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偉澄
(復旦大學 外文學院,上海 200433)
2017年尹芳夏(Eva Schestag)出版了《三國演義》全一百二十回的完整譯本,受到德國讀者熱捧。相較于1940年版的庫恩(Franz Kuhn)譯本的章回小說,這一譯本的面世代表了中國文學作品“走出去”戰略的又一碩果。本文試從譯介學理論背景下“創造性叛逆”[1]和“適應選擇論”[2-3]的翻譯理論來探索尹譯本和庫恩譯本背后折射出的翻譯發展趨勢的演進。
1.譯者的中心地位和主導作用
根據“譯者中心”[4]理論,譯本質量依賴于譯者自身的知識和技能;同時,還要求譯者開發自身的翻譯潛能,對原著文本進行充分研讀,從“人”的視角去審視和優化文本。誠然,在整個譯介過程中,庫恩的翻譯策略和目的論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早在1934年出版的《梁山泊大盜》(Die Rubervom Liang- Schan- Moor)后傳中,庫恩就對自己的翻譯策略進行了詳細說明。他坦言,翻譯中國傳統小說的目的是讓德國讀者能夠讀到中國大眾小說,為此他放棄了逐字翻譯,并在譯本中進行了藝術加工和自由發揮。如:他對《水滸傳》中的一些戰爭的自由發揮,在保留原著精神層面內容的基礎上進行意譯,并給每個回目起一個小標題。他認為他自由發揮的部分可以經得起學術上和藝術上的審視。[5](P858)在庫恩版《三國演義》前言中,他未提及其對于翻譯策略的選擇,而是默認運用自由發揮對原著進行了刪減,將前三十八回合并成二十回,并以劉備三顧茅廬作為二十回最后一個章節,充分體現了譯者中心對翻譯策略的主導作用以及凸顯“譯者責任”。
2.選擇適應論背景下庫恩版譯例分析
譯例1 到黃河渡口,秦琪引軍出問:“來者何人?”關公曰:“漢壽亭侯關某也?!辩髟唬骸敖裼瓮??”關公曰:“欲投河北去尋兄長劉玄德,敬來借渡?!?/p>
Der Wachhabende Tsin Ki, dem der Schutz der F?hre anvertraut war, sperrte ihm mit bewaffneten W?chtern den Weg und fragte nach seinem Wer und Wohin?“Ich bin Kwan Yü, Graf von Hantschou, und will zu meinem gro?en Bruder, dem kaiserlichen Onkel, nach Ho peh. Dazu brauche ich Eure F?hre.”
剖析語境和小說情節可知,關羽得知劉備的去向后,前往河北與其會和。鑒于原著中很多是文言文,庫恩加入了一些補充性說明文字,比如對“引軍”的行為和秦琪劉備的身份作了解釋性說明。譯者從美學、意境角度很好地還原了小說的文風,體現了多維度適應原則。
譯例2 琪曰:“丞相公文何在?”公曰:“吾不受丞相節制,有甚公文!”琪曰:“吾奉夏侯將軍將令,守把關隘,你便插翅,也飛不過去!”
“Führt Ihr einen schriftlichen Ausweis des Kanzlers mit Euch?”“Ich reise nicht in dienstlichem Auftrag.Wozu also ein schriftlicher Ausweis?”“Tut mir leid, ich habe strengen Befehl,diese F?hrstelle zu bewachen und niemanden ohne Ausweis über den Flu? zu lassen. Auch wenn Ihr Flügel hüttet, dürfte ich nicht gestatten, da? Ihr hinüber fliegt.
譯者將文中的對話性文字更加口語化地體現出來,并作為此段情節發展的主線,增加了譯本的可讀性,體現了語言維度的適應原則。
譯例3 […]二馬相交,只一合,關公刀起,秦琪頭落。[…]
[…]Damit war das Gepl?nkel der Worte beendet,und kampfbereit stürmten die K?mpen aufeinander los. Beide k?mpften mit der gleichen Waffe, dem Schwert. Aber schon beim ersten Anprall rollte Tsin Kis Kopf in den Staub.[…]
對于“秦琪頭落”的細節描述,譯者加入了“雙方都持有同樣的武器——劍”,但“第一次撞擊秦琪的人頭就已經在塵埃中翻滾”,給讀者以直觀和震撼的感覺,凸顯了關羽武藝高超。
譯例4 后人有詩嘆曰:掛印封金辭漢相,尋兄遙望遠途還。馬騎赤兔行千里,刀偃青龍出五關。忠義慨然沖宇宙,英雄從此震江山。獨行斬將應無敵,今古留題翰墨間。[…][6](P386)
Durchgestrichen
因原著中文化載體過于復雜,此處遵循庫恩“大眾小說”的理念,對后人的作詩進行了刪減。這也是對于陌生文化多維度適應的實例。
1.翻譯文學的歸屬
