的影響永遠是一種潛力的解放。”[匈牙利]喬治·盧卡契:《托爾斯泰與西歐文學》,《盧卡契文學論文集》(二),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1年,第452頁。這一方面表明,譯介本身或許就是一場從原文對譯文歧義叢生的理論旅行;另一方面也表明,文學的審美價值與政治意義總是具有張力地在譯介的過程中與社會需求相互映照、相互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