羅慕士譯本風靡北美時,庫恩的章回德譯本顯然不能滿足德國漢學愛好者對于中國傳統文化的了解。尹芳夏臨危受命,花費六年時間翻譯《三國演義》。其翻譯風格受到英譯本作者羅慕士的影響,她在接受訪談時說:“本來我想刪除掉原著中一開篇的八行詩《臨江仙·滾滾長江東逝水》,于是我寫郵件給多年前在紐約大學交換時認識的東亞系教授羅慕士,三周后我收到他的郵件,才徹底理解開篇八行詩的重要性,它們是整部作品不可或缺的一部分。”[7]羅譯本作為《三國演義》的英譯本,形成了最初的譯本創作形式,其在英語國家的傳播對推動德語全譯本起到至關重要的作用。
2.文化意象的傳遞
文化意象與形象性詞語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現如今,讀者們已經不再滿足于“譯述”與“編譯”,而是對翻譯文本的質量提出了更高的要求:不僅要求譯文盡可能完整,還要求譯文盡可能地表達原著特有的文化意象。如:
譯例1 第七十五回:關云長刮骨療毒
Guan Yu l?sst sich das Gift vom Knochen abschaben.[8](P213)
此處翻譯忠實于原文,完整地還原了關羽被“刮骨”的過程。但美中不足的是,成語“刮骨療毒”是一個文化意象,意為問題得到根本性解決,而譯者只翻譯了“刮”這個動作,突出了畫面感,但省去“療”這個目的,卻使原著中華佗的神醫形象在章節概要中的地位不復存在??赡茏g者在此處過分追求章節概要中形式上的對稱所致,使成語的豐富含義在此處沒有得到體現。此外,結合后續“創造性叛逆”這個概念可將此處理解為譯者無意誤譯,這是因為譯者對原著語言內涵缺乏足夠的了解所致。
譯例2 第九十五回:馬謖拒諫失街亭
Ma Su schl?gt einen Rat aus und verliert Jieting.[8](P491)
粗看文本,譯者忠實地傳達了原著作者對于此處章節概要所想要表達的含義。但譯文反映出譯者對中國傳統“諫”文化缺乏了解,即馬謖剛愎自用,多次拒絕副將王平的規勸。譯文中的“建議(Rat)”顯然沒有刻畫出馬謖的人物性格。此外,馬謖和街亭作為人名和地名本身具有的強烈的文化意象,在尹譯本中大打折扣。
3.創造性叛逆
謝天振認為,在翻譯實踐中,人們賦予文學翻譯的目標與文學翻譯實際達到的結果之間始終是存在差距的。這種差距產生主要歸因于特定語言本身的歷史文化積淀與該語言環境中語言使用者的生活經驗有著密切的關系,使該語言的使用者在使用某一特定詞匯時產生豐富的聯想,從而賦予該語言以特定的形象性和生動性。[9](P69-70)如:
譯例3 第二十八回 斬蔡陽兄弟釋疑 會古城主臣聚義
Der Mord an Cai Yang l?st das Misstrauen zwischen den Brüdern.
In Gucheng verpflichten sich Herr und Diener zu gegenseitiger Treue.[10](P400)
原著中關羽跋涉千里、歷經磨難,最終在古城與劉備相見,印證了“今日君臣重聚義”豪邁之情。而譯者將兄弟情變成主仆情,是對原著的叛逆。譯者使用昆德拉改編自德尼·狄德羅的戲劇作品《雅克和他的主人》中被昆德拉淡化的“主與仆”概念,突出鮮明的、具有啟蒙主義思想的仆人雅克,與原著中關羽的形象在不同文化圈中具有可比性。但譯者將原著中作者原先沒有預料到的接受環境——且改變了原作者賦予作品的形式,即譯者將接受者對叛逆主題“主與仆”——作為合理的接受環境。這一個性化翻譯體現了尹芳夏對于文化遷移有著獨特的追求目標,但譯文還是多少欠缺一些氣勢。
譯例4 孟獲垂淚言曰:“七擒七縱,自古未嘗有也。吾雖化外之人,頗知禮儀,直如此無羞恥乎?”[…]曰:“丞相天威,南人不復反矣!”(節選自第九十回)
Meng Huo antwortete unter Tr?nen:“Noch nie wurde ein Mann siebenmal gefangen genommen und siebenmal wieder freigelassen. Eure Kultur ist mir zwar fremd, aber dennoch verstehe ich etwas von Sitte und Ehre und empfinde Scham.”[…]sprach:“Kanzler, himmelsgewaltiger, nie wieder wird das Volk im Süden gegen Euch aufbegehren.”[8](P430)
德國讀者是非儒家文化圈的讀者群,自然很難理解“化外”之意。此處譯者有明顯的有意誤譯和漏譯,即“你們的文化盡管對我很陌生”替代原著中表達的儒家文化普及度較低。緊接著“我理解一些禮儀和尊重”所表達的程度和原著中“頗知”通過轉折連詞“然而”彌補。此兩處明顯誤譯是為了鋪墊后面的“南方的人民”,讓德國讀者能夠理解地方和中央政府的概念。但此處創造性叛逆卻無法體現原著作者力倡的儒家正統觀念,失去了原著中豐富的文化內涵。
庫恩和尹芳夏作為翻譯主體,對于譯文翻譯策略選擇的截然不同,體現譯介學發展過程的演進以及其廣闊的研究前景和研究價值。隨著中德文化交流的不斷加強,接受環境、譯者的自身水平、接受者的文化程度都發生了巨大變化,這也就不難理解從庫恩譯本“大眾小說”到尹芳夏“兼具學術性和文化傳播小說”的蛻變。同時,新譯本的出現給了原著“新生”,正如文學翻譯家楊武能所指出的那樣,現代接受美學將讀者納入文學研究的視野。文學翻譯家必須時時刻刻心中裝著讀者,必須滿懷對讀者的愛。這是基于傳統的翻譯觀念賦予譯者以“仆人”地位的一次突破和探索。尹譯本作為譯本浩大的巨著,兼具傳統和現代翻譯價值觀的基本特點,真正起到為讀者服務的作用,因此用“創造性叛逆”的理論去解釋尹譯本更為恰當。